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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獅之死

2024-04-22 12:28李興泉
三角洲 2024年8期
關鍵詞:包工頭孩子

李興泉

冬天的太陽仿佛應付差事的衙役,只是那么一晃,就逃到山背后去了。夜幕一下遮蓋了夾山村的天和地。

汽車的喇叭聲驚雷似的傳來時,陳大旺的女人搗著腳后跟跑起來,娃娃們也立即從不同方向沖向屋里。她們像一群歸洞的老鼠,叮叮咣咣,進門后就不管不顧地鉆到了床下和門后面去了。粗鐵鏈子嘎嘣嘎嘣響得頻密起來,門口磨盤石上拴著的狗——金獅,則晃動著一身金毛,耍獅子一樣舞蹈得歡騰雀躍,恨不能飛起來,迎接它的主人。

車“嘎”的尖叫聲,仿佛一顆釘子,一下將屋內的孩子們釘住了,他們縮緊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發出一點聲音。車在門口停了,這是一臺老解放運輸小汽車,盡管它的樣子不比今天的汽車漂亮,但它的吼聲、跑動的神氣樣子,叫整個夾山村的人感到如神下凡。司機陳大旺“啪”地摔上汽車門,虎著一張臉,那架勢絕不亞于一個下凡的天兵天將。陳大旺腳步有聲地進門后,第一件事就是彎了他那從不彎的腰,將金獅的鋼脖圈給解了,將它帶到屋中來。金獅眼大,銅鈴似的;毛黃,錦緞似的;光閃閃,能閃瞎了人眼似的。更特別的是金獅兩眼旁還長著宛如兩苗火、錐尖錐尖的二撮紅毛,仿佛時刻準備著刺入每一個人的心臟。這長相,嘖嘖,哪個見了不怕才怪。金獅是陳大旺兩年前去新疆花二百元買的。自從有了金獅,陳大旺下酒菜里的肉就叫這畜生給獨占了,哪還有孩子和老婆一點兒?

金獅很聽話,進門就坐下了。它的位置是陳大旺給劃定的,它也從不越規,總是歸順地在那個圈里坐著。陳大旺手一揚把一包肉扔到那張老式八仙桌上。金獅得意地伸出血紅的舌頭,飛快地舔舔油油的嘴巴,并沒有像其他狗一樣撲上去。陳大旺欣賞地走過去,從頭到尾摸了金獅好幾遍。夾山村的冬天是寒冷的,盡管陳大旺坐在司機樓里,但手腳也是冰如石頭的。金獅的毛一捋,一股股暖流便一下子將他那雙堅硬如石頭的冰手變得熱乎乎的。此時,他的女人早已經躲進了伙房,害怕被打被罵兩腿早已經發著顫,抖個不停了。他的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早已經如鼠子,藏了,一絲不動。

摸夠了狗,站起身,陳大旺接著檢查地掃凈了沒有、桌子擦干凈了沒有、茶泡上了沒有??吹降貟叩靡粋€柴屑兒不見,水也灑得花花的,桌子上已整齊地擺放好了茶具和酒具,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摸了一下桌子,手指上沒沾一點灰塵。繼而,他聽到了雞毛風匣有節奏的叭嗒聲。有了這一切,陳大旺的一張鐵臉才變得溫和下來。自從大包干,陳大旺買了汽車,一年年錢掙得多了,他也被老婆和孩子看成了皇帝,可他卻覺得家里越來越冷了,沒有一點兒樂趣。夜在山村,在陳大旺這里,也似乎一天天變成了魔鬼,叫陳大旺如一只漂在暗夜里的船,每天都有找不著東南西北、費力地劃卻劃不到邊上不了岸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陳大旺愛上了喝酒,仿佛只有喝酒才能讓那夜的海消失。更可怕的是,每天晚上陳大旺喝酒都會喝醉,一旦喝醉了就罵人打人。往日,孩子和女人會和他一起坐在火炕上,相互依偎在一個被窩里,講故事啊,說說周家,談談李家,再互相廝打玩鬧一會兒,這個夜也就無形中跑掉了?,F在,有車開了,有錢掙了,陳大旺卻覺得時間最難對付最難打發了?,F在在他身邊的,不是妻子,不是兒子,不是女兒,只有兩眼炯炯有神、跪在面前的金獅。黑洞洞的屋里一桌一人一狗,對于陳大旺來說,這個世界仿佛快死的樣子。陳大旺吸了一根煙,再吸一根,屋里還是他與金獅。這種黑、這種靜,似乎房子四周和屋頂都變成一種鐵板,同時擠壓向他,要把他擠壓成一個片兒,或者干脆把他擠沒了?!安?,我不能!”陳大旺漸漸生起了氣。他本想一下掀翻床,把兒女們揪出來,全扔到門外去,把他們一個個凍成硬棍,可又覺得那實在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芭c其那樣,他們不叫我快樂,我不如就讓他們在床下趴著,變成一根根冰棍的省勁?!彼?。

