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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

2024-02-17 04:25趙荔紅
雨花 2024年1期
關鍵詞:爺爺

趙荔紅

1

手機進水了,想找個店吹干。從福州路拐到福建中路,且走且尋,看見一家門店,寫著“阿肥手機維修”,就掀開塑料門簾,走了進去。夏至已過,又悶又熱,小店卻沒開空調,柜臺邊立一架黑色大風扇,“嘎嘎”作響地搖頭猛吹。沒有一個顧客,柜面上也不見人,玻璃柜內陳列著各種手機,三星、華為、小米、數字很大的老人機、不知是何品牌的山寨機……我正看著,柜臺內傳來一個低沉男聲:“買手機送年卡,卡號隨便選……”這才注意柜臺內左側有面帷布,一個中年男子露出半邊身子,側坐著,抬頭盯著我。他面前桌上開盞臺燈,雜亂攤著打開的手機、各樣配件、工具。那男人有張圓胖的臉、肥厚的下巴,脖頸淌著汗,小眼睛瞇縫著似乎睜不開,一件卡其色汗衫裹著圓肚子,汗水洇濕了一大片。

他大約是店老板“阿肥”吧?一個普普通通的店老板??墒撬目谝羟徽{,讓我暗暗發笑。他說話時帶有濃重的鼻腔共鳴,甕聲甕氣,這種“土味”普通話,連同“土味”姿態,都讓我倍感親切——這個“阿肥”,說的是帶莆仙口音的普通話,他必是我的家鄉人。我們閩南人,大多身形瘦弱矮小,少有肥胖高大的,他叫“阿肥”,顯是被認為身形肥胖,“肥”莆仙話念作buí,胖子叫作“阿肥公”“阿肥土”,一個做“生理”【生意】的人,用“阿肥”作店招,顯然認為肥胖是優點,也有想肥美大發之意吧!在上海多年,我遇見的家鄉人多為兩類:一類是讀書人留滬工作的,一類就是生意人——聽說在上海做生意的莆田人,大多經營木材、建筑材料(外墻玻璃等)、水產(鰻魚等),想不到還有開手機店的。

見我微笑著、沉吟著,那個“阿肥”又追問道:“要幫什么忙?”

我就用普通話對他說,手機掉水里自動關機了,看看是不是壞了?離開家鄉幾十年,我說方言不那么自然,打電話給父母,也會不知不覺間就說起普通話。且我的普通話早沒了家鄉口音,雖然北方人一聽,就說我有南方口音,卻很難區分我是江南人還是閩南人。我的模樣姿態,大約也與莆田本地人有所區別,每次回家鄉,母親總不讓我去市場,說是我一張口,就會被認為是“客囝”【kha yo,外地人】,買東西會被“斬”一刀。

所以,那個“阿肥”絲毫不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莆田城廂區人。

他扭頭朝帷布內、用莆仙話大叫道:“阿土——阿土——汝【ty,你】躲內向【里面】做甚么?阿緊出,者落有蜀個老嬸媽卜修手機【這里有一個老太婆要修手機】?!?/p>

帷布一掀,鉆出一個矮小精瘦的年輕男子,炸著滿頭黃發,高顴骨、尖下巴、嘴巴凸起,眼睛細細一條縫,好一張瘦猴臉!莆仙話稱為“紅猴面”【a? káu mì?】。叫他阿土【thǒu】,大約指他嘴巴凸起,也有愣頭愣腦、傻乎乎的意思。

阿土打著哈欠、揉搓著眼睛、嘟嘟囔囔道:“昨暮透暝昏【thàu má ue,一整晚】反【pé】來反去睏勿會【pě,不會】落眠,今旦目睭【mat tsiu】那澀澀,困無足暝眠……”意思是,昨天整晚輾轉反側,今天眼睛澀澀的,睡得很不充足。

阿肥斥罵道:“汝那做半暝鬼【puà má uǐ,熬夜者】,蜀日屆暗【θ?t ti kàu a ?,一天到晚】那看手機、拍【pà,打】游戲;我卜勒操孽命【pó kεp miǎ,勞碌命】,我甲汝齊配議【phue ì】一下,安生做生理趁食?!?/p>

阿土沒理會他的嘮叨,來問我手機出了什么問題,我又敘述一遍,他接過手機,正反面瞧瞧,說得打開看看內部零件是否損害了,轉身問阿肥:“阿兄,手機開蜀【一】下,多少錢?”

“200 元?!卑⒎暑^也不抬。

阿肥氣急敗壞叫道:“老嬸媽知甚么?汝那甲開200 元……”

我不動聲色聽他們對話,這時候笑嘻嘻學著阿土說起莆仙話:

“偌貴?伓是100 元?”

兩人吃一驚,阿肥就站起身,走到柜臺邊,滿臉堆下笑來:

“原來是老鄉,老鄉定規加外便宜,汝講100 元,就100 元?!?/p>

那阿肥嘴又甜,態度又好,笑嘻嘻像一尊彌勒佛,本來就是100 元,被他說得好像我得了多大便宜似的。這種做小生意的“精靈麻利”的“狡騷”【狡詐】人,在我家鄉,常常能遇見,買東西時,一不小心就會被“斬”一刀,缺斤短兩,以次充好,諸如此類的事,他們沒少干。兒時我很討厭這類人,直到中年經歷世事,見過更多的人,才知道,這種生意人的小狡詐、小滑頭,與那種高高在上、面容厚道卻一肚子權謀的人比起來,真要質樸得多。何況聽到鄉音、遇見鄉人,分外親切,所以,我對他的“拍嘴花”,自然是一笑而過。

阿肥催阿土說:“阿緊去,乞央阿姨手機做阿妥妥當,用工做!”

