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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黍

2024-03-18 16:12王祥夫
雨花 2024年1期
關鍵詞:黍子山藥蛋莜面

王祥夫

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天氣還很熱,只是到了晚上會涼快些。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分明有了些許涼意。莊稼們還在地里做最后的努力。努力什么?努力生長,說生長好像也不對,用農科所老汪的話說,是“上色”。老汪說:“地里的莊稼正在上色呢,一天一個樣,這是多么好的季節?!崩贤粑目U縐的,人們說老汪是個文人,但又好像他什么活兒都會做。平時他所做的工作,就是坐在農科所的屋子里畫山藥蛋。他的辦公室也是他的住所,桌子靠窗,那地方光線要亮一些,他就坐在那里畫他的山藥蛋,桌上放了不少山藥。山藥蛋在一般人的眼里都一樣,如果說它們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它們有的皮是紫色,有的是黃色。黃色山藥開白花,白花黃蕊,不難看。紫皮山藥開紫花,紫花黃蕊,顯得特別妖冶。老汪因為畫山藥蛋而吃了不少山藥蛋,畫完一個就把它烤了吃掉。黃皮山藥要比紫色的多。有人問這是為什么,“為什么黃皮山藥要比紫皮的多?”旁邊馬上有人答了話:“那還能為什么,紫皮山藥趕不上黃皮的產量高,黃皮山藥有可能過長江,紫皮的我看連咱們的白馬河也過不了?!薄翱玳L江過黃河”這個話現在早就沒有人提了,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白馬河是這地方的一條小河,出小魚小蝦。

秋天馬上就要來了。秋天是莊戶人最忙碌的季節,地里的東西都要收回來,莊稼一登場一年就要過完了。山藥蛋要先晾去些水分然后再放到地窖里去,這樣才不至于壞掉。在這一帶的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擁有一兩個地窖,沒地窖可怎么過日子,怎么挨過那漫長的冬天?小戶人家一般都是一家一個地窖。挖地窖是個技術活兒,有專門挖地窖的人,人們都叫他們打窖師傅。他們一般都是秋天過來,誰家挖地窖誰家管飯,再多少給幾個工錢。挖地窖也不難,先在地上挖一個直筒子,挖到下邊就要向四面八方發展了,也許東邊挖一個洞,西邊再挖一個洞,或者是南邊北邊再各挖一個,一個放胡蘿卜,一個放山藥,一個放大圓白菜。如果是四個窖,就有一個要空著,過年的時候殺了豬放豬肉。豬肉這東西很奇怪,放在外邊時間長了就會有哈喇子味,但放在地窖里什么事都不會有。

秋天真是要來了,秋風從很遠的地方不停地吹過來,用莊戶人的說法是這秋風會越吹越長,先是把八月十五給吹過來了,后是把莊稼給吹黃了,再往后就把冬天給吹過來了。老汪他們待的這地方地勢比較高,地勢一高就冷,但天可真藍。這地方每年都會下好幾場大雪,下大雪的時候老汪就不用再畫他的山藥蛋了,但他也不能閑著,他會隨著農科站的人去積糞,也就是去城里把城里人造的糞都給拉回來。城里離老汪待的地方可不能說近,一去一回得一天。因為出去積糞,他們也不能天天都回來,再說回來也沒什么事,他們會在城里的邊緣地帶找一間房,或兩間,那時候閑房子也多。房子找到了,要先派人去把炕重新打過。在北方,要想過好冬炕很重要,這地方人們都睡炕,炕這種東西年年都要重新打一下,把它打通了才好燒炕。打炕也是個技術活兒,打不好一刮風就會滿屋子的煙,還會打嗆,“轟”的一聲把灶里的煤灰都給打出來,打一屋子,打嗆打得厲害了會把鍋從灶上一下子掀起來,可真是有點嚇人。冬天在北方沒一條好炕不行,好炕一生火就聽出來了,那個火像是在開火車,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要多旺有多旺。這地方燒煤,因為離大同近,大同是個出煤的地方,沒燒的就去那地方拉一車。打完炕,大隊會派車送一大車煤過來。一冬天的煤碼好,都是大塊煤,烏黑閃亮,碼好的煤要在上邊澆一些石灰水,這樣要是誰偷了煤就會被發現。

