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房子”里上演的“愛情”故事

常兆 張瀾

“電詐團伙組織結構嚴密，各層級成員分工明確，又互不接觸、互不認識，我們雖然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但遲遲查找不到被害人王女士之外的其他被害人?！鞭k案民警說。

由于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段隱蔽，且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在邀請檢察官依法介入后，根據王女士的報案及各種線索，公安機關順藤摸瓜，終于落實了57名被害人的信息。

網戀對象帶她賺點錢

2020年1月，江蘇省淮安市公安局洪澤分局接到王女士報案，稱其在網絡交友過程中被人引誘到網絡創投App平臺上投資賺錢，后來發現自己被騙了。

王女士說，她從事餐飲行業，因想學習做川菜，于2019年12月中旬，通過某軟件添加了一個發布了很多川菜照片的男子為好友，此人自稱叫江流程。經多次聊天，雙方確定網戀關系。12月下旬，江流程多次電話聯系王女士，稱帶其搞點副業掙點小錢，均被王女士拒絕。2020年1月中旬，江流程以幫忙為由，讓王女士手機登錄某創投App賬號，進入“房間”幫他押注。押注結束，王女士發現江流程獲利1000多元。

受眼前小利驅使，王女士遂按之前操作方式，向江流程指定的賬號投注第一筆資金5000元后旋即獲利700多元，并成功提現。嘗到甜頭的王女士又投注第二筆資金2萬元，成功提現賺取2900元。兩次成功提現，使得王女士對江流程深信不疑，遂先后投注第三筆資金共計10萬元。正當王女士最后一次投注，憧憬再次獲利時，卻發現無法提現。一段時間后，江流程將自己拉黑，王女士幡然醒悟上當受騙，于是立即報警。

偵查人員追查王女士資金流水去向時發現，王女士被騙的10萬元里有5萬元于2020年1月26日經過四級銀行卡的流轉，進入吉林省長春市張林奇持有的5張銀行卡后，被張林奇在ATM機上取走。

2020年3月20日，辦案民警在長春將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的張林奇抓獲，從其家中查獲50余張銀行卡、160余張存款憑條。次日，張林奇同案犯寧致遠、于使然歸案。

辦案民警對查獲的存款憑條進行梳理，發現張林奇伙同寧致遠、于使然，接收他人轉移的資金（其中包含王女士被騙的資金）后取現，再以無卡存款的方式存入陳大路、李有福等人的銀行賬戶。結合調取的活動軌跡等證據，辦案民警發現陳大路、李有福等人有詐騙犯罪嫌疑。

2021年6月，辦案民警在云南省瀾滄拉祜族自治縣將犯罪嫌疑人陳大路、李有福等20余人抓獲歸案。至2023年初，其余犯罪嫌疑人陸續到案。陳大路、李有福等人對其伙同他人實施跨境電信網絡詐騙違法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經查明，陳大路和李有福都是蔣一亮介紹參加詐騙犯罪的。2019年3月至2021年5月，犯罪嫌疑人蔣一亮以“高薪待遇”為誘餌，招募貴州省桐梓縣陳大路、李有福等人至菲律賓克拉克加入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窩點。隨后，回國后的蔣一亮經菲律賓克拉克詐騙窩點成員“阿呆”利誘，再次直接或者間接招募百余人偷渡到緬甸勐波的2個詐騙窩點從事詐騙。

為償還賭債到菲律賓“發財”

“賭債太多了，沒辦法掙錢還債，所以我明知是詐騙，但還是做了……”蔣一亮說。

2019年3月，蔣一亮因賭博欠債30多萬，原本是到酒吧排遣郁悶，卻意外結識了“嫁入豪門”的楊女士。楊女士告訴蔣一亮，自己的男友任大意在柬埔寨暴富。為償還賭博欠下的巨款，蔣一亮遂請求任大意引薦他到境外發財。

經任大意介紹，蔣一亮通過微信認識了代號為“阿呆”的男子。一陣寒暄后，阿呆示意蔣一亮從國內招募“業務員”同去菲律賓。招募的“業務員”由蔣一亮管理，每月他可以從管理費中提成1萬到2萬元。面對高薪誘惑，蔣一亮心動遂行動，以同樣的話術引誘熟識的朋友6人，從澳門乘飛機一同飛往菲律賓克拉克，幾經周轉，抵達某度假村詐騙窩點。

這是蔣一亮首次出境，一到達菲律賓詐騙窩點，主管、組長就對其進行騙術培訓，讓他每天通過聊天軟件，重點尋找國內30歲上下有經濟實力且單身離異女性聊天。網聊一段時間，蔣一亮將自己包裝成“高富帥”，再根據窩點發給他的聊天模板繼續跟女性私聊，在對被害人噓寒問暖、聊天談心，建立朋友或者戀愛關系騙取信任后，遂引誘被害人在窩點管理的后臺某理財App上投資，騙取被害人資金。

窩點通過后臺控制輸贏、漲跌或阻止提現等方式，將被害人錢款收入囊中。其實被害人看到的投資收益只是后臺人員改寫的一串數字罷了。

“主管每天盯任務、曬業績，沒有業績、業績不好或者沒有完成任務，就會挨罵……”蔣一亮說。窩點組織框架健全，層級復雜，不同層級的人分工明確，內部公關、財務、后勤等崗位各司其職。

