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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樹

2024-03-28 12:36任治成
陽光 2024年3期

天色漸漸暗下來,晚霞像殘余的炭火,掙扎著發出最后的余光。尋找灰主(寄存逝者骨灰的人)的路遠背著行李包,走在廢棄的竹山煤礦礦區,像一個幽靈。半腿高的荒草已占領了街道、房頂,蛇一樣伸長了脖子在隨風招搖。街道兩邊的房屋門窗似獸穴,發出瘆人的幽光。礦區內的礦井口已被磚墻封住,兩邊墻上的“安全第一、以人為本”八個紅字還清晰可見。一條鐵路從礦區內蜿蜒伸向十里之外的沙河鎮,生銹的鐵軌上停著三節運煤的空車廂,裝滿了歲月的塵埃,已銹跡斑斑。路遠本想在礦區內找間閑置的房子熬一夜,可以省下住宿費,但他有些膽怯了。

路遠工作的單位是蘊城市綠林公墓,為了實現創收,統管綠林殯儀館和綠林公墓的胡館長派路遠尋找失聯的灰主,要求這些灰主補交骨灰保管費用,續租墓地會有一定的優惠。路遠拿著一張有五十名灰主的名單就啟程了?;抑鞯淖≈凡粌H限于蘊城,其他省份也有,聯系電話不是銷號,就是換了機主。他選擇先去灰主較集中的沙河鎮。來到蘊城的長途汽車站,他發現沒有開往沙河鎮的車,咨詢后方知沙河鎮的竹山煤礦已關閉了十多年,來往的行人越來越少,長途汽車站早已取消了這條線路,想去只能打出租車。他每天的伙食補貼是三十元,住宿補貼是八十元,吃住不用憑發票報銷,出行車費憑票據報銷,只能坐公交、火車,不允許打出租車。他只好步行走到沙河鎮,讓他失望的是五名灰主都已搬離沙河鎮,僅得知逝者田家興的弟媳李菊住在蘊城遠郊的溫泉花園,找到李菊就有可能找到田家興的妻子劉燕。

給路遠講這些信息的是鎮上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一個老礦工,丑橘皮一樣的臉上爬滿皺紋,嘴里叼著旱煙,在一棵老欒樹下坐著馬扎乘涼。他講完這些,嘆了口氣,說,時間過得好快,就像我抽了幾口旱煙一樣。這里人氣最旺的時候曾有三萬多人,使沙河村變成了沙河鎮,但現在常住人口還不到兩千人。說完,他又笑起來,露出嘴里殘留的幾顆黃牙。然后指指口里的牙齒,接著說道,能走的,都走了。這棵老欒樹還是樹苗時,是我和同事在植樹節時種下的,當地人都叫它“燈籠樹”,我們煤礦工人都喜歡它,它會讓我們想起在地下采煤時,我們戴的安全帽上的照明燈。我們上班都說是“點燈籠”,煤采完了,再也點不了燈籠了,也沒有后人和新人來樹下乘涼了。李菊曾是來到沙河鎮的新人中的一員,一個外來打工妹,不僅年輕漂亮,還心靈手巧,會裁剪衣服,又做一手好菜,追求她的人,就像煤炭熱銷時停在沙河鎮洗煤廠門外等待拉煤的車那樣多,排了好幾里長,有鎮長的侄子,礦長的外甥,村長的兒子。她曾是沙河鎮的鎮花,但她最后嫁給了一個憨厚的普通礦工——田家旺。結婚后她生下女兒取名田水,小名甜甜,寓意著他們的生活就像甜水一樣甜,幸福的生活在甜甜八歲時戛然而止,她父親在一次礦難中遇難,李菊帶著甜甜去廣州打工謀生,過了五年,她帶著甜甜回到沙河鎮,很快就把家搬到了蘊城的溫泉花園。她是第一個從沙河鎮搬走的居民,后來聽說甜甜還考上了蘊城大學。

礦區內一個像瞭望臺的建筑引起了路遠的注意,建筑的每層都有鐵護欄,接近最高層處還懸掛著一個大喇叭。他攀爬到建筑的頂層,礦區盡收眼底,夜色慢慢吞沒了眼前的一切,遠處的沙河鎮陸續亮起稀疏的燈光,一閃一閃的。他打開行李包,取出一個折疊的軟席子,鋪開后,躺在上面。這里應該是最安全的,不會有野獸的侵襲,還不會有蚊子的打擾,即使有陌生人來,還沒走到頂層,他就能醒來。

月光流過生銹的鐵護欄,灑在路遠的臉上。四周偶爾有蟬鳴,風穿過那些房屋的門窗發出奇怪的聲響,還有鐵皮的震動聲。突然,四周一下子清靜了,他聽到了啄木鳥啄樹干的“篤篤”聲,他看到父親在山上用鋒利的鐮刀砍伐綠竹,裸露的臂膀上流淌著汗水,汗水滴落在山巖上,發出珠落玉盤的聲音……他聽到了拉風箱的“咕噠咕噠”聲,他看到母親做飯時柴火映紅的臉龐,母親溫柔地注視著他,那眼光帶有奇妙的聲音,像童年的一首歌謠……他聽到了傍晚羊群回家時興奮的“咩咩”聲,像一首溫暖的樂曲,他竟然看到它們的舌頭上都卷有口琴……他聽到了老家那條河水的“嘩嘩”聲,他看到自己撿起河邊一顆石子,斜身盡力打入水中,石子在水面上穿梭前行,發出快樂的喊聲,那喊聲又變成了小伙伴牛牛在水中的掙扎聲,他看到牛牛的頭就像落入河中的足球在漩渦中旋轉,那漩渦就像一個黑洞,慢慢地膨脹起來,變成了竹山礦區被遺棄房屋黑壓壓的窗口……他聽到了一個振聾發聵的喊聲,像是從下面的喇叭傳來的,他的全身都震顫起來。他睜開眼睛,慢慢爬起來,看到天邊的晚霞又像炭火一樣燃燒起來,遠處沙河鎮的燈光突然多得像一片璀璨的星云,依稀傳來廣場舞的樂曲,他不由得跟著旋律用腳踏起節拍。他聽到腳下的喇叭傳來了幾次吹話筒的沙沙聲響,隨即是一個男人熱情洋溢的聲音,“工友們,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今天工作結束啦!無事礦山處處歡,平安隊伍家家樂!你們回家好好休息吧!”一批頂著安全帽的黑影從駛出礦井口的載人車上呼啦啦地下來,他們是下了班的礦工,只有眼白和牙齒是白的,閃著瓷器般的釉光。他們說著葷段子,談笑著向一個冒著水汽的房屋走去,房屋上面掛著一個燈箱,“男澡堂”三個大字閃著干凈的白光。周圍的房屋都恢復了以前的容貌,許多燈光都亮了起來,玻璃窗后晃動著人的身影,有人把窗簾拉上,有人打開窗戶向外張望,像尋找什么,有人站在窗口,就靜靜地站著,像在沉思。他看到一個人把頭探出窗口向外面喊道,“老李,食堂開飯啦,給我帶兩個酸菜餡包子回來?!痹瓉磉@些房子是礦工的宿舍,一些礦工端著飯盒走出宿舍,走向食堂。食堂房頂上的煙囪冒出的黑煙,使他想起沙河鎮那個老礦工嘴里抽的旱煙。他看到一個礦工捧著黃色的搪瓷盆,里面盛滿了白米飯往宿舍跑去,路上有人笑著大喊,“著急和老婆上床,還吃這么多呀,哈哈——”他聞到了白米飯的香味,然后本能地咽了口唾沫。他想走下瞭望臺,于是轉過身,突然看到一團雄偉高大的黑影,超過了瞭望臺的高度,他有些緊張,后退了一步,手扶著鐵護欄,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座煤山拔地而起,月光在煤塊上跳躍,像有一條小溪在煤山上流淌。他定了定神,站直了身體,旋即又驚訝地睜大了雙眼,看到煤山像一座雪山在慢慢消融。突然雷電交加,天空下起了大雨,風把雨水吹進瞭望臺,打濕了他的衣服。他轉身往里走了幾步,驚恐地發現那些房屋已陷入一片汪洋之中,黑色的洪水淹沒了房屋,淹沒了路燈,水位慢慢上升,大風掀起巨浪猛烈地拍打著瞭望臺,瞭望臺和他隨時會被吞沒。他蹲下身緊緊抓住鐵護欄,在他絕望之時,突然洪水像刮過的風一樣消失了,只在空氣中殘留有水的腥味。他艱難地站起來,看到歷經浩劫的房屋已經破舊不堪,只有幾間還閃著燈光。遠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一個人的嘆息聲,一個黑影走到路邊的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像扶在樹干上抽泣。過了很久,黑影離開那棵樹向瞭望臺的方向走來,他急忙趴下來,由于緊張,他的心臟劇烈地拍打著席子,強烈的好奇心又引發他探起身。他看不清來人,但知道來人是一名女性,背著一個行李包,她頭上的紗巾在風中飄動,紗巾上像網住了許多星星,在月光里不停地閃爍。有些星星找到出口,從紗巾逃逸到她的臉上,又從她臉上滾落。他知道她在流淚,他想看清她的臉,但總也無法看清。她走到了瞭望臺下,然后他聽到了咚咚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傳來的聲音慢慢碾壓他心臟緊張的跳動聲。腳步聲和喘息聲離他越來越近,他想逃跑,可下方傳來的聲音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墻使他無處可逃,就像心臟已被自己的身體牢牢地束縛住。閃著星光的紗巾飄上來了一角,他不甘心的心臟像個困獸在做最后的掙扎,“啊——”的一聲,心臟形成的巨大沖擊力猛地把他身體帶起來……他發現自己坐在晨光里,水泥地上的軟席已經被汗水浸濕。這時,空中飛過一只不知名的鳥兒,清脆地叫了幾聲,天已經亮了,原來是一場夢幻。

