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詩人的日常筆記

2024-02-22 16:41劉川
天涯 2024年1期
關鍵詞:詩人

沉默的詩人

一大群詩人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突然一個詩人不說話,他沉默下來——他的語言之神溜號了、走掉了。

不,或許相反,是他的語言之神突然降臨了,才把他從庸常的、虛假的語言交流中阻斷,讓他進入那真正的與神的對話——可以用語言,也可以不用。

筆記本的延續

?學生時代他偷偷寫詩,在政治、歷史或地理筆記本的背面,在這些與詩看似無關的學科作業本的背面。而今,他用單獨的白紙本寫詩,寫完一讀,發現詩的另一面,仍是政治、歷史或地理,它們延續過來了,無法清除——但他微微一笑。

衣服上的臺詞

戲臺上,同一個人,穿上薛仁貴的衣服就要說薛仁貴的臺詞;穿上楊子榮的衣服就要說楊子榮的臺詞。生活中也不例外,沒人能夠脫離衣服。衣服就是劇本,自帶了一整套臺詞。

瓶子里的詩人

某詩人醉了,對著一只空酒瓶唱了好幾首歌,然后蓋上蓋子從青海寄給我。我偶爾打開蓋子聽聽——什么都沒有。但是,并不能說什么都沒有。一打開瓶子,我眼前就浮現出大醉的他對著瓶子唱歌的搞怪、有趣、可愛的場景。這難道不是一只裝了詩人形象的瓶子嗎?瓶子不再是空的。

空中的箭

羅賓漢死前朝遠方射出最后一箭,說:埋我于箭落之處。

我亦射出一箭,告訴人:去,將我之墓地拿回來,我再射幾次。

——詩人是不會死的,一落到地面、接觸現實,便又活了,只有懸在空中,才是死的。所以這箭,讓我死,也讓我再生。

時間中只開一次的梅花

我家中一面鏡子照了二十幾年,前天不小心落地摔破了,才發現它的背面刻繪的是好看的梅花:也不知是鏡子破碎使它開放了,還是它的開放使鏡子破碎了。

左側的乳房

古時亞馬遜女武士為交戰時更大幅度拉弓射箭而割去了左乳。盡管而今只從她們墓中出土一把劍和幾個箭頭,但她們右乳哺育過兒女,缺失的左乳參與了保護家園。寫詩,你也要刪去一些詞語,為是使詩射得更遠;用剩下的詞語延續你作為詩人的生命。

身份的偷竊

他看中老鄉的雞,捉到手,如何帶出村莊而不被發現呢?他把雞放進了小提琴琴盒。就這樣,這只剛剛為黎明啼鳴的公雞又進入了琴盒形狀的黑夜,而公雞在黑暗中是不會叫的。村民們尊敬地看著這個藝術家背著琴盒離去——你看,用藝術及藝術家身份行竊,多么容易!

水的次序

今天上午,恭敬與數位長者座談。

其實就是按資排輩,客套著分飲一大壺白開水。

回家又要被我家貓嘲笑了——白開水也分座次?

國土的延續

?俄語詞匯的重讀音節變化不定,而波蘭語中重讀往往是倒數第二個音節。

他從波蘭移居俄羅斯多年。

他保留他的國土的方式是有意無意地在俄語詞匯中,把重音放在倒數第二個音節。

復活的朋友

叔本華說:“每次分別都讓我們提前嘗到了死亡的滋味,而每次重逢則讓我們提前嘗到了復活的感覺?!币粋€朋友反復刪我又反復申請加我,我想,他并非樂于“復活”,而是樂于處在“輪回”之中。他癡迷于在生死中的自我折磨。

虛擬的行走

在微信運動步數排行榜上,有人在辦公室坐著通過搖手機攢步數登榜。虛擬地踏入現實,走入生活。此人很聰明,但他不知道,其實此乃詩人寫詩最常用之法。

同齡的花

波齊亞說:“你手中之花今日才開,卻與你同齡?!?/p>

是的,當你五歲見此花有五歲對花之感受,你五十歲見此花有五十歲對花之感受。

今日之花與你同齡,本質上是你從今日此花上看見今日看花之自己。

容易消失的文友

我無聊中用圓珠筆在掌心感情線上又畫幾條分叉之線?;蛟S,會增加一些無比親密之筆友、文友。?

