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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特色職業教育自主話語體系:內涵、價值與構建進路

2024-04-06 11:08趙蒙成
關鍵詞:話語體系職業

趙蒙成

(江蘇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一、話語分析對職業教育研究的價值

大力推進具有中國特色的職業教育自主話語體系建設是我國職業教育現代化發展的戰略任務。2016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明確提出:“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盵1]2022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人民大學考察時又強調:“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盵2]可以說,構建自主的知識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是當下我國現代化建設的需要,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題中之義,也表征了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發展的獨立與自覺。學界通常關注的是知識體系的建設,其實,話語體系的重要性并不遜色于知識體系,而且其價值是知識體系不可替代的。教育學對于其話語體系的探索與構建同樣薄弱,而職業教育的研究甚至還沒有涉足這一主題領域。因此,亟需澄明話語分析對于研究職業教育的價值,以及優化職業教育自主話語體系對于中國式職業教育現代化所具有的價值。

(一)話語與話語體系的本質

西方學術界在20世紀發生了“語言學轉向”,許多學科、領域——尤其是哲學——紛紛轉向對語言的探索和解釋,而話語分析理論的誕生及其廣泛影響是這一轉向的重要表征。傳統的語言學研究指向人類的語言。語言是以聲音或符號為物質外殼、以含義為內涵、由詞匯和語法構成并能表達人類思想的指令系統,是人類進行溝通交流的工具,更是文化的重要載體。語言具有普適性與結構性。傳統語言學主要研究語言的本質、構成、意義與形式的關系、使用規則等,注重語言的結構(語法)以及這種結構如何有助于在特定語境中獲取意義。這大大窄化了其研究對象。話語分析理論則與此不同。雖然關于“話語”概念的定義還存在分歧,但仍有一些觀點得到了普遍認同。英國語言哲學家奧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提出的言語行為理論是日常語言哲學的始基。奧斯汀“著力研究‘使用中的語言’,有語境的言語行為”[3]。他把說話看作一種投放于現實的行動,具有述行性,不是封閉而純粹的語言結構。這一觀點成為許多研究者把握“話語”本質的出發點。例如,保羅·利科(Paul Ricoeur)主張話語是“語言的事件或語言的使用”,即話語是指特定語境下的語言使用或言語行為。美國著名語言學學者詹姆斯·保羅·吉(James Paul Gee)同樣認為話語是使用中的語言,“學習使用中的語言時,我們學習的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系統(‘語法’),而且也是在具體的說話和聽話或寫作和閱讀中實際說出或寫出的話語或句子”[4](P22)。我國學者施旭指出,話語由兩個部分組成:語篇和語境,前者是核心,“話語”與“語言”的根本區別是,“語言是脫離語境、抽象的現象(如字、詞、短語、單句、復句),而話語總與現實生活相連”[5](P2)。與此類似,話語體系也不同于語言系統,話語體系是由特定語境下若干具有典型性和內在語用學聯系的話語——詞匯、術語、句子等——所構成的意義單元。在學術研究中,“當前許許多多的學者以‘話語’一詞來提領他們的研究。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話語’是建立在宏觀的社會的意義上的,它們一般指某個領域、某種研究內已經被學術化和體制化了的那些術語、行話、俗套和套話等”[3],即這些話語構成了某一領域的話語體系?;诖?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就是職業教育實踐和理論研究中體制化的、廣泛使用、流傳久遠的術語、概念、行話、俗套和套話,等等。