阿土拿了手機鉆進帷布內,吹風機“嗡嗡”響著,大概是拆開來吹干。

難得遇見一個老鄉,阿肥便也不去做活,將兩只胖胳膊支著玻璃柜面,與我閑聊起來。他問:“汝莆田底落儂【da lo na?,哪里人】?”我說我家住城廂區,他馬上露出對城里人的敬重神色,說自己家在湄洲島落葉村;又問我啥時來上海、做什么生意,沒等我回答,他自個兒如數家珍告訴我:他來上海十二年了,先是帶著老婆、丈母娘一起開了間“千里香餛飩”店,就在陜西路南昌路那兒,疫情期間,顧客本就少,店面租金又高,小店就經營不下去,索性關門回老家閑著。待在家沒個進項,怎么過活?看看到處松動下來,兩個月前,有個老鄉出手機店,他就盤下來,老婆帶兒子留在老家,只帶了堂弟阿土來做幫手……又說起在上海的幾個莆田生意人的事……

阿肥真是有張“生理喙”【生意嘴,指善于吹噓】,講起來繪聲繪色,俗語說,他講得“有馬有儂囝”,聽他嗡嗡嗡說個不休,鼻音濃重,好似腮幫上掛一對后置音箱;他一句句不急不緩地說,又好似一只魚在吐泡泡。但聽他說方言,喚起我對家鄉的鮮活記憶,我的爺爺奶奶,家鄉的習俗傳統、街市風物及日常生活,“有馬有儂囝”地在我腦海展現;在阿肥帶動下,在一種獨屬于家鄉的氛圍下,不知不覺間,我的莆仙話也說得流利起來。

我們說的莆仙話,也稱興化方言,屬于閩南方言的一種,主要在福建的莆田、仙游一帶流通。我常年住在上海,沒有多少機會講家鄉話;便是與留在上海的學兄弟們聚會,聊天時也習慣講普通話。但談到獨屬于家鄉的某些關節點,某些用普通話難以傳達意會之處,就會用方言來表達。當我們說到那些獨屬于莆仙方言的詞匯、帶著方言的獨特聲腔語氣時,就會喚起家鄉人獨有的感覺,交換家鄉人獨有的眼神與微笑,一種深切的默契、纖細而隱秘的情感之流,在我們中間流淌,將我們融合在一起;一層淡淡霧氣圍裹著我們,那是一種舒適的、溫暖的、令人微醺的氣氛,讓我們沉溺其中——在與阿肥用方言交流時,我又感受到了這種親切而溫暖的氛圍。阿肥的方言,說得更地道、更有煙火氣;而我的莆仙話,夾雜著普通話。

兒時,我以能說一口標準普通話、沒有地方口音為榮。因為莆田人一張口說話,帶濃濃鄉音,被識別出來,廈門人或福州人就頗為鄙夷地稱為“地瓜騷”,意思是土氣。兒時,我是要努力洗去身上的土氣,讓自己變得“洋氣”起來。如今才知,所謂“洋氣”,其實是喪失了地方性,趨同于某一種被認可的氣息;保留土氣,就是存留地方性,存留一方水土的獨特味道、獨特氣息。帶著鄉音的方言,是土氣的土氣,卻是難得的難得。保留獨特性,世界才是豐富多彩的,趨同與統一,也意味著孤單與貧乏。從這個意義講,地方性,其實是普遍性,存在地方性,才有世界性的可能。以地方習俗文化為背景的方言的消失,趨同的語言也就淪為純粹的符號、工具。

這種想法,某年我去歐洲時,體會更為深切。盡管會用英文交流,我依舊是一個異鄉人,行走在一個陌生人世界。某個傍晚,站在布拉格一個山頂花園,俯視遠處的教堂尖頂刺向鉛灰云層,灰藍伏爾塔瓦河靜靜流淌著,突然,一段“江河水”二胡曲不知從何處流出,喑啞、動人,我的淚水瞬間流淌下來——對于身在異鄉的我,這二胡曲就是我的鄉音,漢語就是我的方言。

轉頭看那個古老城堡,矗立在山岡,被黯淡夕光勾勒出黑色影子,莊嚴、凝重,我想起卡夫卡《城堡》第一段這樣寫:

K 到村子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個山岡籠罩在霧靄和夜色里看不見了,連一星兒顯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兒的亮光也看不見。K 站在一座從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對著他頭上那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凝視了好一會兒。

作為一個符號的K,既不知他是哪國人,不知說哪國語言,也不知他從哪里來,他要進的那個城堡怎么也進不去。這個K,是一個沒有國家,沒有故鄉,不會說方言,也沒有個性的人,是一個抽象的現代人。他要進的那個城堡,也不知在哪個國家、城市,有哪些富有血肉、充滿歷史感的人,只不過是“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

在我和阿肥說話當兒,阿土走出來,他將手機遞給我說,內部沒有損壞,只是吹吹干,免費給我換了張新薄膜。我付錢給阿肥,他“喙嘻嘻”地說:

“黟頤【hui ǐ,嘆詞】!偌厚意!我大伓過意【? ?? ì,過意不去】?!?/p>

我笑笑,答道:“盤厄【puá ε,麻煩你】?!?/p>

我已出了塑料簾,回身見阿肥兀自從柜臺探出半個身子招手道:

“阿姨慢阿行【me a kiá,慢走】。有工再來搭聊【tha liáu,玩、消遣】?!?/p>

2

這是一幢兩層樓房,底樓磚混結構,二樓是木板房,向北臨著鳳山街。兩扇木半門用鐵鉤子向內扣住,十歲的我需踩在矮凳上,才能從半門探出腦袋看街上人來人往;然后才是兩扇木正門,門邊掛一根細細的鐵門鑰,夜間晚歸的人,將門鑰插入一個小洞、輕輕撥動門閂,就能打開門,不必驚動睡著的家人。底樓鋪著一色六角暗紅地磚,入門是通道,南北通透,左側靠墻一架單人竹鋪,墻上掛著相框,有民國年間的曾祖父曾祖母,有爺爺奶奶的結婚照,有一家子的合影或單照;竹鋪上一張矮木幾,有客來挨著木幾坐,爺爺會泡上一壺鐵觀音或茉莉花茶,夏夜里就將竹鋪搬到街邊,給孩子們躺著乘涼。通道盡頭是一架木樓梯,直通上二樓的廂房、露臺。向右拐,就是兩個房間,朝北一間是爺爺奶奶的臥室;中間是過道間兼餐廳,靠西墻有張竹制雙人“眠床”【min nú?】,三面有竹圍欄,上有竹架頂,蒙著靛藍色布蚊帳,兒時我與姐姐就睡在這張床上,長大后,女孩子不方便,才搬到二樓的廂房。

十歲那年的春天,我回到莆田爺爺奶奶家。剛從閩北山上下來,我還穿著紅花小棉襖,和姐姐并排坐在過道間竹“眠床”邊邊,爺爺和父親站在跟前,試著和我說話,我瞪著兩只黑眼睛,一聲不吭。爺爺就笑著說:“習素那客客,儂那空空安?!币馑际?,模樣呢像是個客人(外地人),人看上去傻乎乎、呆頭呆腦的。

奶奶說的糜【má】,就是我家鄉常吃的稀飯,不是粵式那種爛糊粥,而是半干不稀的米飯。我家鄉對三餐的說法雖有不同,但泛稱吃飯,就是“食糜”【θiǎ má】。拿一把興化米粉(我家鄉獨有的,細如發絲),米飯湯沸騰騰的,舀上一大勺,往米粉上一澆,再加一小把蝦米、一些蔥花調料、一勺熬好的豬油,就可以吃了,又清爽又美味,這是我從小極愛吃的小食,往后辰光,早自習前,下學之后,等吃正餐前,奶奶常會用“飲糜湯燙米粉”給我墊墊肚子。爺爺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沒吃過。我記得奶奶常說的一句話,“食龍食鳳,伓如蜀碗飲糜湯”,將來無論如何富貴,也不忘記最初的那碗“飲糜湯”;外面世界再好,也不如與家人在一起好。

見著米飯湯色濃稠,奶奶就知道“糜”煮好了沒。稀飯太稠,叫“洘頭糜”【khǒ láu má】,太稀,就說飯煮得“湯湯”的,都不理想;要米湯濃稠度正好,飯粒燒開了花,卻粒粒分明、富有彈性。燒好稀飯,奶奶舀的第一碗,準是給阿鋒叔叔的,甚至還在碗底臥一個令人羨慕的荷包蛋。奶奶是天下最善良的老婆婆,偏生得有些老腦筋,比如重男輕女,比如兒孫是自家的,媳婦么,終歸是別人。舀飯也有前后講究,第一碗是給阿鋒叔叔的(只有這個兒子在身邊),然后是孫子孫女的,接下來才是媳婦的,爺爺奶奶自己的則是最后舀。

這種老腦筋,也體現在稱呼上。閩南人稱呼人名,喜歡加個“阿”字,又親切,又平易。爺爺奶奶有五個兒子,“國”字輩,只最后一個字不同,家人或相熟者,依次是這樣稱呼他們:阿凌、阿森、阿鋒、阿燦、阿清。大名只有陌生人叫,或在正式場合使用。兒媳婦,順勢本該也叫“阿×”吧?并非如此。在爺爺奶奶心里,媳婦再怎么著,都是外人,稱呼時就顯得駁雜:大伯母是北方人,沒來過南方,自然沒有“阿”起頭的稱呼;我母親是二媳婦,叫她“阿順治”,不叫“阿順”或“阿治”,有聲調好讀緣故,也有生疏之意;三媳婦,就是我大嬸嬸,索性是連名帶姓叫“王美麗”,與外人叫法一樣;四媳婦、五媳婦,又叫回“阿飛”“阿琴”,是否有對小兒子的偏愛之故?但奶奶不高興起來,就直呼“劉夢飛”大名了。

稱謂也多加個“阿”字:阿公、阿嬤(mǎ,祖母),阿伯、母伯(伯母),阿叔、阿嬸,阿姑、姑丈,阿舅、阿?。╝ ǐ?,舅母),阿兄、阿弟,阿姊、阿妹。小女孩叫阿妹哥,小小孩叫阿毜獅或阿毜囝。

有意思的是,父母輩本該叫爺爺奶奶“阿爸”“阿媽”的,卻并非如此。兒時我聽爸媽喚奶奶作“阿嫡”,不明白為啥這么叫,就問:是否因為奶奶愛哭,哭起來眼淚滴滴答答不停,所以叫她“阿滴”?后來才知,我家鄉子女喚媽媽,就叫阿負(音同“姆”),或阿能(能與奶,發音都是ne?),或阿嫡(嫡與滴同音,有嫡母之意)。至于我爸爸叫爺爺“阿普”,至今不知何故。兒時我猜測是否因為爺爺煮“糜”時,稀飯總會潽出來(普、潽同音)?莆仙方言泛稱女人為“嬸娘”、男人為“打捕”,莆田原是大海,滄海變桑田才有陸地,自古男人是“打獵捕魚”,稱男人為“打捕”,是否有這種遠古之意?是否也因此泛稱父親為“阿捕”?捕、普發音近似。

