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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晉“碑文似賦”說補證

2024-04-12 05:07雷恩海歐陽一鋒

雷恩海 歐陽一鋒

摘要:碑文于兩晉之時多為敘述性,近于賦之鋪陳,故易受賦影響,常主動借鑒賦之寫法。兩晉碑文沿襲漢碑傳統,在題材、句式、用韻上多與辭賦“同體異用”,且常以賦家筆法敘述碑主家族功勛、描繪歷史背景、敷陳碑主德行事業,使得碑文辭采增華,賦化傾向更為明顯?!氨乃瀑x”實與魏晉文學自覺相關,援賦筆破體為文,雖使碑文一改漢魏體制,篇幅增長,但在整體上增強了其文學性、可讀性和感染力,強化了其文學張力,使得泛文學觀念落到了實處。

關鍵詞:兩晉;碑文似賦;賦心;賦跡;補證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217(2024)01-0082-12

收稿日期:2023-11-22

基金項目:甘肅省高等學校產業支撐計劃項目(2022CYZC-09):隴右文獻、文化遺存與甘肅文化建設研究。

作者簡介:雷恩海(1969-),男,甘肅景泰人,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

歐陽一鋒(1997-),男,江蘇沛縣人,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碑文似賦”說最早見于陸云《與兄平原書》第二十七首,很有可能是陸云在讀過其兄碑文后提出的批評,這與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的為文特點相符?,F存署名陸機之碑僅《周處碑》一篇,且真偽參半,難以用之討論其碑文風格,然士衡處于“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的太康文壇,此現象應具有一定的社會普遍性,即便僅是其個人特色,也應會隨陸機文壇地位的逐漸確立而影響兩晉一百五十余年的碑文創作。碑文多以敘述為主,與賦之鋪陳頗為接近碑文以敘述人物生平經歷、功業德行為主,其篇章結構常以時間為經,以對事件功德的描寫為緯,一經一緯,層次分明,這恰與辭賦鋪陳方式及其所呈現的篇章結構相似。關于“賦之跡”中“一經一緯”的鋪陳方式及其所形成的篇章結構,筆者撰有專文予以討論,認為“一經一緯”指辭賦井然有序的篇章結構,“經”指辭賦鋪陳過程中所移換之鏡頭,既指鏡頭之間并無邏輯關聯的靜態置換,亦指暗含時間遞進的動態轉變,“緯”則指對所移換之步景的棻鋪藻飾,無論“經”之動靜如何,作者皆對所移換之景物橫加敷寫,使得辭賦分層抒發,經緯交錯。,因而易受賦之影響,常主動借鑒賦之寫作方法,兼具漢代重要碑文作家與東漢賦史重要作家雙重身份的蔡邕,其碑文便已表現出“似賦”的文體傾向。有漢以降,碑文多宗中郎矩矱,然又為時代文風所浸染,顯示出更為強烈的賦化色彩。賦以極強的融衍所謂“融衍”,指賦的部分文本特征向其它文體融入滲透,又能在此基礎上促使其它文體的風貌體制發生衍變。能力,在題材淵源、章法用韻、鋪陳特色等方面對兩晉碑文多有影響,使得此期碑文“其體式則無殊于兩漢,蓋惟辭采增華,篇幅增長而已”,而表情達意之能力亦異于兩漢。然魏晉南北朝多次禁碑,相關傳世文獻并不豐富,程章燦《論“碑文似賦”》在辨析此說淵源及其具體表現時,避開兩晉碑文而多以漢碑、南朝碑與唐碑為例,雖高屋建瓴,但缺憾實存。因此,兩晉“碑文似賦”尚有進一步研討之必要。

清代嚴可均自各種歷史文獻中輯出兩晉碑文三十余篇,但多為殘缺不全或闕名難考者。唐代許敬宗奉敕編纂的詩文總集《文館詞林》,至宋時已散佚殆盡,但在日本尚有多種殘本傳世,近代以后陸續傳回國內,今人羅國威、林家驪分別為之校證、校注[唐]許敬宗編,林家驪、鄧成林校注:《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其中錄有三篇完整的東晉碑文:東晉孫綽《江州都督庾冰碑銘一首并序》、東晉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一首并序》、東晉伏滔《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一首并序》,對研究東晉碑文的風格體制極為重要。1931年,河南偃師東大郊村北出土了《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大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頌》。碑頌意在贊揚大晉盛德,屬于紀功碑一類。該碑刻于西晉咸寧四年(278年),碑首、碑身以整石鑿刻而成,載晉武帝司馬炎及皇太子司馬衷親臨太學辟雍視察之事,碑陰刻有官員及各種人士四百余人姓名,于研究晉碑亦是不可多得之資料。茲以上述碑文為材料,再次審視兩晉“碑文似賦”現象,以補證程氏之論,探討援賦法入碑的破體意義,揭橥兩晉碑文發展演變之態勢及其在碑文史中的地位。

筆者另有專文分別討論夏侯湛《張平子碑》、孫綽《東晉孫綽江州都督庾冰碑銘一首并序》的賦化傾向,故于此不再贅述。西晉夏侯湛因與張衡有相似之坎坷經歷,故在出補南陽相途中,睹平子墓而興感,援張衡為異代知己,在繼承東漢崔瑗《河間相張平子碑》的基礎上,一改崔作辨裁之風,援賦家筆法撰《張平子碑》,在感嘆平子命運時,寄寓自身情懷,以賦家常用的“若夫”“向若”“于是”等連接詞串連全篇,層次分明,極力敷寫、贊揚張衡才學之高深,兼具其作品之藝術性與思想性,并自述與紀行賦同一情致的作碑緣由。孫綽為東晉碑文創作之巨擘,南朝劉勰批評其作品?!稗o多枝雜”,實非虛言,結合《文館詞林》所錄孫綽《江州都督庾冰碑銘一首并序》,可見孫綽在學術因緣、生平際遇、社會思潮等諸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下,主動援賦法入碑,或摻入空論之語以襯托碑主形象,或棻鋪藻飾某一事跡的前因后果,以彰顯自身所具有的“賦家之心”。二人援賦入碑,破體為文,與魏晉文學自覺相關,是兩晉“碑文似賦”現象的典型表現。詳參歐陽一鋒:《賦對兩晉書碑二體之融衍述論》,碩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文學院,2023年。