(二)話語對于人類社會的價值

學術研究“語言學轉向”的深層意義在于洞察、解釋語言對于人類的基礎性價值。傳統語言學研究將語言視作脫離現實社會生活的、自在的、獨立的、抽象的符號系統,這是對語言的價值與功能的誤解和消解。話語概念和話語理論的誕生與發展突破了傳統語言學的界說,真正確立了語言對于人類社會的極端重要性。在這一過程中,???Michel Foucault)的貢獻至關重要。正是由于??聞撛煨缘厥褂昧诉@一術語,“話語”才超越了傳統語言學的視域,獲得了特殊的意義內涵,并成為20世紀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概念。根據??碌挠^點,話語包括幾個基本因素:“其一,話語是陳述主體表達的結果。話語意味著個人或社會團體依據某些成規將意義(或意圖)傳達于社會,以此確認其存在的社會位置。其二,話語的具體陳述包含句子、命題和必要的表達手段,但是話語的命題具有特定的社會環境和歷史時間的規定性,……其三,話語總是以特定的方式表達出來,它在運轉中組成關系網絡,它的含義和功能在運行中移動、改變和被確認??傊?‘話語’恰恰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學概念,它更主要的是一個多元綜合的關于意識形態再生產方式的實踐概念?!盵6](P64)具體而言,話語首先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生存方式和社會實踐。話語與生命、工作(勞動) 一樣是人們基本的日?;顒?我們生活在一個完全為話語所標記、所交融的世界之中。話語是社會生活中不可取代的要素,“圍繞著人際交流的話語,構成人類社會生活的條件、基礎、框架、內容、關鍵。作為人際交流活動的話語,是人類社會生活最常用/見、最主要、最典型、最突出的存在形式。沒有話語,便沒有人類社會生活”[5](P5)。人們不僅運用話語說事,而且依靠話語做事、成事。本質上,話語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實踐活動,是特定歷史和文化關系中人們運用語言及其他手段和渠道所進行的具有某種目的和效果的社會交往活動。其次,話語是極其重要的社會權力。話語既是權力斗爭的有力武器,又是權力極力爭奪的重要目標,話語權是任何權力斗爭都極為重視的。誰掌握了話語權,誰就能利用話語規定社會秩序,話語擁有形塑社會群體乃至個人的更充沛的能量,可以說是支配社會實踐主體的優勢力量。話語的根基是人的意識,“人們是什么,人們的關系是什么,這種情況反映在意識中就是關于自身、關于人的生存方式或關于人的最切近的邏輯規定的觀念”[7](P200)。再次,話語是人類最重要的意義源泉。意義的產生依賴話語,話語是顯現創生意義最重要的事件或活動,是具有特定性質的活動和意義源泉。話語的意義不局限于語言符號,它反映了存在于人、社會、自然之中的某些秩序,同時也具有創生某種秩序的功能。不僅如此,話語生產意義的過程植根于日常生活和社會性的假設與思維模式,話語是“一種基于某些共享假設的特定言說和思考方式,(可以)影響和形塑人們對某個話題的理解和行動”[8](P5)??梢哉f,雖然在學術研究中長期不被重視,但話語是最重要的意義之源。

(三)話語研究對于職業教育研究的價值

在西方學術發展“語言學轉向”的背景下,“話語”已成為多門學科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一個熱門的研究領域,其中語言學、哲學、文學等學科對話語的研究較為廣泛深入。不惟如此,作為一個交叉的研究領域,話語研究的概念、理論、方法早已傳播到諸多社會科學之中,一些西方學者發展出了若干話語研究的理論體系、分析方法與工具。例如,英國學者諾曼·費爾克勞(Norman Fairclough)倡導系統功能語言學,非常關注語言與社會生活中其他成分和方面之間的關系。他把文本視作由不同的話語、語體和風格鏈接而成,主張基于這三個方面的文本分析路徑[9](P3)。詹姆斯·保羅·吉認為話語分析可以從情境意義、社會語言、圖像世界、互文性、話語和會話等六個維度進行,其目標或任務是剖析七個方面的狀況,即顯著性、實踐(活動)、身份、關系、立場策略、連接及符號系統和知識[4](P173-174)。這些方法和工具大大強化了話語研究的可操作性。與其他學科相比,教育學研究對于話語和話語體系尚未給予足夠的重視與深度挖掘,教育話語研究尚未成長為一個顯性的研究領域。在職業教育研究領域,話語與話語體系基本未被觸及,還未成為一個受關注的主題領域。然而,基于上述對話語、話語體系的本質與價值的分析可知,話語研究對于職業教育研究蘊藏著極其重要的價值。職業教育絕不僅僅關涉技能養成及其相關領域的問題。實際上,話語體系是職業教育的理論體系、知識生產、歷史傳統,乃至教育教學實踐重要的、支配性的力量。我國職業教育面臨的諸多問題,尤其是社會聲譽不佳、缺乏吸引力、知識或觀念跟不上經濟社會發展的步伐等,均與話語體系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關聯。因此,亟需對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現狀與問題進行分析、評價,進而籌思對其進行優化的路徑。

