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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絲蟲

2024-01-30 14:34程皎旸
小說月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叔叔

今年夏天,公司終于開始裁員。零售店鋪銳減。新產品停止開發,存貨被翻出來進行一輪輪大甩賣。為銷售業績錦上添花的市場部難逃此劫,短短兩個月,原本三十人的團隊隊員被砍了一大半。我與共同受難的同事一起吃散伙飯,約在一家可以抽水煙的中東酒館里。有幾個位高權重的阿姐也被炒了魷魚,搖著猩紅的“血腥瑪麗”,將玻璃酒杯撞得叮當響,伶仃手指上攀附著造型詭異的戒指,碩大珠寶好似璀璨血吸蟲,與其主人互相依存。有人提議一起去公司大樓底下靜坐示威?!熬芙^被失業”——她們商量起口號,并仰頭清空一排龍舌蘭。而我卻窩在鋪滿阿拉伯式花紋的沙發里,安靜地享受水中尼古丁,暗自將眼前的一切歸為離職前的狂歡。收到遣散費的時候,我甚至有點竊喜。這一回,當老家親戚問起我為何人將三十歲還沒份工作時,我可以坦承,這一切都是經濟蕭條所導致的必然結果。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這段時間,寫完我的小說。

無須通勤以后,我退掉了離公司只有一站地、月值八千元、占地十平方米的房間,收拾了所有衣物,雞零狗碎,竟也裝了三個蛇皮袋、兩個紙箱。臨搬家前,網約車司機見我東西太多,嫌我原本談好的服務費低了,好說歹說,最終也只答應幫我搬其中三個蛇皮袋。我只好舍了最沉的那兩箱子,一箱裝的全是書,一半是我買的,一半是五湖四海的寫作朋友寄過來的、他們自己出版的書籍。另一箱則是我囤的生活用品,大瓶的沐浴露,以及前公司用不完的小樣,面膜、香水、卸妝水、護膚乳等等。我把它們留給了我的室友,一個從亞美尼亞來這里做東亞研究的女孩?!疤蕦懩懔耍ㄌ兄x你了)?!彼貌惶珮藴实闹形母业乐x,“主你一方風身(祝你一帆風順)?!?/p>

車子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在公路上馳騁,讓我可以在窗邊看著逝去的風景,為即將開啟的無業暑假高歌。在這炎熱繁忙的周一早高峰,我在傾斜入侵的日曬下,浸泡在司機手機不斷響起的語音信息中,備感煩悶,直到四周高低起伏的大廈逐漸消散,車子進入跨海大橋,心情才舒暢起來。

我新租的房子在美涯灣,一個遠離市區的人工小島。填海而成的陸地上,長出一片高檔公寓。一扇扇落地玻璃窗宛如透明天梯,將精致夢想送往青藍天空,并讓窗戶的主人獲得等價的海景觀望權。這一片大型的海濱社區名為“美涯花園”,自帶超市、商場、兒童樂園、水上世界。怒放的大葉紫薇好似華服,覆蓋住該社區的鋼鐵圍欄,浪漫地將其與漁村隔離出來。

漁村口有一株棕櫚樹,樹干上掛著一個海藍鐵牌,上面刻著磚紅大字“美涯村”。不知是誰丟了一盒雪糕在樹下,一窩螞蟻正圍著那兜斑斕的甜蜜打轉。密密麻麻的黑色斑點里,一抹刺眼的金光吸引了我,我仔細一瞧,竟見到一只仿佛受到輻射而被放大了三倍的甲蟲,棕黑色的身子上生著不規則的金亮斑點,好似一粒粒被熱油灼傷的烙印,本應敏感的觸須此刻仿佛生了銹的鐵絲,在蟻群的旋渦中心一動不動。

“小椰——”我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尋著聲音望去,是夏嶼。她見我從車上下來,便小跑著迎我。

她還是如我記憶中那般健碩,穿著牛仔背帶短褲,露出古銅色四肢,頭發高高盤起,碎發劃過圓鼓鼓的臉盤。陽光下,我依然能清晰望見她布滿臉頰的痘印,圓眼睛好似掃過月球的流星,又大又亮。

當我回頭確認車子后備廂沒有遺漏的行李后,又下意識地看了眼那棵樹下的大蟲——原來是我剛才眼花了,那手掌大的東西并不是什么蟲子,而是一只用來嚇人的塑料玩具,被貼滿了金色水鉆。

“吃了沒?”夏嶼一邊幫我扛箱子,一邊跟我說,“我準備了飯菜,你要是餓了就可以跟我一起。這島上的餐廳都是騙游客的,貴得要死?!?/p>

漁村曾經是這座小島上唯一的人類聚集地。漁船泊在淺灘,兩三排鐵皮屋在島嶼的高處零星分布。后來整座小島被地產商收購,填海擴大了陸地面積,五彩石磚取代了原始山路。每戶漁民都分得一幢三層樓的小屋,積木似的陳列在山坡旁,成了游客時不時來拍照打卡的景觀。漁民們逐漸忘記祖輩賴以生存的大海,靠著租金將后代送去遠方——這是夏嶼的房東講給她聽的故事。房東的小屋在整條街末尾處。為了分租方便,小屋的每一層樓都被隔成獨立空間,配備帶鎖的鐵門。由于一樓過于潮濕,便不再住人,里面堆放著房東自家雜物。二樓曾是房東一家的客廳,如今成了夏嶼獨自的活動空間。門一打開,一團云就飛過來,低眼一瞧,是一只白汪汪的松鼠犬。它興奮地狂甩尾巴,并不斷在我腿邊站起,左眼黑溜溜地盯著我,卻不知為何少了右眼,只有白色絨毛兀自生長在眉骨下。

“你別害怕,它每次見到陌生人都自來熟,可會撒嬌了?!毕膸Z一邊把我的箱子往屋子里拖,一邊跟我介紹。

我倒是挺想抱抱它,可惜騰不出手,一身臭汗,也不想臟了它。聽夏嶼說,這狗叫白白,是一只沒人要的獨眼狗。她做義工的時候給領養回來了。

夏嶼先陪我把行李拖到三樓,那是獨立的兩居室,公共空間里有沙發、餐桌、儲物柜等家私。兩個臥室并排在一起,我租了其中較大的那間。淡紫色的墻壁上貼著幾幅打印出來的畫,朦朧晨霧、迷離湖泊,大塊淡雅色彩被暈染在一起。

“哎,不好意思,忘記撕掉了……這些畫都是上一個住戶留下來的,是個西班牙的女孩……”

夏嶼說著就打算伸手把那些畫給清除,但被我阻止了。

臥室有一扇老式方窗,安全鐵欄在玻璃外叉了個十字。窗戶對著山坡,一片綠甚是清涼。蟬鳴在我推開窗的瞬間傾灑進來,我把頭伸出窗探了探,可以看到樓下的街景:幾個年輕人背著沖浪板追跑而過;一輛黑色車沉默地靠在路邊;一對外國夫妻穿著泳衣,裹著浴巾,手里拎著一掛冰啤酒,向著美涯花園走去;還有一個裹著頭巾的老太太,就坐在山坡前,攤開一張漁網,看著陽光將網上的小魚曬干。

“別開窗,小心被蟲子咬死?!毕膸Z替我把窗戶關上,并按下窗機空調開關,老舊的機體發出巨大的轟鳴,大約十分鐘后才逐漸恢復平靜。

“這里蟲子很多嗎?”我又忽然想起村口的蟻群,以及那只奇怪的蟲狀物。

“這里生態環境好,別說蟲了,還有野豬、牛、猴子……但租金也便宜?!?/p>

夏嶼說著就已經下樓去了,她要給我張羅午餐。

由于這層樓暫時只有我一個租客,夏嶼允許我把行李堆放在公共空間。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將一人獨享整個兩居室,而我要支付的房租只有過去的一半。

我迅速沖了個涼,把常用的衣物從箱子里翻出來,塞到臥室的衣柜里,然后又循例給我媽回微信,匯報說自己今天的工作很順利,準備跟同事去吃午飯。

等我再下樓時,夏嶼已經把飯菜端上桌了:一盤粉蒸排骨、一份剁椒魚頭、三對金黃酥脆的滑蝦雞翅,還有一客南瓜海鮮盅。

“喜歡吃就多吃,別客氣?!毕膸Z說。

“我的媽呀。我真沒看出來,你手藝這么好呢!”我驚訝。

“沒有啦,這其實是我爸昨晚就做好的?!?/p>

“哦?你爸也來這邊工作了嗎?”

夏嶼沒有接話,她正在盛飯,瓷碗碰撞發出叮當的脆響。白白則興奮地圍著她腳邊打轉。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問多了,如果沒記錯的話,夏嶼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她爸媽后來都沒有管她,各自分開去生活,而她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

等夏嶼在餐桌邊坐下,我轉移話題:

“你是哪一年去了澳大利亞來著?”

“就是大學畢業的第二年?!?/p>

“工作假期好玩兒嗎?”

“其實也沒怎么玩兒,去不同的地方打工,酒店啦、餐廳啦、農場啦。反正眼睛一睜就是搞錢。倒是認識了蠻多人,各種各樣的。這個房東也是我在澳大利亞認識的?!?/p>

“怎么又回來了呢?我感覺你還可以繼續申請別的國家的工作假期?!?/p>

“我不是認識了麥克嘛,就是我那個前男友。他把我給搞回來的。我回來之后就在他的工作室幫忙。后來我倆分了,我就租下這房子,然后做二房東。很多年輕人沒閑錢外出旅行,就來這里度個假、打個卡,就當去地中海漁村了。然后還有些住不慣市區小公寓的老外,也很喜歡來這里短租?!?/p>

“房東一直沒有發現?”

“她還在澳大利亞,現在回來也不方便。只要我不說,租客也不會說,畢竟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對了,房租的話,你月付就好?!?/p>

“哦,好的?!蔽疫@才想起自己忘記轉賬了,趕緊拿出手機,要給她打錢。

“你方便給現金嗎?”夏嶼說。

“呃,我手頭沒有現金。那一會兒出去取點給你。不過你為什么要現金?哦,是不是這樣不留記錄,比較安全?”

夏嶼忽然蹲下來,對著正在吃飯的白白拍手,白白很機靈地跑過來,躺在她腿邊撒嬌。

我感覺自己又多嘴了,不該過問人家這些灰色交易。

白白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尷尬,特地起身跑到我腳邊,我順勢將它抱到懷中,逗它玩兒了好一陣子。

住在美涯村,我逐漸感受到什么是日落而息。

村子里幾乎沒有路燈。太陽一落山,窗外便陷入黑暗。去陽臺曬衣服,能聽到隔壁陽臺上的鄰居聊天,假如他們低頭望見路過的熟人,還會隔空喊話拉家常。時不時,一陣轟隆劃開濃黑的夜空,那是飛機從附近的機場起航。

我媽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問我吃得怎樣、工作順不順利。我并沒有告訴她,我已經被裁員了,以免她驚慌失措,再給我打一大筆錢來。

我給自己規定了一個期限,決心在這無業的夏天里寫完一部小說,然后在九月投給出版社。但每當面對電腦,我又總覺得懶洋洋,想去海邊走走、跟白白玩耍。以前工作的時候,總覺得垃圾工作填滿了我的時間,但時間多了起來時,我又沉浸于虛度光陰。

“這是一種社會分工給你打下的烙印。你根深蒂固地覺得,勞動力一定要換取金錢,否則你的勞作就失去了意義。然而所謂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是消費嗎?是娛樂嗎?是通過擁有某種商品而獲得身份的認可嗎?”柯青在視頻里回應我的日常牢騷,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總是令我覺得很搞笑。

不過他并沒有覺出我的凝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腦子里儲存的理論。從涂爾干的社會分工論,說到韋伯的“理性鐵籠”。屏幕里的他戴著貼著膠布的金絲邊圓眼鏡,干燥蓬松的卷毛隨意披散在肩頭,絡腮胡子像爬山虎一樣在瘦削的下巴上蔓延開來。他每當沉浸于知識的演講時,手指總是情不自禁地在空中劃來劃去。

“那你最近怎樣呢?暑假有什么要做的?”我將柯青從“理性鐵籠”給拉扯回來。

“哦,主要就是寫論文?!笨虑嗾f。他的眼睛盯著鍵盤,似乎鏡頭里的自己會令他感到羞澀。

“還是關于什么悖論的那篇?”