一會兒,被煙熏得滿眼淚的女人把飯端上來,像個機器一般地把飯放在桌上,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半睜著,侍立旁邊。她防御性地彎了腰子,手也縮了,好像坐在那皮革沙發里的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一只兇惡的老虎。這只老虎會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來個撲咬,然后叫她命喪黃泉。這個男人以前那樣愛她,每個夜晚都把她摟在懷里,現在卻不一樣了,他摟著的是狗,她只不過是一個奴隸。

夜在加深。濃黑中,門“吱”的一聲咧開了嘴,黑嘴里矮身進來了兩個人,像兩顆銹跡斑斑的老牙,它們悄無聲息,東倒西歪。一個五十開外,縮著頭,棉衣上能刮下幾斤垢痂,他的衣扣沒有扣上,雙手緊緊地裹著。聽到陳大旺汽車的喇叭聲,他才從被窩里鉆出來。這么多年來,他像一只跟屁蟲一直跟著富人陳大旺。他像往常一樣,不敢高聲說話,也不敢大聲走路,那樣陳大旺會臭罵他。這些他都知道,并且時時默念著。陳大旺沒把他當人,他也不需要陳大旺把他當人看。他的頭太扁,扁得像一只壓壞了的爛梨子,又禿了頂,這樣古銅色的頭打成卷兒,七零八亂的頭發,就越發顯得頭扁得厲害了,甚至像個失去水分、曬干變色的老南瓜。這是個地道的山民,冬天從來沒買過煤,沒生過爐子,家里冷得像寒窯一樣。進來陳大旺這暖和的房子,他才慢慢地放松了縮成疙瘩的身子,理順了那件穿了十幾年沒洗的老棉襖,哆嗦著扣上扣子。另一個則是包工頭模樣的人,臉圓肚肥,中山裝闊挺,猛一看像是個縣政府某部門的領導。陳大旺出生在貧困的山村,與貧困較量,他贏了。他不僅娶了妻,生了四個兒女,還成了夾山村第一個買了小汽車的人,多牛啊。今天這個包工頭來,不和陳大旺比誰的錢多,也不比誰的孩子上了哪個大學,他們要比一比誰的酒量大。

他們都不說一句話,悄悄地,像三個鬼。陳大旺今天沒有點燈,此時屋里的三個煙頭,便像三個巨大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光輝四濺。陳大旺不問候扁頭,也不問候包工頭。他那種禮節性的問候,從他買回車坐進駕駛室那一刻起,就沒有了,或者說他仿佛從來就沒有過這種禮節性的東西。陳大旺家里來人比較多,他從來不問對方是誰,來干什么。就這樣沉默,足足有了20分鐘,扁頭站了起來,貓腰請示:“老哥,你再說,我抓個誰?”

陳大旺頭沒抬,眼半閉,沒聽扁頭說話,滿把攥著煙,悠悠地閃了幾下眼皮子,慢慢地將煙插進黑洞洞的嘴中,深深地吸,吸紅了,繼續吸,要燃起來了,還吸。他的腮幫子鼓得老大,胸都鼓起來了,似乎要把這房子也鼓起來。黑洞洞的屋子里越來越亮了,金獅那雙眼便更像兩顆夜明珠一樣閃爍。但隨著那煙勁的泄下去,一屋子紅光似乎也一下子溜走了。趴在床下的孩子們仿佛又被那光按了按,趴得更安穩了。他們不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了。陳大旺把頭歪得更厲害些,仍不吱一聲,又續了一根煙,使勁吸。他要讓孩子們凍得受不了了,自個情愿地爬出來,然后再叫他們看看他這個老子今天應該怎樣懲罰他們。

“飯冷了,吃吧!”女人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但不乏怯怯的乞求。陳大旺仍歪著頭吸煙,不吃飯。他又吸了兩根煙,才將整個人像棍子一樣插到飯盆里,慢慢吃。吃了一嘴,他便怒吼著摔了筷子。他翻眼命令:“拿車里的東西!”