不過,一洗手,他們又離我而去。我了解他們。

身上的先知

關節炎,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先知。一個氣候變化先知。來自過去的經驗總能作出預警。他的過去,使他知道未來。

詞語形象的人

不知誰說過,“詩人是一個被翻譯成詞語的人”。

我不反對,只補充說:“詩人,正是一個被翻譯成詞語的人,但不是用詞語把一個人翻譯成詩人。他是詞語形象的一個人?!?/p>

最小的力量

詩人在詩中用的力大小能啟動核按鈕便可。核爆炸的力量要在讀者身上產生。阿巴斯說:“最有效的眼淚并不流到臉頰,而是當它在眼中閃動?!彼?,詩人還要稍微向內用一些力,控制不讓眼淚流出眼眶。

飛走的舌頭

某人有一只鸚鵡,常學他說話。一日,鸚鵡飛走,他急忙登報:“本人走失鸚鵡一只。該鳥一切言論,本人概不負責?!甭暶饕矝]用。鸚鵡,其人飛走之舌也。

文學作品亦然,雖然離開作者,卻永遠代替作者說話。

課本中的烏鴉

一只烏鴉口渴了,見山頂有半瓶水,便從河邊銜石子投入瓶中喝水。問:為何不直接喝河水?答:課本中,最聰明的烏鴉的做法是投石子入瓶,已成世代烏鴉喝水之傳統;喝河水,無傳統,反祖制,不聰明。

衣服上的我

選擇衣裝,就是定義自己。打扮與裝束,就是具體地描述和解釋自己——

著拖鞋、搖蒲扇上街,就是五湖散人;

穿大褲衩、牽狗而行,就是乘桴浮于海,出走于世外。

空無的餌

許諾,誘餌之一種。

其餌乃虛擬、空無、或然之物,掛在鉤上之根本不存在之物。

對人類晃一晃空鉤就行,只有人類愛咬空空無餌之鉤。

重組的石頭

某一年,道觀里的信徒們親手拆了道觀,用拆下來的全部石頭建了一座寺院。這些石頭除了各自位置有所變化,其他并無變化。這些信徒除了重建這座房舍,身體也并無變化,但他們一定與以前不同了。

喪失的箭

晨讀《易·旅卦》第五爻,辭曰:“射雉,一矢亡?!?/p>

——一心想射到野雞,卻白白失去了一支箭。

鄰家大哥天天買彩票卻從未中獎,可謂日喪其矢也。

蚊子的去來

蚊子來咬我。我奮起一擊,它飛走,翩若驚鴻。但我并不去追趕。我的肉體在此,它就會回來。

——如果它再也不回來呢?豈不是更好!

自身的遮蔽

詩人身上,一些器官常常遮蔽另一些器官。博納富瓦說:“不蒙上眼睛,就看不清楚?!痹娙藢ΜF實的“觀看”就怕受到雙眼看見的虛幻現象的干預,從而喪失理性。所以,在“事實”面前,需要閉上眼睛,用心靈再觀看一會兒。

路上的石頭

因紐特人去見仇家會送上一塊石頭。有時在路上見因紐特人帶著一塊石頭,便可知道,他心里有個仇人。但路途漫漫,帶著這沉重之物實在是負擔。仇恨本身就是負擔。當他突然扔了石頭,你知道他饒過了仇人和自己。

云霧的形式

據說老虎下山吃了一個和尚又返回山頂。

而山頂只有一團云霧,看不見老虎。

即使看見老虎又能怎樣,有虎皮遮擋,也看不見和尚是否在里邊。

虎皮,幫助人們杜撰了又一團云霧。

無休止的循環

兩個竊賊精于偷盜,只要房中無人,便能將財產偷回家去。巧的是,他們偷到了彼此家,他們的財產開始循環。窮人和國王也是這樣,隔一段時間,從對方那里偷一下:權杖和鋤頭開始循環。

