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一個杯子,放在桌子上,投下一部分陰影。一個杯子的內部有一個透明的世界。它越透明,就越接近無限。玻璃性消失于玻璃如同虎性消失于虎。
一個杯子放在有水波一樣紋理的桌子上,它就將漂浮起來。想象的水,在空杯子之上,也在空杯子之下,或者像饑渴那樣,填滿空杯子的內部。
一個杯子,對應一棵樹上的月亮,一個杯子對應一雙眼睛而一雙眼睛深陷在沉默中而沉默也有回聲。
一個杯子里面,唯有虛無而虛無并非什么都沒有虛無如我們所知是一種看不到的能量。
一個白色的杯子,不必用它的“白”解釋虛無的本質。一個透明的杯子也不必用它的“透明”解釋虛無的本質。
在杯子內的溫度與杯子外這顆星球的溫度獲得平衡的那一刻,在有與無成為一體的那一刻,握杯子的手突然變得透明了,而杯子汲取了一只手靜默的力量。
一個杯子,在我手中,不停地轉動——
我們只知道,每日所見到的河流都是不一樣的,卻不知道,我們每日所見到的杯子也都是不一樣的。我們的內心在變化,杯子也在變化;我們看世界的目光在變化,杯子作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也在變化。昨日所見的杯子與今日所見的杯子呈現的是一樣的虛無,但它們的虛無里面是我們的“有”,當“有”注滿或清空,杯子不再是之前的杯子,我們也不再是之前的我們。
虛無里面,會生出一種新的東西,無法命名,卻如此固執地等待著被人發現。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呈現奇數的沉默;一張椅子有四條腿,和它直立的欲望;五根手指什么也沒有抓??;四條腿托住一陣風的空無。
一張椅子來自一根木頭的某一部分而另一些木頭必得放棄做椅子的雄心。
一張椅子回到山谷但無法回到樹中去正如一只縮回袖子的手無法回到母體。
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就是坐在一棵沒有樹葉的樹下讓自己變成木頭的一部分。
一張被人坐過的椅子將變成空椅子,一只觸摸過萬物的手也將變成空手。
一張椅子,可以容納一座山,亦足以容納空山之空。從這里,我穿過一張空椅子變成一棵樹,或者,穿過一棵樹變成空椅子。
而椅子背后,月亮是空的——
一只手,遠離心,在頭頂高懸。
一扇門,既在兩扇門之間,又在兩扇門之外。一扇門與另一扇門之間隔著無數的門。
門外之門,門內之門。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既有形,又無形。
有人因為喜歡一扇可供自己自由出入的門而建造一座房屋。
眼睛關閉就是目光朝內打開。
沒有門。但到處都是門。
沒有門。但我做了一個開門的動作,就有了門。我關上門之后,門就消失了。
開門的手與關門的手是同一只手。
我在俯首細察自己的手,這雙擦過一扇玻璃門的手如何變得越來越透明?透過它是否可以看到一朵從門內逃逸的白云?
推門的手,也在門內消失,突然。
我站在門外。那時我就想,不是我站在門外,而是門站在我的身體外面。
水和陽光來自高處:一束強光穿透巖石進入我的視野遂化成一陣大海的轟鳴;一條大水陡然立起,擠壓著寂靜的空氣。一步步地接近瀑布,似乎可以一點點地感受到山石與木葉的溫潤。地球在轉動,但沒有一滴水流到地球之外,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跡?
“潭下水同,何必仰視?”——傳說有個老和尚,聽得半空里那一聲斷喝,突然低下頭來,測量天空的深度。秋風吹過樹林,沒有一片樹葉回到枝梢。落入潭中的水,也沒有回到山頂。
女兒曾指著懸崖上的瀑布問,水是否會流干?我一時錯愕。水會流干?我似乎從來不會思索這個問題。整個下午,我們只是站在兩塊巨大的懸崖下仰觀瀑布,也就是說,我們只是看到水的某一部分。我如果讓女兒站在山頂觀看源頭, 她也許還會追問。因此,如果可能,我要讓女兒站到云端去看看。我要讓她感知,宇宙深處的一滴水如此精確地落在山頂的陂塘庳洼,難道不也是一個奇跡?
是的,我看到的只是一條稱之為瀑布的大水。它是怎么來,它是怎么去,我似乎從來不會去追問。我自覺猶如市井痞徒自發廊叢生酒館林立嘈雜聲混合著油煙飄散開來的繁華街市鉆出來,面目如此可憎,心境如此斑駁,偶然逢著好花好樹,也只是開顏一笑然后又鉆進發廊叢生酒館林立嘈雜聲混合著油煙飄散開來的繁華街市。我豈不知獨游的逸樂?我豈不知巖花的幽獨?我豈不知空山之空?
然而……
一個敞開的世界:山在。水在。身在。我在。
一滴水里有我。
這也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