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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短篇小說)

2024-03-26 12:16紅尼
滇池 2024年4期
關鍵詞:李峰糖紙奶奶

紅尼

五月訂婚,十月結婚,把你生辰八字發過來,好去定日子。這幾句話像冬日的白色太陽一樣寡淡和篤定。我聽著自己秒針般的心跳,生發出一個念頭——去給“姑姑”磕頭——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以至于焦慮情緒在胸臆中迅速擴散。不能繼續窩在床上了,去祭奠琴,或者愛情,或者什么都不是,總之是要跪的,于是我穿上外套和鞋子,向村子中心走去。

文化廣場那邊傳來鑼鼓聲,那是開戲前有人在戲臺上颯鑼鼓暖場。村子正處于新年的狀態,大紅春聯和燈籠熱情奔放,人們三五成群,衣服嶄新,小孩子在路邊一次又一次甩出手中的摔炮。

每年的今天,也就是正月十七,十里八鄉的人們會來趕廟會。戲臺下的廣場上坐著看戲的大都是老頭兒和老婆婆們,而年輕人只在外圍走來走去,看熱鬧,買東西吃。

“姑姑廟”和文化廣場隔條路,廟門正對著戲臺。整個廟里只有一尊身上披著紅的泥塑像。有人在跪拜,身子匍下又起來,起來又匍下,虔誠且孤獨。每年都有來拜“姑姑”的人,也有來點戲還愿的。大戲一唱就是三天。

廟門外的人間煙火氣與廟里裊裊升起的香煙在云朵底下縹緲纏繞。我希望輕煙能連接到夏琴。她被人抬走了,抬去一個陌生的田野,跟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孩在一起。這輩子,我們再也不可能有實質上的聯系。

琴最喜歡糖紙了。我買了一大兜糖塊,蹲下來,把糖紙一張一張剝開,抹平,握在手里,厚厚的一沓。

廟門敞開著。我握著糖紙的手還是推了一下門,新噴了紅漆的木門里,似乎有無限的勇氣。門發出碾壓碎渣的聲音。

我把手里卷成筒狀的糖紙打開,理整齊,連同沒有糖紙包裹的糖塊一起放上供桌。大白兔奶糖除了甜還有奶香,琴之前既不敢吃甜食,也不知道奶是什么滋味。我的奶奶用勺子喂面糊糊給她,直到她長出牙齒?,F在好了,奶和甜合二為一,她可以無所顧忌,可以盡情享用了。

外面很嘈雜,但大殿內卻莊嚴寧靜,殿內只有“姑姑”和我。我就著蠟燭點燃供香,插入香爐,香煙裊裊婷婷。我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身體從頭到腳慢慢靜下來?!肮霉谩钡哪樣行┡f,有些模糊。琴端坐著,滿眼笑意在云霧中若隱若現。后來她站起身,朝我緩步走來,看到供桌上的奶糖,拈了一顆放進嘴里,糖在她的右臉頰上鼓出一個小小的包,甜從嘴角邊劃出兩道對稱的上揚的弧線。她沒有咧開嘴巴傻笑,沒有涎水流出來。

我在鵝黃色的拜墊上跪下去,額頭抵在墊子上——立春了,天氣依然很冷,雙手很冷——我緩慢而莊重地把手向上翻開,手背貼在耳朵兩旁的墊子上。這是一種接受的姿勢,但更像是一種告別。

我們剛經歷了一次不太完美的夫妻生活,在天光照進屋子之前。嚴格來說,我們還不是夫妻或者還不一定會成為夫妻。窗簾稀薄,晨光落在長條課桌上,落在不銹鋼鍋蓋上。之所以不完美,是因為我的注意力總也無法集中。我總想起我媽。她幾乎每天打電話,給我微信留言。她留得最多的是“別跟外地人來往”。但其實在北京,我才是個外地人,而且始終是,永遠是。

我們都是外地人。

我說,再也不想待在北京了。

李峰遲疑片刻后說,賈琪,我們結婚吧,你跟我回安徽。

你有錢娶我嗎?

李峰翻身,單膝跪在床上,他的手在胸前捂了捂,然后正了正眼神,捧起的雙手送到我的下巴底下,嫁給我好嗎,賈琪,我保證你會嫁給愛情。

我差點就要感動了。但我還是拉下來臉。你想空手套白狼嗎?