女人得到了命令,腳底生風,金獅也“噗”一聲。一人一狗,給人的感覺是一道黃光帶了一團黑霧,一閃,雙雙射出門去。

女人拿來的是一瓶荔枝罐頭。這樣的東西扁頭東門不出,西門不進,陌生得像傻子見了紅太陽一樣,眼睛放著光,嘻嘻地笑著。扁頭很可憐,這半輩子連火車也沒有坐過。他說他最遠走到場(打麥場)上,最高上到房上。對于走南闖北的汽車司機陳大旺便有一種頂禮膜拜的敬仰。他不怕陳大旺罵,甚至想到了,有一天陳大旺會扇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但他都可以不在乎。他的目的之一,就是天天見了陳大旺吃的喝的,自己再吃一點,再喝一口,這一生不白活,在這山里,還有誰比他強呢?他一直希望多會兒陳大旺能讓他坐在拖車斗里,帶他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扁頭的眼被那瓶子中的荔枝焊住了。一顆顆又嫩又亮、透明的荔枝在扁頭的眼里,比這個黑夜里天上閃爍的星星還要亮上幾十倍。

“你奶奶的,你毛都活白了,見過嗎?”陳大旺眼一翻,一片白了。他討厭這個人,可又離不開這個人。就是這個又臟又窮的人,才會忍受他的罵、他的鄙夷,不離不棄地陪伴著他,熬過一個又一個長夜。荔枝是晃眼的,扁頭和金獅口水決堤似的流。陳大旺眼里是藏著笑的,他用開瓶刀吭哧半天,撬開瓶蓋,將那東西倒進大海碗里。扁頭就把眼湊上去看,說:“天爺爺啊,要不是老哥哥今天叫我看看,我看我莫說毛活白了,就是死了,變成灰,也看不見世上原來有這樣的寶貝東西了?!卑ゎ^就吃吃地笑。金獅熱情高漲地搖尾,舔嘴,發出咝咝的聲響。扁頭手里早已握好了筷子,看了一會兒,扁頭的筷子吱吱地叫著,像是他手里捏著一只小老鼠??伤麉s倏地捧起罐頭碗,站起來,半跪著送到陳大旺嘴邊:“老……老……老哥,你,你先吃,你……先吃?!北忸^的手激動地抖著,兩眼聚光燈一樣,緊緊地盯著那荔枝。但陳大旺卻遲遲沒有動手,只是讓那笑在臉上一直固定著,像浮在寒水上的一塊冰,寒冷但閃著令人喜悅的光輝。扁頭雖嘴里流著口水,可還是捧著碗,不敢動一動。

陳大旺笑在心里,不說吃,又靜成一塊石頭,只是盯著那荔枝罐頭看。一會兒,陳大旺像是在數那些荔枝,最后也像是數清了個數。他慢慢拿起筷子夾一顆,這一顆他不是給扁頭,也不給包工頭,而是拋給了金獅。金獅漂亮地一躍,將那亮晃晃的東西“吧唧”一聲接到了嘴里,嘴只一合,那寶貝就不見了蹤影。陳大旺就再拋一顆,又拋一顆,不停地“嘿嘿”。笑過了,陳大旺才夾了一顆慢慢地送到自個兒嘴里,慢慢地嚼起來。

見陳大旺不再吃了,扁頭才退下去,小心地放了碗,學陳大旺的樣子,先給金獅拋一顆。金獅高興地吃了,扁頭才用了力,夾了一顆努力送進自己的那個黑洞里。扁頭合嘴了,眼也閉了起來,整個身心此時仿佛都已經軟透了,這幸福來之不易,他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了。包工頭也吃,有了聲音,表明這房子里有了活人,空氣仿佛也才流通開來。這世界仿佛才存在了,又活了。

“瞎驢!”陳大旺正吃著,猛個里喉嚨一扯。聽到喊聲,女人立馬“噔噔噔”地跑過來,一踩剎車,小心立于一邊,縮脖,低頭,抬眼,看著自己兇神惡煞的男人,同時雙腿一抖變成兩條顫動不停的彈簧,立時這個女人把自己彈矮了一截子。