我在家鄉讀初中時,孫輩四個是這樣稱呼的:阿紅(我姐姐),荔紅(我,也喚阿妹),鉦囝(堂妹),智囝(堂弟)?!班睢保▂?),小的意思,小孩叫“呆囝”,小的一切,都可加個“囝”,蝦囝、魚囝;囝,也泛稱人,郎擺囝(父子倆)、娘你囝(母女倆)、打捕囝(小男孩)、小娘囝(小女孩)。與“囝”小的意思相對的,是“古”(gǒ),有年紀大、時間長、古老、陳舊或執拗不通的意思,諸如樹頭古、茄古(老茄子)、民工古(老民工)、童生古(屢試不中的老童生)、秀才古(有學問的老秀才),至于講久遠故事的,就叫“講古”。

話轉回來。奶奶舀的第一碗“糜”是給阿鋒叔叔的,她是掐算著下班時間,舀好飯涼著,這樣叔叔一回家,就能吃上既不太稠也不過稀、既不冷也不熱、正正好的“糜”;若是叔叔正常時間沒回,擔心舀好的飯冷掉,奶奶就會將一整碗飯放在一個“糜隱”(má ??)里捂著——這是一種外表草編、內里加了棉絮之類的有蓋子的容器,有保溫作用。奶奶的這份細致,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偏愛,不知叔叔能否體會到。舀好叔叔的飯,奶奶這才依次給孫兒們舀,每個人的飯碗都是固定的,一碗一碗舀好,排在飯桌上,我們幾個孫兒,早圍坐在圓桌邊了。

紅漆圓木飯桌擺在過道間,靠南墻,挨著我和姐姐睡覺的竹“眠床”。南墻上掛一架木框子老式自鳴鐘,銅鐘擺來來回回蕩著,每隔一段時間,爺爺就會站在矮凳上,給鐘上上發條,我早晨總是邊扒拉著飯邊看鐘,生怕上課遲到了。節假日才將圓桌拉出來,一家子七八個人可同時圍坐聚餐;平日里則是輪流吃飯。一個竹編圓菜蓋罩在桌面正中,等待奶奶舀飯時,我們總會迫不及待掀開菜蓋看看今天有什么“物配頭”【mue mue láu,下飯菜】。

桌上常備的“物配頭”是:紅燒鯽魚(我家鄉叫鯽母,tsip pǒ,魚籽多的緣故),醬油豆干(tǎu ua,四方厚塊劃個十字,加肥肉鹵煮),干煎咸帶(kián luà,每年腌一大缸子帶魚,每次挖幾塊油煎,咸津津好下飯),蓋菜腌【kuà lài ia?】,目眉醬瓜【map pái liàu ua,鹽腌黃瓜】,青干【tshi? ?a?,蝦米】蘸醬油,蕓苔醋(on ní,一種海里苔菜,細如毛發,我小時候很喜歡吃)。蔬菜最多的是炒蓋菜(帶苦味、性清涼,也常做蓋菜湯,到江南后沒再吃過),炒芥藍菜【ge o lài】。我家鄉靠海,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交通貿易不便,海產品豐富便宜,隨時令變化,常吃的有:海蠣煎(或海蠣湯),炒蟶子或花蛤,白灼苦螺、麥螺、海瓜子等等,還有一種土筍凍【th?u l?n tà?】,也叫土蛋凍或土丘凍,是將海中土丘(學名星蟲)加工、燒煮后冷卻,湯汁凝成透明水晶體,切開來蘸調料食用,極清涼鮮美。至于馬鮫魚和大鯧魚,過節時爺爺才會買,莆田人常以“海里馬鮫鯧”形容鮮美之味;還有一種子魚【tsi y,鯔魚】,七八寸長,二三寸闊,剖開來,滿腹是魚子,宋代葉適《送王通判》詩曰“水有子魚山荔枝,借我箸食前籌之”,說的就是這種魚,據說鮮美無極,卻是我等貧寒人家不曾吃的。

飯舀好了,爺爺揭開竹菜蓋,好似打開一個神奇盲盒:桌上若有一碟海蠣煎蛋,又或是一條香氣四溢的干煎海鯧魚、一大碗油光光的紅燒肉,孩子們“哇喔”歡呼著,筷子打著架夾菜,爺爺總會說一句:“糜食大大喙,物配配微微?!币馑际牵猴堃罂诖罂诘爻?,下飯菜只吃一點點。若是打開菜蓋,又是一年到頭不變的咸帶魚加蓋菜腌,吃起飯來未免就無精打采了,飯團鼓在腮幫里半天也咽不下去,爺爺就半數落半勸說道:“三牙【三餐】食甲著,厄好食補藥?!?/p>

堂弟智囝才兩三歲,單眼皮,大眼睛,小臉粉粉嘟嘟,定規是爺爺喂飽智囝后,自己才吃飯。有天爺爺因事耽擱了,回家后照例將智囝“捉”來,往竹鋪一坐,端來滿滿一碗飯,一勺飯、一勺菜,二話不說就往智囝嘴里塞,智囝鼓著腮幫,嚼得慢些,吞不下,就要挨罵,爺爺這樣喂飯,大家戲稱“塞縫”【qi pà?】,像是給瓷磚填縫。塞著塞著,智囝一口飯吐了出來,淚水在眼圈打轉,慢吞吞地說:“我已經吃過一碗了……”

3

許多個星光燦爛的夏夜,爺爺搖著蒲扇坐在竹靠椅上,我躺在竹鋪上,邊乘涼邊聽他“講古”——民俗傳說、歷史掌故、戲文傳奇,爺爺娓娓道來,我總好奇,他那圓圓的大肚子,究竟藏了多少故事。爺爺用莆田藍青官話念誦唐詩、三字經、百家姓,遇見生僻字,就用蒲扇柄在大腿上描畫著那個字,或用食指在我手心上寫,叫我猜一猜是什么字,我答不出,他就得意地說:“這是蔡襄的襄字,他是北宋著名書法家,莆田楓亭人?!蔽抑两窈闷?,才讀過二年私塾的爺爺,是如何“別”【pe,識】字的,又是如何博聞強記的。