繩子的另一頭

寫作者永遠處于未知之中。他在霧中撿起繩子一頭,用力拉,不知拉出的另一頭是一只獅子還是一個美女,繩子從未給予確切承諾。有時,他更迷戀手中這條繩子本身。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拉住了繩子,或許正是繩子神秘莫測的另一頭把我拉到了今天。

迷失的蟲

一只小蟲在我書房迷了路:到處都是書,到處都是書,堆放得亂七八糟!在一只小蟲眼里,這些書放的不同位置使它迷路。而它不知道,我也迷失在這些書中。我還以為我可以移動這些書的位置,其實,我被這些書彼此之間隱含的某些關系,鉚釘在現在的位置。

蘋果的貞操

蘋果全身各處,都是它的貞操。不論全身任何一處,只要被人咬了一口,別人都不會再吃,只能由這個人繼續吃下去。哦!這一口,也是這只蘋果的命運。

傷疤里的虎

他曾在動物園當臨時工,給動物投喂飼料,因操作失誤,胳臂被虎咬傷。他每次喝酒吹牛逼吹不過人家,就一擼袖子,亮出傷疤,嘴里發出一聲虎嘯,說,老子都被虎咬過,還怕你們嗎?就這樣,虎在他身上又復活了一次??此院莉湴恋哪?,仿佛他不是被咬傷者,而是那只猛虎。噢!人啊人,傷疤里供養著多少野獸!

不動的公交車

教室像公交車,坐兩學期,到站,下車,到下一個年級另一個教室去上課;這里教室,另一批人上來。

辦公室像公交車,坐若干年,有人升科長、處長,有人升局長、市長,到站,下車,退休或去其他辦公室;另一些人進來。

雙倍的砍伐

寂靜的山林里有人砍樹。他每砍一下,聲音都撞擊我身體顫動一下。

當山林傳出一個回聲,又撞擊我身體顫動一下。

胡蘿卜的干擾

在當當網查書,搜索俞敏,出現在一大堆俞敏洪當中;搜索劉川,出來好多重名的劉川;搜索葛亮,被好多諸葛亮夾帶。真乃拔出蘿卜帶出胡蘿卜,或者只有帶出胡蘿卜才能拔到蘿卜。相似性的干擾,讓蘿卜還要從胡蘿卜中再拔一遍。

手的分身術

對一只蚊子來說,手,是它的刑場、刑具、行刑者;

當然,手一合十,又成為它的超度者、悲憫者。

被定向推送的現實

對作家來說,他親自面對的現實未必真實:馬可·波羅寫過一個小國,該國之人全生有尾巴,尾長一指,近似狗尾。當然,最大可能是,他越探訪奇特,人們越給他編排奇特;若他喜歡鬼神,人們就給他講鬼故事。作家惟有朝現實再深入一步。

故鄉的迷失

我用我故鄉的方言在導航系統里輸入故鄉的地址,導航無法識別更無法帶我去往那里。

老鼠的顯現

因為陳放于書櫥太久,樂譜被一只看不見的老鼠啃咬,現在拿出來演奏,殘缺處要胡亂發揮或跳過去。聽上去,這支著名的曲子里像有一只老鼠,在啃咬樂譜。

畫面的遵從

馬克斯·恩斯特給自己的花園畫了一幅畫,畫完發現少畫了一棵樹,他馬上砍掉了這棵樹。他遵從了他的畫面。我無理由嘲笑他。為了喝咖啡我特意買了咖啡杯,因為別人都用這種大杯子,而不是用家里的茶杯——我遵從了別人的畫面。

梯子上的人

小時候,我常躲開大人,爬到閣樓上玩。長大后,那里只放不用之雜物。有時,我仍扛來一架梯子,爬上去,并不上去玩,也不取用過去之雜物。我只是爬上去。每上去一階,我就年輕幾歲。

井中的和尚

某傻和尚回故鄉遇到兒時的井,低頭一看,井底也有一個和尚,嘆道,原來我兒時就已經是和尚啦。讀某大詩人傳記,作者把這個詩人童年每件小事都寫成他未來成為大詩人的征兆。在時間的井中,他和那個傻和尚有什么區別?