一、兩晉碑賦“同體異用”的題材表現

碑賦“同體異用”,指碑賦這兩種社會作用相異的文體,在題材、句式、用韻、辭藻和鋪陳手法等方面具有相近性。程章燦就碑賦題材多有重疊的現象進行分析,認為“碑賦二體題材重疊之處最多的,還是山川寺廟一類的題材。其中一個原因是:名山大川和著名寺廟往往富有歷史文化內涵,其題中有足夠的時空內涵,適宜賦頌碑記之類的文體鋪展發揮?!贝苏撾m勘破碑賦題材類同的客觀原因,然其對兩晉碑文在題材上與賦的相通之處尚欠挖掘,1931年出土的《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大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頌》(以下簡稱《三臨辟雍碑》)恰是兩晉時期碑賦題材類同的最直接體現。

《白虎通·辟雍》:“天子立辟雍何?辟雍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圓,以法天也。雍者,壅之以水,像教化流行也。辟之言積也,積天下之道德;雍之為言壅也,天下之儀則。故謂之辟雍也?!边@種獨特的建筑布局與深厚的禮樂文化內涵極利于賦頌碑記諸體以橫向或縱向鋪排之法敷衍為長篇巨制,后漢李尤即作有《辟雍賦》:卓矣煌煌,永元之隆。含宏該要,周建大中。蓄純和之優渥兮,化盛溢而茲豐。

太學既崇,三宮既章。靈臺司天,群耀彌光。太室宗祀,布政國陽。辟芷巖巖,規圓矩方。階序牖闥,雙觀四張。流水湯湯,造舟為梁。神圣班德,由斯以匡。喜喜濟濟,春射秋鄉。王公群后,卿士具集。攢羅鱗次,差池雜遝。延忠信之純一兮,列左右之貂珰。三后八蕃,師尹群卿。加休慶德,稱壽上觴。載甫垂畢,其儀蹌蹌。是以乾坤所周,八極所要,夷戎蠻羌,儋耳哀牢,重譯響應,抱珍來朝。南金大璐,玉象犀龜。興云動雷,飛屑風雨。①萬騎躨跜以攫拏。②永元為東漢和帝年號,李尤于永元中召詣東觀,拜為蘭臺令史,辟雍為天子興教化之地,故賦中有以此年號發端的稱頌之語。賦以大段筆墨鋪敘辟雍周遭環境和參與人士之盛,兮字句與四字句并用,且夸飾之意明存?!芭d云動雷,飛屑風雨”四字,乃嚴可均自《文選·海賦》“崩云屑雨,浤浤汩汩”③李善注中輯出,木華賦原句描寫海波洶涌澎湃、驚天動地之景象,故可推測李尤筆下“興云”八字有很大可能亦是對水勢之描摹,而賦辟雍之時為何言此浩大景象,今則不可詳考?!叭f騎躨跜以攫拏”句,亦是嚴氏自《文選·魯靈光殿賦》“虬龍騰驤以蜿蟺,頷若動而躨跜”④李善注中輯出,王延壽該句是對殿內所雕鏤之禽獸動態樣貌的描寫,故可推測李尤此句也應是對辟雍內部雕飾的描摹。

繼李尤之后,西晉王沈有《辟雍頌》,傅玄有《辟雍鄉飲酒賦》。前者雖題為頌,但有很大可能與歌功頌德一類賦作相似,今存詞句極似序文,意在說明辟雍之制的興衰始末與禮儀舉措:“唐虞三代,咸崇辟雍,養老之制也。親降萬乘之尊,而執子弟之禮。自春秋以來,禮樂昏廢,惟東京之后,始創其義。明堂之位,復陳于洛邑?!雹荨疤熳佑H整法駕,撫玉輅,幸于雍宮,親拜三老五更,出于南門之外?!雹藿翊娓敌侗儆亨l飲酒賦》亦非完篇,然所存詞句較王沈頌文略多:

時皇帝親枉萬乘之尊兮,以幸乎辟雍。鹵簿齊列,百官正容。侍衛參差,階戟百重。乃延卿士,乃命王公。是日也,定小會之常儀兮,鄉殊俗而見遠邦。連三朝以考學兮,覽先賢之黃同。揖讓而升,有主有賓,禮雖舊制,其教惟新。若其俎豆有數,威儀翼翼。賓主百拜,貴賤修敕。酒清而不飲,肴干而不食。及至嘒嘒笙磬,喤喤鐘鼓,琴瑟安歌,德音有敘,樂而不淫,好樸尚古。四坐先迷而后悟,然后知禮教之弘普也。⑦

傅玄于此先言皇帝駕幸辟雍時百官侍衛整裝以待之景,而后用“是日也”“若其”“及至”等賦中常用的連接詞,分別引出對辟雍之禮的意圖、制度、效果的敷寫,經緯臚列,句式錯雜,對偶稍工,音韻趨諧。至南朝,徐陵《皇太子臨辟雍頌》、徐伯陽《皇太子釋奠頌》承流而起,與漢晉以辟雍為題材之賦頌異代同響,多于文中敷寫辟雍的歷史地理,并極力鋪陳帝王幸臨辟雍的羽儀之壯、人員之盛、禮儀之美、效果之佳,歌功頌德之意溢于言表。

《三臨辟雍碑》無論是從題材、主旨還是行文筆法來看,皆與李尤、傅玄等人所作賦頌息息相通。其碑首篆額格式極具文化內涵,兩“皇”字皆高出它文,是尊君之表現,與碑身正文中“宣”“文”“圣”“皇”“詔”等字同一體例,而“盛德隆熙之頌”則明確交代出碑文主旨在于頌揚大晉之隆德。就內容而言,碑文先簡要敘述自黃唐迄秦漢興廢之歷程,引出大晉值魏氏多難之秋而漸開龍德皇業之事,而后歷數宣、文、武三代帝王興繼絕世之功勛,且于晉文帝司馬昭的豐功偉績鋪敘較多:

至于文皇帝,方寇負顧,猶未帥職,左提右挈,虔劉邊陲,乃振威域外,蕩定梁益。西戎既殄,遂眷東顧,文告江裔,為百姓請命,南蠻順軌,革面款附。九服混同,聲教無貳。彭濮肅慎,織皮卞服之夷;楛矢石弩,齒革大龜之獻,莫不和會王庭,屈膝納贄。戎夏既泰,九域無事,以儒術久替,古典未隆,乃興道教,以熙帝載。廓開太學,廣延群生,天下鱗萃,遠方慕訓,東越于海,西及流沙,并時集至,萬有余人。⑧

此段文字從武功、文治兩個角度敷寫文帝之德,先言司馬昭西平蜀漢,東定孫吳之事,在敘述中著重交代“猶未帥職”與“文告江裔”,以突顯文帝才能杰出、心系百姓之美好品質,又以對偶夸飾之語言其左提右挈而聲威遠著,萬國來朝之景象,而后轉入對其文治的描寫,亦以夸張之筆寫其興復儒術而光被四海,遠夷慕訓之情形,為相如賦中“四至”筆法之變體,字里行間充斥著對司馬昭英明神武、順天應民的稱頌。