向北臨街的廂房,是爺爺奶奶的臥室,也有一架雙人竹“眠床”,一臺縫紉機套著花洋布,一個紅漆雕花描金雙層五斗柜,靠窗還有一張帶踏腳的紅漆寫字臺。臺面玻璃板下是層咖色絨布,壓著我的獎狀、蘭姑兒子的結婚照、舊日歷、桃紅解簽紙、登載《春草闖堂》進京匯演的報紙……靠窗立一排書,有《紅樓夢》《水滸傳》《隋唐演義》《說岳全傳》,兩三本唐詩宋詞選,《莆仙戲文考》《春聯大全》等等,還有本64 開精裝《新華字典》,紅色塑料書封已開裂,書葉發黃卷翹、軟軟塌塌。書桌左側,壘著一沓報紙,不同報紙、不同年份,全都折成A4紙大小,疊得整整齊齊,隨便取一張,都會看見爺爺的筆跡,在某句話上畫線、畫圈,在空白處寫幾個字、標上拼音,有時是記錄天氣預報、菜價米價,有時是一對聯句。

爺爺并沒有余錢訂報。每天他會到十字街的電影院報欄前看新聞?!叭粫r”【間或】,也會買上一份報紙,那天定有他特別關注的事件;也有從別處得著的,也有買東西包裹的,那些報紙,他挑出干凈的整齊疊放好。這種“敬惜字紙”的習慣,多年后我才體會到。爺爺上街時,我很愛跟著,他牽著我的手,一起去菜市場買青蟹、去頂務巷買春卷皮、去服裝廠送剪好的帽檐、去街道交剝好的大蒜,走過大街,穿過小巷,爺爺一路走,一路告訴我哪里發生的奇事怪談,哪個寺廟菩薩顯靈,元宵節哪座裝架最壯觀,哪家戲班子的小旦最美……莆田家家戶戶貼有門聯,爺爺一路走一路念著門聯,遇見意思好又時新的聯句,他就站住,反復念幾遍,記在心中,回家就默寫在報紙上。

寫字臺左抽屜,有一只敞口柳藤筐盛放著信件,每十封就用橡皮筋扎成一捆,韶關蘭姑的、邵武我父母的、西安大伯的、南昌小姑的。郵遞員單腳支著自行車、拍著我家木半門叫道:“阿澄,阿澄,汝厝有披【phe,信】來咯?!睜敔斉d沖沖迎出門接了信,招呼道:“盤厄,慢阿行……”收到子女來信,是這一天的大事件。爺爺看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哪個孩子寄來的。小心剪開封口,取出信紙,高高舉著,就著天井亮光,用藍青官話,一句句念出聲來,遇見不認識的字,他就去查《新華字典》。每一封信,爺爺都要自己讀過幾遍,然后才一字一句用莆仙話解釋給奶奶聽。

抽屜里還有一本厚厚的牛皮紙簿子。是爺爺自制的。他將幾張大牛皮紙,裁成學生作業本大小,疊一起,壓平整,拿錐子在上方左右各鉆一個洞,再用細麻繩穿洞、扎牢,一本厚實簿子就做成了。在這簿子上,爺爺記下喜歡的對聯,記下某年某月于某地看過的戲文名,多少出,講什么故事,生旦凈丑叫什么名字……他還抄錄下完整的《興化戲百二十節走白》,記錄有莆仙戲126 個劇目,每句都帶有劇目名及主要情節,節錄一些如下:

英臺《吊喪》,《陳三》掃厝。(厝,即家,音lòu)

《仙姑》探病,瑞蘭《走雨》。(雨,音hǒu)

《西廂》彈琴,《春江》搖櫓。(櫓,音lóu)

《紅拂》私奔,《娘阿》倩路。(路,音lǒu)

《曹彬》織錦,《劉錫》借厝。

《文君》慕相如,郭華《胭脂鋪》。(鋪,音pou)

《綠牡丹》《百花亭》《雙鴛鴦》,《八美圖》。(圖,音lóu)

《玉堂春》《潘金蓮》《周文英》,《唐伯虎》。(虎,音hǒu)

《葉李娘》上本,彥明嫂《出路》。

《錢玉蓮》投江,《陳靖姑》祈雨。

《劉華宗》翻案,《吳文潞》拆厝。

正德君《戲鳳》,《李嗣源》思祖。(祖,音lǒu)

……

爺爺既喜戲文,時常捧著那個牛皮紙簿子,用莆仙藍青官話“姑蘇”韻串讀那些劇目,朗朗上口,富有節奏,煞是好聽。爺爺不是一個外向的人,甚至可以說沉默寡言,但他能有一肚子故事、知道許多人事掌故,竟全憑他的勤勉好學、旁聽雜收。往后我每遇見那些身在底層、沒有機會受更多教育,卻能識字書寫,且博聞多識、富有智慧、明白做人道理的,總會讓我想起親愛的爺爺,使我心生敬意。而我書讀得好,會寫文章寫故事,大約是遺傳了爺爺的勤勉好學與“聰明花”吧?(莆田人講孩子讀書好,是“聰明花”開了)