“對?!?/p>

我挺喜歡聽柯青跟我說一些我聽不太明白的東西。例如什么連鎖悖論、模態延展、五維主義?!霸浻幸槐緯菍iT研究這個世界上的洞的?!彼@樣跟我說。而我最喜歡的一則分享是叫作Experience Machine(體驗機)的思想實驗。

“假設有一臺機器,可以讓你感受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你只要睡進去,你的大腦就會體驗這一切,從出生到死亡,其中種種細節。你想要怎樣的人生,都可以體驗到,但前提是,你的肉身不可以從機器里出來,你會睡進去嗎?”

“什么樣的體驗都可以嗎?”

“什么樣的都可以?!?/p>

“那我寫小說拿諾貝爾獎呢?”

“也可以?!?/p>

“那我寫小說的構思過程呢?”

“也有?!?/p>

“那我談戀愛呢?”

“想跟誰談就跟誰談??傊阆虢洑v什么事件,想遇到什么人,想獲得怎樣的情緒,你都可以事先把資料輸入這臺機器,然后你只要躺進去,插上電,你的大腦就獲得了所有的體驗?!?/p>

“那大腦里的我會知道這只是一場體驗嗎?”

“你希望你知道嗎?這都是可以設置的?!?/p>

“那我希望我不知道。這樣會比較真實?!?/p>

“好的,那就不知道——那你會躺進去嗎?”

這樣的對話吸引著我與柯青的持續交往。我曾經一度擔心他的生存。他仿佛除了這些奇奇怪怪的知識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沒有手機卡,不會網購,所有的衣物都是從二手市場撿回來的。我試過帶他穿梭在時尚店鋪,他卻好似羊癇風發作一樣,頭痛欲裂,幾乎要撞柱子,好在被保安給攔了下來。

“我這是商業過敏,”他跟我說,“就像有人吃芝麻就會死一樣。我看到那些商店,那些華麗的櫥窗,那些資本家設置的陷阱,就好像渾身被蟲子給咬了一樣,四肢疼癢,呼吸困難?!?/p>

我曾經因為喜歡聽他說那些奇怪的內容而嘗試跟他像情侶一樣約會,但我沒法兒接受他不出門就不洗澡、穿衣服不分正反、一頭亂發從不梳理的習慣,最終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奇怪的朋友。不過他怎樣看待我,我就不知道了。

如今他在塞爾維亞的一所大學讀研究型碩士,除了全額獎學金外,每個月還能得到一些生活費。

“現在我在攢錢。這里的人,幾十萬元就可以買到別墅,真的?!边@是他在塞爾維亞給我發的第一封郵件。他寫了很長的一封信,講述他的同學、老師以及無須社交的學術生活。末尾他毫無來由地對我說,如果他攢夠了錢,他希望能帶我去那里生活,把我從資本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讓我成為一個自由作家——他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與夏嶼同居了一陣后,我開始對她的生活感到好奇。她雖然說自己并不需要工作,但她每周都有那么三四天很忙,一大早就出門,晚上才回來。她回來時都會給我發信息,讓我下樓跟她一起吃吃零食、聊聊天。有時她穿著一身印滿油漆的工作服,上面寫著“幸福新生部落”——那是個戒毒所,她告訴我,她最近在戒毒所里面做義工,給宿舍畫壁畫。有時她又會拖著幾個大紙皮箱進屋,箱子上印滿愛心圖案,心形的右上角寫著“安心保健”。她用小刀劃開紙皮箱,從里面掏出一大瓶卸妝水給我。我問她是不是加盟了什么不同的生意。她說只是順手幫朋友清貨。但我依然懷疑她在跟我說謊,這些產品看起來就像傳銷貨。然而過幾天她又會忽然抱回一只三腳小貓,說是寵物救助站新來的小可憐,暫時還沒有人領養,她就幫忙照顧幾天??粗侵卉浥吹牟寂钾堖渑吭诎装妆成洗蝾瘯r,我很難將一個充滿愛心的義務領養人與謊言結合起來。

“可見資本主義已經將你的心靈扭曲得厲害?!笨虑嗳绱嗽u價我的猜疑。他說我長期做打工仔,跟同事為了一點點利益就鉤心斗角,自然而然就養成了固定思維,覺得全世界所有人都是資本主義的囚徒,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換取金錢。

我有點詫異柯青會批判到我頭上來。畢竟我只是想與他分享一點生活中的八卦。

“那你讀書難道不是為了換取利益?”我反問他。

“當然不是了?!?/p>

“你讀完書還是要出來工作,例如你去高校做教授,也是為了賺錢呀?!?/p>

“我不同意。我讀書就是為了讀書。到底是誰規定的,讀書是為了畢業后找工作呢?那是最糟糕的狀態。更何況,就算工作,我也不希望用我的知識來賺錢。我希望我的課是不收費的、公開的。教育本就應該人人平等,那些高昂的學費都是資本家的陷阱。教育不是一種商品。假如我可以自己建立一個國家,我會希望我所有的國民都享受免費教育。而那些不愿意接受教育的人,則沒有資格留在我的國度……”

柯青又陷入了慷慨激昂的自我演講里?!澳涿?,”我說。我覺得他完全不理解這個社會的運作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就是拿到了獎學金才會站著說話不腰疼,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他這樣好運,從小到大都可以憑著父母離異的清貧家境,以及優異成績而得到特別資助。很簡單的問題:如果不工作,誰給我付房租,誰讓我在這個城市里活下去……

“不不不……”柯青揮著手打斷我,“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錢,當然是要賺的,但我不會用我的知識去賺取,也不會去販賣我的勞動力去賺取。我會用最智慧的辦法來賺取。用最小的成本,來換取最大的利潤。我一定要比那些資本家更聰明,只有這樣,我的知識才會戰勝資本……”

我不知道柯青在說些什么。他的言論越來越虛無縹緲,以至于我感覺這是他為了打斷我們的爭吵而胡謅。于是我沒有回應他,草草結束了這場對話。

然而柯青與我的討論,倒是令我的小說有了全新的靈感。我應該書寫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這個消費主義為核心的時代。城市儼然已成了一座座巨大的超級商場,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販賣。販賣衣食住行,販賣文化,販賣夢想,販賣教育,販賣未來。也許有一天,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上生出了條形碼。人們既創造商品,也成了商品……

這個點子忽然令我十分興奮,我開始撰寫人物小傳。這些年在職場摸爬滾打所遇到的各種角色,似乎都是為了我這次創作而存在。

我沉浸在超現實的構思里,以至于沒有留意到夜色漸濃。

不知從何時起,一陣嗒嗒的聲響從我身后的方窗傳來。起初我以為是下雨了,沒有理會,聲音便消失了??磥硎求E雨,我想。然而不一會兒,嗒嗒又響起,持續打斷我的思路。我回頭望了一眼,見到一個手掌大的東西正趴在我的窗上。它的輪廓在臺燈的反光下發出金黃光暈,尖銳觸角好似金針,不斷敲擊玻璃窗,嗒嗒、嗒嗒。我想起第一天在村口見到的巨大金絲蟲,感到雞皮疙瘩一層又一層地蔓延全身。我抓起拖鞋,對著玻璃狠狠敲打,希望可以嚇走這只異變的小怪物。然而嗒嗒的聲響還是不停。我忽然記起小時候,如果有飛蛾尋著燈光鉆入房間,只需關燈就可以令它離開的原理,便趕緊熄燈,屋子瞬間黑下來。嗒嗒、嗒嗒。這惱人的聲音還在持續。待我的視線適應黑暗后,我凝視方窗,可那里只有一抹我自己的倒影,以及一點點漫延開來的水珠。嗒嗒、嗒嗒。雨下起來了。蟲子不見了。

我又打開臺燈,并拉下窗簾,卻無法再專注于小說的創作。為了消除緊張感,我決定下樓去找夏嶼和白白聊聊天,順便問問夏嶼,她是否也曾在村里見過奇怪的金絲蟲。然而我一推開鐵門,就聽到一股響亮的擊掌聲從樓下涌來,夾雜著窸窸窣窣的對話。難道夏嶼請了朋友來家里開派對?我快步走下去,想推開鐵門時,卻發現它被反鎖了。我按了按門鈴,它也啞巴了。

“你在家嗎?二樓好像有很多人,但我進不去,門被鎖了?!蔽医o夏嶼發信息。樓道里沒有燈,只有手機的光投射在我臉上。莫名的幽森令我感到不安,我決定折返回三樓,但鐵門里卻忽然迸發出交響樂。琴弓不斷劃過琴弦,音律漸次高昂,仿佛逐漸狂熱的暴烈夏雨。

一個女人大哭,伴隨著音樂的震顫,一邊哭,一邊訴說著什么,我聽不清楚。緊接著,又是一陣掌擊的脆響。我仿佛看到滿臉淚水的女人被狠扇耳光,噼啪,噼啪。

小提琴的奏鳴反復輪回。

一個男人的聲音宛如天降福音,洪亮、沉著,似乎在念誦什么。

“過去的你已過去……如今的你已是新生……勇敢面對……撕裂……鞭笞……”

我聽不清,湊近鐵門,將耳朵貼在上面。

噼啪——噼啪——這仿佛是某種物體鞭打著肉身。

忽然,我感到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觸電似的縮起身子。

“你干嗎呢?”夏嶼出現在我身后的樓梯上。她按亮手電筒,并將其插在口袋里,一束溫柔光芒慢慢暈染開來。只見夏嶼穿著運動背心和短褲,正用毛巾擦汗;白白在我的腳邊蹭來蹭去。

“忘記跟你說了,我們這里每個月都會有人來搞一次心靈互助會?!毕膸Z一邊說,一邊抬手看表,“看樣子他們又超時了。熱死了,我可以去你那里沖個涼嗎?”

我雖然滿心疑問,但也不好拒絕,畢竟整個房子都是她租的,我有什么理由不許她去三樓沖涼呢?

