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思念

姜燕

郭川

2021年10月25日，郭川失聯的第1826天，肖莉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了6篇懷念郭川的文章。在這天結束前的最后1分鐘，肖莉又轉發了一條郭川和團隊在法國拉特里尼泰拍的視頻，并對他說：“晚安，第1826天?！?/p>

2023年10月25日，肖莉將丈夫郭川的航海物品全部無償捐出。2013年，郭川用138天完成個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后，將使用的個人裝備無償捐贈給中國航海博物館。肖莉說，這是促成她做出這一決定的最大原因，相當于繼承了他的遺志。她也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7年來一直關心她和兩個孩子的朋友們，她已經從過去中走出來了。

郭川的小兒子郭倫布曾經在父親節那天寫了一篇日記，說“我們家有1、2、3、4”，當中的“1”是一條道理，這就是“爸爸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要不斷挑戰自我、超越自我、面對自我，做社會需要的事情”。

2016年10月18日，美國舊金山金門大橋下，郭川獨自站在三體帆船“青島”號上，向橡皮艇上送行的人們告別，然后轉身回到駕駛位，一路向西航行。航海途中，肖莉一直通過手機軟件追蹤他的定位。肖莉清晰地記得，他們最后一次通話是在2016年10月24日18時19分，那時他們還計劃著，等他回來后帶兒子們去珠?？春秸?。10月25日15時30分，郭川接到大學同學的電話，這是他與外界的最后一次通話，時長為1分48秒，最后郭川告訴同學外面有情況，匆匆結束了通話。大約30分鐘后，他的岸上團隊發現“青島”號的速度明顯減慢，通過衛星電話和他聯系時，郭川沒有接聽。每天21時，是郭川與岸隊經理劉玲玲的固定通話時間，但當晚的電話沒有接通。劉玲玲隨即向中國海上救援中心報案。

中國海上救援中心聯系美國海岸警衛隊、美國海軍前去救援。不久之后，前方傳來了壞消息：“青島”號大三角帆落水，船上并沒有找到郭川的蹤影。

那段時間，肖莉家變成了一個移動辦公室，朋友們聚集于此不停地打電話，看到有船離出事海域近了，就趕緊給船上打電話，希望對方能夠前去搜救。雖然知道上萬噸級的輪船偏離航線去找郭川，需要花費很多燃料，船主不一定會同意，但大家仍在努力。12天之后，肖莉做出決定，她滿懷感激地告訴朋友們：“就這樣吧，大家不能再熬了，該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p>

肖莉從未在兩個孩子面前表現出痛不欲生的樣子。直到前兩年，大兒子雷越在整理資料時，看到媽媽每天的筆記和別人拍攝的視頻，才發現那里面的媽媽和自己認識的媽媽判若兩人。

郭川一直是生活中的優等生：24歲取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飛行器控制專業碩士學位；畢業后入職中國長城工業總公司宇航部，31歲成為副總經理；1998年，獲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MBA學位。1999年，34歲的他毅然辭去高管職位，一頭扎進極限運動的世界。他喜歡不斷挑戰自我，嘗試一切有趣的東西，直到他愛上帆船。

駕駛帆船需要有強健的體魄、堅強的意志、高超的操控能力，以及力學、機械、天文、氣象等方面的專業知識——郭川過去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為成為一名職業帆船運動員做準備。

他的履歷中擁有太多“第一”：第一位完成沃爾沃環球帆船賽的亞洲人、第一位駕駛單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峽的中國人、第一位駕駛單人帆船橫跨大西洋的中國人。2013年，他完成了歷時138天的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創造了國際帆聯認可的40英尺（約合12米）級帆船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的世界紀錄；2015年，郭川和他的國際團隊又駕駛帆船沖過白令海峽的終點線，用時12天3個多小時橫穿北冰洋駛入太平洋，創造了人類第一次駕駛帆船采取不間斷、無補給方式穿越北極東北航道的世界紀錄……

有人認為郭川不顧及家庭，自私地去冒險。肖莉記得，郭川說“家是航海的核心，一切都是為了讓家人更好”。郭川不在的這么多年里，肖莉和孩子們共同創造的一切，讓她領會到航海帶給家庭的變化，也更理解了他話中的含義。