他找到夢里女子停留過的那棵樹,是墻邊的一棵老欒樹,灰褐色的樹皮上密布著縱裂紋,高大的球形樹冠上開有許多金黃色的小花,結有橘紅色心形的果實。樹的根系已扎進磚縫,與旁邊的磚墻渾然一體。在這堵墻后是一個宣傳欄,宣傳欄里殘留著礦工的照片,許多照片已被揭掉,還有五六張礦工殘破的全家福照片堅守著如彩色照片一樣美好的昔日時光,照片上的他們幸福地微笑著,與他進行著目光交流。專版上還有紅底黃字的安全誓詞:我宣誓,為了親人,為了家庭,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我今天一定按章操作,絕不違章!他仿佛聽到了他們的歡笑聲,他甚至看到自己的照片也貼在上面,那是一張他考上高中時貼在學校宣傳欄上的照片,他的父母站在宣傳欄旁,注視著兒子,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歡笑聲消失了,他的照片被風從宣傳欄上揭下。他悵然地環顧四周,看見近旁有一個枯井,枯井上蓋著一塊厚重的石板。他坐在石板上,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墻后那棵老欒樹。

路遠步行加坐公交輾轉來到了蘊城東郊的溫泉花園社區時,看見社區大門外有一群人在圍觀著什么。他鉆進人群,看到十幾個婦女站成一排拉起一條印有“堅決杜絕本小區安放骨灰盒”醒目白色大字的紅色橫幅,一個穿著紫紅色防曬衣五十多歲的婦女站在橫幅前面,面容嚴肅,手執一塊紅色牌子,上面寫著:

鄭重聲明

驚聞本小區新開發的樓盤有百套商品房將要打包賣給人作存放骨灰盒之用,嚇得小區居民人人心驚,日不思飯,夜不成眠,老人憂愁,孩子害怕!這人鬼混住不只悖逆人倫,不合風俗習慣,更是有違天理!這傷天害理違背道德底線的事情竟然就要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們對此極度憤怒,也堅決不會同意,堅決讓不安好心的人渣滾出我們社區!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小區早就有人買房子用來放骨灰盒啦?!薄肮謬樔说?,你都不知道你的鄰居是一盒骨灰?!薄拔乙郧安恢?,對門家一年不見人,每年都是清明節來人,我才恍然大悟的?!薄艾F在白天出門心里都覺得不自在,這晚上還敢出門嘛?!?/p>

路遠聽著人們的談論,走出人群,心想,要買溫泉花園商品房的人中,有他要尋找的灰主嗎?真有的話,綠林公墓會失去這些顧客的。

經過詢問物業,路遠找到了李菊的住處,在一棟沒有電梯的六層樓房,掩映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樹后。他敲開一單元六層的一戶人家,一個戴復古圓形眼鏡臉色蒼白的女子出現在他眼前。她看上去二十來歲,圓臉,穿著淡綠色束腰的過膝連衣裙,眼睛直望著他。他愣了一下,接著聽到一個冷漠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道里回轉,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找誰?”

他的小眼睛不由得眨了一下,笑著問,“請問,你是田水吧?”

“我是田水?!蹦贻p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路遠,有些疲憊地倚在了門框邊,像是走了很長的路。

“我是綠林公墓的工作人員路遠,這是我的工作證?!甭愤h遞上工作證后,雙手突然不知擺在什么位置合適,只好尷尬地搓起手來。

田水接過工作證,仔細看過后,把工作證還給他,望著他身后的行李包,伸出手,有些生硬地說,“既然親自找上門,那我爸的骨灰盒也帶來了吧!那就給我吧,我是不會把我爸的骨灰盒繼續存放在綠林公墓的?!?/p>

路遠聽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他搖搖頭,說,“對不起,我沒明白你的話?!?/p>

“沒明白?”田水哼了一聲,兩個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很大,“你這是故意的吧!你們工作人員不負責任,把我爸的骨灰盒弄丟了,還嫁禍給我媽,說她親自把我爸的骨灰盒拿走了。這么大的事,我媽怎么沒告訴過我?”

“對不起,這事我真的不知道?!甭愤h局促地說道。

“后來又用一個啞巴來糊弄我,你們的職業道德被狗吃了嗎?”田水原本蒼白的臉上更加沒了血色,劇烈地咳嗽起來。

路遠急忙掏出一瓶礦泉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新到綠林公墓的工作人員?!?/p>

田水擺擺手,沒有接礦泉水,她努力止住了咳嗽?!澳悄銇磉@有什么事?”

“我來是向你媽媽打聽一個人?!?/p>

田水顯得有些不耐煩,又好像有什么心事?!拔覌尣辉诩??!?/p>

“那可以幫我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嗎?或告訴我你媽媽的電話?!?/p>

“打電話沒有用,打不通,我試過好多次了。你走吧?!碧锼难凵窈孟裼行┍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說完就要關門,像要躲避什么。

“請先不要關門……那你知道你伯母劉燕家嗎?”