二、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現狀與特征

話語和話語體系是規制社會實踐的巨大力量,職業教育同樣受到其話語體系的深刻影響。理論研究者和決策者習慣于將職業教育視作純粹理性的活動,假設其完全受知識的支配,實際上,這是理論研究者基于自身的虛妄推斷。對于絕大部分職業教育的參與者、尤其是師生而言,職業教育就是他們的日常工作與學習,表面看起來是以知識(技能)為中心的,但是如果系統地審思,支配他們行為的深層力量卻是話語體系。這是決定職業教育的關鍵因素之一。進言之,由于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還缺乏自主性,且整體上還較為弱小、呈現出消極色彩,因而難以發揮對職業教育的保障和激勵作用,這就要求各方參與者更加重視自主話語體系的構建??傮w而言,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表現出如下特征:

(一)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與主流的教育話語體系不一致

學校教育自誕生之日就以道德教化、知識傳授為中心,實際勞動(工作)技能和生活技能在現代社會之前不是學校教育的內容,其價值不僅不被承認,反而被貶抑——這些實際技能被認為是“低劣”的勞動階級需要掌握的,而學校不應當培養“下等”的勞動者。這種輕視實際工作能力的教育觀歷史悠久,幾乎已演變為教育的“基因”。一些教育學家主張教育的根本宗旨是培養“人”,其更多強調培養人高尚的品德、淵博的知識和理性思維能力,實用性的知識與工作技能并不在列,被認為是不重要的、不被關注的素養。職業教育重視實用性知識與崗位工作技能的培養,這被普通教育——歷史上又被稱為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指責為偏離了教育的應然本質,誤導或妨礙了學生健康的、多方面的發展,限制了學生成長的選擇性,是等而下之的教育?!奥殬I教育”這一稱謂在當時事實上意味著次等教育。為了躋身于“真正”的教育之列,職業教育普遍采用普通教育領域的話語、術語和概念。但是,為了顯示自身的特色,也為了與自身的實際狀況相符合,這些話語、術語和概念在職業教育領域又發生了異變。例如,“知識”是普通教育的關鍵話語之一,職業教育也宣稱重視知識教學,從而為培養“整全的人”奠定基礎??墒?在職業教育中,知識主要是指面向工作崗位需求的實踐性知識或工作知識,而非學科知識。與學科知識不同,工作知識通常被認為是契合企業工作情境的、具有提高生產力水平價值的功能性知識,它反映了勞動者實施生產活動的過程性規律。換言之,“所謂工作知識,就是關于工作原理、工作過程、工作方法、工具材料、工作訣竅的知識,人們用它來表達工作過程中具有實踐功能的知識”[10]。但是,從傳統知識觀的視角看,這種所謂的“工作知識”不是知識,而是工作經驗。職業教育一方面廣泛采用普通教育的話語,以顯示自己的“教育”身份;另一方面又要表明自身的實踐與理論研究的獨特邏輯,使得從普通教育領域借用的話語經常發生變異。這導致了職業教育話語乃至基本理念的混亂,“姓職”還是“姓教”因而成為職業教育中一直爭論不休的一個基本問題。由此可見,職業教育是與普通教育不同的教育類型,但職業教育領域廣泛使用普通教育的話語,而職業教育所宣示的表現自身特色的話語,例如,強調“培養技能”“導向實際工作”“直接為經濟社會的發展服務”等,卻不被普通教育認可,甚至遭到貶斥。當下,我國的職業教育大力彰顯類型特色,其與普通教育在話語體系上的沖突勢必愈加凸顯。從整體上看,毋庸置疑,普通教育及其話語是教育的主要部分,職業教育的話語被視作“另類”,不被認同和重視。這既是職業教育被邊緣化的重要表征,也是其不容忽視的原因。