他整個身子僵了一秒,然后側身躺了下去,并使勁拽了一把被子,蓋住了半個腦袋。過了好久,被子里傳來悶悶的聲音,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爸死吧?有病不給看,還能算人嗎?

我咬了咬牙說,沒錢別結婚呀,一窮二白誰跟你?

李峰坐起來,他的眼底突然布滿血絲,他說,終于來了,好,惡人我來做,賈琪,我們分手吧??諝饽塘藥酌?,他忽然又氣急敗壞地補了一句,誰有錢你找誰去!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尊嚴被踐踏的恨意。

李峰穿衣服的動作像復仇,他的胳膊狠狠懟進袖筒。他黑著臉,拍門出去了。冷風穿過顫栗的房門間隙,呼地灌進來。真冷,我打了個寒顫,表情被凍得硬邦邦的。

我們租住的平房,也就是北京人講的棚戶區。狹窄的胡同里,磚石小路上生著滑膩膩的綠苔。我和李峰每個月各從工資卡里抽出三百塊錢用于交房租,但其實這間出租房的利用率并不高。每周五我們回到這里,周一大早上空著肚子坐地鐵各奔東西。

我蹲在地上洗李峰換下來的衣服,洗床單,洗被罩,然后拖地,我把所有可能沉積灰塵的地方都擦洗了一遍。做完這一切,我從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擦了兩遍,然后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塞東西。雙人床很大,占據了屋子的百分之八十。地板磚的黑色縫隙盡頭,四個白象方便面紙箱摞成兩層,忘記里面裝了什么,紙箱上面塞進去幾個鞋盒子,條形課桌罩住了它們,桌角油鹽醬醋瓶瓶罐罐一大堆。我整理好一切,拉了行李箱對著鏡子說再見。鏡子中的自己迫使我迅速扭過了頭。

二十八歲,在村里算大齡女青年,再晃蕩兩三年,就進入剩女的行列了。不過,剩女也不愁嫁,村里畢竟男多女少。但二十八歲確實尷尬,就像臨期食品一樣,一不小心就過期了,一過期,彩禮就會斷崖式地下降。

我不能不管賈書,不管爸媽,我不能太自私。如果爸媽和賈書沒有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如果我媽沒有堅決轉掉北京的餅子攤,為我的愚蠢買單,估計我的人生在二十二歲那年,就畫上句號了。那年我相信了高中同桌的鬼話,卷入一個非法傳銷團伙中,她說帶我掙大錢,她鼓動我在網上貸款。最終我爸聯系上我的時候,我已經背負了二十萬的“債務”。是我掏空了剛有起色的家底兒。

賈書相中了鄰村一個女孩,她辭了西安的工作,跟他去北京同一個工業園區打工。兩年了,賈書一直沒敢提訂婚和結婚的事。

我打算在賈書結婚前把自己嫁掉,隨便嫁到附近某個村子也挺好。應當承認,村子本身很美麗,只是極少部分人可以看到這里的四季變換。但凡有點奈何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們只在臘月回來,春天來臨之前就離開,準確地說是過了正月十七,逢完廟會就走,很少有人拖過正月二十。人一走,村子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又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樣,穿好鮮艷的壽衣,等待最后的時刻。

動車不會遲疑。四個小時后,我站在了距離李峰千里之外的地方。踏上站臺,猝然的冷風仍然夾雜著李峰的氣息,微若游絲。出站口泛著冰冷的光,人流擁擠。爸遠遠地朝里面張望,黑色棉衣里探出光腦袋,像木棍支楞著一個葫蘆瓢,锃亮。我差點沒認出他來。三年沒見,他的頭發落光了。爸的身旁站了一個瘦削的矮個子男孩。沒想到爸媽安排得如此迫不及待。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年前年后,相親的男女們爭分奪秒地趕場子見面,一天安排五六個也是稀松平常。陌生男孩殷勤而羞澀,努力想把手里的煙遞給身邊的男人。他們背過身子,低了頭湊在一起劃撥打火機。風太大了,火苗剛冒頭,就被吹滅。他終于成功了。我突然站在他們面前,那個男孩的眼神在我臉上閃了一下,半絲尷尬半絲羞澀。略作遲疑,他伸手過來拉我的行李箱。這時,天上開始飄雪,雪花落在車頂上,落在樹梢上,房頂上,紛紛揚揚,像一個童話里的背景,如果有音樂,呵呵,我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忍不住皺了皺眼睛。

