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平
我家東側有片竹林,到冬天,
即便關上窗戶,也能清晰聽見,
雪粒子敲打竹林的脆響。
有段時間,我迷戀阮籍,
每天去那兒砍一根被厚雪覆蓋的竹子,
做成笛子。
母親聽不慣,就打起竹林的主意。
她該是想徹底毀掉它吧。
我罵她老巫婆,越罵,她的表情,
就越被一些不斷涌現的壞主意鞏固著。
真如她所說,我終日在竹林里
撿一些剛剛死去的兔子,純屬無聊嗎?
我不理她,我跟她說不清。
就這樣,我的整個成長期,
都在和她的纏斗間中度過。而今,
她五十七歲。我的笛子已經能夠吹出
下雪的意思。塞進日記里的兔子也全活了。
而她對我的不滿,卻仿佛突然之間消失。
看,她睡著了。那么平靜,甚至
還有點溫婉、善良。一張睡著的臉,
在冬日,在竹林的映照下,在雪粒子
“噼啪”如靜電四處爆響的時候。
(選自《江南詩》2024年第一期“首推詩人”欄目)
沈健解讀:
這是一首母子間“纏斗”和解的個人成長之詩,因回憶視角而擁有一種長焦距的詩境縱深?!拔摇泵詰偃罴?、竹林和笛子,而“母親”認為這不務正業。傳統耕讀傳家的育子觀,意在讀圣賢書,傳萬世業。因而母親起了毀竹救子糾偏之意,這是一種文化習性慣常路向選擇,發乎于情,止乎于理。而“我”癡迷如故,“終日在竹林里”,做一些母親眼中“純屬無聊”之事,沖突愈演愈烈,漸變為持久冷戰。到結尾處,雪敲竹枝與笛聲融為一體。母親“睡著了。那么平靜,甚至/還有點溫婉、善良”,對立與緊張,轉為認同和接納。應該說,這首詩旨趣并非多么的新鮮、奇特、蘊藉,詩的引爆點在第三節“格式的獨特”。母親被我罵成“老巫婆”,滿腦子“壞主意”。這是一種險語拗救古詩技法的現代重置。用忤逆人倫之語形容母親,有走道德鋼絲之險,此險一;用有違詩法之語演繹詩意,屬毀詩語自然之險,此險二。但詩人就這么任性,不惴洞敞個人年輕狂悖之蠢愚,以近乎惡毒、突兀、夸飾之語呈現內心成長的苦澀與艱辛,以及解決之后的快慰。造語越突兀,用詞越不堪,釋放的情感越勇敢,彰顯的人格也越真誠,結果也越欣快。
初讀此詩,我對這一寫法不敢認同,后經反復斟酌,得出如此體悟,諸君其能許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