田水看著路遠有點乞求的目光,聳了聳肩,聲音有點緩和,“我真的不知道?!?/p>

“那你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p>

田水纖細的手腕一晃不見了,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了,關門聲堅決而又柔弱,門把手上插著的一張廣告紙被震落,像斷翅的鳥墜落在地。路遠感覺自己就像那張廣告紙一樣無足輕重,他無奈地呆站在過道里,很久,直到聽到從樓道窗口處傳來幾聲麻雀嘰喳的叫聲。他撿起廣告紙,往樓下走去,經過樓道窗口,伸進窗口的梧桐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響,像有心事向他傾訴。他停留片刻,繼續往下走去,隱約聽到好像有人在哭泣,他停了下來,那聲音又消失了。是幻覺吧,他想了想,看樣子這個田水還在氣頭上,沒關系,我可以等她媽媽回家。

路遠在樓下路邊一個長椅上小憩,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田水家住的那個單元進出的人。在等待的過程中,他被一些問題困擾著:綠林公墓真的弄丟了田水父親的骨灰盒?為什么田水說話態度不好,我還想和她說話?為什么我喜歡阿貞的樣貌,卻不喜歡和她多說一句話?

阿貞是路遠同事老姜的相好。路遠早先在蘊城捷達運輸公司工作,他拿到了駕照,開了一年多的貨車,在送他的搭檔(由于疲勞駕駛出車禍死亡)去綠林殯儀館火化時,遇到綠林殯儀館招火化間司爐工,考慮到自己是家里的獨子和工作的安全性,他應聘到殯儀館工作,成為老姜的同事。每次老姜叫阿貞來宿舍行魚水之歡,事前都會把路遠支走。他們的宿舍就在殯儀館的大院內,老姜帶阿貞來的時間往往是天黑的時候,他把阿貞從殯儀館的西門——極樂門帶進來,路遠早已出了極樂門。極樂門前有一個人字形的公路,一條通向附近的綠林公墓,另一條通向極樂村。阿貞就住在極樂村,極樂村是外地務工者的聚集地,為殯葬業提供各種配套服務。出了極樂門,路遠更愿意去公墓消磨時光,而不是去極樂村打發時間,那里的陰氣太重,每天晚上都會傳來令人揪心、恐怖的哭聲,使他想起聊齋故事,讓他有些害怕,雖然他不相信有鬼,從來也沒遇見過。從極樂村傳來的哭聲確實不是鬼發出的,是職業哭靈人在努力地吊嗓子,一秒鐘后能哭出來或一分鐘后能哭出來,哭聲能不能打動人,哭得淚水澎湃洶涌或零星點點,收入就有天壤之別。路遠每次走近綠林公墓的大鐵門,都能聽到電視機的聲音,播放的總是體育節目,公墓的看門人是一個駝背的啞巴老漢。公墓內除了一排排整齊的墓碑,還有一個兩層的小樓,用來存放骨灰。上班時間有兩個工作人員在一樓辦公。路遠經常去老漢的宿舍看電視,也會陪他去巡墓,路遠曾問過老漢守在公墓里就不怕遇到鬼嗎?老漢打手勢說鬼都從公墓里跑到極樂村啦!逗得路遠哈哈大笑。

一天夜晚,路遠估計老姜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在返回殯儀館時,聽到殯儀館的一個包間(死者家人租用的房間,用來停放遺體,暫時設的靈堂)內有動靜,把他嚇了一跳,懷著好奇心從窗戶往里看,借著長明燈昏暗的燈光,他看到一個流浪漢在偷食供品,他沒有把他趕走,還把啞巴老漢給他的一個烤紅薯放在窗臺上,他敲了敲窗戶,看著流浪漢驚慌的眼睛,示意窗臺上有食物讓他帶走。

第二天夜晚,路遠吃過晚飯有點頭暈就躺在床上瞇一會兒,等他睜開眼看到老姜已不在宿舍。室內的燈還開著,晚風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一只黑貓跳上窗臺,在窗臺上用舌頭梳理著皮毛。

這時宿舍門打開了,好像有人走了進來,但沒有聽到腳步聲,只聽到黑貓驚得叫了一聲,又跳到了窗外。

“老姜?”路遠說著側轉身來,漫不經心地望著門口,發現進來的人正是昨夜偷食供品的流浪漢。

路遠坐起來問:你是?

那人笑了笑沒有回答,在他對面老姜的床上坐了下來,然后把眼前凌亂的頭發往后一捋說,“我就是那位老中醫?!?/p>

路遠這才看清來人,國字臉,濃眉,絡腮胡子,目光如炬。路遠從啞巴老漢那里知道老中醫的。老中醫是去年安葬在綠林公墓的,死于車禍。他曾在蘊城興業街經營一家小型的中醫診所名叫“陋巷”,他的醫術高明,收費不高,僅靠手診,治好了一些在其他地方醫治不好的疑難雜病。他還是一個樂善好施之人,經常外出為一些生活困難的患者義診?!奥铩钡某霈F,與同一街區的“厚仁堂”醫院形成了競爭?!昂袢侍谩崩习逍蘸?,他的父親曾是煤老板,人們稱這對父子是“老黑”和“小黑”,有父輩的加持,小黑開設了多家公司,涉及運輸、建筑、餐飲、醫療,都經營得紅紅火火,其中“厚仁堂”醫院經營得更是風聲水起,但自從老中醫在興業街不起眼的角落開了“陋巷”,“厚仁堂”的生意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紅火。老中醫死后,時常有人來綠林公墓看他,清明節時為他掃墓的人最多。

路遠嚇得頭皮發麻,驚得站了起來,“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鬼?!蹦侨艘舱玖似饋?,“鬼是沒有影子的,你看地上……”說完,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做了一個太極拳中的“白鶴亮翅”動作。他身下確實有黑色的影子。

路遠緊張的心有些放松了,“嚇死我啦,長這么大,我從來沒見過鬼,也不相信有鬼?!?/p>

“自從有了人,鬼就存在了?!崩现嗅t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個拱手禮,又重新坐回老姜的床上。

路遠不明白話里的含義,他剛曲腿準備坐下,又站直了。

“你不敢坐下來,說明你心里有鬼。鬼就在人的心里?!崩现嗅t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在宿舍里回蕩。

“我不害怕啦,呵呵?!甭愤h也笑了,他點了點頭,坐在了自己的床邊,“老中醫,你來是?”

“我來是謝你的。你給的紅薯真好吃!”