碑文在敘述于辟雍中多次舉行的鄉飲酒、鄉射禮的場面與過程中,亦夾有對大晉隆德的頌揚:“罍樽列于公堂,俎豆陳于庭階”“抗大侯,設泮縣,用肆夏,歌騶虞”“正法服,負黼衣,延王公卿士,博士、助教、治禮、掌故、弟子、門人,咸在列位,莫不被文相德,祗服憲度”,且連接詞“若夫”“故夫”“觀今”、三字句、“則”字句、排比句、長隔對等詞句的運用,實與賦無異:若夫耆老謳嘆于邑里,士女忭舞于郊畛,歌詠升平之謠,咨嗟大同之慶,布濩流衍,充塞四嵎。飛英聲,騰茂實,足以盈天地而冒六合矣。

故夫洪烈之美,可述而不可及;規模之格,可衍而不可階。是以髦士駿奔,華夏向臻,緝熙圣緒,光融至化,儀形萬國,作孚四方,盛德大業,于斯為美。

觀今變通之符,典模之則,順天承運,肇造區域,則虞夏之烈也;建皇極之中,恢配天之范,則羲農之略也;韜威邁德,樹之風聲,則湯武之軌也;闡化本,垂道綱,則宣尼之教也。兼六代之美跡,苞七圣之遐蹤,魏魏蕩蕩,大晉是其也已!

當然,兩晉碑賦題材多有重疊,并非僅此孤證?!短接[·地部七》中載“《陽城記》曰:九山在縣南三十五里?!端涀ⅰ吩疲骸酀舅?,經九山東。仲長子云:‘昔有上者身游九山之上,施心不拘之鄉。即此山也。山陰有九山廟碑,晉永康二年立。文曰:‘九山府君者,太華元子之稱也?!眹揽删嫵觥毒派綇R碑》若干殘句:

九顯靈府君者,太華之元子陽九,列名號曰九山府君也。南據嵩岳,北帶洛筮。晉元康二年九月太歲在戍。

帝遣殿中中郎將、關內侯樊廣緱氏令王與主簿傅演奉宣詔命,興立廟殿焉。其“南據嵩岳,北帶洛筮”二句實為賦家鋪排時常用的“四至”筆法,據此可推測此碑文中應有一定的鋪寫九山地理形勢之筆,可惜文獻不傳,無法詳探其主旨、筆法,而山川地理之賦代不乏作,如班固《終南山賦》、杜篤《首陽山賦》、郭璞《巫咸山賦》等,故由此殘句來看,《九山廟碑》在一定程度上亦是晉代碑賦二體題材重疊之例證。

兩晉碑賦紹續晉前傳統,題材多有重疊,山川寺廟一類尤甚,且因賦體文學興盛與作家技法成熟較早之緣故,碑文多借鑒賦之題材,賦之筆法亦隨之入于碑中,而代表“賦家之心”的深厚歷史文化積淀、歌功頌德之胸襟主旨則是兩晉碑賦“同體異用”之關捩。筆者對“賦心”之內涵撰有專文加以探討,認為“賦家之心”既指賦之內容的豐富廣博,即賦家的知識建構,亦指賦家主題選擇與經營架構的思維活動,其所呈現出的則為外在可感可視的賦之篇章建構。豐富的知識與謀篇布局實為體用關系,作者擁有豐富廣博之知識,才能以靈心妙思作好篇章建構,達到出人意表、動人心魄之效果。參見歐陽一鋒:《賦對兩晉書碑二體之融衍述論》,碩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文學院,2023年。

二、辭賦章句與用韻對碑文之融衍

賦體文學經長時間的發展演變,至兩晉之時,于句式結構、章法布局、聲韻節奏等方面皆有一定成規,兩晉碑文于此方面常有“似賦”之跡。筆者對“賦跡”之內涵亦撰文予以探討,認為“賦跡”指辭賦應具有華美豐富的辭藻典章、井然有序的篇章結構、和諧流暢的審美特質,為賦的外在形式及篇章結構之呈現,是賦之形文、聲文之體現,更是“賦心”的外在表現,“賦跡”與“賦心”二者表里相輔,共同造就了辭賦“麗辭雅義,符采相勝”之體制。參見歐陽一鋒:《賦對兩晉書碑二體之融衍述論》,碩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文學院,2023年。賦多用三字句以調節文章韻律,常使得節奏更為緊湊,語言短促有力。兩晉碑文多用此句式,如:

涉其風者,貪夫廉,懦夫立,雖夷惠之操,奮乎百世,曷以尚之?(西晉李興《晉故使持節侍中太傅鉅平成侯羊公碑》)

六年正月,熹、溥等又奏行大射禮,乃抗大侯,設泮縣,用肆夏,歌騶虞,邦君之制,于是而顯。其年十月,行鄉飲酒禮,皇帝躬臨幸之。正法服,負黼衣,延王公卿士……咸在列位,莫不被文相德,祗服憲度。穆穆焉,濟濟焉,搶搶焉,禮行樂奏。(西晉《三臨辟雍碑》)驅烏合,提偏師,徑據舊都,推鋒西進,抗封豕之沖,振熊羆之氣。東夏克濟,君有力焉。(東晉孫綽《江州都督庾冰碑銘》)①

于是乃厲義聲,激群庶,樹爪牙,連方鎮。訓卒補乘,闔境爰發。(東晉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②其為政也,推至公,布誠心,明甄勸,振義風,獎引群才,虛矜日昃,約法崇信,練真蕩偽。(東晉伏滔《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③李興以“貪夫廉,懦夫立”襯托羊祜德操之高尚,與反問句式合用,情感表達更為強烈有力?!度R辟雍碑》用三字句描述舉止,形容氣氛,使散體段落有較為集中的情感指向。孫綽、張望所作碑文中三字句的使用,更近于班固《西都賦》、揚雄《長楊賦》等畋獵、講武類大賦之筆,一氣直下,極具聲勢力度。伏滔將三字句與四字句合用,以敘述王坦之為政之術,疏宕錯落,別有情致。

“若夫”“若乃”“是以”“于是”“故”等連接詞的合理使用,使得長篇辭賦有較為明顯的轉折過渡之痕,層次井然有序,文氣流轉不滯,而這種轉折之法,于漢碑中并不多見,蔡邕碑作亦有“若乃”“于時”“爾乃”等連接詞,如《郭有道碑》,但終非多數。兩晉碑文受時風浸染,踵事增華,篇幅趨長,故敘事欲達到條理清晰、經緯分明之境界,勢必借鑒賦中常用的連接詞以貫通文意:

若夫柔惠清順,中和圣善,婦德既備,母道亦踐,志厲冰玉,厥德靡顯。(張林《陳夫人碑》)④

若乃嘉號推賢,博愛濟眾,邦黨服其義,而縉紳慕其風。(潘岳《荊州刺史東武戴侯楊使君碑》)⑤

是以縉紳之士,鱗集仰化,云翔衡門,雖泮宮之詠魯侯,菁莪之美育才,無以過也。(孫楚《故太傅羊祜碑》)⑥

是以夷狄窘迫,罔知所安 。(孫楚《雁門太守牽招碑》)⑦

是以舅姑嘉其淑婉,娣姒宗其德音。(闕名《任城太守夫人孫氏碑》)⑧

是以徽風載芳,清塵繼軌。(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

于是懷親忘祿,巾褐而歸,龍盤家巷,放心嘯詠。(同上)

于是銓衡群僚,精簡高美,以君懿親之秀,遂應郄子之選。(同上)⑨

兩晉碑文作者多于行文之時運用此類連接詞,其中不乏潘岳等賦中圣手,亦有名不見經傳,甚至闕名難考者,賦之連接詞于晉碑之融衍,不可謂不深?!稌x右軍將軍鄭烈碑》:“君應中和之醇靈,總文武之弘略,清識妙于研機,聰睿贍于燭物,踐逸軌之遠跡,秉礭然之大節。故雖夙罹不造,而能全老成之德;居無槍石,而能厲冰霜之絜。是以英材邈于群萃,至行侔于在昔?!?/p>

⑩“故”與“是以”兩個連接詞的使用,使碑文層層遞進之因果關系更為明朗,因鄭烈身兼醇靈弘略,體負清識聰睿,所以能于任何時候皆具常人少有的老成之德與冰霜之潔,而懷具此老成、冰霜之品德,造成的直接的積極影響便是群賢畢至,英才薈萃。作者僅用兩個連接詞便將十余個排偶駢儷之句串聯得次序井然,與辭賦“一經一緯”之分層抒發的篇章結構相吻合,既鋪敘周詳,又逞才炫學,極見謀篇布局之靈心妙思。

除此之外,兩晉碑文亦有用賦之“四至”筆法以鋪排成文者,如《九山廟碑》以“南據嵩岳,北帶洛筮”

交代九山周遭的地理形勢,《三臨辟雍碑》以“天下鱗萃,遠方慕訓,東越于海,西及流沙”突顯大晉龍興時德化之廣被。且不乏“四至”之變體,即不明言東西南北四字,而是融地理方位于句意之中,如《晉右軍將軍鄭烈碑》“玄澤洽于朔都,芳風勃而南翔”①

與“流化河濟,馳風區外,翰音振于天末,遺響暢于吳會”②,言其德化如風水,似音響,南北具至,無處不在,鋪陳效果實與賦家“四至”異曲同工。此期碑文亦有用賦之奇崛句式者,如《太尉庾亮碑》以“提契南翔,息肩靈越”③刻畫庾亮出山前玄對山水,傲然獨立的神超形越之態,《太傅褚褒碑》以“龍馬河洛,電掃司豫”④形容褚褒志在芟夷兇類、拯拔晉民的英雄氣概,想象奇特,夸飾揚厲。

受辭賦漸趨駢化之影響,兩晉碑文的駢儷化程度亦較漢碑大大加深,對偶工整之句層出不窮,如:

運國威于句陳,握皇樞于紫極。(李興《晉故使持節侍中太傅鉅平成侯羊公碑》)⑤

若乃嘉號推賢,博愛濟眾,邦黨服其義,而縉紳慕其風。(潘岳《荊州刺史東武戴侯楊使君碑》)⑥

凡厥縉紳之士,所以挹酌洪流、含咀英芳者,猶旱苗之仰膏雨,湛露之晞朝陽也。(潘岳《司空密陵侯鄭袤碑》)⑦

履行則為???,吐言則成隱括。德實充于內,而光華發乎外也。(潘尼《益州刺史楊恭侯碑》)⑧

通理遠鑒之識,禮樂飾身之具,固以足之于天仞,冠之于縉紳。(孫綽《潁州府君碑》)⑨

玄性合乎道旨,沖一體之自然。柔暢協乎春風,溫而侔于冬日。信人倫之水鏡,道德之標準也。(孫綽《丞相王導碑》)⑩

碑文以敘人為主,賦法之用亦在于敷寫人物事業德行,故其對偶句的運用亦圍繞人物功德展開,其優點在于使碑文的藝術性明顯加強,縮千里于尺幅,語言更具張力。但弊處則是大量駢儷之語的使用,尤其是誠非佳構之碌碌庸詞的堆積,常使人昏昏欲睡,碑文徒成炫博之工具,實用性大大降低。

除了此種普通的言對、事對之語,兩晉碑文作家受賦影響,亦多用隔句對,如:

故雖夙罹不造,而能全老成之德;居無槍石,而能厲冰霜之絜。(闕名《晉右軍將軍鄭烈碑》)B11

君出則簡練熊羆,職司是圖;入則從容諷議,盡規帷幄。(潘尼《益州刺史楊恭侯碑》)B12

久要心許之信,夷險不爽;正冠納履之嫌,終始不蹈。(李闡《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B13

含章內映,而不運皦察之明;玄識沈通,而不以浮藻曜物;穆然忘容,塵務不干其度;默爾獨得,膚受莫測其奧。(孫綽《太傅褚褒碑》)B14

明鑒燭微,而不矜昭晰之容;高朗弘豁,而不浪放逸之跡。道味玄詠;則擯筌乎象系之津;墳研典析,則慎徽于五教之域?!瓋x領峨然,若衡岱之標秀崿;神氣充映,若清霞之爛朝陽。(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B15

悟懷所屬,必即象以存其致;理思幽研,必自流以究其源?!腴L之潤,彰于虛受之韻;存當之心,坦于廢己之誠。故能周應群方,而不渝其真;泯然莫逆,而貴賤有位。(伏滔《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B16

碑文中隔句對的使用,自西晉至東晉,愈用愈繁,愈演愈密,文體駢化趨勢由此可見。而《三臨辟雍碑》中“觀今變通之符,典模之則,順天承運,肇造區域,則虞夏之烈也;建皇極之中,恢配天之范,則羲農之略也;韜威邁德,樹之風聲,則湯武之軌也;闡化本,垂道綱,則宣尼之教也”,長隔對的使用更體現出西晉初年的碑文作家已對賦體文學的表現技巧多有吸納,晉文偶語益增、繁文綺合、縟旨星稠而異于漢魏這一特點的形成,碑文作家實有力焉。