疾病的延續

人們疾病痊愈時,有的崇拜上了醫生,有的仇恨上了疾病。他們并沒有真正痊愈。

撥錯的號碼

陌生人都是從我親友那里得到我電話號碼。而昨天接到一個電話,他獲得我號碼的方式很特別,卻并非不可能。他不認識我親友,他只是給他親友打電話撥錯了一個數字。

哦!我與他親友號碼如此相近,請允許我把這也當成一種親友關系。

鏡子的介入

狗把鏡子里的自己當敵人,愈加勇敢,吠而撲咬之。

人把鏡子里的自己當高級的自己,每日三番五次妝扮之。

奇怪的是,狗與人,都利用了鏡子的正面。在另一面,狗和人又回歸了原來的自己。

頭上的階梯

尼采說:“假如我沒有梯子,我就爬到自己的頭上?!?/p>

我也從來沒有自己的梯子,但我看見了空中偉大詩人向上行走的腳印,在他們肉身離開之后,在他們塵世命運終結之后,他們的事業仍在空中。

木桶的局限

每一只木桶里都住著一個哲學家。但木桶與木桶之間并不能交流。說是木桶也好,說是理論體系也罷,另一個哲學家只有進到這個哲學家的木桶里,二人才能對話。其實,每個詩人也都住在自己的木桶里。

黑暗中的人

我?認識一個盲人,他記憶力驚人,記著過去每次見面時我說的話。事實上,我并不需要這樣一個行走在黑暗中卻一直“抓住”我不放的人,他講出我曾講的話,仿佛他就是過去的那個我,在黑暗中。我希望過去的那個我自己睜開眼睛,離開我。

徒勞的反抗

昨天我逆時針方向跑了一小時。

盡管我知道我逆時針跑其實還是在順時針跑。

盡管我知道我即使一動不動也是順著時間的方向在極速奔跑。

空中的家園

蜂箱搬走后,晚歸錯過集體搬家的個別蜜蜂會在原來蜂箱所在處上空久久盤旋。這讓我心碎。這也是詩人愛干的事!那空中的描繪,那空中盤繞出來的圈,不是圈,是失去家園者在虛無中畫出來的家園。

雙手的勾結

他左手畫畫,右手寫詩,幾十年了。他常攤開雙手,看看兩者的各自獨立。其實右手寫詩時常從左手汲取色彩與結構,左手畫畫時也常挪用右手里的意象與韻律。他攤開雙手,其實雙手根本無法分開。

恰好的書桌

詩人藍藍說:“在過去的歲月,我擁有一張恰好的書桌?!?/p>

是的。而我還要說,只要過去的歲月,便是我擁有的恰好的書桌。沒有哪個遭遇、哪個經歷、哪個年代,不是恰好實實在在支撐著我的寫作。

詩人的方式

他討厭鼴鼠卻又需要一個伴,遂用一只不透明的盒子豢養它:盒子留兩個孔,上邊孔投食,下邊孔清理糞便。他儼然飼養了一只長方形盒子。而我也不比他強多少。我買書買書復買書來為自己的一本書做寫作準備,我用無數的書飼養一本看不見的書。

藏在詩的節奏中的生活節奏

他寫不出詩,抽一支煙,接著寫。他的詩中,總有兩三支煙嵌入,你讀不出來。自從我親眼看見過他一首詩的創作過程,再讀他的詩,我便能精準地找到他五元一包的黃山一品的嵌入位置。

第二次流亡

一天,流亡者被墜物擊傷腦袋而失憶——他不再是流亡者了。他醒來,只是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人。在另一個國家、另一個城市而已。?而那里的好人啊,千方百計治愈了他,讓他記起從前他被迫離開的祖國,他啊,就這樣又成了一個流亡者。