爺爺說的莆仙方言,是莆田城廂區的音調聲腔。莆仙方言大體分為:仙游音(仙游縣)、平原音(以莆田城廂區為中心)、界外音(秀嶼區、湄洲島等沿海區域,阿肥就是界外人)、山里音(東洋等山區)。我家幾代住在莆田城里,講話自然是正宗的城廂區平原音,爺爺稱之“講話平平”【平,pá】,若是聽山里人或界外人講話,就說,他們“講話腔腔”【腔,khiau】。莆田的界外與山里,原比平原區域更為窮困,改革開放后,沿海(界外)一些地區,因華僑多、生意人多,變得富裕,但是一個滿嘴“界外腔”的富翁,在爺爺這種老城廂眼中,也依舊是個鄉下人。排外、地域偏見,普遍存在。譬如我剛到上海,一張口說普通話,就被視為“鄉下人”;后來到香港,當地人得知我來自上海,就帶著濃重港音頗為不屑地說:“北佬……”再后來去巴黎,巴黎人視全世界外來者都是“外省人”“鄉下人”吧。如今想起來,這種地域偏見、對外來者的排斥,其實有一種難得的對本民族語言、對地區方言的熱愛與維護。

爺爺的莆仙話,不獨如他說的“講話平平”,即中正平和,還有一種從容悠閑的態度;既有書面語的典雅端正,又有口語的鮮活靈動,更有一種古意。唐以后,尤其宋元間,不少北方人為避戰火、南遷至閩,與興化等地土著雜處通婚,隨之帶來中原的聲腔音韻、雜劇傳奇;閩地地處偏遠,多丘陵海岸,相對封閉,中原戰火較少波及,故而傳流至今的莆仙話中,保留了不少宋元中原音韻,不少語詞的發音聲腔,在唐百戲、宋元話本雜劇中可見。莆仙話口語中,一些我原以為非?!八住?、非?!巴痢钡恼Z詞、發音,其實很有古意、很書面語;而后來認為是書面語的,其實是唐、宋、元年間的口語,諸如:

上課快遲到了,爺爺催促道:“時間卜【p?,要】到咯,汝著阿緊行?!薄叭辍薄総y】就是“你”;自己,叫“介”“家己”【ka é】,爺爺說世人總是“有喙(嘴)講別儂無喙講家己”,應多反思自己;稱為什么為“怎生”【θεn na】:“汝怎生都無講話?”稱如此為“偌”,爺爺夸人字寫得如此好:“汝字寫者偌好?!边@些詞匯用法發音,在宋元雜劇話本中常見。

泛稱女人為“嬸娘”,年輕女人為“嬸娘囝”,爺爺看戲,夸一個小旦生得好,是這樣說的:“者個嬸娘囝容草好好,儂面囝那緋緋紅?!比莶荨?n tsháu】,笑貌,爺爺描述女孩面龐緋紅美好的樣子,很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的味道。兒媳婦稱“新婦”【θim mǔ】,新娘子叫“新婦囝”,王建的“雙杯行酒六親喜,我家新婦宜拜堂”中的“新婦”即此意。至于談婚論嫁,就叫“講親情”,親情【tshin niá】又泛稱親戚,爺爺說,“親情有行有親”,說的是親戚間要來來往往多走動,才有“親情”。

在爺爺說的莆仙方言中,最為生動的,是他常常使用疊字,既形象且詩性,念起來富有音節的節奏感,寫下來又有很強的文學性。

爺爺對奶奶說:“汝天普普光爬起,起鼎煮糜,腹肚枵枵,頭前燙蜀箸米粉食食?!倍Α総ia】,鍋;箸【ty】,筷子,舉箸,就是拿筷子,兩個詞都是古漢語。這句叫奶奶天蒙蒙亮起床煮飯時、先燙一筷子米粉吃墊墊肚子的口語中,爺爺連用三組疊字,富有節奏,尤其說“天普普光”時,果真有天光灰蒙蒙、天色漸漸亮起來的動感。

海邊天氣多變,爺爺說:“起早看外向那芒霧霧,食晝落尾天乞變烏暗暗,天時那格卜落雨,汝裳頌阿那薄絲絲,會乞寒著?!币馑际?,早上起來,外面是霧茫茫的,午飯后天暗將下來,轉眼就要下雨,你衣服穿太薄了會著涼的。這段話,用了三組疊詞“芒霧霧”“烏暗暗”(有時叫“烏漆漆”)“薄絲絲”,閩南兒歌有“天烏烏,卜落雨,阿公舉鋤頭要掘芋”,說的就是這種午后天空轉暗要下雨的情景。

對色彩,爺爺有特別的感覺,很喜歡用疊詞描述,黑是“烏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白是“白嗦嗦”(帶一陣寒意),黃是“黃滴滴”(黃色濃郁到要滴落下來)……春天來了,一歇雨,一歇陽,青草樹葉子全都綠了,爺爺會說:“到處那綠油油?!彼钸@個“綠”字是入聲,強調萬木回春如此令人驚訝的綠,然后輕輕地拖出“油油”兩個字,好似濃綠上泛出的點點油光,音調中就有一種極大的喜悅與驚嘆。

大暑快到了,我與爺爺去買荔枝,看成筐成筐擺放的鮮艷荔枝,爺爺嘆道:“荔枝那格生阿紅燦燦?!彼x“紅”字拖著長音,好似紅色轟轟烈烈,連成一片,而讀“燦燦”兩字時干脆果斷,好似那荔枝便是紅色轟鳴的結果,讓人想到荔枝樹上累累紅色,很是壯觀。但在形容紅燈籠、紅鞭炮、紅衣裳時,爺爺會豪橫闊氣地說“紅遍遍”,有時也叫“紅煬煬”;我家鄉人特別好“紅”,紅色代表吉祥、喜慶、熱鬧、興旺;而一切喜慶的東西,一切紅火熱鬧的事情,都可叫“煬燦”。