碑文由序銘組合而成,銘辭用韻由來已久,兩漢碑序亦有朗朗上口者,如蔡邕之作,詞調變化較多,篇篇可誦,音節和雅,非普通漢碑所能及。兩晉碑文處清談盛行、賦重用韻之際,其序文受辭賦影響,用韻更為常見,如:

闚門者貴其凝歭,入室者議其通玄,摽形者得之廊廟,悟日者期諸濠川。(孫綽《太尉庾亮碑》)①

王室之不壞,翳伯舅是賴。(同上)

公資清剛之正氣,挺純粹之茂質,深量體于自然,沖識足乎弱冠。(孫綽《太傅褚褒碑》)②

流化河濟,馳風區外,翰音振于天末,遺響暢于吳會。遐邇肅齊,萬里是賴。(闕名《晉右軍將軍鄭烈碑》)③

夫人少膺靈粹,誕茲淑貞,聰哲明敏,溫恭柔順。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恭順不惰其心,明烈實備其體。若夫柔惠清順,中和圣善,婦德既備,母道亦踐,志厲冰玉,厥德靡顯,靡靡其操,翼翼其仁;明景內暎,朗節外新,芳徽風邁,淑慎其身。(張林《陳夫人碑》)④通聘燕涼,則二邦協連師之盟;鷹揚六境,則強俠弭逋縱之謀;蒐練示整,則五城縮安陸之戎;奇師西探,則四壁退江陽之丑。(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⑤對偶與押韻相結合,或兩句一韻,或四句一韻,一宮一商,朗朗上口,鏗鏘悅耳,使得碑文這一實用文體漸染美文色彩,文學性大大增強,為南朝庾信、徐陵等人碑文之制“圓轉如彈丸”積累了經驗,推動了碑文體制的演變。

總之,流傳至今且完整的兩晉碑文雖屈指可數,但其在辭語聲韻、篇章結構方面的賦化色彩仍有鮮明體現:如用韻特征明顯,且采用三字句以調節文章節奏,使其語言更為短促有力;以“若夫”“若乃”等連接詞的串聯豐富內容,使碑文層次井然,文氣流轉;用賦之“四至”筆法鋪排藻飾;以言對、事對等多種對偶方式與隔句對結構的運用,加深碑文的駢儷化程度等。而這些“跡”之表現既是“碑文似賦”的有力證明,亦彰顯了兩晉碑文作家所具有的“賦家之心”。

三、累句一意以為鋪陳

賦家鋪陳敷寫時常運用“四至”法、“則”字句,以達到炫博爭奇、勸百諷一之效果⑥

⑥歐陽一鋒:《賦對兩晉書碑二體之融衍述論》,碩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文學院,2023年。,然以此數種方法組合之文句多是并列關系,賦家鋪陳之法尚有累句一意以彰顯學識、全面敷寫者:

至于賦家之文,往往累句一意,則亦同于一意數章。例如相如《檄巴蜀文》曰:“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惟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贝硕谓允㈥悵h兵衛國之勇,故詞多重置。又如賈誼《過秦論》曰:“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贝硕螛O形秦勢之強,故語亦不厭復。又有詞雖屢更而意無二致者,義亦同此。例如班孟堅《西都賦》曰:“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躋。軼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帶于棼楣。雖輕迅與僄狡,猶愕眙而不能階。攀井干而未半,目眗轉而意迷。舍櫺檻而卻倚,若顛墜而復稽?;陳U怳以失度,巡回涂而下低。既懲懼于登望,降周流以彷徨。步甬道以縈紆,又杳窱而不見陽。排飛闥而上出,若游目于天表,似無依而洋洋?!贝硕螤罱ㄕ轮呔?,以與前文寫昭陽之富麗相映成文,雖遣詞不同,而用意無別,不得病其冗復。蓋詞以發意為主,意有未盡,則詞不得休。⑦

碑文經蔡邕之手,行文布局便多有成規,“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雹?/p>

①[梁]劉勰著,王運熙、周鋒撰:《文心雕龍譯注》,第98頁。先敘氏胄郡望,再述碑主德行事業,后言逝后人哀或追贈之封,結尾則以刻石作銘收束全文,而兩晉碑文“以人為賦”時于此三處皆棻鋪藻飾而異于漢碑,多以累句同意或一意數章之法敷寫文辭,此為表現語言文辭的繁化,與魏晉文學自覺相關,援賦法而來,旨在詳盡周切地予以鋪敘,一方面為盡意,另一方面實為騁辭,彰顯豐富的文學才能,使得碑文辭采增華,篇幅加長,敘述詳盡,藝術性較強。

(一)鋪陳祖考及家族德業

劉師培將齊梁碑文與漢碑代表蔡碑相比較,總結出齊梁作家增繁文句之法:“試觀蔡伯喈所作碑銘,凡兩句可包者,絕不衍為四句,使齊、梁人為之,即不能如此”②,“六朝人所作碑銘不過延長文辭,將孝友各作一句”③,并刪削增補王儉《褚淵碑文》首段鋪陳家族淵源之語,以明碑文演變之跡。茲迻錄于下,并略作說明,以為下文分析兩晉碑文受賦融衍張本(引文凡字外加黑體括號者示其可刪,外加圓括弧者示其宜增):

【夫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此之謂不朽。所以子產云亡,宣尼泣其遺愛;隨武既沒,趙文懷其余風:于文簡公見之矣?!抗M淵,字彥回,河南陽翟人也。(昔)微子(之后)以【至仁開基,宋段以功高】(官)命氏,爰逮【兩】漢(晉),儒雅繼及?!疚簳x以降,弈世重暉?!磕俗嫣翟鹿?,德合當時,【行比州壤。深識臧否,不以毀譽形言?!苛敛赏跏?,【每懷沖虛之道??芍^婉而成章,志而晦者矣?!孔云澵屎?,無替前規?!窘ü傥┵t,軒冤相襲?!抗A川岳之靈暉,含珪璋而挺曜?!竞晚槂饶?,英華外發,】神茂初學,業隆弱冠?!臼且匀式浟x緯,敦穆于閨庭;金聲玉振,寥亮于區宇?!啃⒕创尽旧?,率由斯】至,【盡歡朝夕,】人無間言。(至若和順內凝,英華外發,)【逍遙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禮樂之場,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韻宇弘深,喜慍莫見其際;心明通亮,】用言必猶于己,(喜慍莫見其際),汪汪焉,洋洋焉,可謂澄之不清,撓之不濁(者矣)。④