詩的力量

最輕的力量可以提起沉重大物。幾克的力量可以提起一個人。

那天在公園,我看見一個肥笨的小男孩因為追趕一只白蝴蝶而跑上了高高的山坡。

丹頂鶴與馬克·斯特蘭德

詩人馬克·斯特蘭德說:“我用一條腿站立,另一條腿做夢?!?/p>

我不太信他真能用一條腿站立。

但我曾認真觀察過,丹頂鶴入眠時,才是一條腿站立,另一條腿提起。它那條懸空的腿,一定正在做夢。

內心的電池

防止牛逃走,某人在牧場四周安裝了電子柵欄。要用好多電池,費用非常高昂吧?并沒有。只是最初一段時間,牛被電擊幾次,感到疼痛,便再也不去觸碰電網,也再未用過電池。是的,牛在內心,至今還在源源不斷給這些柵欄“通電”?!切┙涷?、教訓,化作的電池,也使我們走不出隱形的柵欄。

現實改變了以后

“我以為看見一封信投在門廊,可那只是一片月光?!边@是芬蘭某詩人夜里的錯覺。

然而電子郵件時代,再也不會來一封紙質信件了,那片錯覺的月光,在大腦的潛意識里就是別的。

——我以為看見了一張電費或水費的催繳單。

玻璃瓶

你把一只大黃蜂放入玻璃瓶,蓋上蓋子。你聽它歌唱,其實它在詛咒。它在掙扎、哭泣與詛咒,但因為隔了一只玻璃瓶,聽上去它在歌唱。這玻璃瓶,這文學的修辭機制,在把苦難化為可恥的動聽的歌唱。

山頂上的人

他每天早上爬上山頂都會遇見一個陌生人。他倆相視一笑并不交談。如此數年。昨天在朋友飯局上,他突然發現,那陌生人也參加了。他馬上借故離去,他想在山頂上保留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仿佛他是滾滾塵世之中,未開啟的另一個自己。

散步到石頭里的人

法國某廣場上,為保羅·魏爾倫立著他散步的石頭雕像。若干年前,他上街給妻子買藥遇上詩人蘭波,蘭波未費多少口舌便說服他棄家一起散步,結果去各國云游并創作了大量杰作,成了偉大詩人。我每天散步必定回家,我不想散步到石頭里。

半空中的人

小說家東君說:“梯子抽掉了,電工永遠留在了半空?!?/p>

這種情形并不少見。我心眼兒實在,幫許多人當過梯子,當他們有些人爬到半空,就一腳踢開我,然后,繼續向上爬。

周圍的世界

詩人亞歷山大·里斯托維奇說得好:“不是詩人使他周圍之世界變得有詩意,而是他周圍之世界使他成為詩人?!倍业谋?,我的周圍沒有真正的世界,全是詩人以及他們用詞語書寫出來的世界。我不要讓這樣的世界使我成為詩人。

狗身上的區域

去陌生人家里,主人并不顯現他的“勢力范圍”。若被他家狗追著咬,它追你逃,它追得停下來的那個距離,便是這家主人的勢力最大范圍——狗知道它一旦超越這個范圍,主人便不能罩著它了。是的,我經常從一條狗身上看見它主人的區域。

內在的眼鏡

米沃什說:“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蔽乙彩?,離開故鄉數十年,卻一直用在故鄉形成的眼光,看待人與人的關系、人與天地的關系,仿佛戴著一副內在的眼鏡。

白天的圣賢書

小偷白天教兒子讀圣賢書,并不覺得有何不妥。整個人間不論干什么的,都在白天讀圣賢書。兒子長大,夜里也偷東西,白天也教他兒子讀圣賢書。每代小偷都這樣。他感嘆:若沒有這本書,大家都在白天做他們夜里做的那些事,該多么悲哀!