(二)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深受西方發達國家職業教育的話語影響

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發達國家的理論學說、社會思潮等涌入我國,對我國的學術研究、知識體系、話語體系產生了深刻影響。我國各行各業都在大力學習發達國家的經驗,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即“凡發達國家的經驗與做法都是正確的”,對之缺乏必要的鑒別、評價以及反思與批判,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使這些理論學說及社會思潮本土化的工作更是欠缺。在社會發展整體上表現出某種“西化”取向的背景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同樣如此。同時,在改革開放后揚棄“計劃體制”的大潮中,絕大部分職業院校劃歸教育行政部門管理,原有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沒有得到及時更新和重構,顯得不合時宜。這樣,發達國家的職業教育話語“適時”地大舉進入,致使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西化相當嚴重。例如,長期以來,諸如德國的“雙元制”、英國的現代學徒制、澳大利亞的TAFE模式、美國的CBE模式等是我國職業教育交流或討論中的流行術語,這些話語在我國職業教育領域廣泛使用,影響無處不在。一些研究者更是言必稱“德、英、澳、美”等,但對這些話語的本質、意義、社會背景、效用與影響,乃至與我國職業教育的契合度等缺乏系統細致的審辨和探析。毋庸置疑,發達國家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表征了職業教育發展的一些有益經驗,但是,一方面,這些話語絕非全然正確,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切合我國職業教育的實際狀況。如果盲目引進、不假思索地應用,有可能造成對我國職業教育真實問題的遮蔽。因此,域外話語盛行、尤其是較為普遍的“西化”是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缺乏自主性的重要表現,對這種現象應有清醒的認識,對西方發達國家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應當在整體認識及批判的基礎上有選擇地引用。

(三)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具有消極的意味

話語具有象征性、符號性與傳播性,就是說,話語不是純粹客觀的和清楚確定的,相反,它常常是主觀的、模糊的,以印象代替真實狀況、不求甚解、習慣性偏好、固定的聯想等是話語區別于知識的重要特征。有學者總結了符號學大師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觀點,認為“符號任意性是語言符號的普遍現象,……任意性并不是任意選擇,而是說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具有社會契約性而不具有理據性”[11]。換言之,符號與其所指稱的事物及意義之間不是精準對應的關系,符號系統在一定意義上是獨立于客觀實體的意義系統,“就我們都理解它或可以理解它而言,每一符號都是約定的。然而,從歷史的角度看,符號在語言中是獨立于個人或個人的團體的意志而發展的,符號和意義之間不存在因果關聯”[12](P148)。職業教育話語關涉職業教育的語言符號的使用,其旨趣不是認識職業教育的實際狀況與意義,而是社會交往行為,是由日常交流的傳統和模式決定的。在日常語境中,作為象征符號,我國職業教育的常用話語所引發的聯想、影影綽綽的“認識”、彌漫式的固化心理反應等不是美好的、高雅的、值得追求或羨慕的,卻總是帶有某種消極的、否定的意味。但凡提到“職業教育”“職業學?!薄凹寄堋薄凹夹g工人”“普職分流”等詞匯,人們會習慣性地想起何種情景?收容考不上普通高中或大學的“失敗”學生的場所,不認真學習、渾身毛病的“差生”,在環境和工作條件不好的車間、流水線上干活的工人,從事簡單勞動、收入不高、被人瞧不起的底層勞動者,等等。這些詞匯與否定性的認知、排斥或輕視的情感反應之間的關聯絕不是理性規劃的結果,二者之間不一定是清晰綁定的,也不一定與職業教育的真實狀況相符,更不是職業教育政策所期望的結果,它是在職業教育實踐中逐漸生發、傳播、固定下來的。正因為如此,這種具有消極色彩的話語才一直對職業教育的發展產生著負面作用,而且這種作用不引人注意、卻無時無處不在,悄悄地、又深刻地支配著人們關于職業教育的觀念和行為。長期以來,我國的職業教育被視作次等教育,缺乏吸引力,社會形象和聲譽不佳,固然與職業教育本身的性質、定位及質量有關,但是,否定性的話語所持續輸出的消極作用也是客觀存在的,且影響巨大;這一話語體系不僅難以護佑、促進或激勵職業教育的進步,恰恰相反,它一直阻礙著職業教育的順利發展。因此,對具有否定意蘊和消極作用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應當給予足夠重視和有力糾偏。