4

除夕前,我從莆田高鐵站轉乘公交車回父母家。一路行,一路看街邊小店招牌。一個人離開家鄉日久,難忘的有兩樣,一是方言,一是飲食;時間越長,記憶越深,如醇酒般日久彌香。家鄉的飲食,又需用方言道出。一些特色小食,用普通話讀,不知是什么,若用方言讀,記憶瞬間喚回,連同香氣、口感,一家人圍坐一起吃食的情景,同時浮現在眼前。

比如看見一個招牌,“天久王熗肉”,外地人會以為,此地有廟,供奉一個什么“天久王”;其實“天久王熗肉”是一家百年老店,總店在城廂區天九灣廣場一帶,莆仙方言中,“天久王”與“天九灣”諧音,莆田人又好拜神祈福,圖個天長日久,這個店招就很討口彩?!盁腿狻?,是我家鄉一種普及小食,做法簡單:將豬里脊肉或瘦肉均勻切片,以調料腌制(據說“天久王熗肉”的腌制調料乃祖傳秘方),再用地瓜粉抓拌,高湯燒滾,將腌好的肉片以筷子一片片挑出“熗”入湯中,有時還加入豆腐丸子一起煮,可小食,可當湯下飯。俗語也叫“插肉”【tshat n?】。同樣做法,還有“插蚮【ty ǒ,海蠣】”、“插蟶【thεη】”。若是將地瓜粉拌肉后油炸,則稱為“荔枝肉”;油炸海蠣,叫“烰【phú】蚮”。

“天久王熗肉”總店設在十字路口,一色明黃桌椅,三面透亮窗戶,匾額有“非物質小吃”幾個字。店右邊一條小溪蜿蜒流過,草深水綠,最初應是護城河,后為灌溉農田,引木蘭溪水與延壽溪匯合。溪上原有座帶涼亭的木橋,亭名梅花亭,橋名賣花橋,橋側欄桿刻有“紫陽講學處”,據說朱熹來過。我沒尋到古橋,只在東梅路上找到一座新修的梅花亭,邊上有塊清代殘碑,離亭不遠有座嶄新戲臺,附近還有青門宮、東關五帝廟、三一教主祠,等等。

熗肉店正門面向八二一南街,過街有座青石牌坊,上書“東門兜”幾個字。此處原為北宋興化城東門所在地,原名“義海坊”,東門名“望海門”(明代重修改為“鎮海門”)。出東門有古白湖(今闊口),兩宋時,海上貿易商船從興化灣進口,商品貨物即在此集散,這一帶就形成了繁榮興旺的水市碼頭;出東門,也是一條從古城通往村鎮的重要驛道。如今的八二一南街是條繁忙的交通要道,進入“東門兜”牌坊即是東梅路,古街新修,店鋪密集。

多少年來,出海水手、往來客商、店主、幫工、漁夫漁婦、販夫走卒、停船靠岸的、交易過后的、替人傭工的、看戲搭聊的,腰間有點現錢,就來到這“天久王熗肉”店,大鐵鍋高湯翻滾著肉片,霧騰騰冒著熱氣,飄溢著饞人肉香,花不多幾個錢就能買上一大碗——大鐵勺舀上滿滿一碗熗肉、四個豆腐丸子,撒一把蔥花、一些胡椒粉,滴幾滴白醋,尋一個座頭篤定坐下,兩碗米飯、一碗肉湯,湯濃味好又飽肚……

從熗肉店過小溪,是天九灣廣場,有數十棵高大榕樹,寬敞、蔭翳。過廣場,是莆田最大的天九灣農貿市場,商鋪云集,更有各樣莆田特色小食,除熗肉外,鹵面、炒米粉、鍋邊糊、泗粉(地瓜粉絲)、求生煎包(餡子有肉、蘿卜絲、粉絲等)、三合士(花生、芝麻、面粉、糖加熱油炒)、蔥餅、滾煎(糖糯米干飯包豆腐皮)、車丸(花生紅糖餡湯圓)等等,都是我愛吃的。還有西天尾扁食。扁食【pán θí】,就是上海的餛飩、廣東的云吞、四川的抄手。各地有所變化,我來上海前,竟不知有如餃子般的“大餛飩”。我家鄉的“扁食”,可真是“扁”,皮薄餡少,有一種是面皮的,比如“千里香餛飩”,類似上海小餛飩,將薄薄面皮尾部交錯一捏,好似燕子尾巴,撈熟下到高湯中,澆一勺子爆過的蔥油,故名“千里香”。但西天尾扁食,則是燕皮餛飩,這才是莆田正宗,餡是肉加蝦皮,皮是燕皮(將豬肉用木槌搗成糊狀,再加木薯粉繼續搗,直搗成極薄的皮)。燕皮得韌、薄、滋味好,包了餡下入滾湯中,不破不粘連,上碗時加一把蔥花,點幾滴白醋,湯清色好順滑清爽。一碗燕皮餛飩,配一碟花生醬蔥油拌面,飽肚、好吃,是平民人家的最愛!西天尾,這個鎮名,于我別樣親切,因為我的小嬸嬸阿飛曾在那里工作,吃西天尾扁食時,總會想起她的波浪長發、綠襯衫百褶裙。

我趕著除夕前到家。我家鄉過年叫“做歲”【tso uè】,其實從農歷十二月二十,母親就開始“做歲”了:“二十掃塵,二一曬衣,二二擔水,二三舂米,二四做糕,二五做馃,二六二七做紅團……”大年三十凌晨還要祭天地祭祖宗以及灶王爺,中午只吃簡單的線面糊【θo mǐn k?u】,晚上才是正餐,所謂“屁股翹翹忙一年,只為三十暝齊圍爐”,三十暝【晚上】一家子圍坐大吃大喝,就叫“圍爐”【uǐ l?u】——在他鄉,每當我用方言念這個詞時,便會想起一家子在紅燈籠水仙花的房間里圍坐吃喝談笑的情景,心中暖暖的。即便我和姐姐沒回家做歲,母親也會燒滿滿一桌菜,擺上我們的碗筷,這樣,也是一家子“圍爐”了。