路遠正想問話,門外傳來腳步聲,老中醫幾步走到窗口,一個翻身就到了窗外,屋里又恢復了寧靜。

老姜摟著阿貞的水蛇腰走進了宿舍,一股洗發水的香氣飄了進來?!八昧税?!先出去轉兩個小時!”?老姜說。

以往老姜帶阿貞來都會事先讓他走開,這次怎么直接把阿貞帶來了。他覺得奇怪,站起來,揉了揉眼睛,“剛才有人來過。聽到你們來,他跳窗跑了?!?/p>

“哈哈,小路有相好的啦?!卑⒇懴蚵愤h拋了一個媚眼。

“我沒有……”路遠害羞地笑了一下,“不是女的,是那個‘陋巷的老中醫?!?/p>

老姜和阿貞頓時都驚慌起來,同時跑向窗口,向外面張望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對視了一下,眼光里有路遠看不懂的東西。阿貞掏出手機急步走出宿舍,不知給誰打電話去了。

“見鬼了吧?”老姜說。

“我真是看到他來了?!?/p>

“不可能,我把他親自送進火化爐的,他已變成了骨灰,就埋在綠林公墓?!?/p>

“難道真的見鬼啦?”路遠走到窗前,仔細查看,窗臺上沒有什么特別的痕跡,只有幾根毛發,他像偵探一樣用手指捻起一根,端詳起來。這時黑貓從外面跳上窗臺,喵喵地叫了幾聲。

“這是貓毛?!卑⒇戇M來把黑貓輕柔地抱了起來,“不是屌毛?!?/p>

“阿貞,你真逗?!崩辖蒙囝^舔著嘴唇癡迷地望著阿貞,阿貞嫵媚地用手捋著貓的皮毛,眼睛迷離地回望著老姜。

看到這一幕,路遠的臉刷地紅了,正準備離開,窗外路燈下打著火的幾輛車吸引了他的目光。更使他納悶的是他看到胡館長畢恭畢敬地陪著一個人走向其中一輛車,那人走路的樣子非常像他以前工作過的捷達公司的老板小黑,也就是老黑的兒子。他想看清楚是誰,突然,他聽到阿貞驚叫了一聲,原來是黑貓從阿貞的懷里掉在了地上。等他再看向窗外,那幾輛車已消失在夜色里。

路遠趿拉著拖鞋走出宿舍,輕輕地帶上房門。他聽到阿貞嬌滴滴地說,“老姜,我不生娃,你真會娶我嗎?”

“我就要你這只不生蛋的雞!”

“誰是雞,哼——”

“我說錯了,那你懲罰我吧……”

路遠從門外聽到他們在床上的動靜,他隱約聽到阿貞又說,“……你這把老槍,要是生出和小路一樣傻的兒子,你還不得苦一輩子,哈哈……”

“那是?!?/p>

“那娶我,給我多少彩禮?男人沒錢不如鬼,湯沒鹽不如水?!?/p>

“我的甜心,我在你身上花的錢還少嘛?今晚火化的事你可是得了一個大紅包,還不好好謝謝我呀?!?/p>

路遠聽到房門“啪”的一聲,感覺有人把鞋子朝門上投擲過來,他聽到老姜生氣地吼道,“偷聽什么,還不快點給我滾蛋!”

晚上加班火化為什么不帶上我,還有今晚見到的老中醫真是鬼嗎?路遠走出極樂門往公墓的那條路走去。沒走多久,腳下拖鞋發出的趿拉聲,使他越發恐懼起來。他脫下鞋,把鞋抱在懷里,緊張的神經才有了些緩解。月亮從云層出來,很亮,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又讓他害怕了。突然從身后傳來空曠的腳步聲,路遠不敢回頭看,想加快腳步,但腿如灌滿了鉛。后面的人越走越近,影子竟然先追上了他。是鬼嗎?他嚇呆了。影子沒有頭,頭夾在了臂彎里,是方形的。

他丟掉拖鞋,發瘋一樣跑到公墓的宿舍,燈亮著,門關著,沒人。正在不知所措時,他聽到了咿咿呀呀的聲音。原來后面的人是駝背啞巴老漢,臂彎里夾著一個骨灰盒,手里提著他的拖鞋。他們一起進了宿舍。老漢把骨灰盒放在了電視機旁,然后笑著向他眨了眨眼,伸出被煙熏得發黃的兩個手指,晃了一下,向另一個手掌戳去,架勢像一個仙風道骨的習武之人,嘴里又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路遠知道老漢是問老姜又找女人了吧,于是點點頭,嘴角擠出一絲苦笑。老漢感覺路遠的笑與往常不同,他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向路遠努了努嘴。路遠知道老漢問自己怎么了,但他想早點解除內心的疑惑,就問桌上放的是今晚燒的人吧?老漢打手勢說,這是一個空的骨灰盒。路遠驚詫地站起來,直接走過去打開骨灰盒,果真是空的。老漢聳了聳肩,徐徐吐出三個白色煙圈,打手勢解釋:這個人的骨灰三年沒續交保存費了,已被處理了,按合約公墓是可以自行處理。

田水、阿貞就像一塊硬幣的兩面不斷在路遠的腦海里閃現,突然又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從他小學時的教室走出。是她,就是她,是教過他的那個支教的女大學生。她的樣子就像田水。他上小學時曾想過將來長大要找一個像女老師一樣的媳婦。過了這么久,他幾乎忘記了她的樣子。他終于找到了想和田水說話的答案,原來是他喜歡上她了。

小時候在放羊時,路遠常用鵝卵石打水漂,累了會躺在山坡上,嘴里嚼著有點發甜的草根想這條河會流向何處,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上小學時,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來山村小學支教,她說這條河的盡頭是一座有趣的城市——蘊城,她就是來自那里。蘊城有的山沒有石頭,有的橋沒有河流,有的動物穿著衣服,有的野菜貴過雞鴨魚肉,有的人一頓飯能吞下全村人一年的口糧……他不懂其意,女老師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關切地說,好好學習,將來考上蘊城大學,去看了就會明白。從那時起,他就有了一個夢想——長大了要去蘊城看看。女老師走前送給他一個足球,叫他保管好,平時可以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玩耍。村里的孩子能玩的只有地上的泥巴,河邊的石子,足球也只能在課本上見到。為了保護好鞋子,他們光著腳,在山坡上追逐著足球,足球帶給他們快樂,但非常短暫,在一次踢球時,球掉進了河里,他和一個年紀稍大點的玩伴牛牛為了把球從河里撈上來,勇敢地跳進了湍急的河水里,足球漂走了,牛牛的生命也隨著河水漂走了。家里窮沒錢供他讀到高中,他初中畢業就輟學在家務農,十八歲出來到蘊城打工,算是實現了夢想,他很知足。

空中飄來炒菜的香味,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路遠從行李包中取出一塊面包片,慢慢地咀嚼起來。等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中年婦女進出田水家住的一單元,他有點著急。樹上蟈蟈的聒噪,更使他坐立不安。

這時,他看到一個婦女提著一袋子菜走進一單元,于是他快步跑過去。

“阿姨,你好!”

“嚇我一跳!”女人剛準備爬樓梯,她轉過身來,路遠認出正是那位在社區大門口穿紫色防曬衣舉過牌子的女人,“有什么事?”

“對不起……”路遠歉意地笑笑,“您是李菊阿姨嗎?”

“不是的?!?/p>

“請問,您認識李阿姨嗎?”

女人從頭到腳把路遠看了一遍后說,“認識的。她就住在六樓的601?!?/p>

“哦,我的背包忘在椅子上了,里面有我的工作證,您能等我一下嗎,我想找到她,打聽一個人?!?/p>

路遠飛快地取回行李包,女人已把菜立在墻邊,笑吟吟地等著他,她的樣子使他想起了遠在山里的母親,差點掉下淚。他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敏感,他感覺是另一個陌生人取代了他。

“我是綠林公墓的工作人員?!彼麥蕚浒压ぷ髯C遞給她。

女人搖搖手表示拒絕,“年輕人,我不相信你就不等你了……到這個時間聽到墓地,我的心里一下子就一上一下的……”她捋了捋胸口,“對了,現在一塊墓地多少錢?”