然后,老汪他們就來了,隨他們來的還有一個背鍋子老頭,他走路永遠抬不起頭來,但坐在炕沿上就像個正常人一樣。他說世界上最好吃的飯,就是下掛面跌雞蛋。這地方把往鍋里打個荷包蛋叫作“跌雞蛋”。二人臺里邊有句唱詞,就是“我請哥哥來吃飯,什么飯、什么飯,下掛面跌雞蛋”。背鍋子老頭專門負責給老汪他們做飯。老汪他們每個人的干糧都要自己帶,每人帶一袋子,都用一個木橛子掛在墻上,吃完了再回村去取,每天吃什么也不用合計,差不多天天都是莜面,不是搓莜面窩窩,就是做那種“討吃子行李”?!坝懗宰有欣睢笔且粋€卷一個卷又一個卷,可不就像是一個一個的行李?!坝懗宰有欣睢辈浑y做,老汪也會做。先用擦床把山藥絲給擦出來,擦出來的山藥絲千萬不能用水洗,這樣蒸出來才黏乎好吃,在里邊拌點蔥花鹽和胡麻油就可以,然后把莜面用溫水和好再搟開搟薄,把拌好的山藥絲鋪上去再卷起來,直卷成一個筒,再切成一段一段?!坝懗宰有欣睢辈浑y吃,也不怎么好吃,吃時要蘸醋,老汪待的這地方吃什么都像是離不開醋。大冬天的,外面風狂雪大,人們出不了工還可以搞那么點酒喝,這地方的酒不難喝,都是六十度的糧食酒,但往往是沒什么菜可就,沒菜可就就就醋,倒半碗醋,喝口酒,用筷子在碗里蘸蘸醋放嘴里抿一下。有時候會切幾根腌的那種黃蘿卜,往里邊熗一點胡麻油,這個菜是好菜,就稀粥不賴,就稠粥也可以,稀粥和稠粥都是用小米做的,這地方從來都不缺小米。

冬天一到來,人們就來了,來給大隊積糞。他們或是五六個人,或是七八個人,都睡在一條大炕之上,城里人把這些人住的地方統統叫作“糞店”,糞店外邊的空地上都是老汪他們積來的一堆一堆的大糞。積糞也是個技術活,大糞可真是個好東西,積回來還要把它們好好給倒幾回,倒過來倒過去,倒過去倒過來,不這么倒來倒去大糞就發酵不好。70 年代還出過一本書叫《農村積肥法》,書的第一頁就寫著這樣一句話:“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比藗円贿叺辜S一邊還要往糞里邊加一些土,天那么冷,老汪他們會倒出一頭一身的大汗。這種糞叫土糞,是施給莊稼們的一般糞。高級一點的是糞餅,是把積來的大糞和勻了,攤在地上拍平晾到半干,然后再把它們放在一個圓形的鐵圈子里弄成一個一個圓形的糞餅子,等到它們晾干再把它們摞起來,這才是高級貨,種菜才用。每年老汪他們的任務,就是要一趟一趟地拉幾十車土糞和糞餅子回去。這樣的冬天給老汪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后來有時候還會想念這樣的冬天,雖然累,但心里還是高興的。

喝酒的時候老汪還總會說這么一句:

“要是在我們老家就好了,有咸鴨蛋就酒?!?/p>

“鴨蛋就酒有什么好?”旁邊的人說。

“那還能不好,我們老家的咸鴨蛋可是出了名的?!崩贤粽f。

因為老汪經常說這話,別人就問了:

“你們老家鴨蛋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整天把它掛在嘴上?”

問話的是外號叫“五張犁”的這么一個人,“五張犁”可是當地出了名的種地好把式,據說他用壞的犁有五張,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事情,一般人一輩子能用壞兩張犁就算不錯了。

老汪想了想就對他說:“我們老家的咸鴨蛋都是雙黃的?!痹賳?,老汪就又說,“用筷子一扎油就出來,可真香?!?/p>

人們都看著老汪,不知道那鴨蛋該有多么香。外邊的風好大,像是要把房蓋給掀起來吹走,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晚上睡覺的時候,五張犁在被窩里對老汪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去你們老家好好吃一頓雙黃咸鴨蛋就是有福氣了,比在我們這兒天天吃腌黃蘿卜強一百倍!”