爸和我坐在后座上,他不愛講話,如果此時天塌下來,也能保持一臉波瀾不驚。我怕我會忍不住打開微信,于是關掉手機,閉上了眼睛。車子行駛在鄉間公路上。這條通往外面世界唯一的路,在車輪的壓軋下,發出嚶嚶的抽泣。黑色的田野覆上一層薄薄的雪霧,廣袤無垠。

水泥路很平展,但無法跟北京相比,那里川流不息,永不停歇。我們曾擁著被子靠在床頭上幻想擁有一輛二手車,周末去郊外兜個風,去香山掛條同心結,或者去一望無垠的草原馳騁。在那張床上,我們也相互嘲諷,用最軟的句子羞辱對方。但是,美好永遠干不過黑洞,何況那無望的洞深不見底,像宇宙中沉重的黑。

天幕是臟臟的磚灰色,車里氣氛沉悶。路面太滑,車子行駛得異常小心。村莊越來越近,道路的盡頭,整排整排的二層小樓。這幾年,二層樓以雨后春筍的氣勢生長,相似的設計,相似的格局,連外墻瓷磚的顏色也極其相似。但其實人們只在一樓住,二樓只是單純的房間,空的,毫無用處,很多人家的樓梯口都堆滿了雜物,一年也不上去一次,我媽愛干凈,又節儉,她竟把前幾年的辣椒桿和玉米芯搬上了二樓的耳房,本來可以燒火用的,后來家里裝了天然氣壁掛爐,也就沒有用了。

車子經過小學,再拐兩個彎,就能看到一個老胡同口。很多年我和賈書都盡量避免來這個胡同。上一次來還是我去北京的前一天。那天天氣很熱,我看到一個男人貼著胡同的墻根走進去。琴如往常一樣臥在胡同口。他的眼睛在琴臉上淺淺掃了一下。我不認識他,但猜得出他是來交訂金的。那些天,人們都在興致勃勃地傳播琴的身價。

那個男人進入巷子后,七八個小孩從校車上噗突噗突跳出來,歡快地打亂琴膝蓋上的陽光,光很快又回到膝蓋上。孩子們跑遠的身影緊緊扯著琴的眼睛,看到他們又折了回來,她傻笑。這時候,每個孩子手里多了幾粒石子。其中一粒劃了個小弧線,落在樹下,他們試探著往前幾步,石子兒落在她的周圍。終于有一粒打中了她的右腿,她的身子一緊,小孩們一哄而散,他們拍著手邊跳邊笑。琴裂嘴,也笑,她笑得傻而純凈,不帶一點雜質。雀兒們歡呼著消失在巷子盡頭。琴把身子匐在膝蓋上,屁股蹭著地面往孩子們消失的地方挪,挪幾步,停一下,她攥著糖紙的左手往前伸著。一定是爸給她的。她一廂情愿,邊挪邊傻笑,涎水淌下來,閃著白銀色,晶瑩剔透。

那個男人沒多久就從胡同深處走了出去。再次見到他,是大寒過后的第二天。大寒那天,我和爸從建龍叔家出來,爸專門喂了琴半塊糖,他每一次都是自己吃了糖塊,把糖紙留給琴,但那天,他把身上所有的糖都給了她。

奶奶和琴住在老院子里,老院子縮在窄胡同最深處。琴每天毛毛蟲一樣蛄蛹著身子爬出巷口,日復一日。她像狗一樣臥在胡同口,似乎如果沒有她,胡同就會跑掉。每天天蒙蒙亮,她蛄蛹蛄蛹著鉆出來,夜深了再蛄蛹蛄蛹著爬回去。不對,她還不如一只狗,狗看到生人會狂吠,會張狂掙撲,她不會,她只會傻笑。她看到放學的孩子傻笑,看到路過的村人傻笑,看到那個陌生男人傻笑,看到我們的車慢慢駛過,還是傻笑。她伸著手,手里攥著糖紙。她最喜歡糖紙,以為所有人都喜歡這個東西。在她和奶奶睡覺的土炕上,在氈子底下,壓滿了糖紙,各種顏色,非常壯觀。

