我鄰居的六眼飛魚

伊北

我們仙客來小區的住戶相互之間很少說話，可是，最近就在我家樓下的一層那戶，來了個另類。一天晚上，我家的門被推開了，一位老太太，頭發花白，穿著一件紡綢印花的褂子，站在門廊，拿著一簸箕板栗，一臉的皺紋，充滿善意，說：“小伙子，我是你家樓下的那戶，我剛來，跟我兒子住，這是我老家的板栗，你嘗嘗。咱就算認識了啊，以后多來我家玩?！蔽覄傁赐暝?，只穿了一件平角短褲，嚇得臉發燙，身上發涼，問：“您是怎么進來的？”老太太詫異，說：“門沒關啊?！毙?，那怪我，我暗自叫苦?？礃幼?，不要她這簸箕板栗，這事兒不算完，那就收著吧?！澳F姓？”我問?！敖?，江水的江，江桃花?！闭f完，老太太就走了。

江桃花很快就出名了，但出的不算好名。她見人就扎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她就立刻跑到人家跟前。見到男的就叫“這位大哥”，見到女的就叫“這位老妹”。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天南海北、家里家外、國內國際地暢聊。有段日子，不光我躲江桃花，小區里的很多人，但凡遇到江桃花，也都采取同一個策略——三十六計走為上。

終于有一天，在樓道里，江桃花把我堵住了，我想溜，江桃花說：“怎么，我就那么可怕？我是臉上生了瘡，還是頭上長了角？你們都躲著我！鄰居之間有來有往有什么不對嗎？國家和國家之間還有友好外交呢，怎么一到大城市，人就變了呢，在我們村……”江桃花說得鼻孔恨不得冒火。大道理我聽不下去，趕緊雙手合十作揖，見縫我就鉆過去，遁地而逃。只聽得江桃花在后面嚷：“我還沒說完呢?！?/p>

這個周六，我在陽臺上曬衣服，窗戶開著，迎面一陣風刮來，我吸吸鼻子，聞到一股古怪的臭味。隨風而至的還有音樂。是歌曲《勇氣》？有人接電話了，她說：“喂，哦，好好，在這兒過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我都打理好了。不過這地方小，養點東西不方便?！蔽以铰犜接X得不對，朝窗外一看，哦，天哪！距離我家陽臺不過五六米，一樓的小花園一角，用鐵絲網圈出了一塊地，七八只小雞在里面正走得歡快。江桃花在家門口養雞！

我憋著氣，終于有一天，和江桃花的兒子遇上了。我說：“你們家好像養了點東西啊?！边@位仁兄知趣，立刻就說：“兄弟，請多包涵??！我媽閑不住，找不到人玩，就只能養雞了。你放心，趕明兒雞長大了，雞蛋、雞肉，我一定給你送去?！边€沒等我辯駁，江桃花的兒子三步并作兩步，便鉆進超市買東西去了。我的臥室向南，自從我知道樓下有雞，睡覺時，我總覺得耳際嘰嘰，心里就像有千萬只雞在啄，難以入眠。

沒過三天，樓上的大姐就站在江桃花家門口，當面對江桃花說：“一樓的，你養的雞必須消滅掉，這不是你們家的田間地頭，你想怎么養，就怎么養。這是小區，你樓上的天空，也是公共空間，整天雞屎熏天的，你讓我們怎么受得了！”江桃花也不示弱：“你住十五層，這雞拉的屎，能熏到你？你干脆說玉皇大帝也被這雞屎熏到算了，你去找他老人家做主??！”樓道里圍滿了人，我也站在旁邊看，誰知那大姐眼尖，一雙大手突然從人群中伸出來，抓住我的胳膊。她對眾人說：“他住二樓，離得最近，讓他說說，一樓的雞屎臭不臭！”大家的目光“唰”地集中在我身上了。江桃花跟我算熟了，她一臉關切地對我說：“別怕，你說實話，說實話阿姨就不怪你?！?/p>

