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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風五聯

2024-02-22 19:21陸源
天涯 2024年1期

揚州明月樓

公元七世紀至九世紀,揚州尚居于長江入海處北端,距汪洋大水甚近,南郊與潤州隔江相望。唐開成三年,即公元838年,東瀛僧圓仁乘遣唐使巨舶抵達揚州。路經海陵白湖鎮,看到河中水淺,眾多運鹽船難以通航,于是水牛列隊,從陸上牽曳。密簇、閃亮的畜脊有如一道海際線,令圓仁殊為驚異。

八月廣陵,興旺鼎盛,連年的災荒、戰亂、疾疫也無法將這恒世繁華抹除。日本使團登岸,向揚州都督府呈報文牒,靜待通行公驗。其間,東瀛僧遍訪城內名庵寶剎。在龍興寺,圓仁于琉璃殿東側普賢回風堂徹夜持誦《華嚴經》,破曉前一度得見傳燈大法師鑒真和尚靈影。

須彌頂上,菩薩來集。爾時,世尊從兩足指放百千億妙色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須彌頂上帝釋宮中,佛及大眾靡不皆現……

堂內立碑銘,記敘八十年前,鑒真和尚為弘法東渡日本之事跡?!昂蜕羞^海遇惡風,初到海蛇,蛇長丈余,又至黑海,海色如墨……”圓仁讀訖,感深肺腑,備述于《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第一卷。

正月十五上元節,揚州城燈盞萬千,不可勝計。只見男男女女,夕晚入寺供佛。東瀛僧訪覽禪院,穿行市坊、樓閣、長橋短橋之間,于動中習靜。九里三十步街頭,邈似仙境。滄江上下南北,星火漫漫渺渺,霧雰襲來,仿佛一場琉璃夢。此時,浮浪儇佻之徒,賊身者,媚世者,孤寒者,清濁并蘊者,填塞閭巷。此時,烏銅扉迷樓,奢汰無度的軟香巢,隋煬帝的機械秘寶,已崩毀四甲子有余,而暴君魂魄仍隨處飄蕩。紅顏,白骨,任意車,淫褻之鏡。此時,揚州西郊,那座久遭歷史長風吹散的煌熠寶闕,依然在陰陽混同、晨昏失序之際,憑托世人意念中殘存的形象,往市垣上空投射出飛檐斗拱的虛影。迷樓,環復四合,千門萬戶。

唐代揚州城,分為子城和羅城。子城亦稱牙城,置有淮南節度使、淮南采訪使、江淮轉運使、鹽鐵轉運使等官員治所,以及知州衙署和揚州都督府。羅城亦稱大城,為百姓屋宅、商肆作坊的聚集區域。東瀛僧圓仁赴臺州國清寺尋師前,勾留廣陵四五個月,穿梭在漕河兩岸,參禪證道于煩囂之中。江淮地方,百工榮興,揚州城內外,計有鑄錢、銅器、金銀器、玉石器、木器、漆器、軍器、織染、造船、造紙、印刷、制茶、制鹽等業。日本使者們發現,揚州的瓷器外銷生意雖十分昌隆,卻無一座瓷窯。這些異邦人浩慨,頻仍的災荒、戰亂、疾疫,也沒能讓廣陵盛景淪逝,反倒令它愈顯旺熾,幾近昏狂。圓仁生出明識,以諸位友伴的見地和境界,尚無從洞徹機括,勘破幻相:災荒、戰亂、疾疫無法令繁華離開,只不過繁華終究會自己離開。

然而,東瀛僧圓仁又何嘗泯除誕妄,不淆于惑?佛說一切眾生相,即非眾生相。凡為外物侵奪者,皆內質不足,信哉斯論。圓仁眼中仍有空色之別,心中仍存真幻之分,聞理似悟,遇境則迷。他一意循守八正道,刻苦參解那無上正等正覺,因此念住于空,既不曾看到漕河邊布列輝煌的萬盞絳紗燈,更不曾看到娉娉裊裊的歌姬舞妓走在樓頭,仿若飄飛城上。有人見不可以見者,是為神胎;有人不見可以見者,是為覺障。東瀛僧不欲見諸色相,故雙目低垂,默誦彌陀。此去臺州國清寺,須向大德求教:可以見者,可以如何見?

玄想一生,天國、塵俗、地獄,瞬息層疊,六道即輪回于當前刻下。圓仁步入唐朝的黑夜。明月樓已在街角浮現,但東瀛僧覺得那又是一抹迷樓虛影。青幽幽的月光為一朵輕云鑲邊,使之七倍輕逸于初始,恍似一條升龍,直上九霄。

郭廷誨《廣陵妖亂志》載:“富商巨賈,動逾百數?!苯鹩駶M堂之徒,腰纏萬貫之輩,于揚州城興造邸宅、家墅、庭園,成一時風尚。見問,財主殷眾,皆從何處來?或曰,自銅、鐵、鹽、茶諸業來。又曰,自江、河、湖、海諸路來。果真如此?嘗聞悟道者言,大水匯流,萬品集萃,銀錢所出。高士之語可為證。

然而,世人實不解財貲、榮顯緣何來,緣何去。

鮑參軍《蕪城賦》云:“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庇衷疲骸版茇淃}田,鏟利銅山?!?/p>

李太白《登高丘而望遠》云:“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庇衷疲骸氨I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

有時妖亂源于富奢,有時則相反,富奢源于妖亂。

唐天寶三載,即公元744年,日本僧榮睿、普照等再訪揚州,奉邀鑒真大和尚東渡弘法。彼時明月樓內,粟特舞妓裴月奴十五韶華,未到火候,仍做頭牌,王盼兒陪襯。

七月初七下午,姑娘伴隨大掌柜、裴媽媽二人前赴江岸。所為何事,她并不知悉內情,亦無意知悉內情。乘騾車至堤塘。時近黃昏,上下一派空闊,只見斜日深暉,菰蒲蒼茫,三五艘新羅、百濟船,正從波翻浪涌的東海邊沿,朝著長河咽吭處坐落的港埠駛來。煙霞爛熳,鹙鷺于水畔獵魚,鴻雁嘹嘹嚦嚦,迎風振翮,參錯往牛渚磯飛去。

大掌柜欲與某某公子相晤,無奈對方爽約,未至?;爻烫焐殃?,忽逢一場狂雨,裴月奴漸生憂懼,雙手不由得揪緊腿上鋪展的茜裙:幾丈之外,萑葦密密叢叢,蒹葭搖蕩不定,或有一伙謀財害命的匪賊匿伏其間,將在下一刻沖出劫殺他們。

三人撲空。對粟特舞妓而言,未必是一樁壞事。打算接她上畫舫的舢板失信誤期,始終不見影跡。為何偏偏來此地,卻不從碼頭登船?十五歲姑娘又怎會明曉。

津濕晦蒙中,路人賊行,各自搜抉遺落的片片殘魄。岸邊散置著治水護堤的埽材。途道坎坷,迂曲,瀺瀺浞浞,車子徐緩前進,輪轂滿是泥污。

兩個主宰裴月奴運命的男女一路談敘。妙年粟特舞妓聽不懂,遙遙向揚州城望去。潦雨初晴的清穹下,街市燈火綿邈無絕,似與星漢相接,令新月煞白。江上波光點點,暗影湛浮,殆如寐夢。騾車在雜花幽樹間轔轔行駛。夜陰里勘察河道洄流的鬼祟男子,待裴月奴等人離開,徑往深處覓去。他夢想著終有一日,從江底撈出一兩副船骸,攫獲銅錢、銀鋌乃至珍奇重寶。這時,不明異物驚擾到大片眠鷗宿鷸,水鳥撲翅紛紛。晚香玉的芳馥隨之傳來,令車夫神醒。

“白鯨!”呼聲于迥曠中旋蕩,“白鯨!”

風起如箭,逆浪拍岸,將若干擱淺的大船進一步推上沙洲。順著人們手指的方向,裴月奴引頸遐眺,隱約看見一個小鼓包從江心隆起并快速滑移。城墉已近,輿馬行人漸多,不乏虔敬男女在水邊跪倒,頂拜,焚禱。

坊間傳說,白鯨為龍魂化身。其實,龍魂在白,不在鯨。此白附于鯨,皦皦然,皜皜然,皠皠然,亦可舍鯨而附于鱘、附于鳣、附于、附于鲺、附于鳠、附于鱒、附于?、附于鰨、附于鯪、附于鳙,附于鱧,附于鮫,附于鰅,附于鯼,附于,乃至附于鯤。十八年后,李太白騎此白鯨,從采石磯升天,龍魂因之圓滿,游離電遁無蹤,于是乎,白去灰現,白鯨復為灰鯨,返歸溟渤大海。

宵深戲未闌,滿城露重涼生,裴月奴渾身乏力,回到廂房,卻了無困意。屋室以西域彩畫墁墻,還勾繪著河間風格的腰線。故鄉,故鄉,粟特少女忖想。奈何故鄉逖遠,裴月奴記憶朦朧,無從追溯……

明月樓燈火煌煌,樂聲幽婉,歌韻清圓。姑娘凝然獨坐。裛裛的鈴子香讓她傷懷欲泣,只因三夏已過,秋涼漸至,只因上天不憐,只因今生今世,命為煙月鬼狐,身無所依,情無所寄。

天寶九載秋,密雨斜侵,廣陵處處流潦。

裴媽媽讓龜奴買來朱砂、雄黃、巴豆、菟葵根、烏頭根、蜈蚣、砒黃,混合研粉,摻入蜂蜜,揉成小丸,讓明月樓的頭牌裴月奴服下,療治中魔之癥。

兩年前,王盼兒身故,粟特舞妓似乎王盼兒附體,不僅成為明月樓金牌,脾性也愈發像王盼兒生前一般。上回,巨富鄭萬乾親侄子鄭滾光顧,裴月奴又將他氣走,闖下不大不小的禍事。這天上午,粟特舞妓由丫鬟陪伴,乘舟從參佐橋出東水門,前往城外仙廟。莫非她要斷惑決疑,卜筮一番姻緣?莫非她要向禖神求子?裴媽媽忐忑不安。

大雨滂沱,江水渺漭。各國商船貨舶——大多來自新羅的唐恩浦、日本的唐津港、北天竺的提?港、波斯的西拉夫港、大食的巴士拉港——仍繹絡抵埠。數百年間,商貨一直如此流動:自東向西,自南向北。揚州乃海陸通衢,往來不窮謂之通,四達無阻謂之衢。于是乎,玳瑁、珠琲、琥珀、珊瑚、瑯玕、香料、犀角、象牙,無物不至;絲綢、茶葉、銅鏡、漆器、瓷器,滿載遠航。如今,朝廷所需,多半依倚江淮,舉凡財稅、鹽鐵、漕運諸庶務,皆系于揚州。錢糧多寡,動關國計。