琴只要糖紙,不吃糖。嬰兒時期,她想把糖塞進嘴里,每塞一次都被奶奶打一次手,一邊打,一邊呵斥。奶奶像訓狗一樣訓練她,直到她拿上糖,就馬上扔掉。盡管如此,琴三歲的時候,還是在胡同口撿到一顆糖吃了下去,畢竟她一直趴在地上,比任何人都更有條件發現地上遺落的東西。奶奶嚇壞了,以為琴馬上就要死了,但醫生說一顆糖倒也不至于就死人,但多了就不一定了。后來,奶奶加大了訓練的力度。

琴比我大一歲,她一輩子都沒有學會直立行走。在我剛學會爬行的時候,有次爸來抱我回去,他給了我一顆糖,琴搶過去剝開了它。奶奶剛揚起手,琴卻把糖塞到了我的嘴里,她拿著糖紙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玩。奶奶說,快看,我們家琴知道把糖讓給妹妹了。

她在各種場合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琴都知道把糖讓給妹妹了?!币娙司驼f,逢人就講,直到我上三年級。那個下午放學前,同學說丟了一包彩虹糖,她曾給我們每一個人展示過它的鮮艷,我們每個人也都想象過它們鮮艷顏色下的甜。她哭哭啼啼。老師站在講臺上,我們全體起立,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課桌上。老師挨個兒巡查了一遍,最后,他用教鞭挑了兩下我的書包。課后,她們相互摟著胳膊盯著我,我記住了教鞭以及每一張臉,每一個名字,每一條胳膊。放學后,我再也憋不住,跑去老院里,站在院子中間嘶吼,鼻涕眼淚不分地嘶吼——都是因為這個傻子,都是你天天在外面說她。那之后,奶奶就沒再說過“我們家琴都會把糖讓給妹妹了?!?/p>

人們對在地上蠕動的大型活物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和排斥,我也不例外。琴能帶給我的,只有羞辱。從懂事起,我和賈書就被貼上了標簽,盡管爸在村外買了宅基地,蓋了新院子,前兩年又重新起了二層,盡管我們不住在一起已經二十幾年,但琴依然趴在我們的脊背上。我不做任何解釋,有人談論遺傳這個話題,我就離開。

無論如何,我得把婚結在賈書前面。我得逼迫自己忘記李峰??晌铱偸怯洸蛔∧莻€男孩的名字,他的臉也是模糊的,無論如何,我得接受他,世上哪兒有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生活又不是童話。

賈書結婚,要不要借用我的彩禮,這個問題是爸媽每次吵架的導火索,導火索幾乎每天都會被點燃幾次。我去北京之前,還有人說彩禮給二十八萬八,后來,媒人說男方怕有遺傳,只給十八萬八。

琴彎彎斜斜的臉在我的眼前鋪開。怎么就能值二十八萬八呢?我竟然比一個傻子還便宜十萬,便宜就算了,但十八萬八李峰也拿不出來,這才是重點。如果我的彩禮借給爸媽用,也只是解燃眉之急,不管跟誰結婚,錢還是得還的,不像琴,她是真的值二十八萬八。這樣想的話,她死去的意義確實遠遠大于活著。其實,在她未出生時,就注定了活著會毫無意義。那時,B超顯示她有腦積水,醫生征求爸媽意見,他說這孩子生了可能是個癱癱,是傻子。只有奶奶堅持讓生下來。她說,你們這些殺人犯,再怎么說也是一條命呢,你們不要,我要,不讓你們養。確實,琴基本上是奶奶一個人在養,她出生就被診斷為腦癱合并糖尿病,醫生說她可能活不過十八歲。但她一直活了二十八年。如今,她值二十八萬八。

車子緩慢行駛,轉過彎,琴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她穿著我初中時的校服,腦袋彎斜著不停地晃動,常年從地面向上看讓她形成了這種固定的姿勢。她的鼻涕清亮,掛在左鼻孔和唇之間,哧溜哧溜地抽吸,發出聲音的時候,她的身子彎著,腦袋也彎著,嘴唇也彎著,但眼底卻清澈,像嬰兒一樣干凈。車子從琴身邊經過,她蠕動了幾下,又臥了下去。爸收著眼睛不看窗外,我則把臉別到了另一邊。琴向車后面倒退著。她發出奇怪而討厭的叫聲,聲音一直尾隨著我們。嘿嘿——嘿——啊——