“阿姨,那要看位置了,現在是三萬元起價,使用年限二十年,到期可以續租,再交租金有優惠?!?/p>

“一塊碑多少錢?”

“都是大理石的,三萬元起價?!?/p>

“碑都這么貴啊?!迸税l出了驚嘆聲。

“阿姨,現在房子貴吧,這個碑就相當墓地上的房子。我說的這個價還算便宜的,對碑的設計有講究的,那至少十五萬元起價。最經濟實惠的是存放骨灰盒,既省了墓地錢,又省了碑錢,保管費一年也就一千元左右,位置好的兩三千元?!?/p>

“怪不得有錢人都買房子放骨灰盒啦,這樣實惠。我們小區就有,怪嚇人的?!彼f完,眉頭皺起來,望了望路遠的身后,“知道嗎?這個時間段,以往都會有人出來散步,也有跳廣場舞的,現在沒幾個人啦,我們的廣場舞舞伴都散伙啦?!?/p>

“阿姨,你相信有鬼嗎?”

“我是無神論者,不過心里不舒服?!迸送A艘幌?,想了想,接著說,“馬有馬道,車有車道,人有人道。骨灰盒自有它的去處,不能放在生活區的住房呀?!?/p>

“是的,阿姨?!甭愤h想起了自己的重要事,于是問,“今天我怎么沒見到李菊阿姨,我在外面等了大半天啦?!?/p>

“年輕人,告訴你,李阿姨呀,連她女兒想見都見不到哩,你就更見不到啦?!?/p>

原來李菊去年就突然離家出走了,留給女兒甜甜一封信,信上說,等甜甜大學畢業,她就回來看甜甜,讓甜甜安心學習,不要到外面去找她,她在外面一切都好。甜甜是周末回家看到信才知道母親離家出走了。甜甜寒假去了一次廣州,找遍了李菊打過工的地方,都沒有找到,無奈之下,到當地派出所報了案。警察也調查過了,沒有找到人。

“那李阿姨會去哪里呢?”路遠聽完后問。

“有人說,甜甜都成年了,也考上大學了,李菊完成人生的一件大事,她這輩子挺苦的,過早死了丈夫,估計是熬出頭了,暫時離開甜甜,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啦?!?/p>

“阿姨,那你知道甜甜的伯母劉燕家嗎?我找李菊阿姨,就是為了找到劉燕?!?/p>

“這我不知道,沒聽李菊說過?!?/p>

“謝謝阿姨,耽誤了您這么多時間?!?/p>

“沒關系的?!迸藫u了搖頭,笑了笑,“對了,你們綠林公墓具體在什么位置,抽空我也得去看看。到我們這個年紀,婚姻、工作、住房,不管滿意不滿意,該找的都找到了,最后一個要找的地方,也要提上日程了?!?/p>

晚上,溫泉花園社區一片寂靜,路燈眨巴著眼睛,發出昏暗的光,像一個熬夜人。路遠躺在長椅上,把行李包枕在頭下,燈光穿過梧桐樹葉落在他臉上,他有些昏昏欲睡。他想,今晚誰會出現在我的夢里,會有田水嗎?由于過度疲憊,他一覺醒來已是天明。他站起來,背起行李包,伸了個懶腰,不自覺地又向那棟樓望了幾眼,然后默默地離去。

出來兩個多月,路遠只找到了兩個灰主。第一個灰主已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埋在綠林公墓的是他的前妻,他的后任妻子拒絕為丈夫的前妻續租墓地。第二個灰主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剛去世不久,尸骨未寒,兒子們為了爭奪她的房產已鬧得不可開交,都拒絕去管死了有二十年的父親的骨灰。

路遠有些不甘心,又跑了一趟四川。

一天,他從一個小城鎮的五金店鋪走出來,店主是他要找的一個灰主的遠房親戚,店主沒有帶給他好消息,這個灰主的全家在汶川地震中全部遇難。

他百無聊賴地走在街道上,雖然已是十月,下午的陽光曬在皮膚上還有點火辣的感覺。他壓低太陽帽沿,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有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出現在他的前方,披肩的黑發上扎著一個紅色的小燈籠,米黃色襯衣,藍色牛仔褲,白色旅游鞋。他只看到了年輕女子的側臉,而且還戴著墨鏡。是田水嗎?像又不像。他不由得跟了過去。年輕女子走到一個公園,坐在一棵老欒樹下的長椅上休息。過了一會兒,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孩也坐在長椅上休息。小女孩手里拿了一個紅色的大氣球,高興地玩耍著。年輕女子低頭和小女孩說笑著什么。那個婦女從塑料袋中取出一個青皮橘子遞給年輕女子,年輕女子搖搖頭淡淡笑了笑,婦女開始剝橘子皮。突然,“砰”的一聲響,像點燃了鞭炮,小女孩手中的紅氣球炸沒了,小女孩被嚇哭了,年輕女子卻痛苦地用手按著自己的脖頸處,蹲在了地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來人啊,快來救人??!”婦女緊張地站起來大聲呼喊。

路遠馬上跑過去,才知道氣球爆炸后,碎裂的氣球皮被吸到了年輕女子的氣管處。墨鏡已掉在地上,年輕女子正是田水。他把行李包掛在胸前,背起田水,向公園門口跑去,在門口處攔了一輛電動三輪車。

“師傅,快,快,馬上帶我們到最近的一家醫院?!?/p>

“最近的醫院可是精神病醫院啊,”司機停下車,看了看他們倆?!芭⒆佑胁∫膊荒茈S便去那里看病呀,傳出去了,怎么嫁人???你不是他男朋友吧?”

他把田水扶上車,“師傅,十萬火急,救人命要緊!”

電動三輪車飛快地開進了一家醫院,在路過一個內院門時,遇到了兩條橡膠減速帶,三輪車減速了,路遠看到一個滿臉胡子的老男人在不停地用力晃動兩扇關閉的鐵門,咣當的金屬碰撞聲分外刺耳。他無心多看,眼光掃過后,他發現此人長得非常像那個死去的老中醫,他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聽老男人不停地朝他大聲叫喊,“別走,告訴我,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快放我出去!我沒病,我不是精神??!”然后出來了四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生拉硬拽,把他控制起來。

“告訴我是誰,我再走?!?/p>

“你就是647!你還能是誰!”

路遠在急救室外大廳里焦急地等待著,空曠的大廳里回蕩著他不安的腳步聲。他走到一個窗口向外望去,看到一群病人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放風。男女分開,中間隔著一道非常高的鐵絲網。他們像一群斷了線的風箏,沉浸在自我的狀態里。他發現那個滿臉胡子的老男人縮坐在一個角落里,與剛才反差很大,顯得特別安靜。他想,世界這么大,還真能遇到長得像的人。這也沒什么奇怪的。

“喂,小伙子,你女朋友沒生命危險了,粘在氣管里的氣球皮取出來了?!币粋€老大夫走出了急救室。

“謝謝大夫!”路遠高興地迎上去?!八皇俏业呐笥?。我只是認識她?!?/p>

“哦。以后要注意,在剝橘子皮時,一定要遠離氣球,橘子皮里含的汁液滴在氣球上,會溶解氣球皮,引起爆炸?!?/p>

“謝謝大夫提醒?,F在她可以出院嗎?”

“她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身體很弱,血色素低,需要馬上輸血。你能為她辦理輸血手續嗎?”