外運諸貨以瓷器為大宗。越窯、邢窯、定窯、銅官窯、宜興窯,薈萃揚州,再從此地販至海外。異邦商旅,多為瓷器來,其中波斯人最眾,大食人次之。鄭萬乾一家,素與波斯賈、大食賈相熟。鄭萬乾侄兒鄭滾,舍邸在廣濟橋北,前幾日,他從扶南國運回不少郁金粉。傳聞用此物擦身,大有益于體膚,服食亦可行氣化瘀,退散炎腫,清心解悒,只不過,其苦味甚于姜黃。半個揚州城的女子,不拘是風塵女子,還是良家女子,多多少少買了新鮮上市的郁金粉。當晚,鄭滾在明月樓擺宴尋歡,讓裴月奴以柘枝舞助興。比鄰漕河的朱堂翠閣里,樂伎跽坐一隅,彈琵琶,吹篳篥,擊長鼓,粟特美人在安國舞氈上旋轉,眄盼,翻掌。鄭大公子興緒飛騰,倚酒三分醉,居然跨過食桌,跳下場來。男人踏著鼓點,繞著姑娘轉圈,像只愚拙的河蝦繞著一簇水草轉圈。他故意踩踐舞氈,腳底一溜滑,摔了個四仰八叉,仍伸手去撈裴月奴。粟特美人裙子被扯破,欲在盤盞橫飛的哄鬧中遠離險境。鄭滾不許她走,上前欲要撲倒姑娘。兩個龜奴將他攔腰抱住。

八月揚州城,晝夜繁囂鼎沸。日本僧榮睿、普照等人赴唐已滿十載,仍在為鑒真大和尚第五度登程而奔勞于途。鑒真大和尚器度宏博,學識淵深,數年來屢次出海,屢次敗挫,如今他雙目已盲,但弘法倭國之誓志無改。何日瀛波千里一船渡?榮睿、普照不無憂灼。值此仲秋,正是佛陀涅槃之北天竺歌栗底迦月。晚時,雨住云收,紫穹上懸掛一輪淺青色玉魄,嚴靜中萬理皆澄。鑒真和尚出入于禪定,深悟諸因緣法固有破毀。大師電游于共相殊相,照觀羯磨大海,諦辨苦集滅道之間,他本人與東方列島的絲縷聯系,乃洞知第五次遠渡仍將逢遌險阻。不過,越洋迄未成功,終可成功。寺院主殿內外,眾比丘設禳災大齋,各個鳴鐘擊磬,久久持咒誦經,為僧團扶桑之旅禱福,聲達九旻八幽,誠動諸蘊諸界。

其寶樹下,諸師子座,佛坐其上,光明嚴飾,如夜暗中,燃大炬火,身出妙香,遍十方國……

河渠邊,風月場,縹色紗帳向水空揚逸。許多閣樓上銀燭煒煌,嬌歌妙舞,紈扇圓潔,酒客接盞舉觴。此刻,廣陵城是一頭雌雄同體的怪獸,光澈之軀在無盡黑夜里俯仰,膨脹,轟響。煙廊花院之中,男人們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千百棟華屋下杯盤狼藉,釵垂髻亂。涼宵四更時分,巷閭漸入岑寂,橋外昏曖處飄來陣陣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廣陵城內粟特人不多,回紇人自然更少。似乎有一道隱形屏障,無法逾越,將他們攔擋在江淮以北。而裴月奴正是粟特人與回紇人的混血后裔。多年前,撒馬爾罕的商販將她賣到唐境。

十月中旬,有渡船從江心撈起一具男尸。經查,是揚州海陵縣蔣某投水自沉,按理說,本該沖入浩海,誰知陰差陽錯,反倒拋露于上游,成為江頭小小一片浮渚。此事讓幾位遐邇聞名的河道勘察者再度活躍。城中最大銅鏡鋪老板杜佐,坊間人稱杜小千,迅即派得力伙友,去往岸邊,用鐵腳木鵝測量江流之緩急深淺。他們始終相信,水底有個金銀窩,因河床起伏形狀,再配合洄渦神暗中作為,眾多寶船的殘骸、龍宮的器物鱗聚此間,誰把它找到,必然富甲天下。

焚毀迷樓的大火,已將揚州城西郊永遠染紅。裴月奴聽到鄭萬乾自廣州回返的消息。這位富商熱衷于泛海,妻室散居在相隔迥遠的眾多港埠。他從揚州集市上收購大批銅鏡,螺鈿鏡、蓮紋鏡、雙鳳鏡、雙獅鏡、海獸葡萄鏡一應俱全,販運至南海及西海諸邦,再向波斯人或天竺人采買胡椒、香脂,裝船歸國。在錫拉夫港,他啖嘗過奇大逾甚的霜糖色棗子。在提?港,他暢飲過甘美的閻浮果汁。印度豐稔富繁,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指其“阛阓當涂,旗亭夾路”并非虛辭,粟特人也來此貿易。對鄭萬乾而言,揚帆出海不只是生計,更是生活本身。無論去到何處,他總要打探那里產不產粳稻,谷價幾多。這位富商還喜歡搜羅諸番國有關石榴的各種消息。鄭萬告訴揚州的老老少少,室利佛逝人用石榴花釀酒;南詔人培植的石榴蜚聲宇內,果皮薄似宣紙;天竺人正如遠游圣僧記述,庭戶間栽滿石榴樹;大食人則期望男子漢像石榴一樣,又甜又苦;在波斯一些城鎮,婦女將石榴汁煮沸,給米飯染色,用于款待賓朋……

鄭萬乾從東門水道入城,登岸不久,便嚴令親侄子鄭滾到明月樓賠禮謝罪。裴月奴自然懂分寸。河濱香閣之內,玉斝金杯之間,她入座陪侍,繼而獻舞。筵席上水陸俱陳,飲饌精美,鄭滾的朋黨舉箸傾盞,大嚼肉膾,閑敘酣謔。論膽氣,論豪氣,論血氣,泛海商賈不遜于賊匪,他們一攫千金,他們一擲千金,他們心狠手辣,他們裸形縱酒。多少背義趨利,多少秋扇見捐。這些人出入過大風浪,遭逢過黑與白,嘗受過生和死。最終,他們合當暴斃,領受十殿閻羅的連番審判,連番責罰,再由揮斧小鬼驅趕,投入阿鼻地獄的無邊煉火之中。

臣奉帝勅,掌管幽都,較量罪福,不漏分毫,審得罪人,在于陽世,造諸惡業……

日本僧榮睿、普照仍在為鑒真和尚的東渡大計奔忙。勞煩間歇,他們走過高處,俯觀漕河邊一座座朱欄碧檻的娼樓。似有嬌語柔聲循著秋風傳來。兩位日本僧低首合十念佛,為畜生界又增魂靈而悚惕,為餓鬼界之民僅在陰歷七月十五這天方能飽食而愴慘。

裴月奴遣去送信的丫鬟回來說,范三郎乘船出了揚州城,南下前往廣州城。粟特舞妓走至滴水檐外,隱約聽見有人咽泣。望見一抹媚影。凝眸再看,是一位梳鸞鳳髻的年輕女子,夜里偷偷到河邊憑吊亡者。她為誰哭?為昨日跳江的蔣相公?我裴月奴又為誰哭?為一個賺財獵艷的負心漢?為一段聚少離多的撲朔恩愛?這時,女子莫名其妙沿河岸徐行,手舉一面圓鏡,兀自吟歌。幽冷中,她輪廓發白。雨滴自晚霄零星落下。魚市、鹽市仍有兩三家鋪子尚未關門。船從橋下過,隱入渾玄,化作一盞漸遠的燈火……

幻劫間,凡人聚散無常,升沉各異,悲喜自別。

七十年后,杜牧之吟詠:“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p>

往世不可及,來世不可待。揚州明月樓,倏忽已成塵跡。

乘風歸漲海

死亡到來,似海水上漲。在昆侖島附近,我們救起一個中國漢子,貨船繼續朝東北航行,駛向占婆。

祈求真主保佑,讓這艘天竺舶一路順遂。贊美安拉,凡塵間倘若缺少了印度的造船工匠,穆斯林商團如何出海?須得牢牢抓住每一個靈巧的印度天才,將質量上乘的熏渠贈予他們。那些印度男子,把這臭味濃烈的棕黃色圪垯當寶貝,把它掰碎夾在大餅里,津津有味地嚼食,說是能攻療腸胃滯氣。他們老打噎,估計與腸胃滯氣不無關系??傊?,生為印度人而不吃熏渠,必渾身難受,虛汗無止,并遲早染上黑尿熱。

信風,真神的使者,請將這艘天竺舶安然送往大唐。讓我們可以在廣州港登岸,享受巨樹的蔭涼。

室利佛逝已拋在身后。三天前,從一位堅守舊教的波斯同胞經營的商棧里,我們買進樟腦、黃金、肉豆蔻、烏檀木,以及兩頭似馬非馬,似牛非牛的異獸,賡即裝貨入艙,拔錨離境。星陳云布的島嶼在暗中不停較量,在沉靜的表象下爾虞我詐,互相使絆子,下黑手,大力搶奪客源。那幫土著才不管什么王律,隨便砍斷別人的纜樁,把重舶輕艇拖拽到自己的地盤系泊,再派婦孺為異國的商船涂覆瀝青,往舷壁的裂隙中填塞棕櫚絮。誠如巴比倫古詩所述,他們臉龐發暗,仿似壓蓋著一層已死的麥芽。唉,旅行家喜歡以奇景異事寫成各自的游記,說什么東方的居民可以活三百歲,說什么錫蘭島上散列著眾多魔國,還說印度洋是一片內海,印度南端與一片住滿了野蠻人的大陸,或者反大陸,相傍相鄰??墒?,當我們抵達殊域,卻發現書籍上描繪的妖物、珍禽和古樹難覓影蹤,而外邦民族既不見得多么高尚,也不見得多么污劣,皆為利來,皆為利往,跟波斯人差別不大。我們身處同一片交易網,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迄今延續了千百載,還將一直延續下去。

自古以來,作家只喜歡寫些怪談,只喜歡讓商人講些荒誕不經的見聞。所以,浮謬傳流,迄今也延續了千百載,還將一直延續下去。

獲救的中國漢子躺在甲板上,又饑又乏,已經神志不清。大伙給他水,又給他食物,但不敢一下子給太多,以免撐破這可憐人的肚腹。漢子漸漸恢復了氣力。他會一些阿拉伯語,還會更少一些波斯語。不過,當他說起家鄉話,我們中間也有人勉強聽得懂。在大海上受苦多日,漢子精神不錯,甚至相當奮亢。他幾乎沒怎么休息,急著向我們講述自己的遭遇。不難看出,這男人孤獨太久,渴求同類陪伴。