車子拐了彎,但我一直能感覺到,琴仍然遠遠地彎著腦袋看著我,她的眼力穿透我的脊背,讓人渾身不自在。

推開門,媽已經包好了餃子,跟翠姨一起等我們。我對翠姨沒什么好印象,她把保媒和拉纖做成了職業,安排一對男女相親,男的收一百,女的不收,拉一次纖抽五十。她家有一輛黑色轎車,專門接送女人去鎮上酒店。我進門叫了聲媽,卻只遞了一眼給翠姨。媽立刻絮叨起來,我不勝其煩,只好補了一聲翠姨。在飯桌上,翠姨不停地問那個男孩問題,她問一句他答一句,沒有多的話。期間,他偷偷看了我兩眼,吃一個餃子擱一下筷子,他吃得很少,沒幾分鐘就離開桌子,去茶幾那里幫大家倒茶,給我爸遞煙。他的確沒有什么錯。相親以我們互加微信而結束??吹贸鰜?,我媽很滿意,翠姨很滿意,大概那個男孩也滿意。很快,他就發微信給我,少了很多羞澀,他說,都是成年人,也不拐彎抹角了,我對你印象不錯,我們可以結婚,房和車都有了,彩禮也沒問題,你考慮好,還有什么要求,給翠姨說一聲。

下了好幾次決心,仍然沒有舍得刪除李峰的微信,就讓它在黑名單里沉寂著吧。

午飯后,我窩在厚毛毯里睡著了,大白天的,竟做起了夢。夢里,李峰拉著我的手風一樣奔跑,躲避,我們似乎被困在了一個迷宮里,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也許是人,也許是什么大型動物,沒有原因,只是追,無時不在,我們想什么他(它)都知道,想躲到哪里,都能被找到。

后來,爸媽的爭執聲吵醒了我。

即便是那個男孩給得起彩禮,即便是他有一輛新買的朗逸,可以自駕帶我去草原馳騁,但我還是控制不住想李峰,想他火熱的身體卷住我冰涼的雙腳,想他吃掉我挑出來的蔥花時賤賤的傻樣。爸媽的爭吵聲終于還是遏制住了我想把李峰從黑名單放出來的念頭。他們經常吵架,跟吃飯,喝水,上廁所一樣平常。我繼續看手機。爭吵聲穿透墻壁,穿過涼薄的空氣,鉆進我的耳朵里。

哪兒能有一百萬?貸款也貸不了那么多……

沒有一百萬,就非得用琪琪的彩禮嗎……

還有什么辦法?……靠賣嗎?

屋子里突然沉默了。

良久,爸說,等我的腰緩一緩,再出去打餅子。

能跟得上嗎?翠兒可說了,咱要是再沒動靜,人家就相別人去了,你能等,人家女方可等不起……

那也不能打琴的注意。

那你兒打光棍吧。打一輩子光棍……

那也不能。吵架的聲音低了下去。

后來,我在茶幾底下的抽屜里,發現了一百萬的來由。那是一張紙,看起來像是預算單:

訂婚一萬一千一,彩禮二十八萬八,縣城房子首付二十萬,新車十萬,新房裝修五萬,家電兩萬,新電動車三千,新手機三千,第一次來家三千,訂婚鉆戒五千,改口費一萬一,金首飾兩萬,婚紗照一萬,領結婚證五千,離娘錢五千,離奶錢三千,箱底三千,開箱錢兩千,婚慶公司一萬,煙酒一萬,婚紗秀禾服敬酒服一千,鼓樂迎親隊兩千,親家小孩三千,婚禮席面錢一萬,認親紅包一萬。

爭吵聲沒了。媽在洗澡間好久才出來。她穿了很厚的衣服出去了。我撐了傘跟出去。其實我只是想看一看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路,想從風雪中看到路上風塵仆仆的小黑點逐漸擴展成真實的觸手可及的一個人,我希望是李峰。我們的訣別過于潦草,它像一根軟刺長在了我的心里,如果真是他,那么我可以溫婉地勸他回去,甚至可以來一次吻別。