“沒問題,我現在就去?!?/p>

辦理完手續,路遠繼續在急救室外等待。過了半個多小時,那個老大夫又走出急救室。路遠急忙走上去,“大夫,她好轉了嗎?”

“好轉了?!?/p>

路遠緊張的心終于松弛下來,“大夫,她是缺少營養嗎?”

“主要原因是她做過化療?!?/p>

“什么,化療?”

“她得了胰腺癌?!?/p>

路遠感覺腦袋里轟隆一聲巨響,好像也爆炸了一個氣球,碎裂的氣球皮粘在了他的耳膜上,“什么,大夫,我沒聽清?”

“這姑娘得了胰腺癌?!?/p>

“她……她……能治好嗎?”

老大夫沒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說,“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她。還好,你不是她的男朋友,不然會有更大的心理負擔。胰腺癌是癌中之王,蘋果手機的創始人喬布斯就是死于胰腺癌?!?/p>

路遠抑制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從她目前的情況看,還能活多久?”

“不好說,一年,或半年,也許幾個月……”老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遠開著一輛租來的金杯小面包車帶著田水行駛在318川藏線上,蔚藍的天空下,山川、樹木組成的自然美景讓他們目不暇接。坐在副駕駛位的田水跟著耳機里的歌曲歡唱著,不時為眼前的風景發出贊嘆聲,路遠則高興得不斷點頭。

六月的時候,田水突然感覺腹部疼痛,四肢疲乏,待到醫院檢查后,查出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她學習刻苦拼命,年年拿獎學金,但病魔使她不得不休學,治療幾個月她失去了一頭秀發,出門時只好戴上假發,她的病情沒有任何改善,于是放棄治療,想盡最后的努力找到母親。田水想到了母親的老家四川,她從小經常聽母親說起老家。但母親還沒帶她回過一次老家。母親說老家的親人都故去了,只有幾個遠房親戚。這次回母親的老家她沒有找到母親。她又想起母親曾經說過,很想去一次西藏的拉薩,但一直沒有時間成行。在她坐在那個公園里休息時,她就考慮去拉薩。無意間遇到路遠,她決定讓路遠帶自己去拉薩。路遠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最初沒有同意,但最后還是妥協了。

車子在318國道川藏線行駛,路遠發現田水在歡喜了一陣子之后,慢慢變得安靜了,似有什么不快。在他用余光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她是那么的美,就像車外的風景。她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羽絨服,仍然戴著復古圓眼鏡,黑色的假發襯得她臉色蒼白,但假發上紅色的小燈籠又讓一切生動起來。她長長的睫毛閃動了幾下,睜開了眼睛,好像感覺到有人在看她。他不好意思再看她,又目光直視前方。

“田水,是我車開得慢惹你不高興嗎?我擔心開快了,你身體受不了?!?/p>

“不是的,路遠,你看到路邊那些被游人隨意扔的垃圾了嗎?”

“沒太留意。哎呦,還真不少哩?!?/p>

“我們許多游人都是在消費美麗的川藏線……”

“哦,田水,我沒讀過多少書,還不太懂你的話……”

“路遠,快看,路邊有人向我們招手?!?/p>

路遠減慢車速,看到前邊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一輛皮卡邊,他的腳下放有兩個大的蛇皮袋。

“田水,別管啦,別耽誤我們的時間??礃幼铀胭u什么東西吧?”

“路遠,先停下,不著急?!?/p>

路遠不情愿地停下車,年輕男子走了過來,他穿了一件綠色的沖鋒衣,戴著白色的太陽帽,身材健美,像一個運動員。

“你們好!”

“什么事,我們不買東西,別耽誤我們趕路,天快黑了?!甭愤h不耐煩地說。

“兄弟,我不是賣東西的。是這樣子的,我的車壞了,我可以搭一下你們的順風車嗎?就到前面的縣城?!?/p>

路遠看田水點點頭,只好說,“可以?!?/p>

“謝謝你們!那這兩袋東西也能一起帶走嗎?”

“裝的什么?”路遠望了望那兩個灰蒙蒙的蛇皮袋問。

“不好意思,是兩袋垃圾?!?/p>

“你開什么玩笑,你以為我們是垃圾車呀!這車后面是用來休息的,怎么能放垃圾?!甭愤h生氣了。

“對不起,是這樣子的。我看這一路上有不少垃圾,我就順路見垃圾多的地方,撿幾袋子,拉到有公共垃圾箱的地方。你們不想放,沒關系的,先放在這里?!?/p>

“沒事,放上來吧?!碧锼f。

“謝謝!”年輕男子說完,高興地去扛袋子。

路遠下車去打開后車蓋,田水坐久了,也下車放松一下四肢。年輕男子把第一袋垃圾放上車,田水已走到第二袋垃圾前想幫一把手,路遠急忙跑過去扛起袋子,蛇皮袋口子沒有扎緊,“嘩啦”一下,倒出了一些垃圾,有男人用的避孕套,女人用的衛生巾,還有塑料瓶、易拉罐什么的嘰里呱啦地散落了一地。田水驚得馬上把頭扭向一邊,路遠的臉則一下紅到耳根,場面頓時顯得非常尷尬。年輕男子走了過來,他顯得非常鎮靜,一邊說“沒事,我來撿?!币贿叴魃狭耸痔?。在撿的過程中,他解釋說川藏線上扔得最多的除了白色垃圾,還有兩種垃圾就是避孕套和衛生巾,這兩種用品的使用是不分男女的。川藏線上,突如其來的大雨是經常的事,就算旅游者準備了雨具,難免也會濕鞋,如果沒有帶替換的鞋,腳會被水泡得腫脹,影響走路。避孕套彈性很強,表面還能防止透水,用它來套鞋,就能防止鞋內進水。衛生巾也與鞋有關系,衛生巾質地都比較柔軟,有良好的吸水性,把衛生巾墊在鞋內,可以吸收濕氣和腳汗,保持鞋的干燥。

面包車繼續前行,路遠的醋意就像另一輛車也跟著啟程了。這個搭便車的年輕男子名叫柳清涼,是蘊城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生物工程專業的畢業生,竟然和田水是校友,只是田水就讀的是商學院的金融專業。這樣田水和柳清涼就互稱起師兄、師妹來,一下拉近了兩人心里的距離,尤其是消除了田水對陌生人的隔閡。田水沒告訴柳清涼自己生病的實情,只是說參加了導師的一個項目,項目結束了,順便和朋友結伴去拉薩旅游。柳清涼說今年大學畢業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想去西藏的拉薩轉轉,在做旅游攻略時,看到了一個《90后林鵬徒步在川藏線上撿垃圾》的新聞,才知道由于有的游人隨意亂丟垃圾,導致川藏線正變成“垃圾場”,年產垃圾近百噸。他租了一輛皮卡車,從川藏線的起點成都出發,選擇垃圾多的地方下車,撿完后,裝上車運到附近有垃圾站的地方。

“師妹,你為什么選擇金融專業,喜歡嗎?”

“當時沒想喜歡不喜歡,只想將來能掙更多的錢,讓我媽不再為錢勞累。小時候,家里不富裕,我爸爸是挖煤的礦工,在一次礦難中去世,我媽不得不外出打工,沒日沒夜地加班……師兄,你呢?”