“四個驢日的東西呢?”陳大旺的吼聲絕不亞于金獅那震動山谷、叫人心驚膽戰的吠聲,震得小桌子上的酒杯都在瑟瑟地動。其實,他早已經知道四個孩子在哪里了。

女人膽怯地眨眨眼不說話,低了眼。在男人的吼聲中,女人的腿又短了點兒,像是支撐不穩她這稻草身子,要倒下去。女人和孩子都有個好聽的名字,但陳大旺自從貪上了酒就再也不叫了,只叫她瞎驢,叫孩子們為驢日的。這世上,所有酒鬼的女人都是辛苦的,同樣也是賢惠的。這個女人家里家外一肩挑,得不到丈夫一分錢的資助也不生氣。盡管這樣,她仍把丈夫看作皇帝一樣。陳大旺呢,卻還說天下再沒有一個女人比他的這個女人這么混蛋的了。女人起初也能反抗幾句,可越反抗男人的火就越大了,她的火氣便一點點沒了,時間一久,越發連出氣聲也小了,身子也似乎歪歪斜斜地站都站不直了。在這個家,演變成了這個現在奴非奴婢非婢的樣子,她也認了。陳大旺給四個孩子起了四個還算好聽、頗有點風骨的名字:陳冬梅、陳月梅、陳臘梅、陳玉龍。做母親的希望子女像梅一樣凌寒獨立,如龍如鳳。做父親的卻每每喊“大驢日的,二驢日的,三驢日的,四驢日的”,把個梅寒竹瘦全拋棄了。

山坳坳里的風,就會逞能,不僅呼呼地叫,還這兒撞那兒撞的,弄得全世界亂響。四個孩子骨頭凍得發麻,可奇怪,今天的父親卻一杯酒也不喝。孩子們要等他喝醉了、睡了再爬出來,顯然是不行了。再不能趴著了,再要趴下去就要凍死了。孩子們像出洞的青蛙一樣,一個個爬出來。孩子們已經多年都沒有新衣穿了,趴了幾個小時,地下的寒氣已經完全侵入了他們的嫩骨頭,一根根骨頭在他們感覺里完全成了冰柱子。他們齊刷刷地跪在小方桌前顫顫巍巍地發抖。他們知道今天的打是挨定了。金獅昂首端坐在離桌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也像是一位包工頭,昂首挺胸,此時,它急著吃,喜得簡直要跳起來了,仿佛在說:“你們終于出來了?!?/p>

有了四個孩子在桌前跪著,陳大旺的這場比賽仿佛也才能開始了。今天和他進行這場酒賽的可不是平常人,他是一個名聲赫赫的包工頭,手下有四個工程隊呢,喝酒猜拳可以稱得上拳打鐵路兩岸,從無敗績呢。

老大跪行過來敬酒了。她的臉上是歉意,心中是恨,眼中滿是淚,磕過頭,高舉酒盤,不說一句話,只是對著父親高高地舉著。

“不,不。老哥先喝?!北忸^知道陳大旺的子女這酒不是先敬自己的,但他得先打個圓場。扁頭不敢喝,把盤子雙手捧到陳大旺面前,也單腿跪了下。

讓同堂的,比自己大好幾歲的扁頭跪,陳大旺臉上沒有一點兒波瀾掠過,仍舊鐵一般的生硬。陳大旺把酒杯捏著,慢慢送到嘴邊,像是在品,又像是在抿。酒杯仿佛都被陳大旺捏出了汗珠子,要長在他的手里了。扁頭和孩子們有著無比可貴的耐心,仍舊一動不動地跪著。一杯酒,陳大旺喝了足足三十分鐘。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整個屋子里竟然沒有誰說一句話。陳大旺像一個數學老師遇到了難題一樣愁眉不展。女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照樣在老遠站著,臉上滿是麻木的笑。她不能不笑,如果不笑,男人就得叫她哭,為此,她明智地選擇了心不由己的笑。她曾為擁有這樣的男人真心高興過,也為男人在夾山村第一個買了汽車自豪過,可現在的她,每天都似乎在做著同一個噩夢,時時心驚膽戰,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為此,她十分懷念曾經沒車、沒錢的日子。

扁頭歪了頭,笑著看包工頭,說:“你是老幾?挨不上你,你先等等,我老哥哥喝完了,你再慢慢喝?!卑ゎ^望望孩子,望望陳大旺,再看看扁頭,臉色也越來越接近黑暗。

陳大旺仍舊像出土的文物,捏著煙,慢慢地吸。他的煙頭紅了黑了,黑了紅了,將包工頭那張胖臉一次又一次地描出來,卻視包工頭為無?;蛟S這是陳大旺心理戰的第一步,然后用敬酒的方法再打敗包工頭,那才是第二步。