老汪沒說什么,背鍋子此刻正在燈下捉他的虱子,屋子里彌漫著煙,別的人都趴在各自的枕頭上抽煙,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外面的風很大,轟隆隆、轟隆隆。老汪心想,怎么這邊刮大風的聲音都和我們那邊不一樣呢?

老汪忽然嘆了口氣。

“你還回不回你們老家了?”有人這時候問老汪了。

這讓老汪心里很難受,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睡吧,人一睡著就什么都忘了?!崩贤粽f。

老汪把煙頭扔到地上的尿盆子里了,“嗞”的一聲。人們晚上起夜都在那個尿盆子里解決,那時候他們的規定是每天輪著倒尿盆子,老汪也不例外,住在這里,大家都一樣。

“五張犁”還不想睡,他又點著一根煙,繼續抽著,兩眼看著地上那個磨盤。他們這年的糞店找的是一個廢棄了的大磨房,房子的一半是炕,是他們來之后才盤下的,是背鍋子的手藝,房子的另一半是一盤大磨,但現在沒用了,背鍋子就在磨盤上做他的飯,切山藥蛋,切胡蘿卜,切茴子白,或者是搓莜面——除了搓莜面還是搓莜面。磨盤比炕要低,這倒正好,正適合背鍋子。人們就跟背鍋子開玩笑,說:“到了晚上你跟你老婆怎么鬧?看你背后那么個鍋?!边@地方把男人和女人同房叫鬧。

背鍋子也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他就笑著說:“怎么鬧?我在炕上挖個坑,我把我這個鍋放坑里,讓她在上邊使勁?!?/p>

人們就笑,老汪也跟著笑。

“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崩贤粽f。

“可這生活不好,天天莜面黃蘿卜山藥蛋!”五張犁說,“什么時候能請你好好吃一頓羊肉臊子莜面,那才叫香?!?/p>

“好啊好啊?!崩贤粽f,“我會懷念這里的生活的?!?/p>

“這有什么好懷念的,除了大糞就是大糞?!蔽鍙埨缯f,別的人也跟上這么說。

老汪說這個你們就不懂了,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老汪說這話的時候真是誰都不懂,到現在他們也未必懂。后來老汪走了,他沒有回他那個出產雙黃咸鴨蛋的故鄉而是去了北京,北京那邊要他回去幫助修改劇本。他原先的工作就在北京,回去后的第一年老汪就給五張犁他們寄來了一大包咸鴨蛋。那鴨蛋皮是瓷青色的,可不是只用筷子一捅油就“嗞”地冒出來了。

五張犁他們吃著老汪寄來的鴨蛋。

“老汪真好?!蔽鍙埨缯f。他們都有些想念老汪。

五張犁他們給老汪捎話問他想吃點什么,想要點什么,雖然這地方也真是沒什么好東西,除了山藥蛋、胡蘿卜就是圓白菜,也就這么些個東西。老汪說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回去看看,但我總是忙得抽不出時間。就這么一晃又過去了兩三年。

“等機會吧,看看什么時候有機會我回去一趟?!?/p>

后來老汪又捎來了話,除了捎話回來又捎來了那種咸鴨蛋,瓷青的鴨蛋皮,用筷子一捅油就出來了。

而這下可好了,五張犁要給他的兒子辦喜事了,五張犁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老汪,他給老汪發出了請柬。老汪那邊馬上就回了話:“我要回去?!?/p>

季節呢,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鄉下辦事,喜歡節上加喜,過節和喜事放在一起,五張犁就把大喜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

“我把老汪請來?!蔽鍙埨缗d奮地見人就說。

“他說他要來?!蔽鍙埨缬终f。

“老汪要回來?!蔽鍙埨缯f。

秋天真的來了,秋風正在把莊稼慢慢往黃了吹,地里的莊稼們在秋風中“嘩嘩嘩嘩”地響著,先黃的是谷子,和谷子差不多一齊黃的是黍子,按這地方的講究是中秋節一定要吃一頓用當年的新黍做的糕,因為地里的莊稼才開始黃,這就得去黍子地里掐,滿地里找那些先黃的黍子把它們掐下來,這是這地方待客的最好飯食,新黍,那才叫香。配上這地方的道士窯羊肉,那才真叫香。