紙面上的翅膀

夜里,我聽見鳥飛過。我仰頭久久都看不見它。但我確信一只鳥從夜空飛過。我是詩人,若我不寫下它撲喇喇拍擊翅膀之聲,便仿佛它從未飛過。而或許它才是真正的詩人,它并不為一張紙而存在。

墻上的小孔

一個判了無期的刑犯,每次通過圍墻上的小孔看到外面自由的生活便痛苦不已。折磨他的不是獄中的刑具,而是這個小孔時時提示他永遠失去的一種生活。他堵上了那個小孔,他以為他拯救了自己和獄中其他犯人。

間接的生活

顧城的詩:“這個島真好,一樹一樹的花,留下果子。我吃果子,只是為了跟花,有點聯系?!彼怨邮窃谟^花。我吃的果子是蘋果梨,一種嫁接水果,我想觀看兩棵不同的樹如何長在一起。我們實在是忽視了太多間接的生活。

特殊的坐標

故鄉,并不在異鄉之內。

而異鄉,卻是故鄉的一個坐標。

在異鄉,永遠知道故鄉之方位、遠近。

第三者

阿多尼斯說:“什么是擁抱?兩者間的第三者?!笔灞救A好像也說:“人們愛的是對方身上的自己?!彼?,擁抱還真是通過另一個人的身體接觸另一個自己。這個只能通過他人呈現的自己,這個間接的自己,其實是一個和自己相似的第三者。

放大的小偷

夜里,趙家一條狗看見小偷,叫了起來。鄰家狗聽到狗叫也叫了起來。全村的狗聽到狗叫也叫了起來。全鎮的狗都叫了起來。但是,只有一條狗看見了小偷,其余的狗只是“放大”了小偷,使他充滿了全鎮。

左手的支持

詩人森子說:“?當你右手用力時,左手也暗暗使勁兒?!?/p>

當你右手寫詩時,你左手做過的事情、獲得的經驗也在起作用。

當你寫詩,甚至之前阻礙你寫詩的那些事物,也在此刻助你寫詩。

家人的顯現

兒時不讓上桌,小小的飯桌容不下八九口人,他就蹲在門口端著碗吃飯。而今,每次家人不在,獨自在家吃飯,他都會離開一張大大的飯桌,去門口蹲著吃。他一找到童年的位置,就感覺有滿滿一桌子家人在陪他吃飯……

寫作者的真誠與虛偽

風雪夜,我正奮筆疾書。有人用力敲打我門要進來。請原諒,我正在寫作,不能打擾。

我流著淚,真誠寫下的是,有一個冒著風雪、千里夜歸的游子,正敲打緊閉的家門……

“鬼”的顯現

顧隨說:“一切議論批評不見得全是思想,因為不是他個人在說話,往往是他身上鬼在說話,鬼——傳統精神,不是思想,是鬼在作崇?!薄獮楸苊忸欕S這個“鬼”(這里加了雙引號,換個稱呼是前賢)在我身上說話,我直接轉述他的話。讓“鬼”直接現身。

蝸牛戒指

那個壞小子,笑嘻嘻地把一只可愛的蝸牛放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敖o你戴上結婚戒指?!?/p>

——據說這根手指上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臟,能見證愛情。因此,她心里過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可是,他走了,忘了這事。而她,把蝸牛放進了首飾盒。

至今,這只蝸??此埔粋€空殼,卻還活著。

邊界上的狗

有的邊界上有狗,有的沒有。其實,所有的邊界本身就是一條狗。你不走近它,它無反應;你一接近,它便會有劇烈的反應。有人寫探索之詩,引發眾怒,其實他是踩到了他們身上詩的邊界。

朋友的牽連

他給車子安裝了北斗定位系統之后,不論開車去哪兒,都感覺有一顆衛星在茫茫太空里盯著他。

我是他朋友,每次蹭他車坐,都感覺,因為我是他朋友,這顆衛星也注意到了我。

墻的裝飾

尼采說:“既不要在墻上畫上帝也不要畫魔鬼,誰這樣做誰就會毀掉墻和鄰居?!?/p>

不要美化或丑化你與別人的邊界,可以掛上一幅畫,但也要記得那只是對你自己生活的裝飾。

山頂上的辨認

黃昏時分,先生看見一群人,便上了山,坐下后,那群人也上了山。他開口教導他們。而后,他下山;他們也下山。誰也認不出誰是先生,誰也認不出誰是弟子。是的,在山下,在黃昏,有些人,誰也無法辨認出來。只有在高高的山頂,才能辨認。

