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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觀察和解釋

2024-04-22 15:21云墅
三角洲 2024年4期
關鍵詞:路易莎吉列私語

云墅

《如此蒼白的心》是西班牙著名作家兼翻譯家哈維爾·馬里亞斯的第七部小說。小說發表于1992年,先后榮膺都柏林國際文學獎、西班牙文學批評獎,已經被翻譯成接近40種文字,有不止22種版本,全球銷量超過250萬冊。馬里亞斯說:我喜歡那種不僅僅是聰明靈巧的書。我更喜歡那種能留下回聲、留下一種氣氛的東西。有某種啟發、或事物的閃光,傳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本小說踐行了他這一觀點:書中有大量關于事物的哲思闡釋,如果說它是一部哲學敘事也一點不為過?!稊⑹聦W》中有一句話說:結構就是在一個敘事的文本中,從開始到最后一句,形成了一個具有美學特征的外在形式。故事結構本身就能產生藝術審美的體驗。本文著重分析其敘事策略暨敘事結構的分析。

以鏡成像

“我雖然無意探究事實,卻還是知道了。兩個女孩中的一人——其實她已經不再是所謂的女孩了——蜜月旅行回家之后沒多久,便走進浴室,面對鏡子,敞開襯衫,脫下胸罩,拿她父親的手槍指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她父親當時正跟幾個家人和三個客人一起待在客廳里。女孩離開餐桌大概五分鐘后,槍聲響了……”

長篇小說《如此蒼白的心》以一段精確洗練的“我”的講述拉開了故事的序幕,仿佛一個高屋架射的狙擊手,在沒有任何人知情的情況下就不容分說解決了事件的當事人。連講述人“我”也不知情。

“我”是誰?死去的女孩兒是“我”的姨媽,如果她還能活到現在的話。姨媽的丈夫是“我”現在的父親,也就是說姨媽自戕之后,她的丈夫娶了她的妹妹,“我”是她丈夫和她妹妹的兒子。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自殺,“我”也許根本就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的可能?!拔摇敝皇菬o意中知悉了這件事情。

作家余華這樣評價小說的開頭:“開篇的敘述就讓我吃了一驚?!笔堑?,它在令所有人(讀者和“我”)瞪大眼睛握緊嘴巴而作唏噓狀的同時,不僅吊足了讀者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也使“我”——一個在無意之間得知了父輩們某些語焉不詳的秘密的兒子,在此之后充滿了懷疑和矛盾的感覺:既想揭開這個事件的真相,又不是那么急切,因為父母總是“不和孩子談論自己,避而不談自己的過去”,或者“當問及自己已經遺忘的青春往事時便跟孩子撒謊”,“三緘其口”,“我”即使想知道真相,那又怎么樣呢?

但是懸疑已經高懸,秘密已成隱秘,無論是“我”還是讀者,那一顆被懸吊起來的心總要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安頓和解答。

“我”在作為孩子時也許并不著急尋找答案,然而隨著“我”也進入婚姻狀況變更(結婚),“我”心里對于父輩那件陳年往事的懷疑不得不被重新提起,尤其是“蜜月”這個共同的事件和時機,更使我“像染上了某種不知何時才能痊愈的疾病,開始生出各種不祥的預感?!敝苯尤ピ儐柛赣H的這條途徑已經被抽離(在剛剛成年時,我的試圖提問就被父親粗暴地轉移了話題),但作為“我”的視角從小說一開始就被設定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固定視角在某種局限性的同時,也打開了另一個“我”可以看見、聽見、想見甚至親身歷見的廣闊空間呢?