考其刪削之法,無非是將四句縮為二句,刪去無關文意的敷寫棻鋪之詞。漢晉可以并言,“爰逮漢晉,儒雅繼及”八字已能講清先烈不絕于兩朝,便無需分開敘述,作“爰逮兩漢,儒雅繼及。魏晉以降,弈世重暉”之語,“行比州壤。深識臧否,不以毀譽形言”與“建官惟賢,軒冤相襲”,即是“德合當時”與“無替前規”之意,無需變換辭藻,累句鋪寫。經此一番增削,原先涂飾滿紙之文便渾似蔡邕《郭有道碑文》首段:“先生諱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有虢叔者,實有懿德,文王咨焉。建國命氏,或謂之郭,即其后也。先生誕應天衷,聰睿明哲,孝友溫恭,仁篤慈衷。夫其器量弘深,姿度廣大,浩浩焉,汪汪焉,奧乎不可測已”⑤,表象形容繁簡適中,無冗余之弊。

兩晉碑文常以三種筆法敘述先烈祖考、家族出身。第一種是追仿《郭有道碑》等漢碑筆法,如刻于泰始六年的《晉任城太守夫人孫氏之碑》“實曰□姬,其□與□同姓,別閭族,遂以為氏。父列卿光祿大夫建德亭侯,以儒雅稱,世濟其休”⑥,以散體語句簡言概括,不加雕琢,字無溢詞。李興《晉故使持節侍中太傅鉅平成侯羊公碑》追述先祖言:“公諱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其先晉羊舌大夫之胄,當漢中興,始自南陽家于岱野,纓冕相繼,九世于茲矣。顯祖南陽太守,考上黨太守,咸有能名”⑦,李闡《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追述先祖言:“春秋以降,戰國以前,賢智比肩,備于載策。昭穆次序,上至顏燭。漢末喪亂,舊譜淪亡,自青州使君以上,不復詳具。祖欽,給事貞侯,父默,汝陰太守,學素相承,有聲邦黨”⑧,皆是如此。第二種是用互見之法,不作過多敘述,僅于碑文中點明其氏族淵源可見于他處,如孫綽《太宰郗鑒碑》“公蓋黃帝之苗裔,氏族所由,皆紀于祖御史大夫之碑矣”⑨與《江州都督庾冰碑銘》“君諱冰,字季堅,潁川鄢陵人也。氏胃之由,累葉之載,固己被于竹素,播其名跡矣”①。墓碑之文,意在刊石墓側以彰功德,擇敘勛跡以求不朽,互見法的使用,是更為豐富的文學表現技巧進入碑文的體現,這表示出孫綽作碑之時有較強的文學自覺意識,而該意識正是兩晉齊梁碑文漸趨華藻棻鋪的一大前提。

第三種筆法則是以駢偶夸飾之語,依次鋪陳祖考功德,改變了碑文原有體制,極具“破體”意義:

其先出自宗周,建國于鄭,因胙命氏,君其后也。遠祖以亢節著德,揚光漢氏之初;近葉以儒術博古,顯名中興之后。還至曾祖先生皇祖徵君,蹈明哲之高尚,嘉肥遁而不悶。顯考將作大匠,實有茂德,載在國策。(西晉闕名《晉右軍將軍鄭烈碑》)②其先帝鴻之苗,周大夫庾皮之裔。高祖征君,抗清云之皓志,考左將軍,執懿德以熙緒。遐胄啟于玄圣,洪慶休乎百代。是以徽風載芳,清塵繼軌。(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③遠源氏族之始,帝王則天之盛,國史載之詳矣。聽鳴鳳于伊洛,知隱淪之美;觀玉帛于西山,仰丘園之德。愛自高曾,逮乎烈祖,東海名德,遠流繼軌二代??简婒T令公,清貞簡正,名重一時,高鎮風流,憲清百辟。(伏滔《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④

此三篇碑文涵蓋兩晉,均以大量的對偶句、隔句對橫鋪先祖功勛,與王儉碑文無異,常是累句一意以為鋪陳。如《鄭烈碑》言遠祖功德時,分西漢與東漢加以鋪寫,其實“遠祖修德立業,彰名兩漢”便能括盡,“蹈明哲之高尚,嘉肥遁而不悶”兩句,亦即“高蹈不仕”四字之意?!垛滓肀贰案咦嬲骶?,抗清云之皓志;考左將軍,執懿德以熙緒”,刪繁就簡后無非是“高祖及考,承德襲志”八字。伏滔雖先冠以互見之法,且有“愛自高曾,逮乎烈祖,東海名德,遠流繼軌二代”似漢碑之筆,但“聽鳴鳳”四句與“清貞簡正”四句,實與張望碑文無異。

(二)鋪陳碑主德行與官階

漢碑于歌頌碑主德行事跡時不乏錘煉精工、音節和雅之句,如崔瑗《河間相張平子碑》“數術窮天地,制作侔造化”⑤,蔡邕《郭有道碑文》“貞固足以干事,隱括足以矯時”⑥,“將蹈鴻涯之遐跡,紹巢許之絕軌,翔區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⑦。兩晉碑文承流繼響,參以賦法,常累句一意,多作“駢偶文字,通體屬對,甚至其人事實,亦從藻飾”⑧四益宦刊本。,此可分為虛頌德行、藻飾官階兩點進行討論。

第一,虛頌德行,指在碑文中以大量的排比、對偶、夸飾等賦家筆法,形容碑主與生俱來的高尚品德,純為表象形容之語,無關事實政績,且受玄學影響,多標自然、清明、和順等品質。如孫楚《雁門太守牽招碑》“君體德允直,才量高潔。明鑒達于世變,弘毅足以致遠。聿振鴻翼于袞塵之表,卓爾先覺于擬議之前”⑨,潘尼《益州刺史楊恭侯碑》“君□乾靈之醇德,挺一世之殊量。稟天然不渝之操,體蘭石芳堅之質。夫其器膺弘濟,智能周達。窮不怨否,顯不矜泰。履行則為???,吐言則成隱括。德實充于內,而光華發乎外也”⑩,對仗工整,雜有語典,間用比喻,但振翼塵表、覺于議前即是明鑒弘毅之意,蘭石之質即不渝之操,“夫其”至“隱括”數句正是“德實充于內,而光華發乎外”的具體表現,累句一意,皆是突出一“德”字。太康四年(283年)所刻的《晉右軍將軍鄭烈碑》中“君應中和之醇靈”至“至行侔于在昔”一段,亦是如此,綜合使用排比、隔句對、連接詞以形容鄭烈茂德,受賦融衍極其明顯。

更有以二百余字集中鋪寫碑主德行者,對偶、隔句對、連接詞等辭賦特征層出其間,鋪張揚厲,渾似駢儷之大賦,如:

君吸乾剛之純氣,誕命時之偉姿,清粹聞于志學,英風暢于立德,孝友通乎神明,安懷著于耆齡。宇量淹通,識具融達。明鑒燭微,而不矜昭晰之容;高朗弘豁,而不浪放逸之跡。道味玄詠,則擯筌乎象系之津;墳研典析,則慎徽于五教之域。器掩物軌,度貫眾藝。儀領峨然,若衡岱之標秀崿;神氣充映,若清霞之爛朝陽。蔚蔚焉,昂昂焉,實期運之挺根,而縉紳之領袖也。(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①

君承積善之純祐,鐘四葉之休度。膺皓粹以載德,資大和以陶量。淳基默植,邃度溫潤。枕藉道業,不峻崇尚之軌;含明內映,不以前識先物。夫其孝友之性,天誠特受,道心玄默,領識淹深。悟懷所屬,必即象以存其致;理思幽研,必自流以究其源。加之以和中善誘,觸類資通。弘長之潤,彰于虛受之韻;存當之心,坦于廢己之誠。故能周應群方,而不渝其真;泯然莫逆,而貴賤有位。望形者仰聽而日親,希風者睹契而彌敬。由是聲重弱冠,風流推美。鳴鵠在陰,道契哲王。(伏滔《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②

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卷三九之五:“馮氏《詩紀》曰:張望爵里無考,一作晉人,有《蠟除詩》一首、《貧士詩》一首(馮氏編入宋代之末,非也)。嚴氏《全晉文編》曰:張望為征西將軍,有集十二卷?!稌n》有《枕賦》,《類聚》有《鵜賦》,《御覽》有《蜘蛛賦》,凡三篇?!雹蹚埻饔小墩碣x》《鵜賦》《蜘蛛賦》,故能輕而易舉地以排比、對偶、夸飾等賦家筆法鋪寫庾翼的德行事業,“道味玄詠”,即味道詠玄,“墳研典析”即研墳析典,意在表明庾翼兼通儒道之學,乃玄風盛行時的杰出人物。其中的顛倒字序、故作新奇之語更能體現此碑受賦融衍之痕?!靶嬷?,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雹艽朔ㄓ蓙硪丫?,且多為賦家所用,以示為文技巧。如曹操《祭橋玄文》把“心想目存”顛倒為“心存目想”,西晉潘岳《寡婦賦》同然一詞,言“心存兮目想”,劉宋以后,作者更加“愛奇”,南朝蕭統《文選序》稱“心游目想”,江淹《恨賦》將“孤臣墜涕,孽子危心”顛倒為“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別賦》將“心驚骨折”顛倒為“心折骨驚”。東晉時人對潘岳詩文極為推崇:

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賢之所作也。(《抱樸子·鈞世》)⑤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保ā妒勒f新語·文學》)⑥孫興公云:“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保ā妒勒f新語·文學》)⑦潘安仁之為文也,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李充《翰林論》)⑧岳夙以才穎發名,善屬文,清綺絕世,蔡邕未能過也。(孫盛《晉陽秋》)⑨

處此氛圍中,賦家張望自然會研讀學習潘岳作品,借鑒其賦作的修辭技巧。

賦鑄詞奇崛之格,于張望詩中亦有體現。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二言:“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鋩山?;蛑^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腸。亡兄仲高云:‘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雹?/p>

此“割愁”之奇崛,亦為張望文學創作方面多受賦影響的一大旁證。

伏滔,《晉書》本傳稱之為“清談文章之士”,其文學才能深受時人贊嘆,為桓溫、孝武帝所重視,《晉書·文苑傳·伏滔傳》言:“有才學,少知名。州舉秀才,辟別駕,皆不就。大司馬桓溫引為參軍,深加禮接,每宴集之所,必命滔同游?!瓬剞?,征西將軍桓豁引為參軍,領華容令。太元中,拜著作郎,專掌國史,領本州大中正。孝武帝嘗會于西堂,滔豫坐,還,下車先呼子系之謂曰:‘百人高會,天子先問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也?遷游擊將軍,著作如故。卒官?!盉11

伏滔作有《望濤賦》《長笛賦》《正淮論》等,今存雖非全篇,但憑殘篇斷句亦可見其較為高超的賦學造詣。如其《望濤賦》狀波濤之貌曰:“若夫金祗理轡,素月告望,宏濤于是郁起,重流于是電驤。起沙渟而迅邁,觸橫門而克壯。灌江津而砰磕,鼓赤岸而激揚。郁律煙騰,隗兀連罡。重疊巘而天竦,洄湍澼而起漲”①,《長笛賦》言笛聲之妙:“云禽為之婉翼,泉鱏為之躍鱗。遠可以通靈達微,近可以寫情暢神。達足以協德宣猷,窮足以怡志保身。兼四德而稱雋,故名流而器珍”②,皆對偶工整,韻律和諧,辭藻紛華?!皬臏胤ピ?,至壽陽,以淮南屢叛,著論二篇,名曰《正淮》”③,該論亦是受賦融衍之產物,偶對夸飾,典故紛繁,鋪張揚厲,似賈誼《過秦論》,其賦學造詣之高由此亦可推知,故其碑文自能累句一意,駢體屬對,棻鋪藻飾。

第二,藻飾官階,指在交代碑主仕宦經歷時,先以簡潔的散體語言點明履歷,而于每一官職后均綴以大量的駢儷之詞,棻鋪地理,夸飾政績。孫德謙在分析庾信碑文時,言“駢體之文,使無散行,則其氣不能疏逸,而敘事亦不清晰。故庾子山碑志諸文,述及行履,出之以散;每敘一事,多用單行,先將事略說明,然后援引故實,作成駢語,以接其下”④,但子山僅為踵事增華而非首創者,兩晉碑文實已有此格,如:

初上計掾,辟司隸車騎將軍府,輔參寧朔將軍軍事,除魏令。其為政也,仁以施化,則靈恩衍于春陽;壯以發令,則神威肅于秋霜。末俗變而歸本,偽萌反于忠良。玄澤洽于朔都,芳風勃而南翔。(太康四年《晉右軍將軍鄭烈碑》)⑤于時當晉之盛,明揚英俊,乃引公為相國從事中郎,遷中領軍。遇革命之期,任受禪之會,秉文經武,以集大晉之祚?;什稍鲚x,帝威遠邁,偉絕代之風,弘唐虞之緒。帝嘉厥庸,酬以大國。公乃逡巡固讓,裁居小邦。天子俞咨,仍復公中軍將軍散騎常侍,內厘王度,外綏區域,嚴恭寅畏,帝命允飭。運國威于句陳,握皇樞于紫極,于時之盛,未有上公者也。(李興《晉故使持節侍中太傅鉅平成侯羊公碑》)⑥王敦阻兵玩權,志窺神器,乃轉公左衛將軍。要雄戟以扶華轂,勒武旅以翼豹尾。(孫綽《太尉庾亮碑》)⑦始辟太尉掾,參軍從事中郎。翻翮芳澤,鳳集臺林。雅杖希夷,緝和鼎味。洋洋然,其猶波瀾之渙長津也。(張望《江州都督庾翼碑銘》)⑧諸如此類,皆以駢儷之詞棻鋪官階、藻飾政績,雖有繁縟冗余之弊,敘事性減弱,但增強了碑文的抒情色彩,“氣既舒緩,不傷平滯,而辭義亦復軒爽。偶意共逸韻俱發,麗句與實事并流,必使理圓事密,迭用奇偶,清暢奕奕”⑨