窩點背后的“帶頭大哥”從未露面，日常運營由3個股東負責打理，股東下面是主管，主管12個小組，組長手底下有10至30余名組員不等。各組員之間只喊代號，不準打聽真實姓名和籍貫住址。組員負責與被害人聊天，后臺專門負責網絡維護，從事“客服”，及時回復被害人問題，提供銀行卡給被害人投注充值。

蔣一亮說，在窩點辦公區，墻上掛著一塊黑板。每個組員分發一部手機、一臺電腦，主管每天將詐騙的金額寫在黑板上，并通過財務將統計好的業績表發到組長群內，以此激勵其他組長，各組長再轉發到小組微信群里，讓組員“知己知彼”，營造你追我趕、互相競爭的氛圍。一旦有組員一單騙到10萬元以上，小組就會放煙花，額外發1000元獎金；騙20萬元以上，組長就會請客去KTV唱歌；騙50萬以上，組織全組人員出去聚會。

3個月時間，蔣一亮沒有一點業績，但考慮到蔣一亮有招募人進窩點的能力，主管決定發揮其“長處”，對其“量才”使用，培訓其做組長，搞管理，這樣可以從國內招募更多的人做詐騙業務員。蔣一亮擔任組長后，又直接招募了30多人到菲律賓詐騙窩點，他自己管理組員12人，除了每月獲得窩點給予的底薪8000元外，還從他管理的小組詐騙的資金中拿提成。一時間，蔣一亮“樂不思蜀”。

后因女友催促，蔣一亮無奈放棄菲律賓“高薪崗位”回國。

2019年12月，蔣一亮懷揣著在菲律賓詐騙窩點賺到的“第一桶金”順利回國，償還了債務，一時風光無限。正當蔣一亮打算娶妻生子安穩過日子時，“阿呆”的語音電話來了。

“阿呆”告訴蔣一亮，此次偷渡到緬甸，換個模式他們自己干，蔣一亮直接負責管理整個詐騙窩點，做主管，直接拿窩點詐騙的提成?！耙槐救f利”的境外發財經歷，讓蔣一亮按捺不住內心的貪欲。面對阿呆描繪的藍圖，蔣一亮見財心動，遂于2020年3月招募8人從云南昆明偷渡出境，到達緬甸勐波的兩個詐騙窩點，代號叫“五朵金花”“紅房子”?！拔宥浣鸹ā薄凹t房子”就是專門用于詐騙的5幢白色樓房和2幢紅色樓房的代稱。

該窩點組長大部分是蔣一亮從國內招募過去的熟人，組員又是蔣一亮或者組長招募過去的人。

理財軟件的誘惑

打打字、看看電腦、聊聊天、月薪過萬、來回報銷機票……同所有被害人一樣，被蔣一亮直接或者間接招募到境外從事電信網絡詐騙的小組成員，均是被金錢利誘。他們夢想著一夜暴富，憧憬著天上掉下餡餅，最終迫于無奈，由“被騙者”變成了“騙人者”。

“不敢逃跑，被逮到要被打到半死。如果把手機帶到上班的地方拍照，會被拖出去打或者坐水牢，只能被動留在那里繼續從事詐騙，其實內心從來沒有想過從事這份職業，去的時候也是被高薪待遇迷惑，從而喪失了理智，走上犯罪道路?！狈缸锵右扇颂莆喝徽f。

初中畢業的唐魏然不滿進廠打工現狀，經蔣一亮哄騙，遂跟著“蛇頭”，翻山越嶺，偷渡進入緬甸勐波詐騙樓房——“五朵金花”。該樓房由編號“1至5”5幢房子組成，每幢房子均被詐騙窩點用來從事詐騙。6層架構的樓房里，宿舍、辦公區、食堂分門別類設置。唐魏然被編入3號房子k組，3天騙術培訓結束，主管發給其一部手機。

按照窩點“放長線釣大魚”的詐騙思路，拿到手機后的唐魏然，開始“養號”，在視頻平臺、朋友圈、QQ空間或者頭像上，定期發布、更新一些男性成功人士旅游、購物的網絡圖片，將自己偽裝成有錢人?！梆B號”一段時間，唐魏然開始尋找國內26歲到35歲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女性，添加好友，聊天培養“感情”。

“每天要加3個大齡離婚或未婚女性聊天，跟她們聊感情談人生，用情感騙取對方信任?！碧莆喝唤榻B。待對方與唐魏然成為“交心朋友”或者確定網戀關系后，唐魏然就會跟她們談生財之道、賺錢法門，引誘對方下載某理財軟件，再合成一些投注或買漲買跌獲利提現的圖片傳給被害人，獲取被害人信任。

“投資+賭博”的套路

為了打消被害人顧慮，唐魏然將自己的賬號交給被害人，讓被害人下載投資軟件幫其操作提現。被害人幾番操作，熟悉流程后，唐魏然再引誘被害人少量投資，嘗試著賺點“外快”。之前幫忙操作獲利，被害人“眼見為實”，按捺不住開始投注。唐魏然見“魚兒”上鉤，立即引誘其聯系后臺的“客服”，“客服”會把銀行卡發給被害人，被害人信以為真往卡里充錢。