漢子叫阮旺福,落難超過三十個晝夜,不止三十朵晨曦玫瑰從他那腥臭、磨爛的手指間綻開。遇風暴沉船后,阮旺福與六七名伙伴攏在一處,緊摟著幾根互相纏絡的殘斷桁桅。當日晚間,幸存者爬到木頭上拼命劃水,近乎狂癲喪智,仿佛黑暗一消退,陸地和岸灘就會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就會發現自己正漂流在一片平靜的湖泊中央。然而,旭日東升時,滄海依舊,絕望降臨,有人失聲痛哭。阮旺福是個廚子。第一天上午,他把隨身攜抱的馕塊分給同伴,制止訌爭。下午,他用纜索、衣服,以及大伙提供的雜件,試著做網子捕鳥,做釣竿釣魚。巨洋淼漭環合,湛涼而咸澀的浪沫撲在臉上,苦不堪言。接連好幾天,他們各飲各尿,除了柚木屑和枲麻絮,再無果腹之物。有羸弱者扛不住毒辣的日頭,歪倒氣絕。余下伙伴打算靠分食尸體續命。所幸遇到一座不大不小的海島,阮旺福等人掙扎上岸,看到林子里擠滿了數以千計的藍色肥鳥。它們極其愚笨,不大愛飛,見人也不跑,可以直接一棒子打死。幾個人撕開且生啖了兩只這種肉乎乎的野禽。阮旺福又捉住海龜,敲碎龜殼,生火熬出龜油,涂抹藍色肥鳥,烤成噴香的美味。最終,水手們吃得腹脹如鼓,兩眼發黑,無法動彈,只能躺在沙灘上哼哼。恰恰這時候,樂極生悲,失侶肥鳥的哀啼竟引來一群生番,把阮旺福的同伴悉數砍殺,只放他一人奔入大海,再度偎傍浪脊。

暴雨如注,水天連成一體,洋面上點點焰星,煞是詭奇。興許是為了躲債,興許是為了逃避生活,總之,阮旺福不愿返回廣州,懇求讓他在占婆國的港汊離船。每到一地,難免損失水手,這些男子夢魂顛倒,跟隨林間出沒的野姑娘、瘋婦人乃至淫艷的山魅高飛遠遁。所以,遇事須謹飭。阮旺福告訴我們,他東家范鵠,廣陵人氏,也在商舶沉沒時墜海,生死未卜,若將此消息轉達廣州張某某、揚州鄭某某,當有酬謝。范鵠,范鴻之,范三郎。我們記住了那個唐朝商人的名字,但不是為討賞錢,只為盡一份天定的義務。

駛離占婆第二日傍晚,不少夜光蟲落到船舷上、檣桅上,并于拂曉蠉飛蠕動,幽火般漫過甲板。除此怪象,無事可敘。行至廣州港外,遙遙望見賽江神的人群。不難揣料,即將啟程的水手又去波羅廟求仙神庇佑。我終于從蘇萊曼萊阿再次來到廣州港。交錯駛過的大船,多為箱形舶,張掛斜桁四角帆,它們乘著強勁、暄暖的洋流,沿一條安全的弧形航線北歸,又有不少寶舸南下,駛向遍布環礁、怒潮和盜匪的漲海,前往異域諸國。

日月薄蝕,行南北有時。波斯商賈航海,總在桅桿四周,面朝天房的方向,閑閑靜靜做他們的五番拜。許多船員遇見過巨鳥或者巨蛇,遇見過小島一樣的鳁鯨。離陸地還很遠,頭領便吩咐水手,落帆下錨,從波斯舶放一葉輕舠,送我登岸。他們慎終若始,害怕遭到襲劫。

離鄉萬里,舉目無親,囊空如洗。為什么不待在揚州城,老老實實做個酒樓的廚子?為什么非要跟著范三郎,不懼身死家殘,赴遙迢異邦歷險?眼下,又為什么要留在蠻荒的占婆國?我,阮旺福,生來不是習文作詩的料子,不是耽研古書的料子,但一樣識字。波斯人說,他們的圣典里每一句話,統統有四重含義。你好像看得懂表面意思,其實根本不清楚真神會如何安排。對,說不定這尊真神想讓我阮旺福在占婆當海盜頭子,甚至當國王。說不定這尊真神想讓我阮旺福去搭救某君性命,再讓那人當海盜頭子,甚至當國王。

占婆,海潴無數,常多霧雨。此地男女以椰葉作毯,以檳榔汁作酒。僻壤窮林間,妖云繞繚,魔氣氳氤。青黯黯的山野廣布沉香木、烏? ?木、黃蠟木、蘇木、白檀木。我走上岸頭,到處是喓喓蟲嚶,喈喈雀鳴。

占婆,漢家典志稱林邑,遠在愛州、驩州以南。驩州,古時象郡、日南郡,距洛陽一萬三千四百里。

占人兇悍,劫搶商船,燔燒官寺,禮敬大自在天王、大梵天王、幻惑天王。此地君侯,建佛廟以徼福,造摩醯首羅王祠以積善。至于本土神明,名曰釋利摩落陀古笪羅。

占婆兩大勢力,南方檳榔部落,飲檳榔醪,北方椰子部落,飲椰子醪,長年相互侵伐,于是民庶如芥,隨風星散。

占婆國主,有五千卒兵,使竹弩,穿藤甲。王城位于河口,垣磚涂蜃灰,內有數萬人居住,煮海為鹽,釀漿為酒。

阮旺福,原是一名水手,受雇于揚州商人范鵠。他登陸占婆之際,恰值律陀羅跋摩二世秉政。據說數百年前靠兵變操權的拔陀羅跋摩一世,中國文獻稱作范胡達。范胡達之父范佛,祖父范文。史料記載,范文亦揚州人士。

彼時天威所被,四洋彌伏,偏有??荜愇湔?,在占婆一帶招降納叛。阮旺福正是聽到消息,來此投奔。入伙儀節頗簡?。撼粋€骷髏頭里撒尿。然而,關鍵一刻,男子欲尿卻無尿,只覺陰莖又?又脹,乃至發疼。他冷汗直流,周遭惡徒的神情則漸漸凝滯。阮旺福暗暗向骷髏頭祝禱:往后逢年逢時,定給你燒香,供祭,打齋。驟然間,男子尿泄如注。

漲海左近蠻國,商人常常又是貢使,又是賊盜。某個月圓之夜,這片寬闊的水域逆浪沖霄,如鐵圍山拱繞四大部洲。當晚,阮旺福效命的團伙乘舟來占婆襲掠祠宮。他們將神居掃蕩一空,搶走寶石、金笏、銀瓶、盎缽、拂蠅諸物,還到處縱火,掀起暴亂。有幾次,國君也不得不乘象遁入深林野嶺。

阮旺福終其一生,未再返鄉。他在一座荒谷稱王。那是個好地方,天空永遠浮泛著朵朵死云,孔雀翱舞時蔽日籠山。不分四季,不分晝夜,阮旺福的領邑一直幽煙冥緬,曖曃無光。男人偶爾會夢見揚州城,但年復一年,次數越來越少。

受損的寶舶仿佛緩航于天際,鯨鯢蛟虬游弋于周遭。

老實說,懷鄉者終究比忘鄉者更讓你感到安全,因為相較之下,前者更容易溝通,也更容易揣量。

擺脫了暴風雨,我們這些斷裂的桁桅或呻喚,或靜靜橫躺。許多幽靈鯊從四方八面圍攏過來。

有時候,恍恍惚惚覺得,我們原是一株古大樹。俠士淳于棼,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某日醉倒樹下,夢入槐安國,招為駙馬,任職南柯太守。我們泛海的瘋夢狂夢,同淳于棼的美夢清夢纏絞在一起。他不醒,萬千木精木怪充作船桁船桅的命運便無終窮。

有時候,又寧愿相信,我們不是一棵揚州老槐,而是一棵黎凡特雪松。潛寐之際,似乎重獲晨色的青銅記憶,似乎重睹眾鳥于暖靄晴嵐中翾翔。吾等來自永生樹金庫,銳利的影子使幼豹慄縮,也曾追隨腓尼基水手,揮別遇難的船骸。還有同伴親歷了葡萄牙航海詩篇的傲然問世,那顛倒黑白的詩篇,它寫道,窮兇惡極的風神要直接摧壞整個世界機器。夜晚,精靈們拋甩繩纜,拽住星流,渡過崩浪秋云之海。

在天竺洋,你是否見過老態龍鐘的大鵬占據著孤島?它乃眾禽之主,翼如巨旄,雙爪可攫持小象,被土著人當成不死鳥的金鳳凰。在廣州港,你是否見過銅镮垂耳的番奴、彩縵纏身的蠻女?浩漭水域上出沒著中國海盜、林邑海盜、日本海盜、爪哇海盜、印度海盜、阿拉伯海盜、阿克蘇姆海盜、拜占庭海盜、摩洛哥海盜和維京海盜。圓藻與貝殼為相距遙遠的船舶,為懸久別離的兄弟姐妹傳遞著死訊。無名黃昏下,我們一艘接一艘,逆風航行,主帆、次帆、尾舵、腰舵密切配合,沿之字形軌路前進,駛入海妖劇場。

大水溟涬,波流以無垠而青黑,寒濤延布荒宇。禍殃輪番侵虐,閃電燃灼,月亮哀泣,白蟻將我們蛀食。已硅化千年的光陰漫游者,仍不懈覓尋歸途,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原來硅化千年的生命也可以做夢,原來瀛寰萬物跟大伙一樣,都可以做夢。

暮沙落入海面。旅人的鄉思縈繞在精靈們心頭:

“船槳啊,忠實的朋友,請助我重返故國,重返那永不毀朽的金色港灣?!?/p>

長安馬

天寶十四載九月廿八上午,河南府某縣某鄉,有龍肝鳳髓自高穹下落,眾咸以為禎祥,其實那只是一堆堆豬下水,疏松的豬下水。此事吸引了大批堪輿師、煉丹師、天文地理師,紛紛前往勘驗。許多奸險獧狡之徒,居然掛羊頭賣狗肉,趁機做起了神獸仙禽的內臟生意。

馬者,國之武備。九月廿八當日,畫匠陳沐從老家返歸京師長安,途遇幾百匹驍健軍馬,正由六七名牧夫管束,慢中求快一路繞避白桑林和苧麻地,迤邐東行??墒?,上至州官縣吏,下至市井男女,根本無人留意這馬隊。最近小半年,類似情形日漸頻密,時??啥?,大伙已見怪不怪,畢竟天下久安,士庶皆恬不為患。況且乎龍肝鳳髓,降自九天。試問誰領教過此等瑞景?龍肝鳳髓啊。神駿,寶驥,鐵驄,電騮,固然值得一觀,但它們到底不是龍肝鳳髓。接連幾日,種種奇情異狀,踵至沓來。

