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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父親,都曾經是個少年

2024-04-02 12:15劉艷茹
北京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大姑爺爺奶奶

劉艷茹

1

我從父親偶然的一兩句話里,想象著關于爺爺的一切。

父親說:“你爺爺,那時在礦上給人當賬房?!蔽夷X海中的爺爺就穿上了長衫,戴上了眼鏡,胳膊上夾著一個古舊的算盤。他無疑是有文化的,也應該能掙點錢。我沒有將我心中爺爺的形象說給父親聽,因為父親也不會有太多的印象。只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潛意識里開始有了一絲小小的得意,啊,原來我們家以前也算有錢人。

父親又說:“你爺爺,抽大煙,把家底都抽空了,人也走了?!备赣H的話剛撂下,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能抽得起大煙的,家里自然不會窮。

我帶著這些虛幻的想象,度過了我的童年歲月。打碎這點小得意的,是大姑。

大姑不是父親的親姐姐。我的爺爺輩有兄弟三人,老二好像去世早,沒有留下后人。兄弟三人里,我的爺爺是老大,大姑的父親是老三。大姑還有兩個兄弟,我叫大爺和二爹。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三爺的一個背影,他來看奶奶,奶奶邁著小腳送他到村口車站。三爺的背影瘦而精干,我想象他的性格飛揚,他的言談耿直。實際上,我的大姑、大爺、二爹都給我這種印象,童年的時候我仰視他們,直到現在我都仰視他們。父親與之相比就有了不同。父親個子矮,目光軟,說話沒有底氣,他沒有飛揚過,他在外人面前的拘謹透著生分與客氣。

我喜歡跟大姑說話,干脆利索,痛快,好像心底的濁氣通過與大姑說話都能發泄出去。我去看大姑時,大姑愛跟我講古。奇怪的是,大姑描述他們過往的歲月,與我的想象有很大差異。大姑說:“那時候真窮啊?!蔽以尞?,怎么會?大姑說三爺和爺爺去火車站找活兒,“老哥倆在火車站等著扛活,都又瘦又矮,有一條腿還有點毛病,火車一到,扛活的人多啊,有膀大腰圓的,有年輕力壯的,一擁而上,老哥倆被扒拉到一邊,誰也擠不上去?!贝蠊糜指艺f起了父親,“那時你爸爸剛上班,單位在城里,有一個禮拜六該回家了,下起了大雨,單位人都勸他別回家了,你爸爸想你奶奶,冒雨往家走,走得天都黑了,還沒到家,又冷又餓,就敲開了一家人的門,問能不能給口水喝?”

大姑是往事的親歷者。我是往事的虛幻構想者。

我相信大姑,因為大姑的敘述中有細節,那是赤裸裸的真相,我藏之心中已久的小得意,在大姑的這一次講古之后轟然倒塌,我的爺爺輩原來就是個窮人,我的父親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

2

奶奶四十歲,才生下父親,三年后,爺爺去世。

我記事后,父親有時會自嘲,說自己是不該來的,這時候母親必接上一句:“也是,該享的福都讓別人享了,你就是吃苦來的?!备赣H與母親說起這個話題時,語調明顯并不沉重,雖然那時候我們正在周而復始地過著緊巴日子,但那時候父親有了母親,有了我們四個孩子,他已經不復童年的孤單。母親提到的那個享福人,是指父親之前,爺爺、奶奶抱養的一個男孩。據父親說,爺爺、奶奶結婚后很久沒有孩子,就抱養了一個小男孩。男孩兒長大了,爺爺、奶奶為他娶了媳婦,媳婦生了一個男孩兒??商觳蛔髅?,抱養的兒子后來死了,生下的孩子也死了,媳婦最后由奶奶做主改嫁了。那段日子,父親聽上輩人告訴他:奶奶挺享福的,給那個男孩買點心都是成罐成罐的。

父親的成長歲月肯定沒有了成罐成罐的點心。豈止是點心,能填飽肚子都是個問題。

實際上,在變賣了家里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后,山窮水盡,奶奶成了村里賣豆腐的老太太。父親那時候有幾歲呢?我不知道,三歲、四歲,還是五歲、六歲。但父親上了小學后,奶奶就在賣豆腐了。父親上小學后,他每天上午的第一節課不能去聽課,他要去離著很遠的鄰村去挑豆腐。我無法想象我那裹著三寸金蓮的奶奶是怎樣挑著擔子在村里走胡同穿小巷賣豆腐的,我無法想象我那少言寡語的奶奶是怎樣放開喉嚨吆喝的,我更無法想象當時我僅有幾歲、十幾歲的父親每天都在經歷什么。