嘩啦啦的水聲從浴室里傳出來。盡管白白不斷在我身邊打滾兒,露出它的肚皮,我也沒有什么心情與它玩耍。

我忍不住隔著浴室與夏嶼聊天。

我問她,樓下那是什么互助會?她告訴我,就是一些心情不好的人,例如失了業、得了絕癥、死了老婆,或者生不出孩子的那些夫妻,為了互相鼓勵,就時不時聚在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痛苦,然后彼此安慰。

“是嗎?”我說,“可是很奇怪,我覺得樓下的人不太正經,好像在互相虐待……”

水聲頓時停了。

夏嶼裹著浴巾打開了門,一股水蒸氣從里面冒出來。朦朧中,她已經換上一件寬大的男士T恤,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翻出來這件衣服的。

她一邊用浴巾將頭發高高盤起,一邊對著鏡子照了照面頰上剛剛生出的暗瘡,抱怨說自己吃了太多辣椒,皮膚又變差了。

我依然立在浴室門口,耐心等待著,希望夏嶼能給出什么解釋,然而她卻一直沒有再接茬,仿佛聽不到我剛剛說的話。

嗒嗒——嗒嗒——嗒嗒——雨水打擊窗戶的聲音再次響起,并逐漸增強,我警覺地四周張望,擔心是不是又有金絲蟲入侵,然而夏嶼卻小跑著到客廳,從角落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嗒嗒竟是她的手機鈴聲。

她蹲在地上看了看信息,然后告訴我,她剛剛收到心靈互助會會長的通知,樓下的分享已經進入尾聲,我們可以下去了。

走廊里有人在陸陸續續下樓離開。二樓的客廳里彌漫著一股迷離的清香。還剩下那么三四個人圍坐在地板上,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直到看到白白進了屋,他們才雀躍起來,將它團團圍住,幾雙大手一齊撫摸它的腦袋、后背,搓揉著那一身白汪汪的絨毛。我逐漸看不到白白的身影,只能聽到它時不時發出急促的吠叫。

唯有一個中年男人倚靠在窗邊抽煙。他的背影又瘦又長,穿著Polo衫、牛仔長褲,左手背在腰后,十分常見的中年人背影。夏嶼朝他走過去,兩人非常友好地聊起來。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湊過去聽聽他們的對話時,夏嶼忽然轉頭對我招手:“小椰,你不是說你很好奇這個互助會嗎?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咯,這就是程會長?!?/p>

那個男人也轉過頭來對我笑,他的嘴里剛好吐出一團煙,令他蠟黃的長臉看上去十分模糊。

我跟程會長在夏嶼的撮合下尷尬地聊了聊,主要是聽他跟我講整個互助會的來龍去脈。原來這是一種為期半年的心靈課程,每個學員都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一些極限挑戰任務,從而改善自己內心的缺陷。例如,有些對自己身材感到極度自卑的同學,就會被要求穿著泳衣在地鐵站游走;過分依賴父母的同學則被要求與父母進行冷戰,宣布主權;成功畢業的同學,不僅可以得到學會頒發的文憑,還可以有資格再介紹新的學員進來,并因此榮升為初級導師。程會長的聲音充滿磁性,聽他說話宛如在聽一個晚間電臺節目,令我的思緒放松,并飄到遠處。當我的眼神開始游離時,我才留意到,夏嶼正在把白白從人群中抱回來,并開始逐一向那些與它互動過的學員收取紅包。

她在利用白白賺錢嗎?這個問題忽然就冒了出來。我記得坊間的確是有“治療犬”,但那些小狗都是要受到專業培訓才能上崗的。

程會長忽然拍拍手,對那些學員說:“時間不早了,大家還是早點回去休息,下次再見?!庇谑?,他與僅剩的那幾個學員一齊往門外走,邊走邊跟夏嶼道別,最后,我聽到程會長站在門口對夏嶼說了一句“有合適的人我再聯系你爸”,他就笑著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心靈互助會的事情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霧霾,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很想把它說給柯青聽,但上次不愉快的爭論之后,他就說要閉關準備考試,一直沒有再見他上線。

我打算把這件事情寫進小說里,需要設計一個類似夏嶼那樣的角色。我開始回憶與她的種種過往,將記憶中的她拼湊完整。

夏嶼和我曾是小學同學,雖然不同班,但都是學校舞蹈隊的成員,臨演出前都需要進行密集的訓練,在老師的監督下互相拉筋、開胯,疼得哇哇大哭,因而也結下深厚的革命友誼。我們經常會在午休時約在操場大樹下玩耍,并規定每周都要跟對方分享一個秘密。小時候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都是瞎編亂造,要么說我家保姆的壞話,把那些電視劇里的狗血劇情安在保姆身上,要么就是說一些靈異事件。例如,有一天在女廁所聽到奇怪的聲響……夏嶼從不質疑我說的秘密,甚至給予一種深表理解的眼神,然后跟我平靜地講述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她有一天晚上被巨響吵醒,哭著跑出去查看,爸爸剛好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捂著額頭,滿手是血,而媽媽則站在樓梯上(她家住的是復式樓),在黑暗里沉默。又例如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媽媽卻沒有做飯,化著一臉濃艷的妝容,扯著她上了車,說要帶她去找爸爸;一路上媽媽瘋狂踩油門,不停闖紅燈,卻怎么也沒有找到爸爸;最后,媽媽把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最令我難忘的是學期末那天,我們兩個都站在校門口等各自的保姆來接。忽然她悄悄對我說,她的爸爸媽媽已經離婚了,她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這里上學了。那時候我對于離婚沒什么概念,只覺得是一種不太好的事情。夏嶼說一定要幫她保密,我答應了,但回家就告訴了我爸媽。我爸媽囑咐我要多多關心夏嶼,她是很可憐的小孩。于是我在寒假里多次給夏嶼家打電話,但是卻始終無人接聽。等再開學,我就找不到夏嶼了,聽說她已經轉學,去了外地。此后多年,我與夏嶼都沒有聯系,直到上高中,校內網忽然流行,大家熱烈搜索兒時伙伴的姓名,我就是在那時接到了夏嶼的好友申請,并與她恢復了聯絡。高中時,我學習很差,經常在課上看小說,和網上認識的大學生出去鬼混,結果高考之后只能去讀“二加二”項目:前兩年在國內大學,后兩年去美國。擁有“二加二”項目的大學很多,我選了位于海城的一所,主要是看中這個城市的國際化水平以及經濟實力。想不到夏嶼高考后也來到了海城,入讀了一所民辦大學,主修市場營銷。我很開心能在新的城市里與兒時伙伴重拾友誼,便常約她出去玩,她總是能挖掘到這個城市里奇怪的地方,例如廢棄的山中別墅、戰時留下的隧道、樹林里的藝術家社區等等。遇到什么意外也是互相照應。她那所大學沒有學生宿舍,只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結果遇到黑心室友,誹謗她偷東西,還把她給趕出去,她也是第一時間聯系了我。我帶著那時候的男朋友去夏嶼宿舍給她撐腰,陪她收拾行李。那時候的男朋友是學視覺藝術的,滿胳膊文身,倒是像個黑社會成員。我們黑白雙煞似的戳在公寓門口,對那室友揚言說,要是再敢欺負夏嶼的話,我們就找人卸她胳膊,給那女孩嚇得臉都青了。那是大二下學期的事情了。那學期結束后,我就去了美國,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煩惱,逐漸與夏嶼聯系不那么密切,只會在社交媒體上看她的動態,得知她不斷打工、賺錢,參加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而她的形象也在社交媒體上變得越來越堅強,時常背著比她人還高的行囊,去異國做沙發客,不再是舞蹈教室里,時常被老師開胯開到痛死也不敢出聲的“小布丁”。

回憶至此,我忽然覺得,夏嶼距離童年時那個平靜說出家中秘密的小孩,已經很遠很遠了。

而我仿佛也不曾真正了解過如今的夏嶼,她到底是誰、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何如此需要錢,一切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大霧。

在美涯村住了二十幾天,我竟一次也沒有離開過小島。每天早晨我都會獨自散步,從村口走到美涯花園,通過涂了金漆的花園圍欄,窺視里面的精致園景?;▓@有很多不同的出口,時不時就會冒出幾個晨練的居民。他們似乎都是從同一個工廠里生產出來的人偶,戴著幾乎同款的無線耳機,穿著差不多樣式的運動服,短褲上的品牌Logo(商標)來來去去就是那么幾個,就連配搭的顏色也無外乎黑、白、灰、霓虹粉、熒光綠、霧霾藍。沿著花園外圍走一陣,便能遇到一個巴士站,幾乎都是棕色皮膚的女傭在這里排隊等車,抱著金發碧眼的主人家孩子,或是推著即將被裝滿生活用品的雜物車。遠離車站,就是一條幾乎被樹蔭遮蓋的瀝青大道。不少居民在這大道上遛狗。我似乎從來沒在市區里見過這么多的狗:牧羊犬、拉布拉多、哈士奇、藏獒、柴犬、吉娃娃、馬爾濟斯……狗與狗也是不同的。從美涯花園里走出來的狗,毛發都格外光亮、干凈,與它們的主人一樣,帶著一種舒展與慵懶的氣質。我想,這一定是因為這個社區里的平均居住面積都比較大,就連狗也活得比較自在。不像我那些蝸居在市區還要養狗的朋友,狗跟人擠地盤,日頭里也只能在小籠子里打盹兒,好不容易出來放風也只能在逼仄的人行道,與人類急促的步伐賽跑。

有時我也幫夏嶼遛狗。在林蔭大道的眾多名貴純種狗里,獨眼白白顯得沒那么嬌貴,卻總能吸引很多路人的愛撫。它很通人性,知道該纏誰、不該纏誰,絕不會讓人感到害怕或尷尬。我有時想,狗子是不是也跟人一樣呢?例如白白,知道自己天生少了只眼睛,于是就需要乖一點,討人喜歡。就好像做人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什么樣的條件,可以換回什么樣的價錢。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不對。我不該將人的勢利強加在狗的身上,它們可沒有受過什么資本主義的熏陶。

不遛狗的時候,我就喜歡靠右邊行走,憑欄望海,天海交接處,便是美涯大橋勾勒的弧線。我知道,經過那座大橋,便能通向市中心,穿進玻璃幕墻筑起的迷宮——我便是從那里過來的。當我身處其中的時候,只覺那些密集的繁華如五指山一般,將人類的原始美好壓到腳下;而與它遙遙相望時,我又覺得橋那邊的世界變得神秘與恢宏起來。

這一天,我照舊早早起身,下樓散步,但沒有花時間在林蔭大道停留,而是繼續向前走,前往美涯碼頭。我需要在碼頭登船,去往市區,應邀參加葉琪策劃的藝術展。

說實話,收到葉琪的邀請時,我有點意外,我跟她其實并不熟。幾年前,我還在一家報社做文藝版的記者,時不時要跑活動,在一次大型的藝術展上遇到她。她那時好像也是剛剛工作沒多久,做公關助理,在活動入口給記者做登記。當我在名單上簽下名字時,葉琪忽然眼前一亮:“你是《透明女孩》的作者嗎?”