既然“我”無法直接提問和質問(如果可以,那么小說就必然流于平庸了),那么“我”總可以通過觀察(看、聽),回憶(想)和聯想(經歷)而得“見”真相,揭開秘密的面紗(整部小說的三分之二部分就是由“看見、聽見、想見、歷見所組成”)。雖然“我”所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以及經歷到的都可能只是一種鏡像,“我”內心的懷疑(想象)的鏡像,因為“我”是帶著釋疑的心態去觀察、去聯想、去解釋的,但即便如此,鏡像觀照式的經驗和判斷還是會為“我”尋找到最終的答案提供一個強大的基礎支撐。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處理方法。正如本書的作者,西班牙著名“國王”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自己說的一樣:我們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觀察(以鏡)和解釋(成像)。事實上,小說在“我”所觀察和解釋的鏡像搭建到一定高度和廣度的空間之后,從第八章開始,作者已經讓真正的真相初露端倪,只是時機尚待成熟,還需再加點燃料,直到第十四、十五章,當所有鏡像的疊加都已到達作者和讀者皆滿意的程度,真相就像一首交響樂的高潮部分,終于水到渠成洶涌而來,作者就是那氣宇軒昂的指揮,他用手勢指點、解釋和統領著一群笛簫管號各司其職又高度合作,直至將樂曲推向最后的巔峰,答案在此揭曉。當然,他并未就此戛然而止,因為答案并不是他最終的目的,他要表現和探討的是更深更廣的主題。

其實鏡像的概念并不陌生。它原本是一個哲學名詞,更多是應用于對心理的描繪和研究。鏡像也是一種設計指令,使用這個指令就可以將對象反向復制。鏡像即是一種對客體對象(外部事物或人物內心)的以鏡成像或者映射。當鏡像應用于文學的敘事手法時,則更多是指以相似情節或者人物形象的鏡像折射來進行小說的敘事構建、人物塑造以及情節推進。運用鏡像敘事的小說并不在少數。且它們的鏡像之間大多呈現出相關性、連貫性和完整性,鏡像觀照關系也不會設計得太多(會顯得冗亂)。

如果說《如此蒼白的心》也走這樣一條敘事之路,那么可以肯定地說,它將是一部平淡的小說,雖然它設計了一個驚艷的開篇。德國有著“文學教皇”之稱的文學批評家馬塞爾·來?!だ岽幕ㄒ試揽梁秃敛涣羟橹Q)認為“當下的歐洲文學中沒有一本小說能夠與之相比”,原因一定包括但不限于它卓越而獨特的敘事結構。那么它的鏡像式敘事獨特在什么地方?

它設置了多重鏡像

它們像夢境一樣恍惚而不真實(巧合得無法相信這是真實但它就真實在發生),像偷聽一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像回憶一樣斷斷續續、縫縫補補,像心思一樣復雜而不可言狀?!拔摇钡臄⑹鲆暯菫榇颂峁┝吮憷?。這多重鏡像正是出自“我”的眼睛所見、耳朵所聽、大腦所想和親身所歷,而“我”是一個懷揣疑問和不祥之感的心事重重的人,“我”的“看見、聽見、想見與歷見”,會帶有強烈的主觀意識,但同時也是無意識。這兩種意識的互相絞合決定了這些鏡像會在表面呈現出松散混亂、不明不朗的狀態。

它們之間還沒有任何相關性、連貫性和完整性,它們彼此獨立,就像一座房子里除了客廳、餐廳等公用的部分之外,是一個個單獨的房間,這個房間里擁有自己的人物、人物關系、生活物品和生活細節,它們彼此之間互不相識也互不相干,而且這些房間里發生的事情有些有結局,有些卻完全消散而不知蹤跡。它們只是被“我”并聯又串聯在一起?!拔摇笔歉┮曇磺械纳系?,所有一切都被我盡收心底。

但它們之間又無一不存在著共通性和相似性。這是被強制存在的,是“我”的心理的強制。對于“我”來說,這是合理的,而對于讀者來說,這雖然是一件令人很費猜疑的事情,但于連·沃爾夫萊告訴我們:“閱讀始終是要到來的,好的讀者有責任和獨特性、不確定性還有他性相遇?!迸迩暹@些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混亂鋪陳雖然很考驗耐心,但與此同時,讀者也會隱隱感覺到某種啟示的一步步逼近和昭然。這是一種奇妙的閱讀感受。仿佛在一個巷陌縱橫交錯的八卦陣一樣的空間里,突然打通了其中一個通道而豁然洞天。