“二六二七做紅團”,一家子圍做“紅團”【án tuá?】,是“做歲”的固定節目,象征團圓,如同中元節做寶糕,中秋節包粽子,冬至夜搓湯圓,都要一家人參與、辛苦忙活鬧熱才好。紅團皮是米做的,米浸泡后磨成粉,加水攪拌揉搓成團,粳米、糯米比例有講究,太軟一蒸就癱,太硬又容易裂開。陷子分甜咸兩種,甜陷有綠豆沙紅豆沙,咸的就講究,先把糯米蒸熟,芹菜、蝦仁、香菇、里脊肉等切小丁,與熟糯米飯一起炒,母親炒咸餡時,會放八角等香料,滿屋子的香。皮和餡準備停當了,就可以包紅團了:先將小團米皮搟開,加陷,如做包子般捏合。然后是拿“紅團”模子印花(我家的紅團模子是一對,檀木的,有手柄,長方形模面,中間挖凹圓形陰刻圖案):將加餡捏好的團子塞進圓凹處,按平,握著手柄,微微傾斜模子,輕敲桌面,一翻轉,印好的紅團就出來了,看看,一對人手拉手是甜的,一朵牡丹花是咸的。我五六歲就會和父母一起做紅團,父親搟皮,媽媽加陷,姐姐印花,我呢,拿一支小毛筆,蘸一種食用番囝紅【hua? ?yo á?】涂在印好的“紅團”上,這叫“點紅”。涂紅了才叫“紅團”啊,紅色好看、吉祥。父親會在紅團上寫上“?!薄皾M”這樣的字,或者寫上我的名字——“紅”。最后就是大火蒸啊,蒸透了就好吃了:先在竹蒸籠內墊上艷山姜葉,就是俗稱馃箬【ke niáu】或雞箬的,然后才將“紅團”一個個擺進去,這樣,紅團不會黏在蒸籠上,還帶有艷山姜的香氣。記得父母上山下鄉時,白天出工,夜里趕著做紅團,做了二百個,我左右等不著吃,就在灶臺邊睡著了。后來每次回家做紅團,爸媽總會提起此事,說:“當時怎么就沒想著邊做邊蒸,先給孩子吃一個呢?”

此番我到家是大年二十九,紅團已做好,一個個排在八仙桌上,“紅煬煬”的一片,母親正在燒水,打算分批“過鼎”再蒸蒸,生怕放久了發霉。母親是涵江鐵灶人,屬于沿海地區,她說的莆仙話,應屬“界外音”,但她年輕時就隨父親去閩北插隊,受普通話影響,“界外腔”就不那么濃重。只是她出身農村,又生活在底層,她說的莆仙話,雖不夠文雅,卻活潑潑的,好打比方,形象生動,尤其是,她好用日用飲食來比擬說明某個道理——

父親踩在方凳上掛燈籠、貼春聯,母親站在下面仰頭看,指揮父親左右上下調整,高了、低了?兩邊對稱了嗎?母親不說左邊,而是說,“捧碗厄許爿”,右邊,是“舉箸【筷子】厄許爿”。

母親重蒸“紅團”,我站在一邊看,說這紅團同樣模子印出來的,卻有大有小,母親就說:“紅團著做甲喙平平大?!币馑际?,凡事得根據實際情況,要求太高辦不到。她又說,做事要“就米做馃”,不要眼高手低。

我們正吃著飯,“厝邊居”【tsh?u in ni,鄰居】拌嘴嗓門好大,父親開門想去看究竟,母親揪住他,說不要去管人家“魚炒蝦”閑事;隔壁動靜越發大了,母親也不免皺眉說,真是“大鼎炒秤錘”,大過年的,吵什么吵啊……

母親問我在上海的飲食起居,罵我晝夜顛倒,“有暝無日”【ǔ má pǒ ti】,盡做夜貓子;三餐不好好吃,“拖暝過晝”【thua má ko tàu】,對身體不好;我說常點外賣或去餐館吃,母親就生氣起來,叫道:“汝灶那乞牛硩【tǎ,壓】?!币馑际?,不在家里開鍋做飯,好似有一頭牛壓著家里的灶頭。

閑話“搭聊”間,“天時慢慢阿烏暗落尾【下來】”。遠處偶有一兩聲鞭炮響,陽臺被紅燈籠的光暈染紅了。母親穿著紅毛衣,靠在竹躺椅上,圓圓滾滾,眉目平和,她的邊上,有一盤“紅滴滴”的福橘,一盆“綠油油”的水仙花正綻出花朵兒,飯菜、果品以及線香的香氣在房間流溢著……舊年又要過了,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父母又老了一歲。但母親說:“物乇勿會【pě】歹,儂勿會老?!蔽镓薄緈uè iǒ】,東西,意思是,東西若不會壞,人也就不會老。物有好有壞,人有生老病死,眾生萬物有生有滅,都是自然規律。

注:文中雙引號,是依據莆仙話轉化的文字,關鍵詞或文意有歧義,以方括號注音或闡釋,莆仙方言轉化的文字表述及注音,依據《莆仙方言簡明詞匯》(莆田市荔城區檔案局(館)編,2016 年)。莆仙話有15 個聲母、40 個韻母、7 個單音字調。文章中陰平、陽平、陰入、陽入4 調不標出,陰上、陰去、陽去3 調,以漢語拼音音調模擬標出,方便閱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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