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葉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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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前一晚，林森做噩夢了。

他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多少次從夢魘中醒來。夢中的女生看不清臉，但他記得她的眼睛，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緒，卻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周遭全是一個聲音——

你為什么不幫幫我？

緊接著，她的雙手朝他伸過來，似乎要拉著他。他心跳加速，滿臉漲紅，很想為自己辯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發出聲音。

醒來時發現一切都是夢，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起床去喝了一杯白開水，好讓自己冷靜下來。第二天是開學的日子，雖然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卻再也無法安穩入睡。

林森是在藍寧寧被罰站的時候趕到教室的。

六中高二3班的物理老師是全校出了名的“關公”，對學生要求極其嚴格。新學期伊始，物理老師照例檢查暑假作業，每個同學都不敢懈怠，因為這位老師的傳統是一本一本、細細地批改暑假作業，態度不認真的會被要求家訪。

但藍寧寧似乎是個例外。當物理課代表報告“只有藍寧寧沒有交物理作業”時，她正把臉埋在桌肚里找作業本。

奇怪，明明上廁所前還看到它在里面的，這會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老師往往是不會接受這樣的理由的，用他們的話說——沒帶就是沒寫，找不到就是沒寫。物理老師是個東北漢子，說話聲音本來就大，此刻他黑著臉，用極高的分貝吼道：“你本來成績就不好，還不用假期時間多補補。這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

也許是藍寧寧一臉迷茫的樣子讓人心生厭煩，最后他擺擺手：“這節課你就站到教室后面聽吧?！?/p>

藍寧寧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下，硬著頭皮走到教室的角落里。她不敢抬頭看大家的眼光，她只是以平時一貫低頭的姿勢完成一系列動作。當然，她也聽到了竊竊私語，但她什么都沒說。

她不知道自己的作業本是被誰藏起來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只知道，自己只要忍一忍，熬過高中就會好了。

沒想到，林森會在這個時候走進來。新生一來就看到被罰站的她，實在太丟臉了吧，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臉擋住，又或者找條地縫鉆進去。

“大家好，我叫林森，是從一中轉學過來的，以后請多多指教?！蹦猩喍痰刈晕医榻B后找了一個空位置坐下，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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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典禮十點開始。六中的傳統是每個學年的第一天舉行開學典禮，全校學生都得穿校服并佩戴?；?。

藍寧寧不喜歡穿校服，因為女生的夏季校服是半身裙，而藍寧寧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子，胖女孩穿這樣的裙子很容易變成一場災難。比如現在，盡管她在鏡子前照了千萬遍，覺得看起來好像也不是那么別扭，但一走在校園里又步履維艱。

班上的一群女生叫住她，其中一個笑瞇瞇地問：“藍寧寧，你是不是特別喜歡大象呀？”

“因為你的腿就是典型的大象腿啊，哈哈哈哈……”還沒待她反應過來，一群女生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笑話般笑作一團。

當然，對于藍寧寧而言，這并不是最難堪的。

當她因為沒有佩戴?；斩挥柍狻安蛔鹬貙W?！薄皼]有責任意識”時，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大家“坑”了。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者€在書包里，等要用的時候卻又消失了，就像那本物理作業一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藍寧寧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惡作劇。因為自己胖胖的身材，她總是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一開始還只有一些頑劣的男生笑她，后來有一些女生加入，再后來，似乎大家全都不約而同地和她保持距離。不僅如此，她的東西總會突然消失。而因為成績不好，老師也不會偏袒她。她常常覺得，自己就像是這個校園里的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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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學期體育課的主要任務是學習集體舞，原本是由體育老師按照名單進行分組，但是當分到藍寧寧那一組的時候，被安排和她搭檔的男生直接舉手拒絕：“老師，我不想和她一組，能換一下嗎？”

體育老師本想維持自己的安排，奈何男生一臉為難地說：“她太胖了，您看我這小身板，吃不了這苦啊……”