父親說:“有時日子過不下去了,你奶奶就帶著我回到老店娘家去打打饑荒?!?/p>

父親說:“你奶奶,有韌勁,幾頓飯沒吃,肚子餓得癟了,走出去照樣利利落落,該與鄰居談笑就談笑,什么口風也不露?!?/p>

長長的一段日子,就隱藏在父親的兩句話里,我無法感同身受,父親也從不說什么,至于是不是經歷了冷漠、白眼、嘲笑、欺辱,我不問,父親不說,真實的細節也就消弭在歷史的深流中了。長大后,多次想問問父親對那段日子的記憶,但恐怕那是父親不愿面對的心靈傷疤,所以話到嘴邊也就不提了。

父親初中畢業后,奶奶將近六十歲了。奶奶還想讓父親繼續上學,但父親看奶奶實在干不動了,就決定不上高中,去了汽車廠。那個年月,能上完初中的就算知識人了。

幾年后,父親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選擇,就是這次選擇,讓父親的心里從此對選擇有了陰影。那一年,有了下放的政策,政策要求農村出來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父親老實,二話沒說,收拾東西就回家了。這就相當于丟掉了工人戶口,丟掉了工資待遇都很好的國企,回到了農村。如果當時都按政策回家了,父親的心里也不會懊惱,關鍵是后來他打聽了,很多應該回來的都沒回來,扛過那一陣后,都留廠里了。這次選擇,成了父親一生的心病。父親回農村后,他和母親還沒有成親,正處對象。對父親身份的轉變,母親沒說什么,還是嫁給了父親。母親去世后,父親有一次真情流露,說這是他最對不住母親的一個地方。

3

我對父親的記憶不多。

我沒有被父親抱過的記憶。

我沒有跟父親傾心交談的記憶。

我沒有被父親打罵過的記憶。

我記得父親愛照鏡子。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做了一盞什么燈,做完后就讓大家用。那燈實在是暗,他有事離開了屋子,大姐用征詢的目光看母親,母親讓打開了電燈,關上了那盞燈,他回來一看,氣得一下子把他做的燈掰壞了。

如今,為了寫父親,我將記憶中的往事又捋了一遍,大腦屏幕上父親的身影并不多,母親的身影卻不斷地閃現。母親蹲在床上做被子、母親拿著盆去洗菜、母親在蒸饅頭、母親背著背筐去自留地、母親上房晾蒸好的白薯、母親洗一大盆一大盆衣服……父親呢,總是臉上帶著笑,半隱在母親身后。父親在家里的存在感,遠遠不如母親。

然而父親做事是很細致的。

每年開學,我們四個孩子拿回新書,包書皮的任務是父親的。晚上,掛在房梁上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父親坐在小炕桌前,給我們包書皮。父親的書皮包得極好,該折的地方折,該剪的地方剪,最后包出來,棱是棱角是角,最后還給我們寫上班級、姓名。父親的字寫得是很好的,很有功底,有自己的字體。我上初中時,有一次讓家長寫字,班主任看著父親寫的字,問了我兩遍:“這是你父親寫的?”我點頭。

冬天生爐子,晚上要封火,這事也是父親的。父親封完大屋的火就來封我們小屋的火。父親封火時一般我們都躺下了,父親站在火爐邊上,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不著急不著慌。他先把爐蓋一圈一圈勾出來,放在地上,再用小笤帚把爐灶上的灰掃在一起,煙囪和爐子連接處有個小窩,他掃那個小窩時格外認真,總怕有一點灰沒掃出來,直到他認為都掃完了,他會用小笤帚把清理出來的灰都掃到一個小簸箕里,然后用鐵鉤把爐蓋一圈一圈蓋好,蓋上最后一個圓蓋后,還要檢查是不是都蓋嚴了。那時常有大風,外面狂風呼嘯,我們躺在被窩里,看父親給我們封火,心里無端地會有踏實感。

冬天的早晨,父親準備早點。早點常有烤白薯。頭天晚上封火時,父親把蒸好的白薯一塊一塊碼在爐膛邊上,這樣烤一宿,第二天早晨拿出來,外皮牛筋牛筋的,里面白薯瓤的水分完全被烤出來,吃起來又甜又面。后來,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烤白薯了。冬天的早晨,父親給我們烤饅頭片、烤窩頭片、熬棒子面粥。有時也奢侈一回到村口的食堂買來油餅,一人一半給我們吃。冬天的早晨,窗花布滿了玻璃窗,屋里卻熱氣騰騰的。