凡近原阜,見氣如萬丈竿,沖天直豎,青赤白黑者,皆主有災襄。

當今國家,不再文主武從。諸道牧馬監,紛紛落入地方節度使之手,他們各施神通,擴充馬權,以增強實力。馬,將決定戰爭勝負,王朝興衰,種族絕續,比什么龍肝鳳髓、龍須鳳翮、龍精鳳血重要百千倍。承平之下,世風變移,民恒逸則忘危懷禍。陳沐心知,山雨欲來。去歲,天寶十三載正月,圣上恩允安祿山兼領隴右群牧都使,司管隴西、金城、平涼、天水四郡總計四十八監,再領閑廄使、御馬總監事,成為朝廷的馬政最高長官,進而掌控岐、邠、涇、寧四地八馬坊。這些廟堂大計,陳沐原本不懂,多得老鄰居朱履震剖疑,方略通眉目。上月初,畿邑坊間傳言,安祿山又攘奪河東道嵐州之樓煩監。那片養馬場,乃開元四年高句麗將軍王毛仲修造,以巨塹、長壕筑成一座座堡壘,防范胡族輕騎,寇邊掠畜。樓煩監雖在河東節度使轄境,卻一直由隴右節度使遙制,令安祿山無從下手。如今,此人已不僅是河東、范陽、平盧三鎮節帥,還是大唐馬政第一號人物,權傾朝野,終于逞欲稱意。他調派親信,從各監甄選良駒,不斷往自己的幽州老巢輸送。陳沐聽人說,前兩日,大隊馬匹行經古戰場,天陰時屢聞鬼哭。

長安。夜雨旦歇,天衢幽曖。砧杵聲在溝渠邊此升彼落,浸漸染遍畿郡。城北,宮闕高處,垂蕩著金枝翠旗,掌燭的皇家寶輦似從虛浮中駛來,往虛浮中駛去。畫匠陳沐,寓身青龍坊,他深秋晨興,敝衣缊袍,正打算找一爿食鋪,弄些湯餅果腹。無意間,他抬頭看到,兩只朱鹮正比翼西飛,遠逝云際,又不禁想起揚州人范鵠和粟特舞妓裴月奴。

半個月前,他倆永結鸞儔,諸友與之餞飲,送二人出京。這些年,天子銳志武事,畢力經營西北,于是錢款、吏員、兵馬餉械,汩汩不絕向安西四鎮、北庭三州劃撥,派遣,集結。大幕已然拉開,伶偶各各登場:范鵠接下了西域勸農使巡官一職,朱履震等人跟隨他夫婦同出玉門關,前往龜茲城。

清早寒風砭骨,冷意尚濃。各坊豪家大屋,囂鬧的弦歌酒宴這一刻已告息停。陳沐吃完湯餅,便動身前往皇宮,續接前一日工作。他與許多匠人在一座座殿閣里圖狀禽獸,影寫仙靈。陳沐知馬、愛馬,相信它們可溝通鬼神。他憑自己的才識、境界,以及于闐畫派的嶄亮墨線,到處給主顧勾描昭陵六駿。也曾費工耗時,構作《駉》三卷,摹繪古詩文記載的雜色駒子,其中有骃有骍,有騽有騝,有騅有駓,有駩有驔,有騢有驒,有驈有騜,有駥有驓,有駽有騵,誠是駁馬紛繁。然而刻薄之徒,深譏其技藝不精,陳沐為此慚沮。只今連青龍坊的收租婆子,因男人拖欠房錢,也對他朝嫌暮厭。

鳷鵲樓外,有粟特商賈拎著酒榼走過。陳沐的青氈鞋上似乎粘了些畜糞,但他不以為意。長安的昭武九姓之中,頗多信崇摩尼教,這幫人過庇麻節時,先由摩尼師領頭頌贊神祇,再齊誦教法,繼而飽餐一頓,奉上瓜果,連同太陽、月亮形狀的胡餅,祈愿上天解放寰塵間更多光明因子。粟特人不僅善于經商,還是一流的琉璃匠,且是卓異的機械匠。不過,陳沐瞧見他們,第一想到西域顏料,第二想到大宛良驥。武德年間,康國向唐朝獻馬四千匹,其后代至今在中土騁驟。除了獻馬,康國還獻獅。粟特人尚獅,敬拜騎獅女神,認為獅乃權力化身。

這時,不遠處傳來聲聲童謠,清脆悅耳,卻始終尋不著那些小毛孩蹤影。

禮部尚書不尚書,太子洗馬不洗馬,長安不長安……

修政坊的馬毬場凈蕩蕩,空索索,唯有暮蟬、濕苔、經霜敗葉。慈恩寺,與北魏凈覺寺、大隋無漏寺的殘影重疊在一起。僧人撞鐘,雨滴又從曉空灑落。晨鐘喤喤,細雨瀟瀟,似乎無孔不入,令早行人渾身難受,百骸隱隱發疼。循著啟夏門大街,陳沐瑟縮步趨,總覺得是鐵匠的祖師爺、夐古戰神蚩尤在天上施放冰霧。他走過永寧坊、平康坊、崇仁坊,至景風門集隊,隨內官入皇城,又從安順門入宮城,再花去一盞茶的工夫,才走到干活地點。途中遇上警惕如鷹瞵的七品捉賊尉,遇上神情詭諛的理匭使相公,還瞥見一位苦練《劍器渾脫》的韶妙女藝者,十分吉幸??邕M陰沉帝宇,陳沐開始為高大的檁棟涂彩描紋,他專心一志,瞬然撇開了煩惱。

日昳時分,云頭低垂,雨絲轉密,穿堂風讓人肩膀刺痛。興許來一碗羊雜湯,撒些胡椒面,喝完便沒事了。陳沐美滋滋地想著滾熱的食物,與同伴去一座偏院拿取油漆、工料,打算稍作休整。半路上,不意碰到了一匹溜韁白牡馬,這畜生骨骼壯大,慌不擇路地縱蹄逃奔,險些將陳沐和另一名匠人掀翻。它本該安安分分跟狻猊、犀兕、巨象等珍獸待在御苑,悉力排演百獸舞,奈何此馬狡狙,竟趁馴奴不備,掙脫? ?靮,沖破圍堵,四下騰踔逸馳??吹剿?,陳沐一時忘了饑渴,忘了秋夕風疾,更忘了狂災巨禍的諸般朕兆。好一匹白牡馬啊,雙目含光,分綹額前,剪鬃縛尾,昂首銜鑣,令觀覘者精神一振。

白馬兄,你是遠道入唐的吐火羅貢馬?是精悍的波斯馬?是東曹國的汗血寶馬?是骨利干進獻的追風駿?還是年年以數十萬疋縑帛,在西受降城換來的、技藝絕倫的突厥馬?或者是雄健粗壯的粟特馬?或者是不習戎務的神駒天馬?或者是性如烈炎的大食龍種千里馬?……

黃昏,云收雨住,陳沐步出皇城,返回他曲江池北面的荒僻寓所。宸宇穆靜,眾多飛檐的椽頭上,珰環閃著秘幻金光。武成殿旁,半個甲子前制成的水力渾天儀仍在忠實運轉,渾鐵鑄件因日炙風吹而發赤,猶如血染。這是大和尚一行的真正杰作,改進了東漢太史令張衡的設計,既可報時,又可模擬星象。兩個小木人由嵌合的齒輪帶動,分別于每刻擊銅鐃,每辰敲銅鼓。上層的機械蓂莢,則隨月盈月虧而自行起落。年復一年,水力機械鐘叮噹作響。

陳沐向范三郎打聽過,在揚州、益州、廣州,工商百業,皆可乘馬。禁令早已是一紙空文。各地的富豪雕鞍銀鐙,更讓僮仆騎從,大行僭侈之風。陳沐倒覺得,不準乘馬的禁令反而激發了民間的求馬熱忱。當然,在長安、洛陽仍束約甚嚴,否則公卿帝胄,顏面何存?……

東西兩市,鳴鉦閉門。只見一隊宮人騎著高頭快馬,魚貫疾騁,她們或男裝胡帽,或裙服露髻,如七彩流星劃過阛衢,帔帛拂蕩,芳馥飄溢。領頭者,莫不是貴妃楊玉環?據說,貴妃娘娘每騎馬,大宦官高力士必執鞥授鞭。要么是貴妃的姐姐,那個驕奢無倫、與宰相楊國忠并轡入朝的虢國夫人?反正,長安城顯貴太多,他們一個個家財萬貫,飼育了大量私馬,令人側目。三年前,朝廷曾宣布,兩京方圓五百里不許置牧場。但這條命令同樣沒什么作用,因為各級官員完全有能耐,在遠離長安、洛陽的州縣置牧場。再說,天子實際上鼓勵民間養馬。

陳沐也想養馬。他一直盤算著,把老家的妻兒接來,尋一座牧場,去給朝廷或達官貴人養馬。雖不免辛苦,但衣食無虞,而且,他閑時也可以畫馬。對了,那匹在宮城亂闖的白牡馬,會不會是來自隴右牧監的御馬?所謂一馬伏櫪,抵中家六口之食。養馬開銷大,做個養馬人也不簡單。朝廷還規定,凡府兵應征,戎器、馱馬、鍋幕、糗糧,皆須自備。養馬是一門好營生啊。

回到青龍坊,晝色陰黑。陳沐撞到了收租婆子。這老媼身穿褐絁袍,活似一截大柴。她沒工夫搭理窮酸的畫匠,正自己叉著脖兒,支在檐下,欲咳欲嘔,搐搦流涎。問過旁人方知,婆子如此怪狀,是有一口宿痰倒灌,堵塞了氣管。

“馬者,龁草飲水,馳突躍踴,歷風沙,踐霜雪,斷鞅逸塵……”涼晨戃恍夢醒,寐語仍在你腦中回蕩。

正月初四,迎灶君司命,宜尋醫,忌歸省。正月十五,拜廁神紫姑,宜灑掃,忌行喪。春分,清明,立夏,芒種,諸節令轉眼便逝。國祚頹危之年,京兆長安十幾座城門擔受了時序更遷的重荷。兵戈擾攘,駔駿充于巷陌。安祿山的二十萬大軍,以胡騎為主力,不出一個月,便攻下洛陽東南的轘轅關,又在十天內淪陷洛陽。傳聞,叛軍之中,尚有數千名擅用楛矢石砮的肅慎族射手,可一箭奪三命。夜晚,隕星叢密,似火霰,似焰摩天的風輪下界。異象使你心似懸旌。

五月之時,陽氣始盛,火星昏中,在七星朱鳥之處,故曰鶉火。

叛軍殺人如刈。都畿道,京畿道,千里蕭條,爨炊斷絕?;实鄢霰己?,留在長安的居民,大約不足百戶。井邑之間,榛棘羅布。坊墻之內,凝塵滿室。酒肆一片狼藉,寫有“味兼醍益”的幡子靜靜垂落,日中若宵。你走至坊外,看到死氣沉沉的街市??珊薨?,東胡雜種,叛唐造反,神鬼必陰殛之!……分明才是芒種節氣,但荒巷朽木,庭草掛滿露珠,儼然秋韻深濃,奇哉,怪哉……戎事大舉,兵火連天,逃吧,勿再等,再等也無益。妻孥戚眷料必已接到家書,賊寇料必已馬踏鄉園。生,死,皆有冥數……慈恩寺緊閉大門,雁塔又濕又暗,周遭一派空茫,既無善男女繞走,更無善天神佑庇。宣陽坊近于焚毀,楊國忠和虢國夫人的巨宅幾經搶掠,他們一度并轡入朝,如今十之八九,難逃報應,只得同赴幽泉……你折身回屋,打算收束衣物,速刻出城。這時候,從北面奔來一匹白駒,似乎不快,實則極快,飛虹走電般,霎眼便到了跟前。密實的陰云間乍現一縷曦光,拋灑在白駒身上,它通體亮瑩瑩,明燦燦,鬃毛如燒如灼,籠頭兩端,纏以朱幩,卻無鞍無鐙。哦嗬,好一只攪海金鱉!挨這家伙撞一下,準定骨折筋斷。難道,它正是半年前亂闖宮城的白牡馬?像,又不太像。古人云,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御苑那匹,龍馬;目下這匹,騋馬。也可能你記錯了,或者殿闕使馬顯大,而坊街讓馬顯小。仔細再看,此白駒果然不凡。首方如磚,眼圓如鏡,腿長如鹿,且頸脰挺拔,腹下平滿,汗溝深,蹄角厚。像青海驄,又像天子騎乘的照夜白。