全班頓時爆發出一陣陣不懷好意的笑聲，藍寧寧垂下頭，面無表情。她在努力克制自己，假裝聽不見任何聲音。

“那有哪位同學毛遂自薦嗎？”老師做出讓步。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鐘。沒有人舉手。大家似乎在等著看一出好戲一般，都饒有興致地等著接下來的安排。

“老師，我愿意和藍寧寧一組?！?/p>

林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舉起手來，但他可以感覺到心中有一股力量促使他這樣做。此時，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旁邊的男生扯了扯他的衣角：“喂，你瘋了嗎？”

他努力以非常平緩的語氣說：“老師，我原來學過，我來和藍寧寧同學搭檔吧?！?/p>

藍寧寧果然很笨，大概是從來沒學過跳舞，她的節奏感非常差，步伐總是會亂，沒過多久林森的球鞋就被她踩臟了。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每一次出錯，都會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不停地向林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钡故亲屃稚行┎缓靡馑?。他什么也沒說，繼續指導對方。

練習累了，林森和藍寧寧便在操場上找了一處休息。藍寧寧小心翼翼地說：“謝謝你啊?！?/p>

“謝謝你愿意和我一組?！闭f完，她又自嘲般地說，“我很胖吧？”

“其實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挺瘦的，不知道為什么中考完就變胖了……”不等林森回答，她小聲地解釋著，聽起來更像在安慰自己，“我媽媽說青春期發胖是遺傳，等過了青春期我就會瘦下來的……”

林森這才抬起頭打量眼前的人，其實藍寧寧不算很胖，她的皮膚很白，五官看著很舒服，特別是她的眼睛，烏黑的瞳孔看上去像沉靜的湖面一般。

“其實還好，胖胖的也很可愛呀?！绷稚滩蛔“参克?。

藍寧寧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臉上卻有著掩蓋不住的惆悵?！拔抑?，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好看，大家都不喜歡我……”她說著說著，聲音里竟帶了哭腔，“但是……我并沒有傷害過誰啊，為什么大家都不喜歡我呢……”

林森很想安慰眼前這個失落的女生，但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腦子里想起另一個人。

沉默良久，他終于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轉到六中來嗎？”

“嗯？”女生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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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高中時的第一個同桌，是個土里土氣的女生，她皮膚黝黑，總是扎著高高的馬尾，在黑皮膚的映襯下顯得臟臟的，并且她的衣服永遠是十年前的款式。除此之外，她還擁有一個土里土氣的名字——李小娟。她身上這種濃厚的鄉土氣息，和周圍的同學格格不入。

剛開學那段時間，林森偶爾會和李小娟交流，但也只是很短的幾句話，譬如“剛剛老師講的是哪一頁”“今天的課后作業是什么”之類的。李小娟性格十分內向，從不多說一句話，并且大部分時候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從來不會出去走走。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大家開始針對她。

先是言語上的攻擊。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漸漸變成了她：“娟姐是不是三天都沒換衣服了？”也不知是誰給李小娟起了個“娟姐”的外號，聽上去總有幾分揶揄的味道。

“何止三天？！我感覺她那件紅色馬甲都沒有脫下來過，可以演《鄉村愛情》了！”

“娟姐有腳臭！昨天路過她身邊，要把我熏死了！”說話的人邊說邊做出捂鼻子的動作。

雖然大家偷偷議論，但李小娟是老師們經常表揚的對象 ：“大家都要向李小娟同學學習！”她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市一中，雖然家里條件艱苦但一直刻苦學習，被老師當作全班同學的榜樣。

像是病毒迅速蔓延開來一樣，越來越多的人熱衷于把討論李小娟當作課后的娛樂活動。也許是李小娟身上濃厚的鄉土氣息和她木訥的性格與大家格格不入，又或者是她一直被老師當作榜樣引來大家的嫉妒，漸漸地，這種針對從一開始的私下里演變成了公開的活動。