父親也曾利用他父親的身份對我們暴躁過。

有一次,他與母親鬧了矛盾,母親不回家。晚上,父親和我們四個孩子都在大屋,誰也不說話。燈暗,爐子死氣沉沉,爐上坐著一壺水,半天也不開。我用不開的水灌了一個暖水袋,也不熱,拿著暖水袋正準備去小屋,父親卻憤怒地沖過來,一把奪走了我的暖水袋。

還有一次,弟弟破天荒地來到我們的小屋,靠在桌前有些心不在焉,我們誰也沒在意。一會兒父親沖了進來,拽了一下弟弟說:“是不是你把那鍋鹵碰翻了?”我現在還記得當時弟弟的慌亂與父親的急赤白臉。

現在我想那一刻的父親,他是用一個孩子對一個孩子的方式行使了父親的權力。

我們逐漸長大后,對父親的某些做法開始質疑。

那一年,我家決定翻蓋房子。母親這邊的親戚都建議父親把房子一次蓋好,錢不夠從他們那里拿,也不用著急還。但父親不聽。整個蓋房期間,父親不停地在拆成一片廢墟的宅基地上轉悠,工匠有點浪費他就挑眼。在鋪下水道時他買了最小號的管子,甚至有一段沒有管子,是磚砌起來的。以至于房子翻蓋完后,我們用水池子可小心了,恐怕給堵了。

弟弟結婚時,我們都建議在飯館訂幾桌,一上午就完事了,父親不同意,堅持在院子里搭棚辦事。亂亂哄哄的三天,既花了錢,又沒辦利索,整場婚禮顯得小里小氣,拖泥帶水。

這兩件事,成了我們在背后議論揶揄父親的永久話題。

但父親從不質疑自己的做法。

他很認真地堅持自己的執拗,一板一眼,就像他在單位畫的圖紙。他執拗時,母親都無可奈何。他認真地省儉著家里的支出。他看著外面很多人掙了錢,也想干點什么,但性格使然,最終沒有去做。他看大姐夫掙了錢又揮霍沒了,就暗地里責怪大姐夫的父親說:“如果是我,怎么著也得替兒子攢起點錢?!?h3>4

我們三個閨女陸續出嫁后,弟弟也結婚了,父親開始與母親、兒子、兒媳、孫子一起生活。父親不善與外人交往的能力在這個時候顯出來了。

他跟兒媳無法相處在一起。

家里,母親無條件地寵愛弟弟,弟弟無條件地跟母親一頭。母親可以容納兒媳很多不好,母親可以很理智地疼孫子,母親與人相處的原則是不遠也不近,母親活得通透明白。父親呢,卻顯得很拙笨。他無法忍受兒媳不出去工作,無法忍受兒媳將錢攥得死死的,無法忍受兒媳的話多手懶。他就叨嘮,和兒媳吵,兒媳跳著腳回罵他,母親和弟弟嫌他多事,在一旁冷眼相觀。那段時間,父親在家里勢單力薄,他要通過干很多活兒在家里爭得地位。退休后,他一門心思上外面找活兒,在一個學校當了幾年門衛后,學校不建議他干了。徹底閑在家后,他買菜買米買面、到很遠地方給家里灌山泉水、到銀行存取錢、騎小三輪帶母親遛彎兒、接孫子上下學、晚上輔導孫子功課。他對孫子很用心,早早給他上保險,提前準備出上大學的錢。但他不會表達愛,不會跟人拉近距離,漸漸長大的孫子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跟他親熱。

父親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又一次翻修了房子。那一次,真的只是父親一個人在張羅。那時,整個村莊都在嚷嚷拆遷,為了對拆遷做好準備,父親將院子加了頂子,成了房間的一部分。

5

母親去世后,我們回家更勤了,父親也越來越老了。母親去世那年,父親78歲,母親去世一年后,父親79歲,如今母親去世將近六年了,父親已是84歲高齡。

我們每次回家,看到破敗的老屋,看到凌亂的家,看到蒼老的父親,再想想我們幾個子女都不甚如意的日子,心里很不好受。

這就是父親努力一輩子的結果。祖輩留下的老屋,沒有一絲拓展。大姑、二爹早勸過父親買房,沒錢他們先墊上,父親沒聽。二姨和舅媽也勸過父母買村里集資蓋的樓房,沒錢從他們那里拿,父母也沒聽。等反應過來時,房價已經高不可攀,村里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父親和我們這個家成為不多的老住戶中的一員。