我很吃驚。那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刊發在一本純文學雜志上,我以為除了寫作者以外,幾乎沒有人會看它。

“我很喜歡那篇小說?!比~琪拉著我的手說,她似乎有很多想法要吐露,但礙于工作繁忙,又什么都沒說。我們互換了電話號碼,也互相在社交媒體上加了好友。那次活動后,她給我發過幾次信息,說她自己也曾喜歡寫作,不過不太寫得出來;又說她不喜歡做公關,想做點與藝術有關的工作。而我在那次活動后,沒多久也辭了職,離開了報社,轉行去廣告業發展,因為那里的工資會高一點,讓我可以住得好一點,多買幾件時髦的衣服。我們一直說要找一天出來吃飯、喝酒,但一直都沒有時間。一晃又幾年過去了。如果不是她給我發來邀請,我也不知道原來她已經轉行,去做藝術策展人了。

藝術展竟然安排在一家“Speakeasy”酒吧里,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順著地圖指引,我來到一個海濱商城的最高層。在貼著1098與1100門牌號的商家中間,我看到一扇玻璃門,門后是一個墨綠色的公用電話亭。我按照邀請函上的說明,推開玻璃門,然后在電話上按下了520,一扇隱藏的自動門在電話亭后打開。我順著光鉆了進去。

內里空間寬敞,羅馬柱的出現讓我以為自己身處歐洲的地下宮殿。墨綠色的燈光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迷離。原本應圍滿賓客的石桌上,擺放著一尊尊金屬雕塑。一些嘉賓已經到了,他們三五成群地各自聊天。攝影師們則都對著那些展品拍照,咔嚓咔嚓的閃光燈此起彼伏。一個矮小的女孩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她問我是哪家媒體的、簽到了沒有。

我說我不是什么媒體的,是葉琪邀請我來的,我的名字是馬小椰。

女孩馬上跟我道歉,然后自己對著平板電腦上的名單不斷數下去。

“哦,馬小椰女士你好,我這里的資料顯示說你是《海城周刊》文藝版的記者,對吧?”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葉琪會邀請我過來,可能她一直記錯了,以為我還在那個報社做記者吧。

我本想解釋,但又覺得不知該如何解釋,難道我要跟這個工作人員說,我其實只是一個無業游民嗎?

算了。有時候,成功的人際關系往往始于美麗的誤會。我什么也沒有說,兀自去吧臺那里領了一杯為媒體朋友準備好的氣泡酒。

不斷有人入場,都像我一樣,瞄了那些展品一眼,然后便被事先約好的朋友拉走,圍成一個小圈,舉著酒杯交流。我正在周圍巡視,好奇葉琪去了哪里時,她就忽然晃到我身邊。

“哎呀,不好意思,我剛剛完全沒有留意到你來了?!比~琪拉著我的手跟我道歉。這么多年過去,她對我的那種親切竟一點沒變。不過她的妝容濃烈了,細長的眼睛撲閃著一雙卷卷的假睫毛,眉骨四周飛揚著橘色調的眼影,顴骨附近閃著珠光。她比我記憶中瘦了很多,下頜沒了肉,方形的棱角更清晰了;脖子上戴著一串由長方形黃水晶穿起的項圈,不知是不是因為頸子過于纖細,我竟覺得她像給自己戴了一個枷鎖。

“最近怎么樣呢,還在寫小說嗎?”她問我。

“在寫?!蔽艺f,“打算九月完成一本長篇,投去出版社?!?/p>

“哇,好厲害的。我一直都等著你的書出版。哎,之前你不是說在準備短篇集嗎?”

“是的,不過我的編輯跟我說,年輕人的短篇集不好賣,建議我先把長篇寫出來,所以就擱置了?!?/p>

“嗯……”葉琪仿佛十分理解,對著我點點頭,又好像根本沒有在聽我說什么,對我露出已經鑲嵌在面頰上的微笑。

“你什么時候轉行的呢?”我問她。

“一年多吧。之前都是做策展助理,這算是我第一次獨立策展呢?!?/p>

“很厲害。你也算是夢想成真了?!?/p>

“沒有啦,其實就在一家小公司里,名義上是策展人,其實什么都要我做,公關啦、文案啦,全是我一個人……”葉琪說著說著,聲音弱了下去,舉起酒杯仰頭喝了一大口,再低頭時,充沛的笑容回歸了,繼續興沖沖向我介紹,“這次算是聯展,邀請了幾個本地的先鋒藝術家,以‘拜金’為主題,創作了一系列不同的金屬雕塑。不知道你聽過他們沒有,陳亞、康文、后藤香子,還有紫藥丸。哦,今年年初的亞洲展會,他們也有參展。哎,不過那次我好像沒有看到你?你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寫活動稿了?”

“嗯……”我忽然很想騙騙她,“我已經被升職為文字總監了,幾乎就不寫稿,只負責審稿?!?/p>

“哦,這么厲害!難怪我說怎么不常在活動中見到你?!?/p>

“還好,主要就是在一個地方混得久,資歷就上去了?!?/p>

“嗯,也是。我其實也有點后悔跳槽……我之前那個公關公司的前同事,現在已經被升為部門領導了?!?/p>

葉琪面上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焦慮,不過很快,她就調整過來,繼續拉著我的手跟我說:“那你這次可一定要安排個最好的寫手給我這個展覽哦。我老板特別重視這個展覽,請你一定一定要幫我美言幾句呢?!?/p>

“沒問題,沒問題,”我說,“回頭你把資料發我,我轉給我最得力的寫手去寫?!?/p>

看得出來,葉琪非常高興。她反復強調自己對我小說的喜愛,不過說來說去也只有《透明女孩》里的情節。也許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跟我說的,便熟練地拋出結束語,相約下一次有空一定要約吃飯,然后便向著其他的嘉賓走去了。

我本以為自己會因為剛剛那個小型惡作劇而感到好笑,但實際上卻被一種莫名的低落感吞噬。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呢?也許是看似在文藝圈打轉,實際上根本上不了正席的感覺:寫書卻遲遲不能出版,轉行做廣告又被裁員;明明是無業游民,卻借著過去的文藝版記者身份,得以在這個人均消費起碼四百元的高檔酒吧里喝著免費酒水——那干脆再喝多一點,吃多一點。于是,我把手中的氣泡酒一飲而盡,又找酒保要了杯Moscow Mule(莫斯科之騾),以及一盤Nachos(墨西哥玉米片)。

吃吃喝喝以后,我的心情舒暢多了,暈暈乎乎地向展覽中心走去。

我繞開那些圍在一起社交的人,繞開對著鏡頭直播的KOL(意見領袖),視線落在孤獨的展品身上。那些雕塑造型各異,讓我難以形容。一定是運用了什么后現代主義的手法,將抽象與傳統結合吧。我一一數過去,一個高高聳起的金柱宛如在挑釁我的審美。起初我為這個藝術家的敷衍感到好笑,但近看才發現這個柱子雕刻細節頗多:底層是一雙雙猙獰的拳頭,逐漸向上,拳頭轉變為一張張只有微笑但沒有五官的臉,而在臉的上方,便只剩一顆涂滿金粉的心臟。心的中空部分被掏空,里面若隱若現還立著一個什么細小的擺設。我湊近觀察,竟是一坨密密麻麻的蟲子,集體依附在心臟中,吸心的血,吃心的肉。而在這個雕塑底下,貼著作品的名字:《金絲蟲》。

幾天過去,柯青終于又上線了。他跟我說,他完成了一個長達一周的考試,然后又跟一個來歐洲旅游的老同學在塞爾維亞相聚,太忙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給我打視頻電話。

我早就習慣了他不時的人間蒸發,并未因此感到什么不適,反而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起我這幾天的奇遇。從心靈互助會,到我與葉琪的重逢、我在酒吧撒的小謊,以及那個奇奇怪怪的《金絲蟲》雕塑。

然而柯青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打斷我,開啟他長篇大論的演講,也沒有對我露出那種認真聆聽卻依然不明白我在說什么的迷茫神情——鏡頭前的他眼神渙散,看上去心思完全不在我的對話上。

我問他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為什么一副不想聽我說話的樣子。

他告訴我沒什么,只是還在回想跟老友相聚時的一些對話。

“是哪個老友?”我問他。

“一個中學同學。之前跟你說過的吧,艾力克,那個學音樂的男生?!?/p>

“哦,哦,我記得,那個拉大提琴的。怎么,他去歐洲演出嗎?”

“不是,他已經不拉琴了?!?/p>

“居然這樣。那他做什么?”

“說出來你肯定不信,他在投資比特幣?!?/p>

“???”

我頓時對這個艾力克的經歷充滿好奇。一個曾經苦學音樂,幾經辛苦才進入樂團,成為職業大提琴手的人,居然忽然轉行搞比特幣?于是柯青把艾力克的臉書分享屏幕給我看。他真是每天都在嘆世界啊,去五星酒店Staycation(居家度假),趴在無際泳池里俯視城市夜空,收藏一些看起來就很貴的紅酒,還有價值連城的古董小提琴……除此之外,他還會專門寫長篇大論的幣圈分析,分享各種數據圖。我反正是看不懂,也懶得看。這種找素人進行口碑營銷的手段,我之前的廣告公司也常用啊。

“他不是打廣告?!笨虑嗪V定地告訴我。

“那他怎么會懂投資呢?他又不是學這些的?!?/p>

“誰說他不懂?他跟李達上了專業課程。你記得李達嗎?也是我的中學同學?!?/p>

“???李達也搞比特幣嗎?他不是被保送去香港讀數學系的學霸嗎?我記得他還沒有畢業就在網上開直播,給人講如何用數學知識賭博,還蠻逗的?!?/p>

“對,對,就是他。他就是用數學頭腦來研究比特幣啊,還開了私人課程。他現在已經賺得盆滿缽滿,都在香港買房子了?!?/p>

“???”

柯青見我不信的樣子,非要把李達的臉書也翻出來給我看。結果搜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來,李達半年前就在網上宣布要戒斷社交媒體。除了很熟的朋友以外,沒有人能聯系到他。

“總之,艾力克也從李達那里學到一套秘籍,現在也賺了一百萬元了。所以他也不在樂團工作了,就滿世界旅游,順便參加那些幣圈峰會,認識更多志同道合的人?!?/p>

“真的假的?”

我忍不住大笑,夸贊艾力克和李達真的很會吹?!焕贤瑢W聚會就是為了吹牛。

但想不到柯青竟為此惱火,說我完全誤解了他們。

“我的朋友都是我多年的知己。你不要把他們當作你那些職場上的同事好吧。他們對我從來都不會說假話。而且我也看過那些真實數據——但這些屬于投資機密,我不方便告訴你?!?/p>

柯青微微皺眉,手指在空中劃來劃去,仿佛在跟我講述什么了不起的學術理論。

“你不是真的相信比特幣投資吧?你不知道幣圈騙局有多火熱?”

“這個要看你怎么看了。不懂投資的人,當然就會說那是騙局;但是懂得其中規律的人,例如李達,就不會把比特幣當作騙局,而是將其視為一種最理想的賺錢工具。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錢是要賺的,但我要用最智慧的辦法去賺,而不是出賣我的靈魂、販賣我的知識……”

“可這就跟賭博沒差,你賺了也只是因為一時的運氣啊。你沒聽說很多人一開始炒幣是賺了,結果很快輸到負資產?”

“但我相信我不會輸啊?!?/p>

“可你為什么需要一下子贏那么多錢呢?學校不是給了你獎學金和生活費?”

“那不夠啊。我現在多賺一點錢,以后畢業就可以不用工作啊,可以早一點退休啊?!?/p>

“所以你現在去賭博,就是為了賺快錢,然后以后幾十年都不工作?”