(四)政策話語在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中占據優勢地位,但政策話語與日常話語有時不是同向同構的

不同社會群體或團體的思維與行為不一樣,作為話語主體的立場、身份、權力及利益訴求不同,其話語體系也必然存在差別。據此,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也不是單一的、同質的。在我國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中,不同類型的話語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同群體的“化身”,其擁有的力量存在明顯差異,其中,政策話語無疑是具有優勢的權力與力量的話語。政策驅動是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的根本特征,政策體現了黨和政府的意志,是政府有關部門基于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對技能型人才的需求的判斷而出臺的對職業教育發展的規定與引領。綜觀我國各級各類職業教育政策的文本,可以看出,政策話語在句法上一般采用祈使句或陳述句,主詞通常省略——被默認為是不言而喻的。句子陳述的內容是“應當或必須要做的事情”。具體而言,政策話語是對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總體藍圖的規劃,是對職業教育前進的方向、道路、策略等的規定與指引,是對職業院校及其師生的指示、要求與督促。為了保證政策的推進與執行,很多政策規定了支持的配套措施,政策因此常常決定著各種資源的分配,其影響是直接的、巨大的。每當有職業教育政策發布,不僅各級教育管理部門和職業院校的各級領導會立即學習、討論,并作出相應的反應,政策也會逐步傳播到師生、乃至普通公眾中去,同時,理論研究者也會迅速給予熱切關注和跟蹤研究。這樣,在強大的權力與傳統的支撐下,政策話語在我國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中占據了優勢地位,并形成了對學術話語、實踐話語的引領。在正規場景的交流中,政策設定的內容通常都是交流的中心議題,政策話語也是主要的、基本的交流工具。另一方面,政策話語并沒有完全占據職業教育實踐的話語空間。在日常工作與生活的交流中,日常話語是主要的形式。日常話語與政策話語不是同質的話語,也不是同頻同構的。事實上,一線教師、學生乃至公眾關心和經常談論的話題不一定與政策一致,他們不是不加選擇地完全接受政策話語,在某些情境下其話語的興趣點與政策話語的焦點可能存在偏離。例如,近些年我國職業教育諸多政策的一個核心議題是“職業院校如何為經濟社會的轉型發展培養合格的技能型人才”,而“升學與就業質量”則是學生和家長的核心關切,是他們談論最多的話題。當然,職業教育底層實踐的話語往往是散亂、隨意、不規范的口頭話語,不是深思熟慮的、嚴謹規范的書面話語,但對它仍不應忽視??傮w而言,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大致可以描述為“上部粗大、下部纖細”,而且上部與下部之間出現斷裂,這種形狀可以說描摹了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存在的不足。

三、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走向現代化的進路

我國職業教育的發展面臨諸多難題,這與話語體系功能不健全、結構不合理、整體呈現消極意味和依附性不無關聯??梢哉f,職業教育話語體系在形塑全社會關于職業教育的正向認知、引導各方參與者的正確行為方面未充分發揮應有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國職業教育的現代化應當重視話語體系,大力強化自主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建設。話語體系的形成與完善具有自身的規律,區別于職業教育的“實體”內容建設——例如,校園基建、培養方案、課程、師資隊伍、實訓基地等,也不同于理論知識的生產和傳承。依據話語的本質和特征,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優化應優先從以下幾個維度入手:

(一)充分重視話語體系對于職業教育的基礎性作用

受理論理性傳統的強大影響,職業教育一般被認為受理性邏輯的支配,知識體系與技能體系被視作職業教育的基石,而且各方參與者均會依據正確的理論知識與政策方案而行動。與知識體系相比,話語體系更為本真,是形塑職業教育各方參與者的觀念與行為的更根本、更強大的力量。話語體系并不依附于知識、理論或物質實踐,它是獨立的、自在的;雖然湮沒于日?;顒又卸灰俗⒛?但它緘默地、時時刻刻地發揮作用。話語是社會生活中獨立的、不可取代的要素,“我們不能把它同表達行為混淆起來,個體通過這種表達行為來表述思想、愿望、形象;也不能同理性活動混淆起來,這種理論活動可以被用于某個推理系統中;也不能同某個說話的主體在構造語法句子的時候所具有的‘能力’混淆起來:說話的實踐是一個匿名的、歷史的規律的整體[13](P150-151)?!笨墒?對于話語體系的獨立性和基礎地位,職業教育研究界長期沒有給予充分重視,甚至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個別研究者偶爾涉足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也往往局限于淺表化、零散化,并且將之與知識體系相混淆,乃至事實上用知識體系取代話語體系。這不僅無法精準深刻地認識話語體系的本質與價值,而且無益于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提質升階。鑒于話語體系的巨大作用,應當對職業教育話語體系展開系統研究,努力彰顯其不容忽視的基礎性價值;大力強調話語體系的獨立性,確認并傳播這樣的觀念:實體內容與話語體系雖然密切關聯,但話語體系是自在自為的系統,不能聚焦實體內容而忽視話語體系,更不能想當然地以為高質量的實體內容建設能夠自然地生發出褒揚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在此基礎上,還要潛心探索提升優化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有效路徑。確立這一觀念是我國自主職業教育話語體系建設的前提,若非如此,職業教育話語體系勢必繼續處于不被注意的晦暗之中,更無法發揮其促進職業教育發展的應有作用。

(二)保障師生的日常話語應有的地位

職業教育是極其復雜的社會實踐活動,在各方參與者之中,職業院校的師生無疑是最直接、最基本的實踐主體。然而,在當前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中,政策話語、域外話語占據了主導地位,學術話語也能時常顯示其存在,但對師生的底層實踐話語重視不足。在日常教育教學中,師生毫無疑問不斷地“說話”,但這些話語有時不是“他們自己”心聲與思想的表達,本質上是“他者”的話語。這是當下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客觀缺陷,也是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他主性”的根本表現。為了加強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積極功能,政策話語應當努力轉變自己的角色,盡可能關注師生的利益訴求和日常話語,更多地吸收底層實踐話語;政策文本的表達方式應盡量貼近底層實踐和日常話語,更加大眾化、日?;?政策文本的樣貌應“平易近人”,更具有親和力。從根本上而言,話語是一種生活化的“感性語言”,“話語的大眾化、生活化是話語體系成熟的主要標志”[14]。因此,政策話語——也包括學術話語——應盡力融通職業教育的基層實踐,在某種意義上進化為教師、學生、基層管理者乃至公眾的日常話語,即內化為他們的思維方式,外化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同時,政策話語與日常話語具有不同的風格,有關教育行政部門在制定政策時應重視不同群體的話語體系的差異性,注重保障師生的主體地位與話語權,進一步暢通師生的表達通道;還應當通過各種方式培育他們主動建言獻策的意識與能力,幫助他們成長為話語體系極其重要的參與者與建設者。另外,相關教育行政部門還應牽頭進行話語體系的整體建設,合理整合各種類型的話語,積極構建統一、多元、共享、對話的話語場,使不同的話語能夠相輔相成,逐步形成和諧的、一體化的話語體系,從而為話語體系發揮應有的正向作用提供有利條件。