母親去世后,他仍然承擔著家里買菜、做飯的任務。他踽踽獨行在村里的路上,手里提著一袋饅頭或幾個土豆。他在昏暗的小廚房里一個人切著烙餅。在我們強烈要求下,他承諾不再騎著那輛電動小三輪去門頭溝買東西。他不希望我們幾個女兒給家里花錢太多,他會不好意思。當看到攔不住時,家庭外出吃飯時他就必須掏錢,他自己花錢時摳搜至極,但請我們大家吃飯時總急赤白臉地要好菜。他總在琢磨他手里的錢以后怎么分給我們。

我們幾個女兒回家后,看著我們干活兒,他就屋里屋外地轉悠,不停地說:“別干了,就那樣吧,收拾完還會弄亂的?!笨次覀儾宦?,他就張羅著自己出去給我們買飲料、買水果、買紅酒。再不然,他就坐在屋子里二姐專門買給他的那個小沙發上,看著我們一趟趟走進走出,跟我們說上一句兩句話。我買了新鮮點心、洗了水果、切了熟食端進來,總會順手拿起一塊給父親,有時直接放進父親的嘴里。每每這時,我就想起小時候,冬天父親在切大白菜時,總是把里面的白菜心留下來,隨手遞給我們。

有一次,二姐看父親腳下穿的棉鞋臟了,順手拿起一張濕紙巾,蹲下身要給父親擦擦鞋,父親忙擺手說不用不用,然后慌亂地起身回到自己屋里,一會兒出來,臉上仍有些不自在地說:“我自己就能擦?!?/p>

父親很努力地保持著自己的健康。冬天的早晨他去遛彎兒,他認為多呼吸些新鮮空氣會更好,于是他就使勁吸氣,結果得了肺炎。經常去的河邊有一個坎兒他邁著費勁了,他轉而去一個街心花園。父親沒有朋友,遛彎兒一個人去,一個人回來。

父親也沒什么愛好。在家里,總一個人看電視。暮色四合,最易讓人惆悵,有時我會想,如果這個時候母親還活著多好,兩個老人嘮叨嘮叨,時間就過去了。

大爺、大姑、二爹對父親好。就這點親情,他可珍惜了。大爺、二爹都去世了,現在的春節,他總要和大姑聚聚。和大姑聚會時,他顯然希望我們去。在宴席上,父親就像個隱形人,找不到話題,臉上總掛著不自然的笑。吃菜的時候,他手抖得厲害。這時我坐在他旁邊,總是用溫柔、清晰的語氣說:“爸,別著急,我幫您夾?!?/p>

我參與了父親逐漸老去的歲月。在父親逐漸老去的日子里,有時我回味過去,有時我反思自己。有一天我發現,我自己也一直在認真地生活,努力地做事,但這么大了也什么都沒做好,我突然就有些了解父親。

曾經,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父親有能力,希望他能掙錢,有人脈,用一己之力為我們撐起一個富足的娘家。曾經,我無數次暗自埋怨父親,埋怨他在有機會買房時不買,埋怨他沒有給我們創下什么產業,埋怨他在我們幾個閨女的婚姻抉擇上沒有長遠的見識。在手里提著大包小包回娘家的路上,在微笑地跟父親說話的時候,我的心里經常會有一絲微妙的無奈劃過。

如今我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被賦予了好出身,不是所有人都被賦予了天賦,不是所有人都被賦予了見識,父親的一生比誰都過得認真,但過著過著,因為眼界、見識、心胸、基因等等,他就跟別人過出了差距。

實際上,父親在一步一步走完他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的歲月后,很多東西,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浸入到父親的骨血里,這些東西,后來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他與子女共處的時光里,以另一種形式讓子女重溫他曾經走過的那些路。他骨子里的執拗,他總拘囿于一個小圈子,他沒有寬廣的心胸,他沒有魄力和見識,這些東西跟他的早期生活脫不了關系。

身份卑微,無依無靠,以至于年老后保持尊嚴的唯一方式就是默默地退到后面,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理解了父親,也就接納了生活的諸般無奈??粗昀系母赣H,我有時總在想,他曾經只是個少年。在一場大雨滂沱中,餓著肚子,敲開一家人的門,希望給口水喝的少年。

我理解了父親,我會更愛父親。

我理解了父親,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理解我。這也許是生命的一重密碼,我們應該破解。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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