大姐還抓著我，好像抓著一個敵人，她說：“對，必須說實話。我就不信，青天白日，這禿子頭上明擺著的事情，會有兩樣說法！”我內心掙扎了幾秒，立即演戲般，說：“怎么回事？什么雞？我剛從外地回來，到底怎么回事??？”大姐怒了，她顯然信不過我的表演，冷笑道：“你不覺得這雞屎臭？”我說：“我有鼻炎?！苯一ㄐα?，那是勝利者的微笑。只不過，群眾的力量是強大的，沒出三天，居委會的人來了，他們先是勸，江桃花不聽，然后是強制執行。江桃花渾身是嘴，也架不住居委會七八個大媽的勸說，她的七八只雞，被掐著膀子拎走了。

晚間，我又聽到江桃花在門前接電話，來電音樂還是那首《勇氣》，她還是用家鄉口音抱怨道：“在北京真沒法住了，個個都不講理?！?/p>

江桃花憔悴了。早晨，我去上班，剛好遇見江桃花拖著行李。我問：“阿姨，這是要走??？”江桃花說：“待不住了?！闭f著，她的手機響了，還是那首《勇氣》。她不接。我勸道：“阿姨，還是再想想，關鍵要心安，心安了，就住下來了?！苯一▋墒忠粩?，說：“關鍵是我有勁沒處使啊?！蔽液退鎰e，去上班了。

再碰見江桃花是在第二年春天。又是一大早，天都還沒怎么亮，我去趕地鐵，看見江桃花拎著個大布袋子，匆匆打開自行車鎖，騎上自行車，很輕巧地走了。她那一身戾氣去哪兒了？過了一冬，江桃花好像從滅絕師太變為小龍女，就連裝扮，也煥然一新，穿著一條背帶褲。后來我又遇到江桃花幾次，有時是在早晨，有時是在晚上，但都在天黑天亮交界時，望著她匆忙而又利落的背影，我總覺得她要整出些大事。

很快入夏了，為了通風，晚飯后，我將門窗都打開，江桃花進來了，提著一袋子西紅柿，說：“給你的?！睕]幾天，她又送來一個冬瓜，然后是黃瓜、絲瓜、芹菜。我說：“阿姨，您這是豐收啦！不行，我給您錢?！苯一ㄕf：“不用，都是鄰居，鄰居就應該相互幫忙?！币簿鸵粋€月吧，江桃花的蔬菜“席卷”了我們仙客來小區，她兒子給她租了塊地，她種的菜多得吃不完，她就挨家送。江桃花一下子成了小區里的明星。

周六，江桃花要去地里，這回我讓她帶我一起去看看。她對我說：“騎車吧?！彬T了40分鐘，到地方了。一塊綠油油的地，種滿了瓜果蔬菜。我說：“這樣好，能吃上放心菜，也省了錢?！苯一]接話，然后忽然說：“人嘛，終究和其他動物不一樣，要有人情味。我種菜，就是要種出人情味來。大城市，太冷冰冰了?！?/p>

江桃花的手機響了，還是那首《勇氣》。江桃花問：“你說我這手機鈴聲，我兒子給設的，到底唱的是什么啊，什么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什么六眼飛魚（流言蜚語）？什么是六眼飛魚？是一種動物？”我聽了，差點兒一腳踩空，忍住笑，超認真地說：“六眼飛魚是一種有大神通的動物，《西游記》里有六耳獼猴，他的法力跟孫悟空的差不多，所以六眼飛魚是比鯊魚還要厲害的神話中的魚，只有勇氣特別大的人，才敢面對六眼飛魚?！苯一ㄈ粲兴?，同樣認真地說：“我敢面對六眼飛魚?！?/p>

一年后，江桃花開始做鮮榨果蔬汁，我是第一位客戶，免費品嘗。我扭開瓶蓋，忽然被什么東西晃了一下眼。哦？是商標，一個透明的塑料圓蓋，上面畫了一條魚，長著翅膀，戴著眼鏡，旁邊寫著：“六眼飛魚”牌果蔬汁！

（林冬冬摘自石油工業出版社《懷舊食堂》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