又過了半個小時,輪到包工頭了。包工頭對這種敬酒方法感到非常吃驚。他要扶孩子起來。他像扶正一個柱子,把一個個孩子扶起來,可他的手剛一脫離,那個孩子就“撲通”一聲,又跪下去。如此反復幾次,包工頭愣是沒有扶起一個孩子來。陳大旺看著,默默地笑了。他的笑很怪異而又自豪。包工頭的一番勞動是徒勞了,拉了這個扶那個,竟然半天也沒有揪起他們中的一個,也沒有將他們勸起來一個。孩子們還是一言不發地跪著。好在包工頭坐下,這女娃就不敬他了,又把杯子轉向了扁頭。扁頭是極爽快的,迅速端起了酒杯,站起,一直身,再弓腰向陳大旺深深地敬禮,無一絲聲音,再一直身,把身子倒彎成一張弓,高高舉起,把那杯酒倒進他向天張開的嘴里,脖管里便像鉆進一只小老鼠,一滑而盡。緊接著,他莊嚴地站定了,又把杯在眾人面前擺擺,舉起來,還是嘴向著天,在嘴上旋了幾轉,發出“嗞嗞”的聲音,最后一甩手,漂亮地把空杯呈給陳大旺看了,才放下。喝完了酒的扁頭,快意地看了包工頭一眼,詭秘而又勝利地笑了。

大女兒還要敬包工頭,包工頭說跪著敬酒欺負人,死也不喝??纱笈畠翰]有把杯子交給二女兒,而是自個兒又退了二米遠,再次跪行過來,又一句話不說,高高把杯子又一次舉在包工頭面前。包工頭覺得莫名其妙。陳大旺和扁頭則是一臉得意。

“咋的,咋的?這是欺負人,還是叫我喝酒?”包工頭很氣惱這種跪著敬酒的方式,“我好壞也是個老板。在人前也桌上桌下、七碟子八碗的……”

可無論包工頭如何吼,扁頭只是笑,陳大旺卻一個字也不說,仍是瞇起了眼睛抽他的煙,那根得意的煙,紅了,黑了,又紅了。

此時大女兒并沒有把杯子轉給老二丫頭,又退了四米遠,接著跪行過來了。

“二二得四!”扁頭幸災樂禍地笑,笑聲像瓦片刮在鐵片上,尖利難聽。

大女兒還是一句話不說,高高舉起酒杯和燃燒的眼睛。包工頭越是生氣,陳大旺和扁頭越是笑,那笑鬼魅地亂舞,十分瘆人。

“陳大旺,有種,我們兩個比,你別禍害老婆兒女!”包工頭吼了。確實,他到哪里都是風光無限,不承想今天來到一個山坳坳的汽車司機家,竟然遇到這樣的情況,對方視自己為蟻蟲,真是要氣死人了。陳大旺還是老樣子,手滿把捏著煙,半閉著眼,滿眼白肉,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扁頭則笑得合不上嘴了。

大女兒這次又退到了門口,跪行過來。這次,她眼里的火是憤怒的。

“二三得六了!”扁頭得意,頭像扎在彈簧上的柴頭,晃出貓頭鷹才有的笑聲。

大女兒仍一句話不說,把杯子和那團火舉得高高的。她的嘴已經因憤怒窩了起來,包工頭感覺到她的牙齒在咬緊。他要扶起她,可無論包工頭怎么扶,這個孩子就是蜷著腿不站起來,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包工頭面前。包工頭發現四個孩子此時眼里已經全是憤恨,仿佛四臺火焰噴射器,想要將他燒毀,一點不剩。陳大旺和扁頭不勸四個孩子,一人拿了一塊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笑得像兩只下了蛋的雞,咯咯咯的。

“我認輸,我走!”包工頭終于無法再忍,生氣了,站了起來,拍拍衣服,跺跺腳,又把風紀扣改了,又扣了一次,要走。誰料四個孩子并不是木頭人,他們機敏地撲過去,像打架似的,抱腿的,扯衣的,立時讓包工頭一步也挪不動。包工頭哭笑不得,僵持了許久。因為他若再不坐下,他知道孩子們眼里的火就會惹出大禍的。他只得屈服地坐下。陳大旺卻晃動著腦袋又一次大笑起來。陳大旺的腦袋也是禿的,頭皮在昏暗的燈光下卻是閃亮的。這人這家這天地,叫包工頭覺得自己走進的不是人間,而是閻王殿。有了這種感覺,他認真地再看這一家人,覺得這幾個孩子怪,這個女人就更怪了。她竟然開心地跟著男人在狂野地笑。孩子們眼里的火開始變得柔軟,也開始微微地笑了。這些不同的笑,使包工頭難以揣摩,卻感到毛骨悚然,隨之整個身體漸漸發涼起來了,頭皮也一下發麻了?!半y道真到了閻王殿?”他問自己,一遍一遍地問,一遍一遍地看這房子。這些房子除了黑和矮,還是黑和矮。這些人,給他一種隔世的感覺?!半y道自己在做一個噩夢嗎……不!”包工頭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對自己點了點頭。