最后,尚需對張望、伏滔之生平,二人與庾翼、王坦之、桓溫之關系略作解說,以明其人碑文累句一意、棻鋪藻飾之外在緣由。張望,生平事跡不見史傳,生卒年亦不詳,逯欽立言其曾為桓溫征西參軍?;笢赜谟篮投辏?46年)以安西將軍身份率眾西伐,戰勝叛軍后,“溫停蜀三旬,舉賢旌善,偽尚書仆射王誓、中書監王瑜、鎮東將軍鄧定、散騎常侍常璩等,皆蜀之良也,并以為參軍,百姓咸悅。軍未旋而王誓、鄧定、隗文等反,溫復討平之。振旅還江陵,進位征西大將軍、開府,封臨賀郡公?!雹鈴埻苡锌赡苡诖四觌S王誓等人同入桓溫幕府為其參軍。而永和元年(345年)庾翼剛剛去世,為之作碑正是其時。由此可推知《江州都督庾翼碑銘》應是張望于永和二年(346年)入桓溫幕府后,為其征西參軍時所作?;笢刈溆趯幙翟辏?73年),其弟征西將軍桓豁引伏滔為參軍,而王坦之卒于寧康三年(375年),故可推測《徐州都督王坦之碑銘》應是伏滔作于寧康三年(375年)或次年任桓豁參軍時。張望、伏滔、庾翼、王坦之皆與桓溫有密切關聯。庾翼長桓溫七歲,是東晉中期著名將領?!稌x書·桓溫傳》:“溫與庾翼友善,恒相期以寧濟之事。翼嘗薦溫于明帝曰:‘桓溫少有雄略,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召之任,托其弘濟艱難之勛。翼卒,以溫為都督荊梁四州諸軍事、安西將軍、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假節?!盉11庾翼對桓溫有提攜舉薦之恩,二人又皆有北伐之志,故時為桓溫幕府文士的張望,以賦家之筆極力棻鋪藻飾庾翼德行功業,實乃理所當然之舉。王坦之曾“出為大司馬桓溫長史”,伏滔亦曾被“大司馬桓溫引為參軍”,二人同居桓溫幕府,應有一定交往?;笢嘏c王坦之多有不合,曾“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但作碑之時桓溫已卒,且桓王兩家有聯姻之誼:《世說新語·方正篇》載,桓女嫁坦之兒,坦之亦負盛名,“弱冠與郗超俱有重名,時人為之語曰: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故伏滔作碑之時極力頌揚坦之的德行事業,亦無須避諱。

余論

要之,欲正確理解“碑文似賦”說,應置于兩晉歷史語境,擺脫后世文體衍化之后的影響,而探討援賦法而入碑的“破體”情形。兩晉碑文雖存世較少,且多非完篇,但以《文館詞林》所錄三篇完整碑文與出土的《三臨辟雍碑》為基礎,結合其余殘篇逸句加以研讀,便會發現兩晉碑文實有較為明顯的受賦融衍之痕跡。山川寺廟以其豐富的歷史內涵與獨特的地理風貌,依舊是兩晉碑賦“同體異用”最常見的題材選擇。此期碑文無論寫人還是寫地,均多以三字句、隔句對、長隔對、連接詞、四至法等“賦之跡”歌頌碑主功勛事業,描摹歷史社會情景,音韻和諧,宮商交替,朗朗上口。在追溯姓氏源流、歌頌祖先功勛、敘述碑主生平時,常一意而累句,極盡揄揚贊美之意,且多以散體敘事,駢語頌贊,麗句與事實并行,在周切鋪敘以盡意的同時,達到騁辭炫學之目的,充分彰顯了碑文作家所具有的“賦跡之心”——豐富廣博的知識素養與巧妙的謀篇布局之術。

這種延續碑文固有的社會作用,卻改變其原有體制、追求藝術效果的“破體”寫法,實與魏晉文學自覺相關?!拔膶W自覺說,是不能僅僅以所謂純文學的詩賦作為論析對象的?!膶W自覺,指的是一種自覺之創作意識與狀態,無關乎純文學、雜文學的觀念。為藝術而藝術,僅僅指作家看重藝術,借藝術(文學)表達自己獨特的生命意識和人生體驗。魏晉張揚文學的個人情性表現、審美追求,打破寓訓勉于文學的樊籬,也并不意味著否定文學應該承載的社會責任?!?/p>

雷恩海:《“自覺”是魏晉文學的特征》,《光明日報》2015年12月31日,第15版。兩晉“碑文似賦”既是對傳統碑文體制內容之突破,也是以賦法的生動性、多樣性的抒寫,擴大了兩晉碑文的撰寫方法與題材內容,從而使其時碑文內容更為豐富,敘述多樣生動,可讀性與文學性得以增強,對后世碑文的發展演變產生了深遠影響。

SupplementaryEvidenceoftheTheoryThat“InscriptionsAreLikeFu”inJinDynasty

LEIEn-hai,OUYANGYi-feng

(CollegeofLiterature,LanzhouUniversity,Lanzhou730000,China)

Absrtact:InscriptionsintheJinDynastyweremostlynarrative,closetotheexpositionofFu,sotheywereeasilyinfluencedbyFu,sotheyoftentooktheinitiativetolearnfromthewritingofFu.TheinscriptionsintheJinDynastyfollowthetraditionofHansteles,andareoftenusedinthesamewayasCiFu.Theyoftendescribethemeritsofthefamilyofthesteleowner,describethehistoricalbackground,andenrichthecauseofvirtue,whichmakestheinscriptionsmorecolorfulandmoreobvious.“InscriptionislikeFu”isactuallyrelatedtotheconsciousliteratureofWeiandJinDynasties.ThewritingstyleofFu-aidisbrokenintoatext,whichmakestheinscriptionchangethesystemofHanandWeiDynastiesandincreaseitslength,butonthewhole,itenhancesitsliterariness,readabilityandappeal,strengthensitsliterarytension,andmakestheconceptofpan-literaturefallintopractice.

Keywords:Jindynasty;theinscriptionseemstobeFu;FuXin;FuJi;supplementaryevidence

[責任編輯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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