“當然。我為什么要工作呢?我說過了,我不要成為資本主義的奴隸。我要用更智慧的辦法去賺錢。我要把我的積蓄全部投進去……”

難以置信這些話是從柯青嘴里說出來的。而他說這話的樣子又是那樣充滿希望,讓人不忍反駁。

我忽然覺得,金錢的確是一個公平的好東西。這世界所有的不平等,站在金錢面前,都會變得平等起來。無論是什么人,面對金錢,都一樣地渴望它,一樣地被它控制。

而之所以還會有人說自己不屑于賺錢,大概只是因為金錢還沒有站到他們面前吧。

柯青還在對著我述說一大堆一大堆的理論。他甚至提到了蘇格拉底之死,說蘇格拉底寧死也要捍衛哲學,他自己也是一樣的。寧可加入幣圈,也不要販賣靈魂、販賣勞動力,去換取在資本主義的一席之地——這在他看來是對知識的玷污。

其實我之前也為柯青在我的小說里設計了一個角色,基本上就是他的原型,一個絕對的反消費主義者:堅決不去超市買東西,所有的果蔬都是自己種植;反對肉食;反對商場;只穿從二手市場撿來的衣物;住在自制的鐵皮屋里,研究學術,寫作;稿酬只用于自己最基本的吃喝,剩下的全部攢起來,定期捐給文藝機構。一個充滿理想的人,卻好像從遠古或天外而來的使者,最終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直到消失。

說實話,我曾經真的擔心柯青的結局會跟我小說寫的一樣??磥砦业膿氖嵌嘤嗟?。我忽然明白為什么他對我的工作嗤之以鼻,對那些兢兢業業的上班族不屑一顧,原來并不是因為他反對資本主義,視金錢如糞土,而是因為他想不用付出勞動,就可以賺大錢,賺快錢。

我仿佛看到了一坨金絲蟲已經鉆進了柯青的心里,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八月中旬了。

我給自己設置的暑假已經過去了大半。

我媽好似察覺出不對勁兒,問我為什么都不跟她說同事的八卦了。我趕緊撒謊,說這個月是公司的旺季,接了新客戶,大家忙得沒時間“宮斗”。

為了轉移話題,我反過來問我媽,家里生意怎么樣。

她說不怎么樣呢?,F在大環境不太好,沒什么人想加盟做實體店。各個都轉行搞什么直播、虛擬貨幣,亂七八糟,浮躁得要命。

我幾乎沒有再跟柯青聊天。離開職場以后,竟也沒什么人會給我發來信息問候。曾經的大學朋友,要么漂在不同的國家與城市,要么就已經結婚生子。曾經工作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站在文藝圈的外圍。如今沒了工作,我好像完全站在了這個社會的外圍。

我安慰自己,如今這種孤獨的情緒是最有利于創作的。小說已經寫了大半,不要氣餒。

我的創作思路已經越來越清晰。它是一個多線敘事的故事,由一組分布在不同地域的角色構成網狀關系——看似陌生,卻又相互作用。人人都是主角,人人也都是彼此的配角。他們之所以會同時出現在我的故事里,是因為具備一個共同點:在某一個時刻,忽然感覺日常生活被打亂,一陣眩暈后,發現自己的手背上長出一串條形碼。每個角色對此異象的反應不同:有人以為是自己太累了,出現幻覺,并不把它當回事;有人跑去看皮膚科醫生,卻被診斷出這是一種由內分泌失調引起的皮膚過敏;還有人則一口咬定是他的伴侶趁他爛醉時給他搞的文身惡作劇。直到有一天,其中一個人在超市的自助收銀機付款時,靈機一動,用那個掃描條形碼的機器對著手背一掃——“嘀”——眼前的屏幕竟出現了一串貨品信息……他發現,自己其實不是人,而是一臺賺錢機器。

由于故事里的角色都能從我熟知的人身上找到原型,以至于我在長期沉浸式的寫作后,產生一種虛實難辨的錯覺。不知我是在虛構現實,還是我也是虛構中的一種可能。

有時寫得太累了,我就會隨意點開一部黑白電影來看。久遠的時光蕩漾在我的臉上,好似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泊,盯著看久了,便會自然陷入沉睡。

這天我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屋子里什么零食都被我吃光了,饑腸轆轆,我決定去找夏嶼蹭吃蹭喝。我在內心祈禱夏嶼一定要在家啊,不然我還得步行到碼頭,吃貴得要死的游客餐。好在一開門,我就見到燈光從二樓散射出來,鐵門也沒關,看樣子夏嶼在家。我興沖沖地沖進去,卻一眼望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背影,裸著上身,穿著沙灘褲,站在開放式廚房里,哼著小曲,搖晃著肥碩的腰肢,在擺弄食材。

我趕緊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從二樓退了出去。

不得不感嘆,那男人簡直像是相撲手。一層又一層的脂肪宛如厚厚的奶油,圍住他的肩背、腰腹。黑色皮囊又令他好似一只套著人皮的大棕熊,讓人不敢靠近。我不知道這又是哪兒來的野男人。難不成又是什么互助會的成員嗎?怎么夏嶼隨便帶人回家又不提前打招呼?我不爽,給夏嶼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我只好給她發信息:

“怎么二樓里有個陌生男人???那是誰啊……你什么時候才回家????”

很快,夏嶼就回了:

“哦,那是我爸啦。哈哈哈哈哈……我剛剛在上廁所啦……你快下來吧,吃我爸做的大餐?!?/p>

哈?

我有點蒙。那是夏嶼爸爸嗎?好在我沒有說出內心對他身材的各種比喻……

但那真的是夏嶼爸爸嗎?我隱約記得,我在小學見過夏嶼爸爸。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一頭烏黑的頭發十分蓬松,臉形圓中帶方,下巴很干凈,從不見有胡須。有幾次舞蹈隊演出,我都能看到夏嶼爸爸坐在觀眾席前排,一雙似歐美人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穿著花里胡哨的襯衫,總讓我聯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臺灣男明星。

然而那相撲手一樣的男人,的確是夏嶼爸爸。臉還是那張臉,只是下巴底下多了幾層贅肉。眼睛還是大大的雙眼皮,只是眼角多了幾條魚尾紋,眼神也變得混濁渙散。滾圓的肚皮好似大西瓜,藏在超大號的文化衫里面——就連文化衫也是印滿了大塊的花朵,像是從夏威夷買來的。他那黝黑的手掌、胳膊,通通都像充了氣,比記憶中放大了好幾倍。右手小拇指斷了一大半,殘肢末梢已經被時間磨得光滑。就連他原本筆挺的鼻子,也像被灌了水似的,成了肉乎乎的大蒜頭。

夏叔叔剛剛才忙活完,將一盤盤美味端到餐桌。話梅雞、酸辣檸檬魚、香脆燒腩肉、黃金炸藕夾,還有一大盤泰式菠蘿炒飯……

“吃吃吃,不客氣?!毕氖迨逭f起話來似乎十分吃力,鼻孔里不斷發出沉重的呼吸聲。他一屁股坐在兩張并排的圓凳上,抽出一沓紙巾來擦頭發、擦臉。

對于夏叔叔的突然到訪,以及張羅的一桌好菜,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是連忙道謝。一開始還假裝客氣,只吃一小口——但那經過精心處理的肉類簡直香美嫩滑,要是天天能被如此魚肉喂養,誰也不能保證不會胖成夏叔叔那樣。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吃起來。

夏嶼對一桌大餐好像早就習以為常,只是沉默地扒著米飯。

夏叔叔卻根本不動筷子,倒是從冰箱里拎出一掛啤酒,開了一罐又一罐,酒嗝順著他的呼吸被釋放出來。隨后,他又從兜里摸出煙來抽。吞云吐霧間,夏叔叔沉重的呼吸逐漸舒緩,整個人看起來放松多了。

“你跟小嶼同齡是吧?”夏叔叔開始跟我沒話找話說。

“差不多,我比她再大幾個月?!?/p>

“聽小嶼說你沒有工作?”

我愣了一下,心想怎么夏嶼什么都往外說。

“不是啦,”夏嶼嚼著腩肉打圓場,“她是自由職業者,是個作家?!?/p>

“哦……”夏叔叔點點頭,似乎對我流露出一種看破不說破的寬容。

他的這個回應反而令我莫名感到不適,我繼續為自己解釋,說我并不是不工作,也不是不想去賺錢,只是剛好最近經濟環境不好,被公司裁員了。

“我本來就很喜歡寫小說,也有出版社在約稿,索性就利用這段時間把手頭的稿子寫完?!蔽艺f。

“我年輕時也喜歡寫作?!毕氖迨鍙椓藦棢熁?,眼神望向遠處。

“是嗎?”我有點意外。

“我寫詩,拉手風琴,跳霹靂舞……”

“是的是的,誰都知道,你年輕時是大校草……”夏嶼冷不丁地打斷夏叔叔,仿佛不想再聽到這段已經讓她爛熟于胸的往事。

但夏叔叔并不受夏嶼的干擾,自顧自地往下說,跟我說他年輕時多么風光,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寫的詩總是被校報刊登在頭版,他還經常當著全校人的面演講。

“但搞這些鬼東西有用嗎?沒用的。聽我勸,年輕人,還是要務實?!毕氖迨鍖⑹种械臒熎ü善缭跓熁腋桌?,緊接著又從煙盒里拔出一根叼在嘴里。

“喂喂,我這里可是無煙民宿啊,你這都抽了多少根了……”夏嶼在一旁念叨,但夏叔叔繼續將她的聲音當耳邊風,點燃了嘴里的香煙。

“聽說你是讀的‘二加二’項目?”

“是?!?/p>

“有兩年在美國?”

“是?!?/p>

“她后來還在英國多讀了一年碩士研究生咧?!毕膸Z補充。

“厲害啊。你爸媽花了不少錢投資你啊?!毕氖迨逭f。

我假裝沒有聽見,認真地啃食魚頭。

“我沒有你爸媽那么能干,所以也沒在小嶼身上花什么錢,她讀的都是最普通的學校。不過小嶼爭氣啊,你看她不也到處出國工作嘛,現在又搞民宿,又搞投資……”

“哎,哎,你別瞎吹牛了?!毕膸Z再次打斷夏叔叔。

“小嶼在做什么投資呢?”我想轉移一下話題。

“高息回報的定期存款?!?/p>

“什么銀行的?”

“不是銀行。銀行哪有什么高息。直接存到我公司這里,比存銀行可靠多了。也別買基金什么的了,虧得脫褲子?!?/p>

說著,夏叔叔從手機里按出一個App(手機軟件)給我看,是那種線上的金融交易平臺,各種數據、圖表。

“哎呀,”夏嶼又打斷夏叔叔,“人家是搞文學創作的,哪里需要什么投資。你是不是喝多了?趕緊別說那么多了,上樓歇著去?!?/p>

“叔叔還沒有吃東西呢!”我說。

“我不吃,我減肥?!闭f著,他從兜里拿出一個透明小盒子,從里面抓出一把五彩六色的藥丸,一口氣塞到嘴里,然后就著啤酒咽下去了。

“我現在一天就吃一餐,然后晚上就只吃保健品?!闭f著,夏叔叔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廚房,從櫥柜里拿出幾個五顏六色的塑料小方袋。

“蛋白粉。各種各樣的味道,抹茶啦、巧克力啦、草莓啦,看你喜歡哪種,拿去試試?!?/p>

我接過蛋白粉看了看,覺得包裝上的心形圖案很眼熟,右上方的“安心保健”提醒我了——之前夏嶼也有扛回一大箱這個牌子的卸妝水。

緊接著,夏叔叔又從他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來,什么洗衣液、洗頭水、潤膚乳。

“都是瑞士出品的,”他說,“還有洛桑大學認證,特別耐用?!?/p>

說著,他還抽出其中一瓶,輕輕按了一滴滴在自己手上,然后用手指反復揉搓,那一滴液體就化成一大坨泡沫。

“產品濃度都很高,每次就用一滴滴,可以用很久,很值?!?/p>

夏嶼好像很不想聽到她爸爸在我面前說這些,不斷地打斷他,并反復強調我對這些東西真的不感興趣,因為我是一個文藝青年。

夏叔叔可能聽出夏嶼的反感了,他也不惱,憨笑著把那些產品收回去。然后他話鋒一轉,說自己給大家表演一個霹靂舞好了。

說著,他就掏出手機,播放了一曲邁克爾·杰克遜的Beat It,像模像樣地舞動起來。他圓滾滾的身子,倒還十分靈活,有點功夫熊貓的樣子。

夏叔叔似乎也很滿足于給我們帶來歡樂。不過他還是太胖了,扭了幾下就喘得不行,不停調整呼吸。最后在夏嶼的攙扶下,他到三樓的臥室睡覺去了??赡苷娴氖抢哿颂?,夏叔叔的鼾聲像打雷似的,哪怕隔著樓梯以及兩道鐵門,我在二樓的客廳里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啊,我爸喜歡喝酒,喝多了容易瞎說話,你可別往心里去?!毕膸Z一邊洗碗,一邊跟我賠不是。

我說:“沒事啊,我覺得夏叔叔還挺逗的?!?/p>

“是的,我爸是個很幽默的人,我有時候也會帶他跟我一起去做義工,去養老院、孤兒院什么的,讓他給大家講笑話。大家都說他是功夫熊貓?!?/p>

“啊,是吧,我也覺得他有點像……”

夏嶼笑起來。

“對了,”夏嶼說,“我爸剛好來海城開會,估計要在這里住一個多星期,就在三樓的小客房里,你不介意吧?”