五張犁去了地里,他要掐些黍子給老汪做糕吃。他已經想好了,多掐點,給老汪帶走一些。這個秋天真是爽朗,天是藍的,莊稼地是黃綠一片。螞蚱們知道屬于它們的日子已經不多,拼命地往高了飛,能飛多高就飛多高,但它們飛動的聲音是寂寞的,你閉著眼睛聽它們在高空飛,心中忽然會充滿了傷感,這莫明的傷感誰也不知道它們來自何處,但人人都知道一年就快要過去了。

“怎么會這么快?還沒準備好過這一年呢,一年怎么就又要過去了?!蔽鍙埨鐚χ乩锏哪切┣f稼說,手里抓著一把新黍。

五張犁想好了,要給老汪帶些新黍回去,再帶一塑料卡子自家淋的醋。這都是老汪喜歡的東西。五張犁在心里突然有點感謝自己這次辦的喜事,要是不辦喜事老汪能回來嗎?現在辦喜事簡單多了,那些在鄉下走鄉串戶的廚子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包括桌子板凳,什么都不用事主們操心,一切都是配套的,吃飯用的桌子和凳子都會事先一車一車地送過來,訂多少桌有多少桌。李八莊的那個大喜宴同時開了一百多桌,好家伙,包辦酒席的廚子真不知從什么地方一下子弄來一百多套桌子和板凳。這還不算,還有茶爐,十幾個茶爐,同時熱氣騰騰地供應茶水,真是好氣派。更不用說碗筷,一張桌用二三十副碗盤,十張桌該用多少?一百張又該用多少?但包辦酒席的廚子都會把它們妥妥地帶來。還有涼棚,那種紅色的塑料涼棚,吃飯坐在露天里刮風下雨怎么辦?這就得搭涼棚,一水的紅色涼棚從村子這頭一直搭到村子那頭,可真是既氣派又喜慶,這在以前根本就辦不到?,F在辦喜事,只要你出錢,不用你操心,一切都會由包辦酒席的廚子們張羅好。五張犁除了親戚還有朋友一共請了五十三桌,五張犁認為這根本就不能算多,當然也不算少。為辦這個喜事五張犁還專門臨時占用了村小學的操場和教室,灑了清水,打掃得干干凈凈,因為正好選在了星期六星期天學生們不到校的這個空當,還請了三臺戲。

秋天真的是來了,站在學校的院子里或站在坡地上的莊稼地里都可以看到村邊的那條白馬河,是那么干凈,白白亮亮的在村邊靜靜地流淌著。

五張犁在地里掐了一捆黍子,又掐了一捆黍子。地里的黍子黃了快一半了,每年都這樣,它們從不會把時間推遲,一到時候它們就黃了,它們在秋風里“沙沙沙沙”地響著。而谷子被風吹動的響聲是“嘩啦嘩啦”。莜麥呢,白凈的莜麥發出的響聲就更加細碎,是竊竊私語,它們從來可都不敢大聲。秋風吹動著它們,也吹拂著五張犁,他在地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地掐著他的新黍,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秋天。

這時有人在村邊的路上出現了,是兩個人,他們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就下了車,是一男一女,拎著東西,他們也都不年輕了。他們的出現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人們很快都知道了,這一男一女竟然是老汪的孩子。他們來了,來參加五張犁兒子的婚禮。那老汪呢?老汪呢?老汪怎么沒來?老汪的一兒一女一來就找五張犁,馬上就有人把他們帶到了村外的黍子地里。

秋風,無盡的秋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不停地吹過來,吹拂著正在黃熟的玉米啊谷子啊黍子啊,秋天的田野從來都不是寂寞的,各種莊稼會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其間還夾雜著螞蚱的飛動聲,它們都在努力往高了飛,它們使出了勁地往高了飛。

五張犁的黍子地里,突然響起了五張犁的哭聲,他實在是忍不住讓自己不哭。人們馬上也都知道了老汪來不了啦,但老汪的一兒一女來了,還拎著一提包用筷子一捅就冒油的那種雙黃咸鴨蛋。

這個秋天是一個好秋天,多么好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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