皇上匆匆幸蜀,閑廄中諸多名馬亦淪漫民間。是處月馬?是大夏馬?還是筋骨合度的突騎施馬?不,應是雜交馬。它瞳眸的柔潤光澤,乃雜交馬特有。這么說來,或許它先前的主子,出身于帝室,今已黜革為民。又或許,它曾是一場愛姬換馬故事的主角。又或許,它長在大商賈的牲圈里,那些人煉馬,很殘酷,掩目塞耳,讓駒兒不停打轉,不停抽鞭子,抽得渾身是傷,以磨滅它們殘存的最后一點點傲氣。又或許,它來自仕宦之家,見過銜冤負屈的官員受貶離京,頻頻仰頭嘶鳴。又或許,它是醴泉坊粟特望族公子的坐騎。他們獲準乘馬,但行止謹恪,從不縱韁馳驟,以免過于招搖,惹人妒恨。所以,有時候聽到王孫貴戚的馬隊在墻外大街上骎骎逐奔,鸞鈴響成一片,它異??裨?,亢昂中羼雜著自己也說不清的縷細驚恐,數度人立,幾欲躍出畜欄……

如果朱履震未走,不難給白駒兄熬一鍋補神湯,既解渴,又滋肺。老先生博如孔丘,術如呂尚,不可以蠡測,奈何也困匱潦倒。而今,他終于遂愿,跟從范三郎西行,離開了青龍坊的曠載蝸舍。

戴上裴月奴饋送的揚州氈帽,感覺自己小了十歲。祝他們夫婦二人,百年偕老,長壽以終。你牽著白駒兄,缺鞍少鞴的白駒兄,自己束好綁腿,背著個包袱,準備從安化門出城,因為明德門、啟夏門一帶,已是屎尿遍地,臭氣熏天。半路上,碰到個矮漢,此人一派忙慌,滿頭大汗,正自南向北猛走。陳沐,陳沐老弟!矮漢停下步子,左右掃視,喊住你。他臉相猥險,腮上似乎有兩個頰囊,頗鼓脹。陳沐老弟,愿否隨我走一遭,借馬馱物,好處,三七分賬。哦,這你人認識,本朝禮部侍郎的管事家仆。稍許一想,便通徹了。大概是他主子離京前,將一些金銀、珍異掩藏在府內隱秘處,矮漢詳知內情,所以甩脫大隊伍,專程跑回來掘寶。這時節貪戀錢帛,自尋死路呀。你搖搖頭,無意入伙。那人也不再啰嗦擾纏,瞬時遠去。開元以來,辦科考的職責從吏部遷轉至禮部,禮部侍郎知貢舉,權力比宰相還大上半分,自然財源滾滾。天曉得他留下了多少稀貴物什,埋在宅邸的暗洞里?方今皇畿,兵荒馬亂,矮漢想火中取栗,你想保命安身,故此各奔前程。

西北牧場,途路遐遙,福莫大于無禍。白駒兄一度誤食龍爪花的肥實根莖,卒致嘴噴涎沫,步子歪歪斜斜。以前,青龍坊有個早年養馬的老伯,深目高鼻,號稱牧圉,服勞役而無俸祿。他說在原州牧區,飼馬的芻秣由農人種植。白駒兄,堅持住。他還說養馬需要羈絆、翦、刷、鬴、鑊、畚、帚、油、藥、灌劑。然且眼下,你陳沐兩手空空,半籌莫展。

入邠州地界時,遇到一名獨腿翁,他從軍幾十年,曾是河東杷頭烽戍卒。馬中璞玉!獨腿翁大贊白駒兄。入岐州地界時,風聞反賊已占領長安,太子已登基踐祚。新君承運于傾亂之世,傳檄四海,統領諸路義師,矢誓興復先緒,光啟王業。而你們一人一馬,猶且纘續西行。秋月寒星下,來自塞外遠域的騎兵隊默默東進。在普潤縣,看到寬闊的草場,看到勝利的曙光,卻也撞上了沿途搜括馬匹、馱畜的官使。他們不由分說,當即將白駒兄征作戎驂。你孤形吊影,六親無靠,索性趨前請命,隨大兵同去,到軍營里做個馬夫,終日忙活馬具、馬料、馬圈,真正為皇帝陛下洗馬的馬夫。

伏敵鷹娑川

河道蜿蜒東去,消失于磧漠之中。夏季,天山融雪下瀉,將在沙崗間引發洪潦。昨日傍晚,焉耆城外,數十萬只鵽鳩從西北方飛來,屎如雨下。彭老軍頭說,突厥雀南遷,突厥犯塞之兆啊。

突厥雀。很好。無愧寇雉之名??稍谖溢娨暮喲劾?,它們不過是一群沙雞,是一堆天生天養的毛腿肉禽。突厥犯塞。哪一支突厥?處月部,弓月部,葛邏祿部,又或者其他什么鳥部?……盡管來,不妨事。即使全體突厥人拖兒帶女,忽然出現在三千里翰海邊緣,照樣不妨事。多也罷,少也罷,都不成問題,但得趕快,趕快??!

城郭之外,田疇甚廣。隊伍沿鷹娑川遄行。只消一? ?眼,我等從畝隴步入荒漠,界線極其分明,好像你穿過一道城門,風光陡變。路上,遇見一匹死馬,四條腿直直戳向云天,腫脹的肚腹似將爆裂。彭老軍頭,煞氣縈身的老軍頭,無役不予的斷臂老軍頭,他簡直迷戀眼前這單調乏味的景致。

隊伍所處沙磧,突厥人親切喚作“有去無回”。沙丘,彌亙無絕,堪較于大海,我鐘夷簡雖不曾見過大海,范三郎卻見過,因此他說堪較于大海,必堪較于大海。每隔一段距離,總有一兩座特別豐巨的沙丘,豐巨得不宜再稱沙丘,而應改稱沙巒。這些大家伙如同一個個身軀魁偉的魔軍百夫長,率領麾下眾沙魔,覬覦東來西往的商旅、駝隊、兵馬,隨時準備將他們逐一啖噬。千百年間,沙磧始終像寥廓青冥一樣冷酷。

生活在綠洲的男女知道,大漠中埋藏著金銀財寶,所以又把這沙磧喚作“地下之城”。有人曾看見淪廢的宮宇,有人曾闖進荒圮的寺廟里拜神。據說,從沙磧深處掘出的大部分奇珍,我們聞所未聞,金幣每一枚重達四斤。而沉陷沙海的昔代市鎮,不多不少,整整三百座。禍事發生在頃刻之間:狂風驟至,太陽變成暗紅色火環,伴隨刺耳的尖嘯,漫天黃沙襲來,掩覆房屋,老百姓空身逃跑,來不及掇拾財物。其實,眾男女相信,這片大沙磧本身便是一座無隅無底的魔幻之城,埋藏著金銀財寶,沾滿了邪戾塵穢的、多得可以跟皇帝比富的金銀財寶。

游牧的突厥人驟來驟去。有什么好奇怪?移動,如砂鼠一般不停移動,是他們的天性,更是他們的根本利益。

馬匹輪流去河邊飲水。千余名軍卒的囊櫜,也由取水小分隊逐一灌滿。宜人的時令,適于作戰的時令。我們躺倒睡覺。月光瑩白,照映著沙阜間靜寂無聲的士兵線,青銅色夜晚在永眠者頭頂怒目圓睜。

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有那么一段路程,有那么一瞬間,隊伍穿過圖倫磧的脊線。往北,能看到八百里外天山皚皚。往南,能看到千萬丈昆侖山迤漸逼近。

伏擊戰,將在這鷹娑川消亡之地悄默展開。什么人提供的情報?什么人下達的軍令?已經無關緊要。鐘夷簡,你,且須保持耐心?;馃鹆堑男宰?,在大漠深處將引來災患,不堪設想的災患。老庸醫朱履震說:凡舉百事,必順天地四時,參以陰陽,而剛者傷于嚴猛,急者敗于懁促……

沙土漸漸灼熱,令人嘴唇枯裂,士卒坐下養神,或以熟牛革鐾刀。這時候,我們看到數十萬砂鼠,浩浩蕩蕩,不慌不忙,翻越沙壟,涉過已變作潺潺溪流的鷹娑川,遺下零星尸骸。為首的巨鼠,大似仔豬,皮毛鮮亮。興許,它正是《大唐西域記》中載述的、在西域家喻戶曉的、拯救過古國于闐的金銀色圣鼠。

斷臂老軍頭從箭箙里抽出一支箭,獨手倒持,以箭筈撓癢。他告訴一個小伙子,這片荒磧上,并不是只有我們而已。

霄漢高迥處,四方神祇掩身于炎暉、云陣之間,靜靜俯視凡塵。挽蛇弓者,東方持國天王。執黑矟者,南方增長天王。捉青虬者,西方廣目天王。握寶锏者,北方多聞天王。

大唐各鎮兵馬,皆擎天王旗,祈佑武運隆盛。旌旄之上,多聞天王金甲金盔,腳踏小鬼,神威赫赫。據玄奘法師敘錄,從前突厥可汗侵掠大夏之縛喝國,欲襲奪一座伽藍。是夜,欃槍星掃過穹空,衛守佛殿的毗沙門天王,即北方多聞天王,于可汗夢中顯身,以長槊貫其胸背,入寇者斃命當場。

子時,霜風刺人肌骨。銀漢迢迢,辰斗粲繁,這些天堂的靈光靈焰,在默默召喚它們的陽間親友。

顯慶元年冬,蔥山道行軍大總管程知節率軍至鷹娑川,與西突厥四萬騎遭遇,前軍總管蘇定方領五百騎進擊,克敵制勝,斬首一千五百級。

開元九年春,玄宗皇帝《賜突厥璽書》云:“國家舊與突厥和好之時,蕃漢非??旎?。甲兵休息,互市交通,國家買突厥馬羊,突厥將國家彩帛,彼此豐足,皆有便宜……”