我愣了一下。

說不介意是假的。我記得當時租房子的時候跟夏嶼說過,我不希望有異性租客跟我合租三樓。那時候夏嶼跟我說,暫時都沒有接到訂單,估計這兩個月也只有我一個租客。

但怎么說夏叔叔也是夏嶼的爸爸,不能跟其他的陌生異性相提并論。更何況,我剛剛才表示自己欣賞夏叔叔的幽默,如果拒絕,豈不是顯得不近人情。

“沒事?!蔽艺f,“我本來也只租了一間臥室而已。你怎么安排都是合理的?!?/p>

到了夜里,夏叔叔在我隔壁房間里睡沉了,鼾聲逐漸減弱,從雷鳴變成嗡鳴。但我心里還是有點擔心。于是把臥室反鎖,又用行李箱和椅子頂住房門,并開了小夜燈,才算安心入睡。但一晚上睡得不太好,我總仿佛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陣嗒嗒的聲響,好像金絲蟲再次出現,在敲擊我的床頭。醒來我想,那估計只是夏叔叔打鼾的聲音吧。

不過,我對夏叔叔的擔心很快就消散了。他的確是個幽默的老好人,給原本有點幽森的小屋帶來不少歡樂。例如有一天,他拎了一個跟白白幾乎一模一樣的狗娃娃回來。白白見到這個娃娃以為是來了同類,不斷地圍著它打轉、示好,又因為得不到回應,有點惱羞成怒地咬著娃娃滿屋打滾兒——把我和夏嶼逗得不行。又有一次,他忽然抱回一沓十多年前的文學雜志,說是從他客戶的家里淘回來的,送給我閱讀。

我開始跟夏叔叔越來越熟,還會跟他聊起我正在寫的小說。

“很有創意啊?!毕氖迨逭f,“我忽然想起來,我有個下游也是搞創作的,好像在什么電影公司做文學顧問,專門幫人選劇本。說不定我可以把你的小說推薦給他?!?/p>

“啊,真的嗎?”我大喜。

“是啊。我最近也會跟他一起去開會。有機會你也來我們這里開會啊,聊聊天,可以把你介紹給他認識?!?/p>

不知為何,這話令我條件反射地警覺。前幾年,我的作品小有成績后,遇到太多想“空手套版權”的電影人,現在真不敢隨便跟影視圈的人聊聊了。我沒有熱烈回應,只是不斷感謝夏叔叔的好意。他仿佛察覺出我的后撤,便又轉移話題,聊了些最近他喜歡看的電視劇。

這天一早,我被一陣車鳴吵醒。扒開窗簾往下看,竟有一輛保時捷卡宴停在樓下,青藍色的鋼琴漆反射著白云浮動的光影。一個年輕人從駕駛位下來,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衣服整齊地扎到灰色的西裝長褲里,雙手還戴著米黃色的手套。他仿佛在車前迎接著什么重要人物。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我的視線。肥胖、高大,走起路來有些搖晃——這不是夏叔叔嗎?但他卻一改往日的居家大叔形象,發膠將頭發固定成復古紳士頭,穿著定制合身的墨綠色短袖襯衫,雖然看起來還是個胖子,但衣料挺括,藏住他層層贅肉。褲子是最新潮的五分西裝褲,粗壯的小腿下踩著一雙锃亮的白色板鞋。圓圓的后腦勺上還反戴著一副茶色太陽眼鏡。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人見到夏叔叔,連忙點頭問好,并主動為他拉開后面的車門。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煙酒不離手、挺著大肚子在廚房里剁肉,還時不時從包里拿出保健品來推銷的大叔嗎?

我很好奇夏叔叔這一身行頭是為了去見什么人,也很好奇那輛車子是怎么來的。但是我也不好直接向夏嶼打聽,而且就算問了,她也不一定會告訴我實話?;蛟S我可以趁夏叔叔晚上喝完酒,跟他聊天時套套話?于是我一直等啊等,中午過去,傍晚來臨,太陽都落了山,夏叔叔都沒有回家。我帶著遺憾沉沉睡去。

然而翌日一早,我又一次被車鳴吵醒。我趕緊又扒開窗簾往下看,果然,又是那輛保時捷卡宴。站在車旁的年輕人也沒換,他還是昨天那身打扮,規規矩矩的。不久,夏叔叔再次出現。他今天的造型不同了,戴了頂白色鴨舌帽,穿著蝦粉色Polo衫,下搭一條卡其色運動中褲,身上還背著一副網球拍,再次在年輕人的護送下,進了車。

望著那輛車遠去的影子,我腦子里浮現出夏叔叔打網球、跑幾步就大口喘氣的模樣,怎么都覺得不對頭。我越發好奇,夏叔叔這一天天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這天,夏嶼剛好在家,我還沒想好怎么跟她打聽夏叔叔的日常,她倒率先跟我說起來。她告訴我,夏叔叔可能還得再多住一個星期,他的那些會議還沒有開完。

“哦,沒關系?!蔽艺f??磥硐氖迨暹@幾天還會再繼續他的豪車之行。一個計劃在我心里萌芽。

又一天過去,我比平日早起了一個小時,洗漱、更衣。出門前,我特地透過隔壁臥室的門縫看了看,確認夏叔叔還在里屋睡覺。但我知道,再過一個小時,他就會喬裝打扮,到樓下乘坐豪車離開。

我靜靜下樓,盡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快走到美涯巴士站。路口有一輛特斯拉在等我。那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近也在待業,暫時做網約車司機聊以度日。我租了他一天,目的就是想跟蹤夏叔叔。朋友有點擔心,問我是不是在搞什么偷拍,萬一被抓到可不好。我就跟他講,夏叔叔是我的舅舅,是我舅媽托我跟蹤他,因為懷疑他出軌。朋友還是有點不情愿,好像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于是我咬咬牙,給了一個比他預期高出兩倍的價錢,成功收買了他。此刻,我們在車里閑聊,吃早餐,直到那輛卡宴緩緩地從美涯村的巷子里駛出來。

“跟上它?!蔽腋笥颜f。他點點頭,踩下了油門。

我們跟在卡宴后面,穿越海濱大道,穿越美涯大橋,一路馳騁,進入市區。車子開始有點難跟,因為路況變得復雜??ㄑ绮]有一直朝著繁華的商務中心前進,而是向著老城區開去。老城區的路不太好走,路窄,行人多,有幾次因為盯著卡宴而差點撞上忽然穿過馬路的行人——好在有驚無險。就這樣提心吊膽地跟了大概一個半小時,車子終于停了,停在海城第二殯儀館的門前。

朋友嫌晦氣,不想到殯儀館里面去,他想在另一個街口停車等我。我沒有心力與他爭論,因為我看到夏叔叔已經從卡宴里下來了。他今天穿著一身素黑,胸前戴著很大一塊玉觀音,手腕上也盤了幾串佛珠。他的司機也下了車,也穿了一身黑色,手里還拎著一束白花。

我也趕緊下車,戴上一早準備好的大大遮陽帽、墨鏡、口罩,悄悄跟了過去。

殯儀館內一片清涼。來來往往的人影都自帶一抹悲傷的云霧。大家仿佛都刻意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畫地為牢。我也與夏叔叔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走得不快,并不太熟悉環境,左顧右盼,最后進了一個吊唁廳。

我不敢跟進去,怕被發現,只好在大廳門口來回走動。我一邊走,一邊往里瞥。幾排賓客已經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大廳中間設有花壇,上面擺滿一片白花。被花朵包圍的是一張遺像,黑白的畫面里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他對著眾人露出一抹清瘦的微笑。夏叔叔已經走近遺像,并將白花獻了上去。緊接著,他向側邊移動,那里有三五個人圍在一起講話,見夏叔叔來了,都禮貌問好,并為夏叔叔讓路。人群中心是一個瘦老頭兒,盡管腰背駝得厲害,仍穿著一件熨燙筆挺的白色襯衫,第一個扣子也不解開。夏叔叔迎過去,勾著腰對那老頭兒說著什么。老頭兒好似被觸動,忽然慟哭起來,像個小孩子似的,倒在夏叔叔懷里。夏叔叔順勢摟住他,兩片厚嘴唇一直翕動著,好像在安慰老頭兒。

進入這個吊唁廳的人越來越多。我的來回搖晃似乎引起了他人注意,有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人走過來,問我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連忙揮手,速速離去。

我去殯儀館旁邊的街口找我朋友,坐在車里跟他商量,好說歹說,又加多了一點小費,才終于讓他愿意把車子停到殯儀館對面,這樣夏叔叔一出來,我就能看到。

路人在殯儀館來來往往。有人陸續從里面出來,也有人陸續從外面進去。朋友下車買了小吃,吃完了,又下車買了奶茶,也喝光了。日頭逐漸毒辣,我差一點就要讓朋友再換個陰涼的停車位時,那個龐大的熟悉身影終于從殯儀館里出來了。只見夏叔叔攙扶著老頭兒,像哄小孩似的,三步一停地聽老頭兒絮叨,又不斷從口袋里摸出紙巾來給老頭兒擦臉。就這樣緩慢地,緩慢地,老頭臉上的淚水也干了。他在夏叔叔司機的護送下,坐進了那輛卡宴??ㄑ鐔?,我讓朋友趕緊跟上。

卡宴曲里拐彎,又從老城區開回商業中心,并上了去往半山區的盤山公路。

朋友又開始抱怨了,說萬一要停在什么半山商場的停車場,停車費很貴,畢竟半山區是海城最高檔的富人區。我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答應給他停車費,他也就不再多廢話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奇怪的消費者。也許大多數人喜歡消費名牌,而我喜歡消費真相。