詩人身上的對話

帕斯說:“當真正的詩人與自己交談,他就是對別人說話?!?/p>

這得有個前提:這個詩人身上有別人存在。他雖然只是一個人,但她是一個“個我”,又是一個“眾我”,這樣他越是真誠地與自己交談,更多的別人越能聽到。

星座里的星

構成星座的每顆星會因為人們看到了這個星座而使它從滿天繁星中顯現出來,但也會因為大多數人看的是這個星座而忽略它是單獨的星。我說的是流派、社團、群落中每個具體詩人的處境。

紙條上的號碼

某年,無人可聯系的他,孤獨至極之時,撿到一元硬幣,便走進電話亭,順手從地上拾起一張紙條,投了幣,撥打了紙條上的號碼。他讓那張紙條和遠方一個人發生了聯系。而今,他在紙上寫詩,想用這些字和所有人發生聯系。

詩人的語言

他是詩人。他試圖發出危急警告:洪水將至,再不撤離,必遭滅頂!但人們聽不懂。因為他講的是另一種語言,是用人們能聽懂的字詞組成的另一種語言。洪水過后,幸存者們推崇這種語言,以人人會說幾句為榮,但他們不知道那是用來預告洪水的警報。

傳說中的動物

據說美洲某地有一種動物,不管你轉身多么快,它一直會躲在你身后,以至于沒人真正見過它。當然,在我們這里,也有一種動物,不管你轉身多快,它一定會站在你眼前。你說你看不見它。是的,但是它正時時刻刻、嚴嚴實實擋在你身前。我說的是,傳統。

古怪的桌子

“多么古怪!”

半夜突然想到表舅常說的、不知他從哪里看到的一句話:“桌子用食物把人們聚集到一起,又用桌面把人們隔開?!?/p>

那么我寫作的桌子呢?寫作時,它把我從人群中脫離出來,而它支撐我寫出的東西,又使我和所有人發生聯系。

飛翔的牙齒

戈麥斯說:“狗的叫聲也咬人?!?/p>

這話放在狗身上不成立,放在人類世界才成立?;ヂ摼W上匿名的攻擊,就是從看不見的“狗”嘴里飛出來的“牙齒”,遇到誰咬誰。

讀者的顯現

打印機出錯,文章打出來,紙上只有標點符號,未顯現文字。我把它給一個讀者看。若我給他看這篇完整的文章,他根本不知道他在這些標點處怎么停頓、換氣、表現情緒。他從不知道讀文章時,讀者融入其中,只在標點處才露出頭來。

身體的地理

背上,自己夠不到之位置有癢。請女兒給抓撓。再上一點,再左一點,再回來一些。仿佛自己身上開導航。

?

警惕自己的人設

某部落,老?巫師喜歡扮演虎,變的次數多了、時間久了以后,在人們眼中,那只虎的形象就替代他,看不見他本人了。當有人真的被虎所傷,人們自然歸咎于他。這回好了,即使非他所為,人們還是用獵殺虎的武器處決了人形的他。

紅桃K的存在

一副撲克丟了一張紅桃K,我們依然拿來玩,分牌到手誰手里少了一張便相當于他有一張紅桃K,可與他手中其他牌組合??梢娮鋈?,有幾個好友或兄弟之作用——別人會看見他們,即使他們不在你身邊。

錯過的回信

二十幾年前,云南某座山上有個人,給我寫了一封投稿信。信不小心遺落在書架中,直到今日翻書我才發現。對不起。想回信,但即使他還在高原、還在山上,他也下高原、下山了——今天的人們都已失去把一座山當書桌或把書桌當一座山來寫字的心態了。對不起。

通往布達拉宮的路

因為朝圣者太多了,通往圣殿的路兩旁便形成了市場。

所以不必擔心找不到圣殿,兩旁都支滿了貨攤的路便是。

——你唯一要警惕的是,沿途走下去你是成為一個朝圣者還是一個消費者。

復數的身體

米沃什說:“我與自己的身體保持距離?!?/p>

一個詩人過分忠于自己的經歷,便會被自己的身體遮擋視線。適當跳出來一些,便會發現,作為詩人,他擁有更多的身體——他是一群人中的一個人。

身上的標準

法官斯特沃說:“我無法定義色情文學,但只要讀到,就能認出?!彼H自讀讀才行。對于詩,也不是規定用什么詞、句式、意象或主題便是詩,而是要通過親自去寫、去讀、去感受才知。詩的尺子,某種程度上說,只在人的身上帶著。