大兒子雷越在用視頻寫給爸爸的一封信末尾，用了郭川親述的一段話：“我們沒有辦法增加生命的長度，但可以增加生命的深度和寬度，我們可以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富有意義?！?/p>

每次去航海前，郭川都會把小兒子的笑聲錄下來，帶到船上。對他來說，這是最動聽的音樂。肖莉每周都會給他發母子3個人的照片，他打印了掛在船艙里。江泳濤和他一起去南極時，曾經看到他把一雙小鞋子放在雪地上，認真地拍下照片。

郭川在海上航行

郭川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不會說“我愛你”，也不會想到買禮物送給妻子。就連向妻子求婚，也是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吃不喝，直到肖莉問他怎么了，他憋了半天才說：“咱們倆需要結婚嗎？”

郭川一年當中有一大半時間不在家，但無論在何地，他都記得在北京時間該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打電話回家。他知道，一大早母子仨人還都在家。晚飯的時候，一天結束了，他就問問孩子們有什么困難，或者有什么事。作為一個父親和丈夫，他每天打這兩個電話，能讓孩子們和肖莉安心。

2016年12月15日，郭川榮獲2016中國十佳勞倫斯冠軍獎最佳體育精神獎，肖莉代為領獎。她站在臺上，用滿是悲傷的聲音說：“愛一個人，就是讓他去做他熱愛的事?！?/p>

從2017年開始，肖莉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們拍一張合影，“我用這種方式記錄孩子們的成長，也用這種方式告訴郭川，我們都很好”。郭川駕駛的是一條船，肖莉同樣駕駛著一條船——這條船仍在航行。

肖莉非常認同一句話：“對孩子最有用的教育，就是讓他們看見你在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p>

每天凌晨4時，她都會起來讀2小時書，孩子們在課余時間也跟著她一起讀書。每到周末，她還會帶著孩子們去博物館。她一直記得郭川很多年前對她說的，“我們的很多年輕人，靈魂沒有追上物質的腳步”。

如今，孩子們都在學習駕駛帆船。2023年暑假，雷越在北戴河擔任帆船兼職教練；在國慶節，郭倫布只給自己放假一天，其余時間都在帆船基地考三級水手證書，他對帆船的癡迷和爸爸一樣。

郭倫布也喜歡畫畫和做手工，他在每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都會給爸爸畫一張畫。郭川失蹤時他才4歲，對什么都懵懵懂懂的。上學后，有一天他淡定地對肖莉說：“我同學說我爸被大魚吃了?！毙だ蛴X得，既然郭倫布能說給她聽，就說明他已經能坦然面對爸爸的離去。

2020年，在郭川失蹤4年后，肖莉向法院提交申請，2022年法院做出死亡宣判。這件事，兩個孩子都知道，但肖莉沒給他們看過判決書。

肖莉的床頭還留著一本從俄羅斯一家酒店里帶回來的書，上面有丈夫的留言：

今天是2015年9月3日，現在時間是2點34分，我剛剛從碼頭回來，一切準備妥當，要休息了，再次能在床上睡覺要等到或許20天以后。

愛你們。

這是他出發去北冰洋前給家人的留言。肖莉說，這應該是郭川一身疲憊回到房間后，看到熟睡的妻兒，想到出發時他們可能還沒有醒來，就在睡前寫了這段留言。因為手邊沒有紙，就找了一本介紹當地的書，他知道妻子一般喜歡把介紹旅游地的書帶回家。確實如他所想，肖莉將這本書帶了回去，但發現書上的留言是在他失蹤后的第3年。后來，肖莉一直把這本書放在床頭。

郭川在2016年6月4日從北京出發去法國前，給大兒子寫了一封信。

爸出發了，這個假期你有很多時間排節目。在這個校園只有最后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希望你珍惜假期的時光，享受假期的快樂，和弟弟玩得開心，也多做些讓媽媽高興的事。

我在法國也會經常把航行的好消息分享給你的。

多聽媽媽的話，給弟弟樹個好榜樣。

這封信現在被封存在保險箱中。肖莉家的保險箱里沒有一分錢，只有這樣一些留住時光、愛與思念的字條。

（淺 浪摘自微信公眾號“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