如今,戰端再啟,鷹娑川又將是一片刀光血影。

兩甲子間,圖倫磧南北的綠洲多所變遷,但游牧、商旅依然如故。伍長鐘夷簡守在一道沙坡上,把腦袋探出丘頂。他望見遠處有一隊孤零零的人馬且行且近,剛要拋拂小旗,向坡底的大軍發信號,猛然間想到朱履震的忠告。這名老庸醫,飽讀詩書,博通墳籍,上知天之道,下識地之理。再等等,再看看。果然,那隊孤零零的人馬,并不是突厥騎兵,倒像是一伙迷途商賈。鐘夷簡任由他們從自己眼皮子底下路過。這幫可憐蟲估計難逃一死。

第三夜,恒久一夜,升起一輪古老的黃金圓盤。辰宿列張,大地微渺如汀瀅之池。鐘夷簡仍無法入眠。漢子想到獻捷于帝闕的場面,想到隕歿于亂軍的結局。他腦海里翻騰著尸橫遍野、血盈溝澮的景狀。沙場,鐘夷簡夢寐不忘的沙場,雷奔云譎,電光石火,銅椎鐵鞭。他將一套圓刀法舞得風雨不透。他仿佛瞥見槍刺、劍削、斧剁的奪命倏瞬。他搶先攻破敵方的固壘。天上,于闐商人最崇敬的象頭王迦尼薩,正持神兵與虛空戰。月夜寒川,妖氣未殄,暗霄間盡是強弩隱伏的魔影。有那么幾分鐘,偌大的地下之城,原形畢露,四仰八叉躺在繁星曠野上囈語。鐘夷簡目睹奇觀,但沒敢叫醒昏睡的同袍。此地,此刻,他們已不再是軍卒,枕戈寢甲的軍卒,忠于國家的軍卒,他們是一群無頭者,是千百匹鉤爪鋸牙的熟眠鬼獸。更何況,擠滿了死人的地下之城在時間中為假,僅在空間中為真,而且,另外兩百九十九座地下之城又在何方?……那天凌晨,伍長鐘夷簡憬悟,既不要指望升官,也不要指望發財。朝廷的玉敕金書,恰似眼前這豐龐、虛幻的寶庫,你看得到,卻永遠夠不到。

戰北庭

瀚海西域,大唐的潮水正在退落,吐蕃的潮水正在上漲。大唐吐蕃,數度姻盟,可惜已是太宗、玄宗兩朝的陳久掌故。自從高宗朝永隆年間,茂州西南之安戎城失陷,大唐與吐蕃便時時交戰,于茲迄今,已逾百載。天寶末至貞元初,鄯州、瓜州、肅州、涼州相繼淪喪。伊州刺史袁光庭,誓死不降,矢石皆盡,糧儲并竭,手殺其妻小親眷,自裁殉難。吐蕃人乘河間、隴右虛乏,長驅直入,焚蕩畿甸,虜獲男女及牛馬羊無數。眼見關內罹劫,神京陸沉,我們的心在滴血。

西域唐軍,開封疆,守社稷,成武德,奉王之命,持符節以綏四方。安祿山、史思明叛亂,朝廷中樞從西域諸鎮調遣二十萬將士東返,又向回紇、大食、吐火羅、拔汗郍等外邦借兵。我們放棄了多年來苦征惡戰奪取的若干城塞。

歲暮,庭州陌野,妖星夜落,司管四季及晝夜的老燭龍睜開雙目,劇力吹呴。臘月冰寒里,云旋霧轉,鵝毛大雪飄飛。鎮守使范鵠率三五親衛,騎巡于郊原。邊荒絕域,夷夏雜處,幸好老燭龍以無盡光陰為食,否則,此地連一撮沙土也無法留存。

十一月之時,陽氣在下,陰氣在上,萬物幽死,未有生者,天地空虛,故曰玄枵。

苜蓿是牲畜過冬的飼秣。馬匹須喂飽,又不能喂得太飽,應有節制。必得人馬相親,方可作戰。士兵們精心照料馬匹,常剪刷鬃毛,仔細鏟蹄釘掌,冬則溫廄,夏則涼廡。遠途行軍時,每每下鞍徒步,寧使人困疲,勿使馬勞累。韉勒務令堅完。彭老軍頭說,馬匹或傷于始,或傷于末。斷臂老軍頭無愧令名,有搴旗虜將之勇,有洞幽燭微之智。只不過,孰為始,孰為末?我等無從曉解。

庭州,防備不足,且無天險可依恃。但不守庭州,又能守哪一座城邑?莫非堂堂中國,倒要向蠻貊俯伏稱臣,向夷狄納貢求安?西域唐軍,實無路可退。史官、文人鮮知戎事,惟愿千秋后世識悉:吾輩之猛志,十數載未嘗稍減,吾輩之磨煉,十數載未嘗稍懈。日升時分,雞鳴,營舍逐一轉醒。于是頭鼓整兵,次鼓習陣,三鼓趨食,四鼓列隊領命。少傾,或擐甲持戈,隨諸軍頭、卒長巡禁,警戒,值崗,或出垣門,練馬,練箭,掘塹筑壘,直至夕暮回城,全軍晩餉。座中既有不遵法度的黥配莽漢,亦有朝朝暮暮,切望蒙赦入關的受貶官僚,不過,更多是先前應役的普通男丁,這些年,他們一直將漢朝皇帝撰作的《蒲梢天馬歌》掛在嘴邊,舊尚不改。

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凡征戍武卒,過折羅漫山黑紺嶺時,必學此歌。即使未過彼山彼嶺,大概也早已饜聞。然而,如今再聽,未免哀之嘆之,苦楚滿懷。黑紺嶺上方,豎有一塊太宗朝左屯衛將軍、郕國公姜行本的紀功碑,百十年間,它一直在向霜來塵往的兵民播告,大唐受天明命,揚旌塞表,振威西極。傳說此碑至神,不可拓,違者致疾風嚴雪,斷行旅。帝王、樞臣、邊帥的宣諭及函令,我們從未懷疑,我們勠力盡忠,只是,敢問上大人諸君長,援軍何時抵達?傷卒老吏,又何時返鄉?吾等駐旆北庭,倚回紇,戰吐蕃,損失慘重。眼下,西突厥諸部,非敵非友,河間粟特諸邦,受大食羈縻。蔥嶺西南,五十年前敕封的護密王、烏長王、骨咄王、俱位王、謝?王、罽賓王、大勃律王、箇失密王、南天竺王,或附庸于吐蕃,或已直截并入吐蕃。如今大食漸衰,沙陀怯弱而狡譎,尚可指望者,僅?;丶v,他們數度南下,擊退吐蕃,使唐廷與西域各都護府,仍保持聯絡。

鎮守使范鵠遵上官之命,于四鄉收攏獵手,組建獵團。這些男子戴虎頭兜鍪,腰掛長刀,腳穿氈底青靴,個個威風凜凜。戰爭的魔影,須臾未曾遠離,反且一再迫近。庭州市閭中流動著黑暗的誑言詐語。粟特商賈,饒于財幣的粟特商賈,他們既壟斷貨物,也壟斷消息,為了誘你上鉤,更頻繁散播一些難以甄辨的傳聞。玄鐵地宮,阿弗拉西亞布大王的機械秘寶,這伙人說,正自巴比倫移來。而在云羅星布的綠洲城鎮里,摩尼教僧眾興建了經圖堂、備講堂,巨幅壁畫上,先知摩尼趺坐中央,素衣紅冠,四隅圣徒環匝。西域的神佛十分勞碌,西域的鬼魅一貫生意興隆。多少人死于戰爭,死于災戾,他們穿過迥漠,越過冰磧,翻過峻峗大嶺,從莎車國到象雄國,從高昌國到火尋國,東西隘道,南北路途,尸骨累累。所以庭州坊間也傳唱,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歡喜……

范鵠升任鎮守使之際,夫人裴月奴已亡歿。近來,他一直忙于修塞壘,設城險,發車馬。老庸醫朱履震,隨范三郎一路從京師行至西域,先留龜茲,再遷庭州。當初在長安,他便說,旄頭星凌于箕星、尾星之上,幽燕將亂矣。今時他又說,日前長庚入月,恐有地動天裂的大事發生。而范三郎預感,這將是老庸醫見證的最后一役,無論勝敗,無論生死。朱履震夜燃短檠燈,研覽兵書、卜書、讖書,他坑坑坎坎的桌案上,擺滿了玄象器物,星表、八卦、七曜歷、太乙九宮圖……在龜茲,在庭州,山高皇帝遠,這位神秘老者已無須擔驚忍怕,唐律中不許私藏私學的奇門、紫微、六壬、雷公,各家數術,他無所不涉。暗地里,朱履震還制作歷日,找人抄抄寫寫,成批售予城內城外的匿名主顧。他不忘敦囑范鵠,多貯存食糧,多備勁弩韌矢,多入市場邑廛,向番漢商賈,蒐集情報。三郎默記于心。鎮守使大人深知,作戰時,普通卒士宜分擔慣常任務,不應奢求吾等如昔年的殺神彭軍頭一般,或似今日的煞星鐘夷簡一般,破陣斬將,建立殊功。

寒冬漫長,朔風卷雪,煙塵一色。大戰開啟前一個月,驚蟄節氣,范鵠命獨臂老軍頭,領一隊輕騎,東進覓敵。其實,覓敵或不覓敵,差異無多:敵終來覓我,吐蕃人必直薄庭州城下。只不過,若枯坐待彼,上下局促不安,將致士氣低落,倒不如早早擺出一副必攻無守的架勢,赫張戎威,奮勵三軍……

仲春時節,唐軍兩千兵馬,聯合南下回紇軍一萬兵馬,屯扎庭州城四郊,以逸待勞,以飽待饑,準備十余日后,與吐蕃大軍鏖戰。

彭老軍頭傳回消息,擾敵于四百里外。是夜,朱履震瞻星揆地,觀三辰六氣之易遷,感應天狼方位,尚有眾來。果然,探馬急報,葛邏祿部參戰,料與吐蕃合兵。北庭大都護、伊西北庭節度使李元忠,召麾下裨將及諸鎮守使商討對策。議定分而擊之。命范鵠領五百騎,并沙陀部一千五百騎,次晨開拔,前出無名嶺,預敵動靜,囑他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機變權宜,慎避阻險。范三郎看到,上官李元忠氣色不佳,臉龐隱隱發暗,讓人憂忡。李元忠將軍,原名曹令忠,粟特族,建中二年曾遠道赴京,覲謁皇帝,長安君臣百姓方聞悉,北庭依然完好。

范鵠步向市場。瞥見出殯隊伍間徐徐飄拂的銘旌,他不由自主,反復吟味“窮兵者亡”四字。只可惜吐蕃人不懂這個道理。當然,我們也不懂這個道理。鎮守使發現,行肆之中竟有鑌鐵沽售,大塊黑金的表面滿覆螺旋紋,無疑十分堅密。他找到一名粟特商販說,我要更多鑌鐵。不知大人想要多少?至少五千斤。粟特商販領著范三郎去見一名老叟。邸舍華奢,地板上鋪設著富麗的波斯五色毾?,桌案上擺放著拂菻工匠制作的錯金七叉燭臺。這位是我們的薩保,康延典。

“大人見諒,大人付不起價錢?!彼_??笛拥渲毖?。

“五千斤鑌鐵,”范三郎往門外一指,“此城一半房產,你覺得值不值?”