還是大女兒,還是端著杯要敬。她剛剛溫柔的眼光,在那酒杯一端起來的時候就變了。包工頭的眼前好像不再是一個人間的孩子,而是一個眼光如刀似劍的催命鬼,那刀那劍似乎要隨時穿透他肥厚的胸膛。包工頭膽寒了,不得不端了兩杯酒灌下去。他要壯壯膽,要不這樣下去,他真要被嚇得尿褲子了。包工頭發現,這些人對付他有一種眾志成城的決心。盡管他喝了兩杯酒,可大女兒仍舊把那盤子高高舉著,并不低一點。包工頭又呆了,心仿佛不再待在胸懷里,而是候在嗓眼口,隨時準備著沖出來,爆了。

“哈哈,這是退了第三次了,二三得六,知道嗎?變六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扁頭眼角眉梢都是笑。陳大旺也在一邊吐著煙圈,得意地笑起來。

“不喝,我就是不喝!哪來的二三得六?”包工頭仗了酒氣,終于要耍脾氣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小鬼”們流淚了,站齊了,一齊瞪著包工頭,眼光仍舊如刀似劍,腳步很響、步伐很齊地出門去,跪在家門口齊喊:“包工頭哥哥,請你喝酒!親哥哥,請你喝酒!”包工頭從門口看出去,天是黑的,星是閃的,山是一層又一層,可放眼處,卻沒有一家人的燈是亮著的。小鬼們的聲音拉得很長,那凄慘的聲音像一根繩索。那繩索拋來,綁了包工頭,使他手腳再也不能動彈。他們難道真是陰間的索命鬼嗎?

“哥哥,什么哥哥?”包工頭看看舉著的酒杯,看看可憐的四個孩子一起跪行到自己面前,再看看自己。自己的歲數說什么也比孩子們大得多,怎么能叫自己哥哥呢?包工頭覺得自己又下了一層地獄。這情景最終令他發抖了。

在夾山村喝酒,陳大旺最鬼,人們都叫他山鬼。今天包工頭到他家來比酒,得遵守這條山鬼規則。陳大旺有敬酒,有罰酒。第一次敬,喝的人像扁頭一樣,情愿自告奮勇地喝,只喝兩大杯。不然,他的子女連同女人就會一步步后退,每后退一次加兩杯。后退的最大限度是家門口。這時,跪行過來,大人降小人叫。如若還不喝,再小變大,就叫老子;再不喝叫爺爺;再不喝就叫祖宗。這樣還不喝,孩子們不再敬了,舉手就要打耳光。打不上,孩子們就把酒不顧一切地潑到喝酒者身上。包工頭哪里知道陳大旺的每一個夜晚,都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一個個想和他比個高低的挑戰者。孩子們習以為常了,怎么能不和自己父母一起來對付他呢?兒子去年冬天被丟到水溝,他們沒有忘;三個女兒為了躲敬酒被陳大旺從房上丟下,折了腿,他們沒有忘。孩子們還有哪一個敢違抗父親大人的圣旨呢?他們聯合起來一同敬客人酒,能把客人們敬得嘔吐,與他們家的金獅一起睡覺。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幸福的事。按照陳大旺這個山鬼的規則喝,客人會一氣兒喝下十幾杯酒,大都會當場醉倒,給狗當廚師,人吐狗舔,相擁而睡,沒有一個人能站著出去。每每看著這樣的場面,孩子們就會滿意地笑,不然,他們的父親陳大旺將會把一塊水泥磚叫他們頂到頭頂,讓他們一直跪到第二天早上太陽出山為止。今天他們也要讓包工頭吐,讓他和狗睡覺。扁頭是知道這些規矩的,所以在一開始他就飛快地喝了自己的。包工頭已經喝了二十多年酒,是一個非常有名的酒家,打遍鐵路兩線,踏平黑河兩岸,多少年來,在酒場上,哪里遇到過敵手?他聽說,和夾山村的陳大旺喝酒,沒有一個人能站著出門的。他完全不相信。此行他是慕名專門來挑戰的。