人的刻薄有時很恐怖。比如，從前往后傳練習冊的時候，如果翻到李小娟的那份，大家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練習冊的一角往后傳，仿佛碰到了什么臟東西一般，更有甚者直接扔到地上，李小娟只能跑過去撿起來。

她什么也沒說，但誰都可以看出來，她很難過。

農村出來的學生往往不擅長英語，李小娟也不例外，在她優異的成績單上面，英語那一門的分數總是很刺眼。每次英語老師點她起來讀英語課文時，她那結結巴巴的鄉下口音都會引來哄堂大笑。久而久之，她的英語水平更差了。

以前李小娟偶爾會問林森英語問題，但隨著大家態度的轉變，林森開始感到為難。

雖然也覺得自己和李小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他其實并不討厭這個同桌。當別人問起“你每天坐在娟姐旁邊，會不會被熏得很難受”的時候，他只能含糊其辭地聳聳肩。為了李小娟和大家站在對立面，不值得。

所以他開始盡量避免和李小娟交流，他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樣公開揶揄她，但他亦做不到站在李小娟那一邊，陪她對抗這些歧視。他選擇當一個安靜的旁觀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第一次月考過后，班主任讓大家自由選擇位置，林森和一個交好的男生做了同桌，而李小娟因為沒有人愿意和她坐同桌，獨自坐在靠墻的位置。

從那以后，林森再也沒有和李小娟有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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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來呢？”藍寧寧問道，她聽得十分入迷。

“那時我們每一個人的行為，都稱得上校園欺凌吧，哪怕我沒有主動參與。后來我才意識到，其實縱容也是一種十分殘忍的行為?！绷稚h處的夕陽，感嘆道。

李小娟的自尊心，在眾人日復一日的摧毀下漸漸倒塌。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事情，在期末的時候發生了。

臨近期末，大家都愛在體育課上帶書去看，體育老師也很通情達理，集合后便說“自由活動”。女生們往往會結伴在操場附近找個地方看書，男生們則會去打籃球。

事情發生在體育課結束后，班上傳來一聲尖叫，來自名叫楊依依的女生。

“我明明把錢放在筆袋里面的，而且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女生聲音帶著哭腔，畢竟五百塊對于學生來說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數目。

“全班都去上體育課了，難道是外班人偷的？”

“大家都在上課吧，只有我們班有體育課……”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也可能有人跑回教室了啊……”

“對。體育課時誰回來過？”

“我沒有……我和張琳一起的?！?/p>

“我也沒有……”

一番討論下來，每個人都有人證，除了李小娟。

“很有可能是娟姐啊，誰知道她體育課去哪了啊，我們都沒看到她……”

“是啊，而且就她最缺錢吧……說不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p>

漸漸地，矛頭開始指向李小娟。

班長向班主任匯報了這件事情，很快班主任就召開了班會調查。

李小娟的解釋是自己去了操場后面的花壇邊看書。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反正也沒有人證明?！睏钜酪浪坪跻呀浾J定了李小娟是偷錢的人。

李小娟是真的急了，聲音也高了好幾個分貝：“我真的沒有干這種事！……我……我真的沒有！”

“你們有誰體育課和李小娟同學在一起嗎？”

沒有人舉手。

班主任秉持公平客觀的態度，沒有立即表態，表示需要進一步調查。

但在班主任走后，同學們卻按捺不住了，有人開始搜李小娟的抽屜。

“說不定錢就被藏在哪個角落里！”

平時嫌棄李小娟的人這一刻也顧不得什么了，圍在一起搜查李小娟的東西，只是翻了兩遍也沒找到那五百塊錢。

那是李小娟第一次在全班同學面前掉眼淚，她一邊看著自己的東西被翻亂，一邊沉默地哭泣。

后來那件事情不了了之，直到現在也沒有查出來到底是誰偷了錢，但李小娟卻莫名背了“小偷”的名頭。

這次涉及人格的侮辱摧毀了李小娟內心的最后一道防線，幾周以后，李小娟退學了。

林森是從他人口中聽說這件事情的：“你們沒看到她這段時間精神不正常嗎，聽說她好像心理方面有問題……”