“我喜歡大自然,就選擇了生物工程。所以看到有人亂扔垃圾,破壞環境,心里就不舒服?!?/p>

“是啊,我想起我的出生地沙河鎮是一個煤城,煤炭的無序開采,破壞了環境,河水混濁,沒有了魚蝦,地下水位下沉,也受到了污染。我媽媽說她初來沙河鎮時,河水都是甜的。后來,關停了私人小煤礦,環境才有所改變。我出生時,媽媽給我取名田水,其含義是甜水的意思?!?/p>

“多有意義的名字……”柳清涼思考片刻,接著說,“環境被破壞了要想恢復生態平衡,需要很長的時間,有的可能無法恢復?!?/p>

“是的,師兄……”田水的表情有些痛苦。

“在地球上,我們人類雖然自稱是萬物之靈,是萬物的主宰,其實人類非常脆弱?!?/p>

“柳清涼,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們人類怎么脆弱啦,其他生物的生死大權不都是掌握在我們人類手里嘛?!甭愤h終于可以插上話了,他有些激動。

“路遠,有許多人與你的看法一致。比如屠宰場、獵場是很有力的事實證明,人類掌握著這些動物的生死大權?!绷鍥稣f著看了一眼田水頭發上戴著的紅色小燈籠,“師妹頭發上紅色的小燈籠非常漂亮……”

田水通過后視鏡向柳清涼微微一笑,路遠不明白柳清涼怎么突然轉移了話題,還這么直接恭維田水,他有些不快地說,“我小時候還經常打著燈籠晚上逮蛐蛐玩哩?!?/p>

“路遠,我也正想說小時候打著燈籠晚上逮蛐蛐的事,那你知道昆蟲對人類的重要性嗎?比如小小的蜜蜂如果從地球上消失,我們人類能否繼續存活下去?”柳清涼問。

“這不簡單,可以人工授粉呀!”路遠很快給出了答案,有些洋洋自得的樣子。

“蜜蜂在全球食物供應鏈上具有重要作用,為養活全球90%人口的農作物授粉。一個蜂群每天可以授粉三億朵花。如果換成人工授粉,不說授粉的成功率,僅說花費多少人力都是無法想像的,還有我們人類能否能等到人工授粉農作物結果的那一天?!?/p>

路遠不知道如何回答,田水說,“師兄,確實無法想象?!?/p>

“有一種說法,如果小小的蜜蜂從地球上消失,人類將剩下四年的時間存活。盡管沒有科學的數據來證明這句話的正確性,但蜜蜂消失會造成人類毀滅的觀點并非絕對的荒誕?!?/p>

“師兄,真沒想到蜜蜂有這么重要?!?/p>

“田水,隔行如隔山。我來自山村,在山村時經常見蜜蜂,我也沒想過?!甭愤h安慰田水說。

“是的,隔行如隔山。我只是想說,我們人類不僅要關心自己,還要關心世界,否則會被世界拋棄?!?/p>

柳清涼從后視鏡中看到田水眉頭微微一蹙,忙問,“師妹,坐車不舒服了吧?前面的一個縣城馬上就要到了,我剛才查看了一下導航?!?/p>

路遠后悔自己想急于插入話題,疏忽了關心田水的身體,又讓柳清涼占了先機。

晚上他們仨入住在小縣城的一家旅店,路遠要求和田水住在一起,這樣方便照顧她,田水同意了,說在她的眼里路遠就像她的弟弟,但一定要兩張床。旅店里有餐廳,柳清涼為了表示感謝請路遠和田水吃了晚飯。

當田水已經入睡時,路遠躺在床上還處于胡思亂想之中。他感覺今天運氣真不好,怎么遇到了這個柳清涼,但柳清涼的學識又讓他羨慕不已,想到田水只是把他當成弟弟,他心里非常難受,難受得縮緊了身體,好像這樣可以抗拒心里的那種力量。月光已爬上被子,他覺得月光都在嘲笑他,對他冷冷地笑,于是他把被子蒙在了頭上。過了一會兒,想到有一天田水突然會在這個世界消失,他難過得偷偷地掉淚。掀開被子,他悄悄轉過身望著田水,但看不清她,只能看到一條模糊的波浪,在微弱地起伏,是蓋在田水身上的被子隨著她的氣息在起伏,他想起了家鄉的那條河,想到了那個足球,想到牛牛被漩渦吞沒在水里……也不知又過了多久,他睡著了。突然,好像聽到一個人的歌聲,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到田水已經站在房內的窗前,晨光透過玻璃灑在她的身上,從她的軀體四周照射進來,她像一盞燈發出柔和的光融進了那片光里。從樓下傳來一個男人的歌聲合著吉他的伴奏聲在那片光里游動。

你的眼睛很大很大

裝得下藍天白云、高山大海

我的眼睛很小很小

裝不下一粒飛沙、兩行熱淚和離別的哀愁

朋友,勇敢地往前走

人生沒有永遠的停留

所有的停留都是出發的前奏

相信有一天,我們還會重逢

一起共飲友誼的美酒……

路遠走過去,把一件衣服披在田水的肩上,他看到田水已經淚流滿面,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窗臺上,在陽光里閃爍著,像葉子上的露珠。柳清涼站在樓下,身上掛著一把吉他,一邊彈唱,一邊抬頭望著他們。田水打開了窗戶,一股清涼的濕風吹了進來,路遠感覺肺部像洗過了一樣清爽。他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了田水。

“路遠,好好照顧我師妹,我要走啦?!绷鍥鱿驑巧蠐]了揮手,“租車公司要來拖車,車快到了,我要去交車鑰匙,我又找到一輛便車,現在搭便車過去,再見!后會有期!”說完,他轉身走向近處的一輛吉普車,在拉開車門時,又向他們揮了揮手。吉普車開動了,拐了幾個彎,消失在山林中。

十一月的一天下午,路遠開著一輛租來的上海大眾,來到竹山礦區的那棵老欒樹下。他下了車,抬頭望去,兩個月前它是黃花滿樹,金碧輝煌,現在夏花落盡,橘紅色心形的果實變成了紫紅色,如盞盞燈籠掛滿枝頭。他從車的后備箱取出一個短把的鐵锨,在樹下挖了一個土坑,然后從副駕駛位上輕輕拿起一個扎著一個紅色小燈籠的白布袋,布袋里裝著田水的骨灰。他把布袋放進土坑,小心用土把坑填平。

這棵老欒樹很普通,但對于田水來說卻有深深的含義。在這棵欒樹下,田水的父母第一次偶遇,他們彼此互生好感,田家旺也是在這棵樹下向李菊求婚成功。每次田家旺下班時,李菊都會在這棵樹下等他回家。李菊說,家旺,希望這棵燈籠樹照亮你心中回家的路,你看這樹上的燈籠都是心形的,它們是我和女兒甜甜對你的關愛。

路遠站起來,默默地看著這棵老欒樹,好像此時田水就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望著他。他輕聲說,田水,我完成了你的一個心愿。

沒有人能回應他。地上的落葉隨風奔跑著,追逐著,發出興奮的叫聲,他仿佛從中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他想自己又會到哪里去?在尋找灰主的途中,他逐漸失去了方向感,在四川遇到田水時,他找到了航向,但現在他又失去了。

路遠開著車路過沙河鎮,他突然看到柳清涼站在一條街上,形單影只,他的身邊放著一個舊木桌,桌子邊立著一個牌子,上面的“泰來公司招聘”六個紅色大字非常惹眼。路遠下車向柳清涼走去。柳清涼看到路遠,遠遠地就向他高興地大喊,來我們公司工作吧,這是一個有前途有遠大未來的公司。柳清涼自信的樣子,路遠仿佛看到馬云在向他招手。