“不值……”

“再加城外四百畝良田?!?/p>

“大人耍笑,”粟特頭領瞪圓了眼睛,“戰亂之世,田舍輕賤,再者,大人也無權……處斷這許多產業,它們歸……”

“我有權?!狈度商?,不讓康延典說完,“非常時期,簽字畫押為證。若薩保大人仍不滿意,你可能……”他緩緩前移一步,“走不出這方院子?!?/p>

湛默一刻??諝庵薪粨Q著力量。反復試探。最終,粟特老頭兒的神色,似苦非苦,似哀非哀,如吞鼠屎。

“七日,”康延典伸出一根指頭,“七日之內,有一支駝隊自庭州過境,馱負鑌鐵,本須供應河西……”

范鵠示意他說重點。

“我設法,在庭州,為大人購辦三千斤……”

“四千五百斤?!?/p>

“三千五百斤?!?/p>

“四千斤。再送我五百張鞍毯?!?/p>

“三千八百斤。再送大人七百張鞍毯?!?/p>

“君子一言?!闭勍咨?,范三郎拱手,撤身步向屋外。

“大人可要買幾擔于闐紙、于闐花氈?……”

“不要。契證文書,晚些時,我遣差官,遞來貴府……”

“敢問大人買鑌鐵何用?”

“不勞費心……”話音未落,鎮守使已不見影蹤,免得對方反悔。

范鵠,獨行之將,掉頭去了開元寺。寶殿前,他看到一名游方僧,此人正捧著一小盆自撒馬爾罕帶回的浮爛羅勒,獻于佛祖座下,是以芬芳滿堂,諸天頷首。

“大師從薩秣鞬來?……”

他急于打探游方僧的沿途見聞。今春,石國、康國之間的饑餓草原,有無牧群?粟特人對釋門弟子的態度,有無轉圜?南天竺、北天竺的教團,是走南道,還是走北道?茫茫戈壁之中,商旅向哪一位神明禱禳?……

游方僧宣一聲佛號,請出一尊檀木菩薩像,高九寸,雕刻于北魏神龜元年。范三郎會意:重要情報,豈可白送,連菩薩也無法贊同。他付足銀錢,買下菩薩像。這一恭虔之舉,令游方僧頗為動容,于是沿途所聞所見,娓娓道來。

登蔥嶺,度雪山,崖谷峭崄,無路無棧道,石壁之間,只見故杙孔。各人分執四杙,須得一路插拔,腳踩手攀,輾轉趨行。三日方過……

百余年前,粟特高僧康法藏,于洛陽迻譯《華嚴經》的賢首大師,是否也選擇這樣一條路,離開撒馬爾罕,前往中國?來自康居、龜茲、于闐、錫蘭、南天竺、北天竺的僧侶,紛紛在東西兩京的道場譯經,與玄奘、義凈等華族大德,共事共勉,共參共悟……

春季黃昏尚寒涼。開元寺外,有人在街邊販賣洗罪文,或兜銷佛章佛典,它們以梵文、粟特文、突厥文、吐火羅文抄寫于卵形紙頁上,再打孔,用細繩穿成一串一串,可辟邪。范三郎回營舍打點行裝。夕霞似焰,他一路憶及揚州城漕河兩岸的萬盞絳紗燈,憶及長安城慘慘幽幽的萬家燈火。當初在青龍坊,男人每每與友鄰飲酒,有一回,他說:“傳聞波斯使節獻火毛繡,以火鼠須織成,十分神奇?!?/p>

“火毛繡、火浣布,”出入皇宮的畫師陳沐析惑道,“以不灰木之絲,拈織而成,原料并非火鼠須……”

那時節,眾軍奏凱,國政危殆。那時節,范鵠一度潦倒,曾陪同朱履震,去長安各坊引神驅魅,掙幾個茶飯錢。通常由老庸醫披發仗劍,結印掐訣,賣力跳騰,能拘怪,能制妖,能安撫落榜舉子郁郁然身死邪變的文魔、詩鬼,拯周鄰于陰異、于災兇、于痛癏。范鵠不言不語,在一旁或蹲踞,或站立,號稱護法……不少些好事之徒認定,范三郎雖未出手,實乃厲害人物,他散發的冷氣鉆肝透膽,他餓紋入嘴的模樣令閨婦魂不附體,令孩童魄懸半空……

庭州浸于薄暗,城中行路者,似乎紛紛戴上了鬼面具。街角有個百無聊賴的光棍,正為旁人讀誦《大樂賦》的關鍵情節。

國之大事,最在戎機。不過,若連京師近畿,也再三陷覆于外族,則迢遙西域的爭奪和戰斗,意義又何在?日有短長,月有死生,代興代廢,此亦天道循環。千百年間,萬里商路上,行旅踵繼,馱隊往返。我漢家君臣,自然深知邊塞諸蕃、鄰國異邦朝貢的真實意圖:以獻為名,欲通貨市賈。祆教徒、景教徒、摩尼教徒,因之絡繹抵華。范鵠身任鎮守使,但有時,他甚至不大清楚,究竟是漢人招納番人以鎮守北庭,還是番人借重漢人以拱衛北庭。也許兩說皆可。在他轄下征戰的粟特騎士已超百員。這些深目男子,頭纏赤白相間絲絳,短發,剃須,頸戴金剛圈,窄袖夾袍,腰系一條金邊束衣帶,下著黑長褲,黑革靴。粟特人嚴麗整飾,弓馬精熟,陣場上百箭同發,敵眾應弦而倒。是彼附依于我,還是我假助于彼?無關乎大局。合之以文,齊之以武,且須隨時隨刻,明悉界限。祆教,乃昭武九姓信仰之柱石,純屬其內務,外人不宜插手,倘有紛擾,最好讓他們自行解決?;猩耖g,范鵠似乎看到血戰中首級飛滾,拋落殘體斷肢,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耳畔絮語:“為將不可以不義,不可以不仁,不可以不智。義者頭也,仁者腹也,智者足也。無義則三軍無頭,無仁則三軍無腹,無智則三軍無足……”

暮夕斜映,群巒皪皪。無名嶺以西,無名湖以北,遐迥乾坤鋪排著鉛灰寒云。夜間,沙棗花異香彌野,胡笳動山月。

日出時分,當嶺下荒原的陰影逐漸退走,幾只田鶇從谷地上方遙遙飛過,葛邏祿騎兵發起了進攻。敬奉過神鬼的突厥戰士從金草甸遠處向唐軍陣線襲來。在初晨新曦的照射下,他們形制不一的盔帽灼耀如魚潮,白光爍目。唐軍弓弩齊振。葛邏祿的蒼色銳鋒稍一偏轉,隊形換變,直撲左翼沙陀軍。

兵書云,戰不必勝,不可以言戰。豈知塵寰之大,竟有沙陀這般部族,須待情勢危迫才生龍活虎,須待敗局已定才爆發驚人戰力。沙陀男子之中,從不乏一騎當千的陷陣猛士,只可惜他們的魂膽,時醒時睡,時現時隱。今天,這群幾乎以征伐為業的狡勇之徒,遇上莫名發狠的葛邏祿騎兵,匆匆撒下鐵蒺藜,掉頭便跑。

在西域,因四面皆敵,唐軍孤懸,士眾反倒心無懼意。葛邏祿,吾等手下敗將,還敢造次,務予痛擊。鎮守使范鵠命弓弩手以沙陀人布置的鐵蒺藜為屏障,盡量殺傷葛邏祿前鋒,再命鐘夷簡率兩百騎迂回外圍,伺隙包抄。余下兵力,結成圓陣。葛邏祿見唐軍不亂,疑為計謀,恐沙陀佯奔,或將反撲。于是,兩支鳴鏑,從大隊人馬中同時射向南北,聲響凄厲詭奇,三五千葛邏祿騎兵遂即散開,無論前鋒后衛,分作數十股,避過唐軍,迅速撤離戰場。

沙陀部陣前叛逃的消息,范鵠遣麾下傳令兵,快馬加鞭,飛報庭州大本營。有粟特騎士說,旭日東升之際,于西方潰退幽靄中睹見鬼王阿弗拉西亞布,這位暴君,手執牛頭大棒,施放妖術使凡人視力模糊,其身影長達數萬尺,如巨艎疾行于水面,而在他遠走的方向,地底巨物隆隆震鳴。

吐蕃大軍比鎮守使范鵠的傳令兵更早抵達庭州。以往,他們逾險犯隘,自高原深僻處一路涌來,饑者不食,渴者不飲,欲戰若狂。相繼點燃的烽堠昭示了這群猛夫駭人的推進速度。邏些城不為遠征軍提供資餉,吐蕃師眾須從戰利品中攫獲補充。交戰時前隊皆死,后隊方進,個個兇暴無倫。然而,此度侵攘,他們車馬笨重,行動遲緩,大軍牽綿成一條分散點綴著糧倉、營地和水井的長鏈。所以,這一次,吐蕃統帥的籌思、戰法、計策,必顯著不同。

在西域,各方爭強圖霸的曠漠西域,大多數時候,騾子比駱駝管用。騾子更快,更吃苦耐勞,只不過駱駝天生更善于應付干涸、枯水、鹽磧。任何情況下,均不可讓騾子和駱駝共處。相較陣歿身亡,負傷可以說麻煩得多。戎場之上,一人負傷,需四人相救,兩人負傷,則一支十人小隊戰力全失。而戰敗不僅意味著更大死傷,還意味著將士的遺體落于敵手。如遇蠻族,徹首徹尾的蠻族,比方說吐蕃,你一定是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遠邇四野居民,扶老挾稚,拖男抱女,趕牛轟羊,紛紛入城避難。吐蕃先鋒軍進抵庭州前一晚,雄雞夜鳴,月處軫宿,預示接下來是一個風起之日,將適于火攻。拂曉,寒光滿磧,鉦鼓之聲傳來。唐軍五人一伍,十人一什,列隊自東門出城,迎著澄淡朝暉,持長矟,展旌旒,結為密陣,與數千沙陀軍、上萬回紇軍同列于坡頂,以靜待敵。戰在于治氣。老將深知,疆場萬分險惡,乃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從天邊露頭的吐蕃軍停兵數里之外,既不急于迫近,更不急于進攻。雙方人馬由一道幾乎固結的虛空隔開,遙相斥拒。墨云倏去倏來,乍合乍散,飄灑一陣零雨。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娘個賊,送葬一般……”聽到這番詛罵,有人皺眉,也有人舒眉。廣野間遍覆鹽殼,謐寂滾涌,最后三五綹陰霾掃過之際,兩大陣壘仍巋然不動。辰時將逝,陽光下幡幟如焰,唐軍的朱紅色戰袍分外華耀。毗沙門天王手執三棱金剛橛,怒容滿面,顯形于層空。烏鴉也開始在人類戰士的頭頂盤旋。