被配合的傷害

卡內蒂說:“穆伊斯卡人相信,普通人無法不受傷害地承受王侯的注視。違法的人有時被判處接受王侯宰官的注視?!?/p>

因為被懲罰者也對此深信不疑,所以他們被那些大官注視之后,便因為過度的恐懼與焦慮,病倒了。

霧中的老虎

山頂有霧。他常上到山頂,猛地學一聲虎嘯。山下人皆傳說山上有虎,莫敢上山。某日,他才行至山腰,便聽到山頂有虎嘯。他嚇了一跳:真有虎?或另一人學了他的把戲?總之,利用這團霧,他欺騙別人,別人也能欺騙他。從此,他再也不敢上山了。

詞典的丟失

他想知道詞典究竟為何物,便翻開詞典查找“詞典”這個詞條。他找到了,原來如此。其實他還是錯過了。這個查閱過程,這個功能顯現,這個利用手段,才是真正的、活的詞典,而不僅僅是那個詞條。騎馬找馬,找到了馬也可能失去了真正的馬。

第二次的毛衫

她拆了前夫的毛衫,用這些毛線為現任丈夫又織了一件毛衫——她太珍惜這些上等織物了。而這個新的男人并不知曉:婚姻洗牌之后,一件毛衫也洗牌了,那些過去的線頭、糾纏、死結、暗扣與矛盾,都成了新的。

關于不能做的事情

君特·格拉斯說:“我從事寫作,因為我不能做其他事情?!?/p>

請允許我做兩種理解:一,別的事情我不會做,才選擇了會做的寫作;二,對于受限制不讓做的那些事情,我偏要用寫作來做。

這是兩種寫作者。

桌邊的狗

莊子去做客的人家有一條狗。它撲上來咬莊子,莊子知道它不會真咬,它隨時聽著主人的口令。果然,主人喊它,退下。不一會兒,莊子和主人,在一張桌邊坐下。那條狗開始討好莊子,因為他也成了桌子的一部分,這張桌子會分食物給它。

無關的信

鄰居懇求朱哈給巴格達的朋友寫一封信?!安?,我可沒時間去巴格達?!薄盀槭裁慈グ透襁_呢?只是給他寫一封信而已?!薄拔业淖殖宋覜]人認得,我寫的信得我親自去讀??!”

——今天許多詩人,其詩難解,但從沒有哪個讀者請其到現場解讀,是因為這些詩(作為特殊形式的信),里面從沒有與他們真正有關的內容。

自己身上的鬼

他癡迷打籃球,為提升彈跳力,便自逃生梯逐級向上蹲跳,每晚都有不明的啪嗒聲自樓梯間響起。那棟樓開始傳說鬧鬼。他也聽說了,不敢晚上再去跳。鬼便消失了。他從不知他是鬼又是怕鬼者又是止鬼者。他至今夜里不敢單獨走樓梯。

臉上

某導演堅持給兩百名臨時演員各做了一條騎兵褲子?!斑@些褲子在鏡頭里根本看不見?!薄安?,可以從他們臉上的自豪中看見?!?/p>

寫詩也一樣,登過珠峰的人,你能從他的句子里看出來。

嘴里的鏡頭

拍照時人們常集體說“茄子”,用這個嘴型制造面部表情表達快樂的表象。因此,每當看到人們快樂的照片時,我總是想,他們可能并不快樂,可能正喊著茄子;或是更糟,他們嘴里含著“鏡頭”——因為受制于拍攝者,他們必須配合表演出快樂。

劉川,詩人,現居沈陽。主要著作有《拯救火車》《大街上》等。

猜你喜歡
詩人
新銳詩人
新銳詩人
新銳詩人
新銳詩人
新銳詩人
遇見一名詩人
訪談:和詩人一起進入詩歌的夢
曬娃還要看詩人
憤怒
我理解的好詩人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