路遠從綠林公墓辭職,回到了沙河鎮,和柳清涼成了同事,柳清涼是他的領導,是泰來公司的CEO。泰來公司要在廢棄的竹山礦區建立影視基地和CS實戰基地,創意來源于柳清涼去過北京的798藝術中心,那里原為國營798廠等重點工業項目的老廠區所在地,伴隨著改革開放以及北京都市文化定位和人民生活方式的轉型,原有的工業外遷,大批文化人入駐,將原有空置的工業廠房進行了重新定義、設計和改造,成了新的建筑作品。在去拉薩的路上,柳清涼搭乘的第二輛便車的車主是一個風投者,他的創業理念獲得風投者的認可。十二月的一天,他們在廢棄的礦井口內工作,加固井壁,安裝壁燈。井口里的地道分為好幾層,像一張大網一樣在地下縱深,這里將開發成CS實戰基地。有一個男員工在接近地面的一層地道里發現了一具腐爛的女尸,女尸臥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盒子。男員工嚇得大叫,路遠和柳清涼一起過去查看,路遠驚訝地發現女尸頭上戴著白紗巾,上面點綴著金屬光澤的銀絲,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夢見的那個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也戴著一條閃著銀光的紗巾。他用手電筒往上面照去,發現女尸所在的位置上方有一個洞口,像一個水井的井口。

后來經警方確定女尸是失蹤的李菊,她懷里抱著的盒子是她丈夫田家旺的骨灰盒,她躺下的位置正是那棵欒樹在地下的位置。警方還查到李菊生前已得了肝癌,斷定她是放棄治療,絕食而死。

路遠把田水的家事告訴了柳清涼,最后他們一起把李菊和田家旺的骨灰都埋在了墻邊的欒樹下,在欒樹的四周用磚修了半圓的矮護欄。后來這棵欒樹成為影視基地一個重要的風景區,前來參觀的游客都會在這里停留很久,聽導游講述一個感人的故事。這棵欒樹最終取名為團圓樹。

一個清明節的早晨,路遠背著行李包準備啟程回家,昨天家里來電話說縣政府將要實行精準扶貧計劃,為村民修建一條下山的公路,這樣一來他們將結束下山要走近十公里陡峭山路的歷史。聽到這個消息,他激動得睡不著覺,打算加入到為家鄉修路的隊伍中去。他還決定變賣田水留給他的房產,把錢捐贈到修路之中。他一直想再為田水做件有意義的事,他想若田水在天有靈的話,她一定會支持他的決定。

路遠來到欒樹前,他發現有一簇黃色的小菊花,放在了護欄前,菊花上插著一個黃色便簽紙,上面寫著:謝謝你拒絕我的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傷害。我明白了拒絕也是一種愛。是你成就了我,感謝?。?!

他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燈籠系在了花束上,然后看著文字思索著,這時,傳來一個人的歌聲,斷斷續續的,隱約得像遠處的云煙。

你的眼睛很大很大

裝得下藍天白云、高山大?!?/p>

又過了一年,路遠老家山村的路修好了,縣政府把這條路命名為甜水路。從此村里的核桃和玉米都可以運到縣城和外地賣了,還有游人陸續來山村旅游,村民有了更多的經濟來源,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了。

一個夏日,路遠裝了滿滿一提箱核桃去看柳清涼,開往沙河鎮的長途車又恢復了,他坐車來到沙河鎮,又看到那個老礦工坐在老欒樹下乘涼,懷里抱著一個嬰兒,他的旁邊還坐著一個滿臉花白胡子的老漢,正低著頭饒有興趣地觀察一群螞蟻。他正準備走過去和老礦工打個招呼,突然那個胡子老漢起身走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焦急地問,“告訴我,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老礦工吐出一口悠長的青煙,呵呵笑著說,“小路呀,他見到誰都會問同樣的問題。他是一個流浪漢,得了失憶癥,我收留他啦,剛好做個伴?!?/p>

路遠看著老漢發呆的眼神,感覺有點面熟。讓他驚訝的是,這個胡子老漢竟然是他在那個精衛中心醫院見到的老男人。

“別急、別急,”路遠笑著放下行李箱,從兜里掏出兩個核桃,“這是我們老家山上的核桃,皮薄肉厚,吃了健腦,吃了它說不準你能想起自己是誰?!?/p>

胡子老漢抓過核桃,胡亂地剝了幾下皮,就狼吞虎咽起來。路遠從行李箱里裝了一大塑料袋核桃走到樹下送給了老礦工。

“小路,謝謝你呀!今晚來我家吃飯吧,我給你做幾個土菜吃。這是我的第二個孫子,我兒子從外地回來在泰來公司上班了,現在沙河鎮人氣逐漸旺起來了。雖然我們在地下點不了燈籠,現在可以在地上點燈籠啦?!?老礦工笑著接過核桃袋說。

胡子老漢吃得太快,有點卡喉嚨,他咳嗽了好幾聲,又吐了幾口吐沫,然后轉過身像一個孩子似的喊道,“咦,我還是想不起來我是誰……”

路遠忽然想起了夢中遇到的那個老中醫,就問:“你吃過烤紅薯嗎?”

胡子老漢剛才還晃動的身體突然變得安靜了,眼睛瞪得溜圓,像一具石像,只有胡須在隨風抖動。一只紅色黑斑點的七星瓢蟲飛落在他濃密的胡須里,迷了路。

哈哈哈——胡子老漢又興奮地大笑起來,震飛了胡子里的那只七星瓢蟲。他抓起一縷胡子咬在嘴里,然后脫掉汗衫,甩在地上。他的上身有許多傷疤,紅色的疤痕像蚯蚓一樣交錯成一張網,在陽光下閃著光芒,讓人不由想起魚鱗。他張開雙臂跑向路遠,正當路遠不知所措時,他已經跑過路遠的身邊,圍著那棵老欒樹不停地飛跑起來,嘴里還不停地大喊著,“烤紅薯——烤紅薯——”像一個老頑童。

“他又犯瘋病啦……”老礦工嘆了口氣,說,“一個可憐人呀……不知受過多少苦……”

路遠低下頭,“都怪我,不該說那句話?!?/p>

“沒事的,過一會兒他就好啦!你先忙去吧,是去看以前的同事吧?”

路遠點點頭,拉起拉桿箱準備走。這時胡子老漢跑累了,渾身汗津津地靠在了樹干上,旋即又撲騰一聲滑坐在樹下。

“他一犯病就喜歡坐在樹下……還經常睡在那里……”老礦工說。

路遠心情沉重地往竹山礦區走去。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大喊,“我知道我是誰啦,我知道我是誰啦,我找到我自己啦,哈哈——你是那個司爐工吧?”

路遠驚得猛地回過頭,看到胡子老漢盤坐在樹下,手里拿著一個有幾片殘葉的樹枝,望著他,眼睛里是深邃的光。

“我以前是,現在不是了?!甭愤h回答。

胡子老漢把樹枝放在地上,撿起一片落葉,放在手心上凝視片刻,抬起頭問,“那現在的你又是誰?”

任治成:中國石油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曾在《北京文學》《椰城》《新華日報》等報刊發表,小說入圍豆瓣網第四屆征文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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