卡宴并沒有去往半山商場,而是停在了一家西餐廳的門前。這家餐廳我曉得,可以透過落地窗俯瞰整個海城,很多人都來這里打卡。我剛剛來海城的時候就進去過,是跟我爸媽一起,在里面慶祝我十八歲的生日。我記得這家的下午茶很精致,用金絲鳥籠裝著五彩斑斕的小點心。我看見夏叔叔攙著老頭兒從車里出來,直接被門口的服務生領了進去——看來提前訂好位置了。我也下車,假裝游客,在餐廳四周晃悠,其實是想透過玻璃窗看看能不能偷窺到夏叔叔。很走運,夏叔叔和老頭兒的座位就在窗邊——望海的絕佳位置。一個小涼亭斜對著他們的窗,我便可坐在涼亭里,遠遠看到他們兩個在窗邊的一舉一動——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起初,老頭兒很沉默,窩在軟皮沙發里,像一個干枯的木偶。夏叔叔則拿著菜單,對著服務生一頓吩咐。待服務生離開后,夏叔叔便給老頭兒倒茶。兩人一開始也沒什么交流,就是各自看著風景。忽然,夏叔叔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扒拉了一陣,遞給老頭兒。老頭兒戴上老花眼鏡,原本擰著眉毛費力地盯著屏幕,但很快又笑開了花。他好像在看著什么影片,笑著,看著,時不時又把屏幕舉起給夏叔叔看。兩個人算是又熱絡起來。老頭兒又開始說話了。他的情緒看似不太穩定,不斷地嘗試用夸張的表情來表達自己,但褶皺的皮囊似乎經不起他那么大動靜的折騰,說著就咳嗽起來。夏叔叔趕緊圍過去,蹲在他身邊,為他拍背,喂他喝水。老頭兒逐漸平靜下來。不久,服務生端來菜肴。我只能看見幾盞亮白的大盤子,但看不到里面裝著什么,估計是些不便宜的東西吧。兩人安靜地吃了一陣后,老頭兒放下刀叉,開始說話,時不時指指窗外的風景,時不時搖搖頭,又或者從荷包里取出手帕來擦眼睛。夏叔叔就一直不斷點頭,流露出一種真切與關心。

就這樣看著他們二人,我也有點倦怠,時不時眺望山下風景。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夏叔叔忽然從包里掏出一個藥罐似的東西,遞到老頭兒手里。老頭兒拿起來,仔細瞧了瞧,并沒有露出特別感興趣的樣子。緊接著,夏叔叔又把手機遞過去。他在老頭兒的面前,對著手機屏幕點了幾下,老頭兒好似看到了什么新大陸,一臉驚奇。緊接著,老頭兒也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遞給夏叔叔,一臉急切的樣子,仿佛在請求夏叔叔幫他什么忙。夏叔叔又連忙點頭,揮舞著雙手好像打太極一樣說了些什么,老人好像明白了,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

不久,夏叔叔便叫服務生來買單,并把桌上的剩菜打包。

卡宴再次啟程,我也趕緊坐回車里,叫朋友再次跟上。

車子盤山而下,再次遠離商務中心,駛回老城區。道路越來越狹窄,兩旁的唐樓露出斑駁外墻。一些商販在路邊擺起地攤,令車行的空間更加狹窄。流浪漢躺在涼席上睡覺。幾個穿著暴露的女人蹲在馬路牙子上吸煙。一群小孩子趿拉著拖鞋,追跑著經過,完全不怕被車子撞到。最后,卡宴也發現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索性停在路邊。當夏叔叔下車時,他那光鮮的龐大身軀引來不少路人側目。老頭兒也下來了,他主動挽住了夏叔叔,將那粗壯的胳膊當作了自己的拐杖,頗有些炫耀的姿態,在街坊的注視下,拐著夏叔叔向一棟唐樓走去。

朋友有點不耐煩了,他問我,這跟蹤到底有完沒完?我也不好答他。我想,等多半個小時吧,如果夏叔叔不出來,就算了。事情已經到了這里,我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但想不到,這次夏叔叔倒是很快就出來了。他一溜煙地從唐樓里奔跑出來,并沒有上車,而是徑直走出路口,拐彎去了大樹下的一家銀行。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夏叔叔從銀行里出來,手里捏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他的大嘴咧開了笑容,一屁股坐進卡宴里??ㄑ缭俅螕P長而去。

我沒有再讓朋友跟蹤下去了。

回到家的時候,家里空蕩蕩的。夏叔叔還沒有回來,估計他今天撈了一單大的,怎么也得請司機吃一頓吧。我想起曾經看過的那些新聞,什么詐騙集團的人專門找孤老下手,獲得他們的信任,然后榨干他們的財產之類。我那時想,現如今還會有人相信這種騙子嗎?想不到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我身邊。

我忽然不想再在這個屋子里住下去了,想必那個什么心靈互助會跟夏叔叔也是一伙的吧?那個程會長不是對夏嶼說,遇到合適的人選再介紹給夏叔叔嗎?也許就是專門把那些遭遇不幸的人當作獵物。

或許我應該把這段時間的見聞寫下來,無須加工,無須虛構,就是這樣一篇紀實文章,投稿給媒體。

或許我真的應該這樣做,我想著?,F實往往比虛構更黑暗。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幾乎不怎么去二樓了。就算夏嶼父女來喊我吃飯,我也以不舒服為由,躲在屋里。我已經把長篇小說暫緩,開始快速記錄這段時間的見聞。同時間,我也開始重新投簡歷,以及尋找新的租房信息。

那天晚上,我不知睡到了幾點,忽然被一陣怪響驚醒。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在反復摩擦金屬而發出的聲響。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凝神聽了聽,這聲音并不在我房里,似乎來自隔壁,也就是夏叔叔的房間。

是他在敲打什么東西嗎?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有點怕,想假裝什么也聽不到,就睡覺好了。

但聲音響個沒完。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緊張反而令我尿急。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唯有爬起來。然而要去廁所,必須先經過夏叔叔的臥室。

我鼓起勇氣,擰開了房門。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聲音變得格外清晰。一縷月光從隔壁屋子里透出來——夏叔叔睡覺居然也不關門。這么不注意形象?尷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睡了還是在夢游??傊疄榱吮苊庾屗X得我是故意經過他的房間偷窺他的生活,我故意先干咳一聲,并自言自語為自己解圍:“哎呀,水喝多了,又想上廁所……”

頓了頓,也不見夏叔叔有回響。只有那不斷持續的怪聲。

我只好硬著頭皮向前走。本想目不斜視地飛速經過夏叔叔房間,無奈他身體過于龐大,硬要塞到我的余光里。這一刻我感到奇怪,怎么夏叔叔不躺在床上,反而席地坐在門邊,雙手好像還抱著他的大肚子?

嗒嗒——咔嚓咔嚓——嗒嗒——咔嚓咔嚓——

我下意識地轉頭一看——只見夏叔叔的肉身靠著門,腦袋耷拉著,而他那肥大的身軀已經被開膛破肚,一個氣球那么大的金色甲蟲從他的肚子里鉆出來,正趴在地上,咔嚓咔嚓地啃食著一沓鈔票;它的觸角尖銳如一雙鐵筷子,隨著它的嚙噬而不斷敲擊地板,發出嗒嗒、嗒嗒的聲響……

我不確定看到金色大蟲的那天晚上,我是怎樣度過的。是暈倒在地上了嗎?還是躲回房間里睡著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對那晚之后的事情失去了記憶,只記得我翌日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二樓沙發上的。我的身上搭著厚厚的毛毯,而夏嶼正給我的額頭敷毛巾。

我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夏嶼說我昨晚一直在房間里哀號,把大家都吵醒了,結果發現我是發燒燒糊涂了。然后夏嶼趕緊給我喂藥,又要夏叔叔給我煲粥喝,兩個人照顧了我一晚上,我才算是好些了。

我四周望了望,確定夏叔叔不在屋里后,連忙捉住夏嶼的手說:

“我跟你說,你爸爸有問題!”

結果我話音剛落,就有人接茬:

“你瞎說!你爸才有問題,你們全家都有問題!”

一個精瘦的小男孩忽然從沙發底下鉆出來,像只小猴子似的上躥下跳,大聲呼叫:“爸爸——你快下來——媽媽——你快下來——”

我盯著這小子不知所措,夏嶼一臉無奈地跟我說,這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還不待夏嶼跟我解釋完畢,夏叔叔就牽著個女人進屋了。

小男孩連忙蹦了過去,抱住他媽媽的大腿,指著我大叫:

“她說我爸有問題!她才有問題!”

夏叔叔哈哈大笑起來,一把將那吵鬧的小男孩扛在肩上:

“你小子,還知道維護爸爸呢!”

而那女人則一臉溫柔地看著我,走過來問我好些了沒有。跟夏叔叔比起來,這個女人簡直就瘦得只剩一身骨架了。她齊耳短發稀疏,面色蒼白,五官寡淡,穿著一襲白色長裙——竟也因瘦得過分而有了一種病態美。

“這是錢阿姨,”夏嶼跟我介紹,“她是我爸爸的現任妻子?!?/p>

“你好?!蔽覍λ唵未蛄藗€招呼。

“我陪你夏叔叔來開會,住幾天就走?!彼穆曇魷厝嶂袔е鴰追痔撊?,令她聽上去好似被人捏在手中的蝴蝶,隨時都有可能被搓得粉身碎骨。

夏叔叔把小男孩抱到我面前:

“這是你的敦敦弟弟?!?/p>

敦敦并不正眼瞧我,只是一個勁兒地要往他爸爸肚皮上爬。

“我跟你說啊,你們年輕人就是要多補身體。蛋白粉吃了嗎?你看小嶼,天天吃蛋白粉,多健康……”

夏叔叔又開始嘮叨他那一套健康理論了。而我的視線卻被他肚皮上的敦敦吸引,那個男孩不高,跟他媽媽一樣瘦,蜷縮在夏叔叔肚皮上的時候,有那么幾分像我昨晚見到的那只巨蟲。

這時候,白白也吧嗒吧嗒跑來湊熱鬧,硬是要往夏叔叔懷里湊,結果被敦敦一腳踹開,它委屈得嚶嚶直叫。

十一

錢阿姨雖然嘴上不斷跟我賠著小心,保證自己不會騷擾我的生活,但她和敦敦的出現,簡直令這座小屋雞飛狗跳。我好似從沒見過像敦敦這樣聒噪的小孩,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學來的毛病,一天到晚都要大聲嚷嚷。

結果,敦敦一叫喚,白白也跟著叫——我之前還沒見過白白對什么人如此狂躁,估計是記了那一腳的仇。噪聲在屋子里此起彼伏,簡直讓我沒法兒再專心寫作。

而錢阿姨跟夏嶼似乎也經常會在二樓爭吵。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不能相信錢阿姨的聲線竟可以如此高亢。有時我也有點好奇,會站在樓梯聽聽她們在吵什么。似乎是夏嶼有一筆錢存在錢阿姨的賬戶里,但錢阿姨不還給她。不久,敦敦也加入戰爭,他破著嗓子號啕大哭,引得夏叔叔也加入混戰,他好像在拍桌子,不斷發出砰砰砰的聲響。每次聽到這種聲音以后,錢阿姨與夏嶼就都消停了,我的耳根才回歸清靜。

盡管如此,夏叔叔的“會議”也沒受到家事的干擾,甚至搞得比之前更熱鬧。我已經養成了在那一聲車鳴之前就醒來的習慣,似乎每天的期待,就是趴在窗臺觀察夏叔叔出行的新裝束。有時,他會帶上錢阿姨,錢阿姨一改樸素,穿金戴銀,而夏叔叔身上也印滿名牌Logo。有時,他會帶上白白——給白白穿上一身狗西裝,讓它充滿了貴族氣息。他甚至還會帶上夏嶼——夏嶼居然把頭發散下來,披在肩上,化著嫵媚的妝容,穿著一襲露背連身裙——我感覺小學畢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打扮成這樣了。但無論夏叔叔帶誰去“開會”,敦敦是一定會留在家里的。為了避免聽那孩子叫喚,我一般看完夏叔叔的出行,就會抱著筆記本電腦,去戶外待一天,直到夜晚才回來。

