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組詩）

反山，本名黃智揚，1991年生于河南新縣，現居北京。

望遠鏡

夜色中堵著多少輛出租車

從月亮上望下去

分不清你我

每一扇車窗里

都有屏幕在反光

傳遞著嗚咽的鳥叫

幻覺的金字塔上

也有人登到頂峰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

氣喘吁吁

為尾氣張開鼻孔

仰望時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

在座位里越坐越深

行星似乎也變得渺小

宇宙的意義和車的底盤一起抖動

臉

想起一個人

卻想不起他的臉

我們一起喝過幾次酒

有過一次長談

沒有了聯系方式

也不會再找到

拼命地想

干花也不會開

我記得我們如何認識

那場景如何旋轉

甚至他穿的那件皮衣

談論旅行時的不屑一顧

一切都在變近

別的臉甚至開始浮現

那張臉卻消失得更加徹底

有一段時間我厭惡出門

厭惡被動的自己

走在街頭忽然頓悟：

每個人確實都獨一無二

哪怕他的空洞一如復制

哪怕她的妝容像極了別人

那張臉絕對不同

即使雙胞胎的五官之間

也有著隱秘的懸崖

有些臉比擁有它的人

說出了更多的意義

我努力讓自己忘記

見過的一些臉

對著鏡子看著自己

三十一歲的時候

竟然遇見了那么多人

竟然忘記了那么多人

姓氏

他站著說

“哭有啥用”

像訓斥自己時

做的那樣

可他不愿意

挺著脖子

像傷心的腳趾旁

無法反抗的玩具

她坐在那兒

看他們對話

在為這個姓氏付出了半生之后

只覺得無聊

廣場舞八點開始

隱身術現在就可以使用

五歲的他和五十五歲的他

面對著空空的廚房

兩張臉如此對稱

沒有門票也沒有重量

維特根斯坦

“在舒伯特那兒，大調常常比小調更悲傷”

維特根斯坦這么寫道

在他晚年，澄清一些概念仍然如此重要

倫勃朗的紅，不是你墻壁上的紅

他所使用的詞語，也不是我所使用的

必須嚴肅對待每一個字

必須嚴肅問出每一個問題

每天將自己推到尺子邊緣

每天和一個具體的人長時間地聊天

這才是最好的哲學

沒有任何理論

也想不起來他曾給過的教益

就像蘇格拉底每天早晨去健身房

隨想錄

熄滅所有燈后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赤腳穿越一扇門月光正落在廚房

灰塵顆顆分明墻壁上樹枝的影子一動不動

我進進出出想施加一點影響

沒有反應只看到一點窒息后遺癥

于是打開窗遇見固體的平靜

每個房間都給我一種全新的感覺

剛才的幻覺也找到了參照物

繼續休眠吧冬天的樹枝上也有彈弓被拉滿

春天的水井里至少夜晚還有希望

偶然與想象

舒伯特沒有聽過他的九首交響樂

鳥很少見過自己飛的模樣

活著的人不知道死了之后魂魄去了哪兒

男人不知道一個女人的眼淚有多咸

夏天不知道一場雪怎么就成了超現實

冬天不知道為什么春天自殺率更高

一個詩人不知道文字是否真的有用

隔壁烤串的大哥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沒有顧客

睜開眼原來每一片葉子都帶著自己的問題

空蕩蕩的北方一棵樹生長需要數十年

一個人死去時只需要一瞬

讀老扎想起一位舊友

一個平常的下午

我讀著扎加耶夫斯基，哭泣

整整第一輯眼淚都沒有消退

冷杉。冬天。死亡。陽光。

但沒有控訴

一點點苦澀中的高興

他經歷了那么多

仍然可以平靜地坐在

波蘭街頭的咖啡館

我想起多年前

第一次閱讀他時的興奮

和一個朋友舉杯相慶

后來由于詩歌意見的分歧

我們再也沒聯系過

在這個傍晚

很多事改變了

但老扎的詩依然在那兒

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