吐蕃軍和唐軍的鋒線上,總不乏異族兵馬。吐蕃一極的南詔國役卒,來自杳遠的牂牁城,而我大唐一極,除了沙陀部,尚有星散投效的突厥獵手、粟特游俠,以及西域各羈縻州府的番人武者。通常,若敵軍以輕銳刺向唐軍陣列,統帥會先派長槍兵和弓箭手上陣,削弱對方第一波攻勢,再出動騎兵反擊。唐軍鎧胄精良,弩機強勁,且配有投石機和火藥,擅長步步為營,壓迫敵軍陣線,使之潰亂崩決。我們很信任自己的長弓硬弩。弓弩者,勢也,發于肩膺之間,殺人百步之外。具體而言,單弓弩射程一百六十步,角弓弩射程二百步,擘張弩射程二百三十步,伏遠弩射程三百步,只可惜安西、北庭諸鎮已無八弓弩,其射程遠達五百步,箭如車輻,鏃如巨斧,遙距發威,震懾敵膽。概言之,弩是漢家兵馬的破敵利器,助唐軍縱橫西域數甲子。我們期求吐蕃人迅速攻近,以便千弩齊張,讓這幫蠻子,在漫天流矢下化為一道道眩怖白光……

然而,吐蕃人來勢洶洶,及至兩軍對峙,卻又裹足不前。他們通體披覆鎖子甲,從頭到腳,只摳開兩個眼洞,利刃難傷。作戰時,吐蕃眾卒必下馬列陣,有進無退。他們的矛槍更長,更細。他們的箭矢不過爾爾。他們喜歡使劍。他們的盾牌令漢兵生畏。傳說吐蕃人以命殞沙場為尊榮,以怯戰脫逃為卑辱,而敗北奔竄者不得不戴上狐貍尾巴。這幫蠻子,陣仗甚合法度,矮小者持戟,高大者攜弓。我們聽聞,吐蕃主帥身畔,每有詩使相隨。

巳時初刻,敵陣吹響沉重的巨角,聲震長空??墒?,吐蕃人依舊按兵不動。伊西北庭節度使李元忠心知有異,遣沙陀輕騎去一探虛實,同時通報回紇軍,須慎戒不虞。果然,沙陀人登即倒戈。他們一瞬間丟鼓拋旗,奔入敵營,足見蓄謀已久。唐軍既未追襲,亦未勾弦放箭,畢竟吐蕃人的動向才真正左右戰局。沙陀人今日離叛,明日臣服,家常便飯,我等看在眼里,陣上免不了大罵他們行同狗彘,而且是用沙陀人聽得懂的字眼,用西域各族最毒惡的字眼。那伙鳥叛賊心中愧恥,只好默默忍耐,任由自己的祖宗、父兄、妻女蒙受羞辱。他們的士氣跌落谷底,差不多廢了。連吐蕃人的士氣也隨之下降,因為這幫蠻子,雖愣頭愣腦,也一樣鄙夷叛徒。李元忠將軍甚至派幾個大嗓門秀才兵出陣,以無情的話語,狠戳沙陀鼠輩的脊梁骨,無情鞭捶他們百年間眾所不齒的斑斑劣跡。壯哉,我天朝上國,濟濟衣冠,煌煌禮樂,耍嘴皮子誰人可敵?而吐蕃武弁對詛詈之詞非常忌憚,視若斧鉞,漢兵的言辭撻伐讓他們越來越躁煩不安。于是乎,頂不住麾下迭番請命的敵帥發令,大軍前鋒,以錐形陣挺進。

吐蕃人遠道,逆風,下擊上,欲速戰速決。唐軍以雁形陣拒敵,憑恃弓弩,再由回紇、粟特騎兵左右包抄。但吐蕃兵有鎖子甲護體,傷亡大減,舊法未必奏效,更何況他們還新添了沙陀騎兵?;鸸?!風逞火勢,郊圻燎焰四起,彌漫著濃煙黑霧。吐蕃人陣形不亂,返身退避。雙方各自鳴金。

首日交戰不過是彼此試探。黃昏,令人疲弱消沉的黃昏,好似一匹繁艷的波斯錦,兩軍相持之際,它屬于最不適宜收兵的兇危時段。入暮前,征云殺氣布列于營盤上方。將士們飽餐一頓,在月光下回味著漫長白晝的你來我往,深悉苦斗方興。堅厚城壁之內,街市肅寂,犬不敢夜吠,嬰童不敢夜啼,庭州一派空靜,猶如暴風雨逼近的西域荒疇。

次日薄曉,垣門外旗旌??,映著晨光夜火。搆兵的郊甸仍焦煙騰郁,猶如一張巨臉上遮蓋著滾沸的黑縐紗。轉眼間,金戈铓鍔,敵我劇戰已酣。獨臂老軍頭血染霜刃時,看到庭州的樓堞顯現橙紅色。真美啊,他喃喃道,番子可真臭啊,比鐘夷簡還臭。說著說著,老軍頭瞑目而逝。他不像死于劍傷,更像死于熾烈的好奇。他談不上含笑九泉,卻也并非抱恨以歿。突厥、粟特騎士曾伴隨他繞城躍馬,浸染黃金帝國的斜陽冷暉。老軍頭生在西域,長在西域,多見舊壘孤雁,雪野凍云,他一輩子從未踏入玉門關半步。這是烽火的季節,是不寒不暑、不旱不澇的征伐佳期,而老軍頭陣亡無異于拉開一道序幕。吐蕃人甲堅兵利,亟望一舉吞下北庭,節帥李元忠以磨盤戰法、拖延戰術回應,意在消磨寶貴的春光,挫敵鋒穎,使之師久無功。至于翻越黑紺嶺,向南反攻,重奪龜茲、焉耆、疏勒、于闐諸鎮,僅憑如今這幾千戍卒,外加萬余胡騎,根本辦不到,尚須等待良機,徐圖緩進。當日的戰局,場面上頗為激壯,其實兩方皆十分畏慎。對于唐、回紇聯軍,北庭不可失,北庭失則西域盡失;對于吐蕃軍,倘若損兵折將,甚或慘敗而歸,整個西域也必然不保。為了驅除唐、回紇經營多年的勢力,吐蕃人不惜血本,在石漠南緣,在昆侖山北麓,修筑了大量戍堡和崗樓。這一天結束時,六七名比丘僧來到殺戮場,念誦《佛說無常經》超度亡魂,為砍落的頭顱覓索軀體。于是死者夢見,自己復活并行走于塵境間。

鎮守使范鵠沒能見到老軍頭最后一面。他率領五百唐軍扼控無名嶺,阻障葛邏祿鐵騎南下庭州。險關多雨,危谷夏寒,雙方交戰以外,還得注意天候的乖變及各自給養的減耗。葛邏祿統帥命卒子在金草甸上牧馬,顯然不急于奔赴鏖兵之地。而范鵠也并未偷襲,只派人到周邊聚落村邑,買糧、買油、買牲畜、招募粟特武士。最終,葛邏祿拔營撤退,繞道前往庭州。鎮守使當即下令,全速行軍,搶占先手,擇機打一次埋伏。倘使弩具、箭矢等器物充足,擊垮數倍于己的敵人絕非奢想。

葛邏祿騎士腰間束著革條,手腕戴著珠飾,硬弓上沿系著錦帶。他們的頭發又寬又硬,直直披在背上,充作能攻善守的部族標志。春夏時節,這些男子穿長袍半臂衫,下身著緊身褲,腳蹬軟靴。冬天,即使在鞍鞒上凍固,他們依然不死。三十年前,正是葛邏祿人陣前反戈一擊,讓西域唐軍敗績怛羅斯,大食遂奪下石國,稱雄粟特。

晝間,蜃氣時濃時淡,疾行的軍隊忽而飄浮于半空,忽而潛游于水底。流幻似煙的朦朧畫景,令兵士們亢奮迷狂。途遇干涸的溪床,蜒蜒蜿蜿,有若蛇跡。拐彎處,猛然竄出一小隊騎手,擐灰褐皮鎧,扛著鮮麗的長幡,妖術般閃現。他們厲聲高吼,不管不顧地沖至唐軍面前。鐘夷簡一馬當先,率前衛迎擊。死傷者紛紛滾落坡坂。遭遇戰急促且慘烈。步卒擠作一堆,驚馬亂撞。

殲滅的敵寇之中,看到兩名魚鱗甲護身的吐蕃武士。唐軍留下傷員,兼程并進。傍晚,密稠金光從靄靄暮云間透射下來,仿佛千百道天墟的裂紋。有人偷偷向月神蘇摩、星神羅睺發愿,倘若能活過這場戰爭,必奉祭三只肥羊。幽霄遍布苔茵,月華、星輝在暖燠里涌集,好像山谷陰處的魚腥草……

凌晨,隱隱約約聽見箭唳,聲響與葛邏祿的鳴鏑不同。鎮守使范鵠心下了然:庭州已獲知沙陀部反叛,于是遣回紇騎兵,趨援無名嶺。此時,敵友各方,無不人馬羸困。范鵠熟諳葛邏祿勇悍,不過生死攸關一刻,他們往往退縮。而漢人及粟特人看似畏怯,卻每每于千鈞一發之際,予敵絕命一擊。唐軍吹響號角,前方堵截的回紇人聞音識意,默契展開圍殺。五更天,東方唯現一抹赭黃,深晦中神?諦視,云龍風虎奔逸于暗野。從馬匹的嘶噪揣測,葛邏祿一夜數驚,已然甲卒煩亂,軍心動搖。范鵠將麾下騎兵分為三隊,偃旗潛追。接敵一瞬間,粟特人發出火矢,流光如利爪劃破窈黑。

修羅場中斧劍鏗鳴,卻聽不到慘呼?;丶v人且馳且射。嚇破膽的敗卒飛韁疾騁?;牡闈u返冥寂。朝曦臨照時,只見唐兵和粟特武者,個個氣喘吁吁,神志不清,不少人蹌踉著拽住一匹匹失去了騎手的戰馬。歸師勿遏,窮寇勿迫。奈何莽夫鐘夷簡偏不買賬。他一路攆逐潰逃的葛邏祿敵兵,直到左右看不見自己人也看不見友軍。范三郎恍覺,這個風急火燎的猛士回不來了,永生永世回不來了。此刻,在庭州,在城高池深、連日激戰的都護府大本營,老庸醫朱履震未點燈盞,僅借著暡曚初光,提筆顫悠悠寫道:星象不吉。

唐、回紇兩軍原地修整,秣馬蓐食。西域,毋庸置疑,劍戟不足以征服,兵屯不足以統治。然而,西域啊,多少勇者,血濺黃沙,誰又肯將你拱手相讓?讓我們各憑本事,決一雌雄。在庭州,吐蕃人勞師襲遠,久頓城下,糧餉、燃料難濟,所以鎮守使范鵠不打算直接回援,他要繞過敵軍,阻斷其退路,他要沖營劫寨,奪下一座險關,這樣一座險關,十夫所守,千夫不度。他要領率精兵良將,西域唐軍最后的精兵良將,以死亡,以星流霆擊來獎賞驍猛的吐蕃鐵騎,再于龜茲、焉耆,犒飲麾下眾士……

陸源,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童年獸》《南荒有沛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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