歸結起來,“我”利用我的感官觀察和建立了四組對應鏡像,直指父親的秘密與婚姻抑或親密關系的真相。

“我”看見和聽見了吉列爾莫與米利亞姆,一對我完全不認識的男女,我只是看“見”和聽“見”了他們,我將他們的行徑與我心中急需要解答的懷疑對應起來。就在我蜜月旅行到最后一站,古巴的哈瓦那時,我因父親那件對于我來說懸而未決的秘密而始終縈繞心頭的不祥之感,因為我的新婚妻子路易莎突然身體不適而又一次具體地“洶洶來襲”。我把她安頓在床上,為了不打擾她好好休息,我來到陽臺上心不在焉地張望。我被米利亞姆誤認為是她的男友。米利亞姆很憤怒,她站在陽臺下面朝我大喊大叫,“你是我的!我要殺了你!你這雜種!我已經不相信你了!跟我一起下地獄吧!”同時舉起手臂“揮著空拳,五指晃動,像是要抓住我,一副張牙舞爪的氣勢?!泵桌麃喣返倪@番叫囂其實是對吉列爾莫的,但卻被我看“見”了。

然后我有一個職業習慣(我是一個同聲傳譯),“我有想要理解一切的癖好,要我克制自己做到不聞不問,只能是在某些精神懈怠或是努力克制之際。當我碰到著實無法辨聽的窸窣聲響和竊竊私語,或是我全然無法破譯的語言的時候,我會很開心,我終于可以歇一歇了”。但是路易莎病了,她在床上休息,雖然我們之間還有些斷續零碎的對話,可是要使她安靜并不難,她只需要再度入睡,降低存在感,我就能通過裝有鏡子的那面墻或敞開的陽臺,或者這兩個聲道產生的立體聲來傾聽那隔壁的絮絮私語。我做到了。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米利亞姆是吉列爾莫在古巴的情人,吉列爾莫的妻子在西班牙,吉列爾莫背叛了他的婚姻,但他讓他的情人等待,因為他的病妻就要死了。米利亞姆已經等到了耐心的極限,他的病妻還沒死,所以她說:我要殺了你!但這不是真的。她不能殺了他,她還指望他“擺脫貧窮與無依無靠的狀態”,“為了離開古巴,改善生活,為了結婚,確切說是嫁給他,為了不再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必須去占據另一個人的位置?!澳悄阋趺礃??難道要我用枕頭把她悶死嗎?”“你干脆殺了她,你必須帶我離開這里。我們中間總有一個要死,不是她,就是我?!薄澳銊e犯傻了,要有耐心,說不定她這會兒已經死了?!薄拔也皇菦]有耐心,我一直在等。我已經不相信你了。你老婆要死不死的都快一年了,趕緊死掉,要不你別再來煩我?!薄拔沂悄愕南M?,人都得靠希望往下過日子。沒有人能替代我的位置?!薄凹袪柲?,你這雜種!”

當讀者讀到“我”的看“見”和聽“見”時,會有一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怎么會那么巧?這對男女就住在他們的隔壁?同時還把他錯認也不確認就說了那樣一番暴戾的話語,做了那樣一番兇神惡煞般的動作?然后還能通過隔墻有耳偷聽他們的絮絮私語而得知這是一對婚外戀的情人,正在就妻子與情人這樣棘手的問題忽而爭吵又忽而溫情?(爭吵暫停的寂靜的空隙,我腦補出各種他們親熱撫摸或柔情相擁的畫面和細節,“這是一對倚賴于阻礙而存在的情侶,阻礙消除時他們便會散伙”,“他們親熱了,親熱有時是化解人間積怨的唯一方式”米利亞姆“未穿鞋的雙腳非常干凈”“因為那個可以看到或撫摸它們的人,那個她等待已久的人隨時都會到來”“她將裙子脫在椅子上,她再也不用在意那些撫不平的褶皺了”。)事實上讀者的疑問是準確而合理的,作者正是以這樣半真半幻的“我”的看“見”和聽“見”隱隱給出了答案的第一組對應提示,且其中借以表達“我”之想象和敘述的語言符碼在后來的對應鏡像以及被揭示的真相中都多次大段大段地被重復使用(重復帶來強調,強調帶來重視,重視帶來回響,回響帶來明朗)。