雪有一個蛋撻那么厚了。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村外,那是翠姨接人的專車。轎車旁的雪被踩得骯臟不堪,污泥濺了半個車身。我媽走向轎車。她穿灰色連帽棉衣縮著身子認真走路,高跟鞋在雪地里踩出兩串尖而細的雪窩窩,時而交錯時而并行。她看上去像一只灰色的老鼠,灰鼠身上散發出廉價的香水味。她曾是村里最好看最潔凈的女人,對任何異味都無法容忍。她打開車門,坐了上去。車門砰的關住了。風裹挾著濃重的香水味,在空闃的村子里呼嘯。

雪越來越大。路上沒有一個人。

我回到院子里,爸在掃雪,他想掃出一條分岔的路來,一條通往大門口,一條通往廁所??墒茄┻€在一直下。他小心翼翼地彎著腰,胳膊里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揮動笤帚,掃得氣勢磅礴,雪花落在他的光頭上。雪總也落不完,地總也掃不干凈。

我說,爸,別掃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他沒有理我。

掃了一會兒,他丟下笤帚,踢一腳,笤帚滿身雪污,躺進了雪堆里,他又補了一腳,笤帚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左手支住后腰站在院子里打電話。他謹慎地說出每一個詞,聽起來像個結巴,電話里的聲音似乎都不順暢。爸用力踏了幾下腳,在臺階上蹭了蹭鞋底子進了客廳,他換了一件更厚的棉衣,也出門去了。

接到建龍叔的電話,我拉開抽屜,抓了滿滿一把糖塊放進兜里。我闖進門,建龍叔正抱著我爸往沙發上拖,我把糖塊塞進他嘴里,爸躺在沙發上,臉慢慢地有了生氣。

你爸突然臉色刷白,渾身發抖,還暈倒了,嚇死我了。我說沒事,老毛病了。

建龍叔的兒子準備過了年就結婚,他家正刷墻,地面上鋪著各種顏色的硬紙片,上面滴濺了星星點點的乳膠漆,我一進來,鞋底就粘上了,黏糊糊的。

爸歇了一會兒,讓我去隔壁等他。他跟建龍叔說話,聲音很小,但還是能聽出來唯唯諾諾。

建龍叔聲音大,他是個爽朗的人。他說,你看你這人,也不早說,我以為你是來幫我刷墻的。行,我給你找錢,現在最合適也是一分五的利。你用多少?

我看到爸比了一個巴掌,后來又收回了大拇指和食指。

建龍叔拍了拍他的后背說,錢能找下,不過,還得找兩個擔保人,你考慮一下。爸的眼神又蔫了下去。

我扶著爸經過老院,琴還在胡同。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大雪紛飛,奶奶竟然沒有叫她回去。但我們都忽略了這個細節。她的身子匐在左腿膝蓋上,右腿向后伸著。我們即將接近她的右腳,爸的手機響了,“賈書的事怎么著呢,女子媽可說了,過幾天要安排再相一個男娃,老賈,你可別錯了主意呀?!卑终径?,他的小腿正對著琴的臉。