(三)聚焦我國職業教育發展中的本土問題

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空間長期充斥著域外話語,一些管理者和研究者言必稱德、英、美等發達國家的理論與經驗,其潛意識中埋藏了我國職業教育比發達國家落后的預設。話語是人們運用語言符號在具體的歷史和文化環境下進行的社會交往現象,文化性是其根本屬性。發達國家有益的理論與實踐經驗無疑值得借鑒,但是,我國的職業教育擁有自己的特定文化,有著自己的歷史傳統與現實語境。我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職業教育體系,同時職業教育又處于經濟社會發展轉型提質的大環境之中,這些基本狀況都與發達國家有著質的區別。這決定了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更應當凸顯自主性與民族性,更應當立足于我國職業教育的實踐,關切我國職業教育乃至經濟、社會發展中的本土問題,尊重和理解我國職業教育的對象和客觀現實。話語與理論知識不同,它必須扎根于生活世界之中才能得到生長。其實,知識并非僅有普適性的理論知識一種類型,在許多情境下,本土知識對于身處特定文化之中的人們具有更大的價值,本土知識是“由本土人民在自己長期的生活和發展過程中所自主生產、享用和傳遞的知識體系,與本土人民的生存和發展環境及其歷史密不可分,是本土人民的共同精神財富,是一度被忽略或壓迫的本土人民實現獨立自主和可持續發展的智力基礎和力量源泉”[15]。以此類比,“本土話語”不僅具有獨立的特質,而且對于特定文化中的人們更熟悉、更常用、更有用,是弱勢文化中的人們追求自主與解放的力量源泉。由此可見,一味搬用發達國家的理論無益于解決我國職業教育的真實或獨特的問題,也無益于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成長與成熟,反而可能導致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空間淪為發達國家職業教育理論的“殖民地”的危險。更可怕的是,不少人已習慣了這種域外話語主導的話語體系,對其是否適切的問題缺乏反思,或者根本沒有意識到其對我國職業教育的話語體系建設所潛藏的損害與危險。例如,缺乏吸引力、招生比較困難是我國職業教育面臨的難題,這些難題對于發達國家的職業教育并不突出。如果局限于發達國家的職業教育理論與實踐經驗,就會忽視我國職業教育必須直面的這些難題和話題。因此,相關管理者、研究者應改變仰視發達國家的姿態。我國職業教育的研究應更聚焦我們自己的實踐與問題,更致力于發展具有中國特色的職業教育話語體系。

(四)注重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現代化

話語產生于社會實踐,也在社會實踐的具體運用中獲得生命力。話語在交往實踐中得到生長、傳播、使用,同時實現其影響、規制社會實踐的功能。社會實踐時時變革,社會文化不間斷地變化,話語也必然不斷演變,而不是靜止僵化的。當下,日新月異的高新技術是社會變革強大的、根本的驅動力,而技術絕不僅僅意味著保障、促成人們的活動達到預期目標和效果的工具或媒介,“每一種技術或器具都參與著我們生活世界的構成,不但塑造著我們的習俗,也影響著我們的思想觀念和看待世界的方式”[16](P14)。職業教育以技術為基,技術革新及其引發的社會整體性變遷不但會宰制職業教育性質的演變,而且會促使其話語體系不斷地除舊布新、生發演化。當今時代,高新技術革新、發展和應用的速度早已超出大多數普通人的想象。在高新科技的驅動下,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樣態正在發生巨變,工作世界與日常生活世界同樣發生了顛覆式的變化。職業教育與工作世界直接連通,不僅其性質已大大不同于之前的職業教育,而且其話語體系的流變更加明顯。例如,數字化、智能化、工業機器人、物聯網、5G、大數據、現代農業等,這些詞語數年之前可能還不存在,現在不僅是經濟生活中的常用話語,也已成為職業教育話語體系中的“流行詞”。當前,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更新迭代還處于自然放任、乃至無意識的狀態,這可能對其未來的成長和走向帶來不確定性,甚至損害。為了促進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現代化發展,一方面,應當關注該話語體系的自然演變;另一方面,應當大力強化當前時代語境下我國職業教育話語體系的創生創新的研究,促進其與時俱進地發展,避免話語體系滯后于技術、經濟、社會以及職業教育本身的發展,預防陳舊的話語體系給我國職業教育的實踐及理論研究造成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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