“還好走了，不然還不知道以后會干出什么事呢！”

聽著周圍人的聲音，林森的內心一團糟，像是小時候不小心打碎了爺爺的墨水瓶不敢吭聲時那般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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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節體育課，我看見她了?！绷稚l覺說出來之后，心里竟有一種解脫感，“我去器械室拿籃球的時候，看見她坐在花壇邊，和我一起去的同學應該也看到了。但是他沒說，我也沒說。主要是我也不敢確定她是不是那個偷錢的人，萬一她是在我們走了以后離開花壇回教室了呢？總之當時我覺得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說。

“可是，聽說她退學以后，我心里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如果我說出來我曾看到過她在花壇邊，情況會不會好一點呢？也許大家還是會針對她，但至少我曾遵從內心的正義。

“是我們把她逼得退學的，畢竟誰能身處那樣的環境仍安然無事呢？后來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可以不隨大流，如果我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她，她的人生會不會好很多，畢竟，她真的很努力啊……”

林森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著說著竟然落淚了。說出壓抑許久的愧疚后，他覺得內心無比舒坦。

“嗯，我知道?！彼{寧寧笑著望著他，那一瞬間她眼里似乎閃爍著星星，“所以你看到我，就想起了李小娟？所以你才會在大家都不喜歡我的情況下，選擇幫助我？”

林森點點頭。高一下學期，他向父母表達了轉學的想法，人人都不懂他為什么要從全市最好的學校轉走，但他堅持如此，不過是因為無法面對當初那個懦弱的自己。

“謝謝你?！?h3>▲▲▲▲▲▲▲

藍寧寧和林森的友情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在藍寧寧身上，林森看見了李小娟的影子，幫助藍寧寧，就像是彌補當初的遺憾。

藍寧寧比李小娟幸運，她成績不好，林森常常在放學后留下來給她講題。日復一日，藍寧寧終于開了竅，像是一匹黑馬，開始出現在班級前十的榜單上。

一開始也有人揶揄林森：“沒想到你喜歡這樣子的女生……嘖嘖?！?/p>

林森翻了個白眼，說：“一個男生，這樣和女孩子計較，不覺得自己很遜嗎？”

曾經害怕不合群的林森，這一次再也沒有感到惶恐，相反，他的內心感到無比充實。而藍寧寧漸漸也不再扮演受氣包的角色，也許是林森的幫助給了她自信，也許是她自身的進步讓大家刮目相看。

故事的結尾發生在林森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天，他收到了藍寧寧的短信，內容讓他熱淚盈眶：

林森，你敢相信嗎？我去到了李小娟家！我和老師一起參加精準扶貧項目，真沒想到，我走訪的農戶中，有一戶竟然是李小娟家！看戶口本的時候我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和她父親閑聊時才意識到。世界真的很奇妙啊。

對了，李小娟后來去了縣里的一所師專上學，現在在縣里一所學校當老師。希望這個消息能讓你開心。

林森，曾經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就像是這個世界上的孤島，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看到李小娟現在的照片了，她笑得很開心，皮膚也沒有你說的那么黑。我想，其實沒有人會是一座孤島吧，我相信，我們都會長成不錯的大人的。林森，謝謝你！

創作談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于某條有關“校園暴力”的社會新聞?？赐晷侣労?，回望自己的校園生活，我突然意識到，其實當時也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校園暴力，我想起當時的“藍寧寧”，便寫了這個故事。

或許每個人的青春記憶中，都有藍寧寧這樣的存在，他們也許因為不夠漂亮而自卑，也許因為獨特的性格而與同齡人格格不入……我給這個故事寫了一個溫暖的結局，因為長大后的我發現，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要允許平凡的、不夠美好的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