爸的眼神冷了下來,他推開我的胳膊說,我沒事了,你先回去吧。他神情朦朧,一小片陰云停駐在他的兩眉之間。顯然,他的思緒不在我這里。我拐過了彎,不放心,又折了回來。我遠遠地望著爸慢慢在琴面前蹲下去,他蜷曲的背和從地上仰著臉的琴在大雪中顯得很單薄,很渺小,灰色的天往下沉,雪落下來,無聲無息,胡同里異常寂靜,異??諘?。爸的背影呆滯而猶疑。他們許久保持一種對視的姿勢,爸盯得那么專注,似乎世界只有他和琴兩個人。我的腳有點僵,正失去耐心準備離開時,爸把手從兜里掏了出來。他的手里似乎有一顆糖。是的,他發抖的手開始試圖剝開它。天氣太冷了,空氣在顫抖,他用了很長時間終于剝開了它。的確是一顆糖,她的手指在喜慶的大紅色糖紙上不停地摩挲。他把糖在琴的嘴唇上沾了一下,又迅速拿開,琴舔了舔唇,甜蜜以唇為圓心向整個臉蕩漾開去。她一把搶走了糖,顯得迫不及待,慌張而迅疾。長這么大,她第二次搶糖吃。她把糖塞進嘴里,裂嘴笑了,涎水順著嘴角溜成了一條線。爸是世界上對琴最好的一個人,他的兜里總藏著東西,每一次見到她,她都能得到一些好吃的和一張糖紙,他的腳步還在老遠,琴就開始興奮,她興奮的表現就是不停地蠕動,不停地喊叫,她的聽力趕得上狗了。琴嘿嘿笑出了聲。爸的身子突然僵挺了一瞬,他慌亂地用兩根手指去撐開琴的嘴巴,想要掏出糖來。琴大約是咬住了他的手指。她有著狗一樣尖利的牙齒,這是她渾身最有力量的部位。他悶哼了一聲,用左手抵住琴的額頭,右手迅速抽了回來,他用力拍她的背,糖掉進了污泥里。爸跌坐在雪地里。他抵著琴額頭的手掌大概是太用力了,琴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她從來都只是傻笑,幾乎沒有哭過,琴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咧了嘴巴,發出奇怪的聲音。她五官很好看,比例恰到好處,如果不動的話,臉就不會彎。但她總是笑,涎水拉得老長,一顆小小的草莓下清鼻涕溜進了歪斜的唇間,她的屁股底下經血洇糊了一片,雪花落在暗紅上。爸久久地盯著那片暗紅色的雪,又看了看污泥里的糖塊和琴濕漉漉的嘴角。她匍匐仰望的姿勢充滿討好和乞盼。好半天,爸又掏出了一顆。他把糖咬開,一半塞到了自己嘴里,另一半喂給了琴。甜蜜立刻又在琴的臉上洋溢起來,這次他沒有再去撐開她的嘴巴,反而掏出了所有的糖,全部塞進了她的上衣口袋,他的棉衣兜翻了出來,垂吊在大腿外。琴往回爬去,她蛄蛹蛄蛹的動作里飽含了心滿意足和幸福的意味。天太冷了,風一直往我眼睛里鉆。爸撐開雙肘,塌著腰扶按著膝蓋往起站,腰再也回不到從前,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除了低血糖,腰疼常常令他煎熬難耐。他在北京打餅子七八年,重復的動作損害了他的腰椎。爸走著,琴爬著,他陪著她到老院門口,他把門從外面拉上。他瘦削的身子在臃腫的棉衣里猶如行走的僵尸,哐當的關門聲里,僵尸像見了光一樣卸掉了主心骨,塌垮了下來。他的手在臉上捂了很久,棉衣在紛紛的雪花里戰栗不止。風越來越大。

琴爬過的雪地上,扭曲出一條線路,在老院的門口戛然而止。

我轉身跑回家。

我蜷在墻角。

我把棉被緊緊裹在身上。

大寒之夜,月亮照在窗欞上,照在厚厚的棉被上,暖氣一直沒停,被子里真暖和。月亮也照在鄉村的田野上,大雪營造出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田野那么潔白,那么空曠,那么靜謐,雪夜那么抽象,那么無限,那么,不真實。

第二天,天大晴。街巷里,人們都在掃雪,鐵鍬和掃帚嗤劃嗤劃的響聲此起彼伏。老院的門輕輕一推就開了。琴的氣味迎面撲來。院子中心,她穿著我初中時的紅色棉校服,保持著胎兒的姿勢——蜷起雙腿,弓著腰,雙肩緊縮,兩手握拳,像一枚僵硬的豌豆?;ɑňG綠的糖紙散落在身旁,校服上一層薄薄的積雪在陽光下反射出粼粼紅光。

屋子冰涼,比雪地里還冷。一陣腐臭迎面沖出。奶奶趴在地上。雪半夜就停了,村子銀裝素裹,北國風光像往常一樣美好。陽光帶著寒冷閃著熠熠的十字亮片,倏地從推開的木門外傾瀉進來,散在她灰白的頭發上。

十幾分鐘后,外面傳來我媽的哭聲,過了一會兒,我的兩個姑姑也加了進來。她們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像是在唱歌,那是一種村鄉里的哭法,能夠兼顧哭和唱??蘼暫苷嬲\。院子一下子騷動起來。

人們在院子里來來往往,在雪地里揮動掃帚,很快墻根就堆起了污雪,掃干凈的院子里,兩具嶄新的棺材被抬了進來。忙碌的人群里,有幾個陌生人,那個干瘦的高個子男人我一定見過,我的目光不時停留在他身上,他的目光不時落在琴的棺木上。我似乎想起來他是誰。

奶奶的忌日定在了大寒次日。琴的忌日和婚期也是這一天。奶奶總說,人吃地一輩兒,地吃人一口。她們被地一口吃掉了。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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