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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真正的最終的霸權(組詩)

2024-02-06 18:30戴濰娜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風景

戴濰娜

詩歌終究是一種語調。有些詩歌天生具備一種迷人的調性,剛剛吞下兩句,它就迷人地攫住你,再不松口。它像一條柔軟的蟒蛇,在你不設防的情況下,千絲萬縷清涼地纏遍了你全身。當你想面對它,了解它,甚至愛它時,你猛然發現:它的面目一瞬十變。根本逮不著它的真身原形。這是一條九頭蛇!

在一個個緊繃的句子中,美女蛇拉開了架勢,等待著一場生死未卜的鏖戰。語法統統被砸爛,主謂賓陷入曖昧,充滿奧妙的可能;萬物張開觸角隨時相連,猶如不斷交換角色的幻影。這番通感,可以上溯到古希臘萬物相通的精靈信仰,《山海經》中清宏玄妙的上古靈性,乃至佛經中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于是,一首詩在黑暗中無限繁殖,猶如一行行精密的數學公式,在想象的世界里無限推導。推導至后來,已不再是簡單的社會觀察或人生經驗,而逐漸純化為一種純粹形式;抑或,哲學削骨剃肉后留下的血髓。當你終于放松警惕,試圖理性對待——這條蟒蛇冷峻的激情突然一口咬住你,壓抑的深沉號叫未及喊出,詩中的毒液已慷慨地灌注進你周身。

瞧!那正在變藍的人,以脆弱之身,勘探詩歌的無底洞,黑洞,深淵。天上飄下來一個撒旦。

九頭蛇的魔力,恰在于對魔力的揭穿,打破生活的魔法鏡面,看到一張激烈的臉。在暴動之下,仍保持了精美的音韻。

它質問生活,如一個腹誹的居家女人,要擦抹一張滿是油膩的桌子。我們的語言是用久了的茶杯,時間一長就積起一層茶垢。陌生化的詩歌,提著抹布,賣力地摩擦清洗這傳統的積垢。

困頓于日常,九頭蛇身體中卻居住著一個用歌聲迷惑航海者的塞壬,并時刻想著顯出原型。

有常有異的詩句,命定般串在一起——詩是大巫的歌泣。譬如讀屈原楚辭,是美人長哭;讀李白豪言,是飲者長嘯;讀李煜繾綣,是君王長噓;讀杜甫家常,是中年長嘆。吟詩是與天地溝通,和命運對壘。唯有以美來應對厄運。

海崖般陡峭的措辭中,迷航者聽見決裂之聲。文字如此葳蕤糾纏之詩人,必有不平之命運。而不平,亦是不凡。

促使一個詩人走上創作道路的是身后追趕他的長鞭——對,靈蛇化身!

箭弩正在拉開,有人危在旦夕。然而,表演痕跡太重,寫作和閱讀的關系退步為表演和觀看,雙方都不當真。

寫詩是絕對的裸露。

九頭蛇如幼女般赤裸著精神站在我們面前,毫不示弱。

當她站在舞臺中央,她恰巧站在了自己內心最封閉的無光角落。

你內心還沒被鋒利無比的情緒填滿,還沒感受到一種富足的疼痛——它們是一種與仇恨同質的情感。盡管經過了悉心掩飾,你還是能知覺到,這些寧靜和險惡并存的力量來源于愛的黑洞,猶如走進絕不平靜又寂靜無比的山村夜心。

凜冽詩行中,內心的風景,連同世間的風景,一并呼嘯而出。放逐塞上,沖入眼簾的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說起江南,腦海中便浮現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詩詞先于實存嵌入血脈,它不斷召喚出眼前的風景。某一世,陌生的你真有機會親身去到塞上或江南,不禁發出了同樣的感慨,你如何確定第一眼看到的究竟是第幾重現實中的風景?

篤信“另一個世界”,比如夢的世界,并且視彼世界為另一種“真實”與“日?!?。

美是真正的最終的霸權,它隨時隨地侵略每一顆未經采摘的頭顱。

偉大的引誘者,匕首掖于文字之下。一個詩人,無法逃避地成為一個詩人。

寫作是最愛戀、最折磨你的情人;思想是可以穿、可以脫的衣服;閱讀和文字是多出來的一副眼睛、耳朵、鼻子、手腳,是另一套去觸摸世界的感官。但總有那么一些時刻,你就是挑不到想要穿出去的衣服,就是榨不出思想,你所有的神性感知封閉了,像被關進了一間黑屋子。這是要命的事。那一尾挑逗又侍弄你的九頭蛇,突然間她拒絕了你!被她拒絕的感覺真是萬劫不復。你只有等待,隨時待命,對繆斯保持絕對的忠誠,等待她毫無預兆的再度降臨。

猶如球狀閃電,詩句不分青紅皂白地砸下來,不問來由,不知所向。

狂歡是一種失傳已久的傳統。古希臘人用一年一度的農牧節,來釋放被日常生活和法理道德壓抑的神經。九頭蛇細長分叉的芯子,掃過電格滿滿的詩行,所過之處,皆是發炎的腦顱和沉默的號叫。

詩,既是一種人渴望理解命運、超越命運的本能,更是一種轟隆隆到來的覺醒之美。

舔舐耳垂,只聽它講:女人受傷等同于耶穌受難,絕不遜于任何一段重大的歷史。要義在于,重新打開聽覺、觸覺的機關,用女人不同于男性的感官天賦,娓娓重訴世界的童年。

“幽蘭”“千帆”“白鷺”“西嶺”一系列古典洗腦意象娉婷而來……這些組成古中國的虛無磚塊,在幾千年中,拒絕被轉化成知識和器物,成為傳統的幽靈。秦磚漢瓦鋪出數碼仿古一條街,滿紙荒唐言最終敲進了微信,營救這個時代文人的瑣碎人生和不死熾情。那一尾靈蛇,在輪回中一次次回避了物質上的枯朽,用虛無裁定現實,并將這高深莫測的歷史邏輯,向虛無的深淵更推進一層——不僅是虛無,還有虛無的枯朽。

迷航者在某個無聊的清晨垂死夢中驚坐起。頭腦荒涼,手腳沉重,它們醒在了錯誤的時代。從他身體里拖出一只爬行動物的冷腥味兒——九頭蛇在肺里留下了一個過不完的冬天。生活在樹上的心臟和眼睛,我們單細胞的祖先,吐出一個一個詞,一行一行句子,珍稀如滅絕的美麗生物。

所有的詩與美,都是為了解放我們,讓眼前的生活不是唯一。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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