待被害人充錢完畢，唐魏然再通過后臺操作，將10%的利潤加本金一起返現給被害人，讓被害人順利地獲利提現。隨后，唐魏然再一次引誘被害人多投資一些，一旦被害人充值金額在1萬元以上，后臺就會將對方的錢卡住不給提現，并以“賬號錯誤、系統維護、提現有額度需繼續充值才能解封提現”之類的理由，誘導被害人繼續充值返現。

直到被害人無錢可投，后臺以各種理由拖住被害人不讓其提現，唐魏然再繼續引誘被害人登錄由后臺控制的賭博網站某理財 App進行賭博。

唐魏然誘導被害人進入網站賭博界面，通過投錢買大買小定輸贏。這時唐魏然故技重演，先讓被害人代其投注獲利提現，再一步步引誘被害人自己投注買大小。而事實上，賭博網站由窩點后臺控制，被害人最終會輸得一無所有。

“因為怕對方錢沒了會有過激行為，或者怕對方知道自己被詐騙報警，所以暫時不刪除被害人，而是繼續與被害人保持聯系，隨著對方不再投資或沒錢投資了，聊天就會逐漸減少，直到不理對方、拉黑或刪除?！碧莆喝徽f。這種詐騙套路模式，把對方錢騙了，不會讓對方懷疑是被騙的，對方誤以為是在賭博網站輸了錢，自作自受，一般不會去報案。

從10萬元到840余萬元的突破

案件偵辦過程中，偵查機關在查找被害人和取證過程中遇到了難題。因該案系涉案人員眾多的境外電信網絡詐騙，受制于疫情、境外執法環境等因素，隱蔽性強、流動性廣、偵查難度大。

無論是涉案手機、銀行卡等作案工具的查獲，還是涉案電子數據的提取，公安機關均未取得突破性進展，且蔣一亮等犯罪分子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公安機關僅掌握被害人王女士被詐騙10萬元信息線索。取證困難重重，公安機關查找不到被該詐騙窩點詐騙的其他被害人。

案件一時陷入僵局，淮安市洪澤區檢察院應邀依法介入偵查。

“我們重點圍繞詐騙模式，從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的角度出發，深入分析他們的心理和行為習慣，依據嫌疑人的交代查找到被害人，再由被騙資金轉入賬戶關聯到更多被害人，成功實現了被害人從1名到57名，涉案詐騙金額從10萬元到840余萬元的突破?！卑讣修k檢察官云鳳飛說。

嫌疑人之所以能詐騙成功，是因嫌疑人培養了被害人對其較深的感情。嫌疑人對自己曾經成功詐騙過的被害人姓名、地址、工作等有較為深刻的印象。按照這個思路，偵查機關圍繞“人員鏈條、資金鏈條、信息鏈條”3方面取證，對關聯線索串并分析，最終查找到57名被害人。

為盡快查辦案件，該院迅速成立辦案團隊，加班加點梳理每名犯罪嫌疑人參與時間、詐騙數額和非法獲利情況。鑒于涉案人員均在江蘇省外，辦案團隊先后兩次奔赴1700余公里外的貴州省桐梓縣，開展異地訊問復核和認罪認罰工作。

到達桐梓縣，辦案團隊立即分為兩個辦案組，在當地公安機關辦案區同步開展工作。審查起訴階段的工作量很多，58本卷宗、147張光盤、16138字起訴書……辦案小組白天訊問復核，夜晚通案整理，盡快完成了所有犯罪嫌疑人的主罪復核和認罪認罰，用時1個月完成該案的審查起訴。

“‘嚴其行，慈其心，力度與溫度兼而顧之，才是檢察工作的智慧和情懷?！痹气P飛說，案件辦理過程中，檢察官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堅持分層分類處理，充分釋放檢察溫度。對參與時間較短、非法獲利較少的初犯，檢察官依法進行了從寬處理。對詐騙窩點的組織者、管理層及骨干分子，則從嚴從快處理，提出較重的量刑建議。

2021年12月、2022年6月，淮安市洪澤區檢察院先后對這起在菲律賓、緬甸組建3個電信網絡詐騙窩點、針對國內居民實施跨境詐騙的70余名被告人提起公訴。

法院庭審過程，檢察官圍繞指控的犯罪事實，從被告人參與時間、地位、非法獲利等方面進行舉證、質證，并就辯護律師提出的被告人涉案金額、主從犯認定等辯護意見，進行了答辯。與此同時，為了最大程度挽回被害人損失，檢察官積極與被告人的辯護人溝通，將追贓挽損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量刑建議相結合，與法院共同努力，為被害人挽回損失138萬余元。

2023年3月初，淮安市洪澤區法院依法以詐騙罪判處蔣一亮有期徒刑十四年，并處罰金61萬元；判處其余70多名團伙成員有期徒刑十一年至一年六個月不等的刑罰。其中部分被告人適用緩刑。（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