“喝!”扁頭叫了。

“喝!”女人也叫了,那笑聲如浪。女人和孩子們還把拳頭舉了起來,好像起哄似的大聲吼。

“我不喝!”包工頭站起來,頭發都直了。他的兩只眼充滿了血絲,變成兩個紅球兒,要燃燒似的。在陳大旺家,包工頭覺得自己豬狗不如,這是他萬萬不可容忍的。

這時,四個孩子竟如勇士一樣,又一次撲向包工頭。他們將父親的酒毫不可惜地潑向包工頭,把那吃剩了的肉和汁也一同潑向包工頭。包工頭經受了從來沒有過的狼狽。今天陳大旺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同樣,包工頭自從走南闖北地喝酒以來,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酒場。包工頭雖然仍舊站得直直的,卻不得不放聲大哭了,像死了爹娘一般地哭。而陳大旺和扁頭一伙,則全都笑得腰彎頭低。

今天叫陳大旺感到奇怪的是金獅。金獅從來都是見人就咬,平常拴在院門口的磨盤上,家里人喂也要把食物用棍子搗過去。一根時常掙得嘣嘣響的鐵鏈子叫這小山坳坳里大大小小的人上路就心驚膽戰,絲毫不敢靠近他的家門一步,連走路也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一點兒響聲。因為天天吃肉,現在的金獅有桌子那么高,一米來長,兩耳高高,兩眼寒光閃閃,渾身的毛一天比一天金黃油亮,看上去感覺簡直是一堆晃眼的金子。它眼下那兩撮紅毛,如兩枝放射的火箭,殺機森森,讓人膽寒??山裉?,它卻無端地沒有對包工頭吠叫一聲。包工頭也并沒有見它就縮手縮腳。

今天陳大旺四個兒女的表現是優秀的,讓父親如往日一樣感到無比自豪。孩子們要打耳光了,要用酒水油水潑了,包工頭沒有躲,站得直直的,像一棵樹。四個孩子抽包工頭耳光,共抽了7個。那7個耳光,每個孩子都覺得自己是用勁了,給父親完全長了臉了。往常時候,挨打的人都要抱頭躲來躲去,可包工頭沒有動。孩子們于是愣了,用酒水潑,包工頭的臉上是酒,頭頂上是酒,領口里也是酒,成了一個真正的落湯雞,仍未動。孩子們再用油水潑,包工頭那身筆挺的毛料中山服被毀了,仍未動。扁頭愣了,陳大旺也愣了。他們的眼睛一個睜得比一個大。包工頭被潑,帶著一身的酒水,“哇哇”地哭完后,向天“嗷嗷”地大吼,像一頭獅子。往常一聽見人的聲音,金獅必定也吼,遇到逃跑者,它會一口咬了拖回來??山裉旖皙{似乎忘了自己是一條一吼沖天的狗,一點聲兒也未出,竟然也破例地沒有追出一步。

“姓陳的,你完全不是人,是驢!你等著,我饒不了你!”吼完,包工頭又拉了拉衣服,把身上的菜片肉片一一摘了,又一次解開了風紀扣,再扣上,拍拍袖,拍拍手,走了。包工頭感覺自己不是和人在喝酒,而是和一群鬼在喝。這次,他是真正走了一趟閻王殿。

“金獅,給我咬,咬!” 陳大旺跺著腳,命令金獅。

可包工頭直端端地走了,金獅卻坐著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見陳大旺的命令一樣。這令陳大旺很掃興。今天,陳大旺本來想叫包工頭喝吐了,還要叫他和自己的金獅睡覺,還要等天亮了,叫村里人來看景致的??蓻]想到,結果是意外的。

包工頭走了,屋子里又冷清下來??粗ゎ^融進了黑暗,陳大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扁頭又問:“哥!你說再抓個誰吧?”在陳大旺看來,夾山村這山坳坳的人,他能像抓雞抓鴨一樣隨便抓。有了錢,陳大旺除了不能殺了他們,其余一切他似乎可以為所欲為。每天晚上陪陳大旺喝酒的人,都是陳大旺派扁頭一一抓回來的。不是扁頭想抓誰就去抓誰的,而是看陳大旺今天想叫誰出洋相。陳大旺想定了這個出洋相的人,能夠叫他們笑個夠,陳大旺一句話,這人就會被抓來。被抓的人就意味著能吃上陳大旺當天買回來的好東西和好肉,是光榮無比的。而不被抓的人,則不敢前去。去了,陳大旺的金獅會咬的。小山坳的人,都以見過陳大旺的酒場、喝上吃上陳大旺的酒肉為傲。今天,包工頭的這個結果,卻叫陳大旺一時有犯了罪反被抓反被捆的感覺。