有了錢阿姨以后,夏叔叔也不怎么做飯了,倒是時不時會帶些外賣回來。我猜,那又是他請,“獵物”吃高檔餐廳后留下的剩菜吧。一開始,夏叔叔還是會像以往一樣,招呼我一起吃。但錢阿姨卻說她自己有乙肝,讓我最好別跟著一起吃——夏叔叔和敦敦都打了疫苗,只有我沒打,怕傳染我,讓我最好自己出去吃。

我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無非就是找借口疏遠我。但無所謂,我也不屑與他們這家人為伍,住在這里只是想趕在九月來臨前,把手頭的文章定稿。

這些同居的摩擦,于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除了晚上所受的煎熬。如今,我依然每晚都會被“嗒嗒——咔嚓咔嚓——”的怪聲給吵醒,然后又不得不經過夏叔叔的臥室去廁所。

現在夏叔叔一家睡在一起,臥室門關得嚴,我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但那怪聲卻越發清晰、越發響亮。有時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三個人肚子里都養了一只吃錢的怪蟲,它們的觸角同時撞擊地板,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噪聲。而當我回到房間,閉上眼睛,我的夢里也會出現一只只金光閃閃的小蟲,它們密密麻麻,攀附在我房間每一處角落,不斷吸食我的空間、我的氧氣,直到它們的軀體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擁擠,最后完全地將我吞食……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寫完了在美涯村的紀實文章。從心靈互助會,到夏叔叔去葬禮找客戶,再到一家人的喬裝“會議”,我通通寫了下來。就連夏叔叔肚里的“吃錢怪”,也被我記錄在內。當然,為了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我全部給他們起了化名。編輯很喜歡我的稿件,她幾乎一天就看完了,大呼精彩,并稱贊我的想象力又有進步了。

我跟她強調,這不是想象力,而是現實。我寫的全都是我親眼所見,無一虛構。所以,我希望她可以將這篇文章刊登在“非虛構”版面。

編輯卻怎么都不信我說的,她懷疑我是想用“非虛構”之名來炒作作品。

“我知道,你很想出成績,但這樣的炒作得不償失。早晚有一天會被人識破的呀?!?/p>

我不知該怎么說才好了。我告訴她:“我只是希望更多人關注到這個事件,留意到這種詐騙行為,以及要審視自己或身邊人是不是也被“吃錢怪”給侵蝕了?!?/p>

“這個主題很好啊?!本庉嬚f,“你放心,我這次會把你的小說刊登在頭條?!?/p>

我還能說什么呢?這個刊物是我曾經一直想上卻沒有機會的。頭條稿費高,關注度也高。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吧……”當我敲下這兩個字的回復時,我竟仿佛又聽到了“嗒嗒——嗒嗒——”的聲響。我知道,是那只小蟲又在我的心頭起舞了。

十二

我搬離美涯村的那天,敦敦十分開心,翻著跟頭就爬上了被我占用了兩個月的床。

只有夏嶼為我送行。她幫我一起收拾行李,再把行李一件件拎到樓下。我叫的網約車還沒來,她就陪我站在村口等待。

“不好意思啊。我也沒想到我的家人會中途搬進來住……之前說好是把三樓留給你的……”

“沒事啦?!蔽艺f。

“那你找好新去處了嗎?”

“有啦?!?/p>

“那就好?!?/p>

看著夏嶼那張圓圓的、黝黑的臉,我忽然明白為什么我總覺得她很眼熟了,我想起來她像誰了——像《星際寶貝》里那個小女孩。

不過我并沒有說出我的想法。我倆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

我忍不住問她:

“那天我好像聽到你跟錢阿姨吵架。她是搶走了你的錢嗎?”

夏嶼愣了一下。

“是嗎?”我追問。

“也不算吧。但是我這幾年的收入都存到她公司的App里了。之前她說好每個季度會返點給我的,結果大半年過去,一分錢也沒給我?,F在我想把本金取出來,她不讓?!?/p>

“什么App???是你爸爸上次給我看的那個App嗎?”

夏嶼又做出一副聽不到的樣子,左顧右盼,忽然指著我身后說:

“哎,你的車來了?!本o接著,她拖著我的箱子,向著前方走去。

十三

車子開動了。窗外逐漸閃過熟悉的風景,美涯花園、林蔭大道、碼頭、跨海大橋……大海如此廣闊,不斷奔騰。那些高樓再次向我逼近,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

我新租的單間在一家商場上面,交通非常方便,一下樓就有一整條美食街。但房租也比之前更貴,差不多一萬元一個月。一個暑假過去,房租又全面上漲了。新房東對我這種還沒有工作證明的人格外嚴謹,一分錢都不讓價。此外,她要求我三個月內必須找到一份穩定全職工作,工資要高過房租,否則她無法相信我有能力交租,就會與我中斷合約。于是我又加速了投簡歷的進程。有家公司的人事部主管竟然是我大學同學,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雀躍著說起當年與我一起參加校園活動的往事。正因為如此,她給我的初試打了很高分。不過我倒是對她的公司沒什么興趣,因為那是一家保險公司。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替保險公司撰寫廣告文案、管理社交媒體平臺等。但我實在不愿意為這種散播死亡焦慮的機構做宣傳。然而金融業的工資水準果然如傳說中的一樣高。公司給出的薪水竟意外比之前高了百分之四十。我莫名有些感謝被前公司裁員了。

收到Offer(錄取通知)那天,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給我媽打視頻電話了,給她炫耀一下漲工資和新公寓。當然,我還是隱瞞了在美涯村的那段無業假期。

我的長篇小說遲遲未寫完。目前,它還是停留在主角們發現自己是賺錢機器的那一章。后面的思路被那篇紀實短篇給打斷后,一直也沒有再續下去。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那篇小說里的主角啊,發現了一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似乎也的確沒什么辦法,唯有假裝什么也不知道,繼續生活下去。

而那篇紀實短篇原本叫《我在美涯村的無業夏天》,但是被編輯改為《金絲蟲》——取了我在藝術展看到的那個展品的名字。這個名字我也蠻喜歡的,就沒有提出異議。

《金絲蟲》雖然過了編輯部的審核,但還在排期,也許要明年年底才能被刊出。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

不知不覺我離開美涯村一個多月了。秋天已經到了。夏嶼一直都沒有再跟我聯系,我似乎也覺得她壓根兒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似乎過去的夏天只是一場夢魘。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在社交媒體上看到了夏嶼的動態。一則短短的文字信息,宣布她的父親去世。我看到我跟她的共同好友已經在這則動態下面留言,讓她節哀順變。

我趕緊給她發信息,問她夏叔叔怎么了,她現在是否還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話,我隨時去看望她。

夏嶼還是很快就回復了我,說多謝我的關心。

隨后她還發了一條語音給我。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得厲害:

“爸爸是意外猝死。但具體的過程我也不知道。錢阿姨說是他吃什么東西給噎到了,然后引發心肌梗死……但我是不信的……”

聽到這里,我竟莫名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到那只巨大的蟲子,卡在夏叔叔的喉嚨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能大力地喘息、咳嗽,全身的脂肪都在他的掙扎下發抖……

忽然,夏嶼的那條語音信息被撤回了。

我又發了幾條關心她的信息過去,但通通都沒有得到回應。

十四

柯青竟然又給我發來了長長的郵件。他一如既往先交代一遍自己的學業狀況,說自己已經完成了第一篇論文,導師們都很滿意,拿去投稿給學術期刊。但期刊的編輯們又眾口難調,給了他很多亂七八糟的反饋。那些意見看得他頭皮發麻,他不想為了發表而改寫自己的論文。但最終還是沒有辦法,他還是屈服了。這件事令他感到很難受。

不過,他的經濟狀況大有改善。他已經加入了艾力克的組織。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他現在賺的錢,已經足夠在塞爾維亞買一幢大別墅了。

“不過,我并不打算現在就把錢兌現出來。我覺得它還能再增值?,F在就兌現太虧了?!?/p>

他倒是再也沒有提起之前說有了錢就把我帶去塞爾維亞生活、把我從資本主義解放出來的話了。

我原本打算給他回一封什么,或者分享一些比特幣的負面新聞,又或者告訴他人類被金絲蟲吞食的故事,但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回復。誰又有資格勸說誰呢?誰還不是一個與金絲蟲共存的人呢?

想到這里,我直接刪掉了柯青的郵件,結束了與他的對話,并將注意力回到我手頭的工作上?,F在是下午兩點半,我需要在三個小時內完成一篇一千字的廣告劇本,來宣傳我們公司的養老保險。

當然,這點小短文難不倒我呀。我很快就構思了一個帶有奇幻色彩的小故事。兩個少婦去逛街,遇到一面可以照見未來的魔鏡。兩人好奇,分別湊上去照了照,結果,少婦甲照得的未來是她年過六十歲仍然擁有健美身材,在沙灘上與年輕小伙子一起玩排球;而少婦乙照得的未來則是她年過六十歲在養老院凄慘度日?!盀槭裁??!”少婦乙對著鏡頭發問。少婦甲答:“因為你沒有購買養老保險呀。如果你像我一樣,年輕時就開始供養老保險,保證你退休無憂,一輩子都不用愁……”

當我將這個文檔上交給領導,并準時關閉電腦,拎著包離開公司時,我仿佛又聽到了嗒嗒、嗒嗒的聲響,但我已經對此感到麻木了。

下班人潮令人心悸。從高處電梯往下看,人來人往宛如蟻群搬家。我一般會選用一種目不斜視、橫沖直撞的螃蟹行走法,在人潮中辟出一條道路,但今天我走到一半,忽被一群身穿漢服的少年吸引。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搞什么行為藝術,各個長衫飄飄、逆流而行。這種新鮮的造型在商務中心很少見,自然令我們這些“打工老油條”感到新鮮,紛紛主動給他們讓路。而我則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們身后,想象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跟著他們行走,逐漸遠離人潮,經過一片尚未營業的大排檔、立滿大型垃圾桶的后巷、亮起燈光的便利店。風里飄來海水的味道,我知道,再往前走,就會有一片海濱長廊,供附近的居民散步。

長廊那邊還有幾個穿著漢服的少女在等待,遠遠沖著我前面的少年招手。很快,兩隊人馬在海邊聚齊了。他們在草坪上躺下來,互相笑著閑聊一陣后,逐漸歸于安靜,然后,我看到大家紛紛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小的紙。他們將紙片高高舉起,令路燈直射到紙片上的文字。他們仰面對著月亮,齊齊念誦起來。

他們的聲音在海濱長廊上很不起眼,很快就被海浪給吞噬。但他們依然投入地念誦,仿佛沉浸在一片只有他們才知道的世界里。

我也試著在草坪上躺下來,并打著滾兒向他們靠近。他們的聲音在我耳里逐漸清晰。

我聽到了,他們是在念詩:

…………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咸水草綁著一只蟹

帶它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

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海水里不斷泛起腥咸的味道。一個塑料袋漂在青藍色的海浪上,越蕩越遠。我沉浸在這幫青少年的吟詩聲里,短暫地屏蔽掉了那枯燥又執著的嗒嗒聲,并希望這個時刻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

原刊責編??? 楊 希

【作者簡介】程皎旸,香港大學文學碩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入圍臺灣“時報文學獎”,已出版小說集《危險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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