“抓……”陳大旺如在夢中,沉思了半天,像是在掙脫著一道捆綁自己的繩索,居然沒有發出命令。

看到桌上擺了肉和菜,扁頭又趴地上“嘭嘭嘭”磕起了頭:“老哥??!我親親的哥哥,你對我比我的娘老子對我還親??!你別生氣,包工頭就是一頭犟驢,走就走了!”說起歲數來,扁頭要比陳大旺大好幾歲呢,可在富人陳大旺家里,在酒肉面前,往往扁頭是一口一個“老哥”地叫著陳大旺。陳大旺呢,也不校正。

陳大旺仍是不發一點聲音,扁頭嘴里塞滿了肉,嗚嗚著說話,磕頭。

孩子們繼續敬酒。四個孩子也被強行灌了幾杯,一個已經睡過去,其他三個盡管有了醉意,還在堅持著。金獅毫無倦意,跪在那里,金黃的毛在油燈下閃著亮光。這條狗比起孩子們來吃得是太好了。那盤肉主人已經把好幾十塊給它了。孩子們除了喝酒,父親沒有給他們一丁點兒肉。想起哭叫而去的包工頭,陳大旺的最后一大塊骨頭是砸向金獅的。金獅又來一個美麗的飛躍,接了有滋有味地啃起來。陳大旺在這一瞬間猛地發現,這條狗并不是他所希望的狗了。以往它能和自己一樣,對任何一個人都能施威??山裉觳煌?,它奇怪地對曾經從未謀過面的包工頭毫無選擇地搖尾,還將他迎進來,最后放走了。金獅眼角豎起的紅毛,人人都說那是二撮賊毛,有這樣賊毛的狗眼是極岔的惡狗。眼岔的狗是不會認人的??山皙{今天眼卻不岔。包工頭要走,陳大旺不讓走,命令金獅咬包工頭,金獅卻動都沒有動一下,這實在是太叫陳大旺失望了。想到這里,陳大旺突發奇想,要再塑金獅。陳大旺立即出去,不一會兒來到金獅身邊,摸了摸它。待金獅坐好時,陳大旺拋起一塊肉,右手早準備好一截50公分長的木棍,待金獅張口躍起的一瞬,陳大旺眼疾手快,一下就把棍子捅進了金獅的喉嚨,直達咽部。金獅張開的口閉不住,棒也吐不出,咽不下,眼睛都快要迸出來了。趁著這個機會,陳大旺用鐵絲勒住狗嘴,松動木棍,開始給金獅灌酒,酒水便順暢地流到狗的胃里去。一會兒,人人懼怕的金獅就這樣輕易地被陳大旺灌了好幾大杯酒。趁著灌了酒,陳大旺要割開金獅的包皮,還要擠出兩個大大的睪丸來,炒著吃,把它騸了。他聽說,這樣騸的狗是真不認人,兇猛至極的。

陳大旺不用酒消毒,也不用手術刀,用切面刀來。陳大旺把那兩個疙瘩東西擠成兩個球兒,剛剛用刀拉開睪丸皮,雙手用勁要擠睪丸出來時,誰知彪悍的金獅忍不住疼,一個虎躍,竟掙脫了按著他的幾個老漢,一口叼住了陳大旺的褲管,一拉就把陳大旺拉了個仰面八叉。這一摔陳大旺哪里能跑得掉,金獅又上前一口,便褲腿帶肉撕下來半拉。陳大旺跌倒了,敏捷無比的金獅一個虎撲,照準面門就是幾口??蓱z陳大旺人毒,哪能比得過醉狗毒,他整個面門被撕得血肉模糊。陳大旺大叫救命,他的喊聲可以用震天動地來形容。他滾得很快,像一個孩子打的陀螺,可金獅趕得猛,咬得狠。暴怒的金獅似乎不顧一切,非得要了陳大旺的命似的。女人和孩子們也急了,全爬在陳大旺身上,這才擋住了暴怒的金獅??蛇@時陳大旺已經一動也不動了??粗饽:年惔笸?,女人腿腳不聽使喚,喊酒友們來幫忙,可她喊遍了整個山坳坳,卻一個人也沒有喊來。

這夜,陳大旺被送進了縣醫院,因流血過多,在醫院躺了三個月才出院。出院后的陳大旺整個臉猶如春天剛化的土地,一塊兒青,一塊兒殘雪片片,一棱,一槽,丘壑分明,一個鼻孔明顯地少了一塊,兩個洞兒不再并駕齊驅,丟掉了半條眉毛,眼睛縫過后一個圓一個扁,可怕而又滑稽,腿也傷了筋,竟然瘸了。給人的感覺,他真成一個閻王殿的鬼了。

作者簡介:

李興泉,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小學教師,曾在《讀者》《青年作家》《鴨綠江》《延河》《飛天》《天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報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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