有了這樣一次“巧合”的相遇,第二重鏡像就自然而然出現了。無論米利亞姆對吉列爾莫如何憤怒且從舌頭中伸出一把冷劍(你干脆殺了她),也無論之后米利亞姆只好沉默下來,與吉列爾莫無言的和解(男人掌握著主動權),目前的問題都使人倦怠。米利亞姆“決定休憩片刻,不再緊追不放”,或者“暫時放下執念”“逃避現實”,她一邊心不在焉地撫摸他,一邊輕輕哼起了小曲:“娘啊娘,嘢嘢嘢!蛇在吞噬我,嘢嘢嘢!”這是“倦怠的表白和睡夢的前奏”,這是小時候外祖母經常哼給我聽的歌謠,這個歌謠的后面有一個恐怖的故事:

故事講的是一個美麗無比、家貧如洗的姑娘被一個瀟灑富有且前途無量的外國男子求婚。這位男子定居在哈瓦那,生活無比奢華,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姑娘的母親是個寡婦,與她的獨生女相依為命,一心指望女兒嫁個好人家,便毫不猶豫答應了這婚事。但是婚禮當晚,這個母親大概一半是出于疑心,一半是出于私欲而守在洞房門口,聽到她的女兒在漫漫長夜里一遍又一遍地用歌聲求援:“娘啊娘,嘢嘢嘢,蛇在吞噬我,嘢嘢嘢!”貪婪的母親產生的警覺之心被女婿反反復復的古怪回答消解了,他通過房門一遍又一遍地給她唱道:“謊言,我的岳母,嘢嘢嘢,我們正在玩耍呢,嘢嘢嘢,依照我們家鄉的風俗,嘢嘢嘢?!钡诙煸绯?,母親同時也是岳母的她準備進入洞房送早餐,期待看到新人幸福的笑臉,卻只看到一條巨蛇盤踞在已經散架、滿是血污的床上,而她那倒霉的剛做了新娘的寶貝女兒卻不知去向。

“我”記得我在聽完這個故事之后都會笑(可見它并不像我此時說得那么令人毛骨悚然),是“成年的我此刻又給它添加了某些更為恐怖的細節”。作者為何要在斷斷續續的記憶上縫縫補補?因為這首歌謠實際已經成為“我”內心的懷疑,也即是關于我的父親的那件懸而未決的陳年往事的鏡像:我的父親殺死了他的新娘!

事情至此,對于讀者來說,懸疑和秘密似乎正在昭然若揭,但“我”的父親殺死了哪個新娘?小說第一章石破天驚的那個案子里新娘明明是自殺的!而且在第一章的最后,“我”已經交代過了:我的父親第二次成了鰥夫。他還有第一個妻子,他殺了第一任妻子!我的姨媽,如果她還能活到現在的話,我應該叫她姨媽,她成為了第二個新娘,本該是幸福生活的開始,可是為什么她卻在蜜月旅行結束之后就自己了結了自己?難道我父親的第一任妻子,是她像憤怒的米利亞姆一樣唆使父親去殺掉的嗎?

在此有一點,我們需要明確的是《如此蒼白的心》并非是一部偵探小說,懸疑與死亡只是它的表現道具,它所要表達的東西包括但絕不限于一個真相的揭秘。它對于婚姻關系、親密關系乃至人與人關系中人性的、被看見和不被看見的種種真實作了深遠而寬廣的探討。北京西班牙文化中心塞萬提斯學院在對這部小說進行閱讀推介時寫道:“這是一部催眠小說,關于秘密及其可能的便利;關于婚姻、謀殺和教唆;關于懷疑、說話和保持沉默以及勸說;關于那些逐漸變得蒼白的心,最終成為它們從未想過的樣子?!标P于所有這些其實在之前兩重鏡像的描述中,并不著急只想知道答案的、細心和耐心的讀者都已能感覺到作者的用心,并對他那提煉和建構語言的能力、把握和處理細節的技巧,還有前后呼應與不斷重復的不露痕跡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行文至此,無論是幫助讀者進一步拿到打開秘密的鑰匙,還是讓讀者獲得更鞏固的關于深層次主題的領悟和思考,小說的啟示都還遠遠不夠,或者說一切都還處在云遮霧罩之中。作者必須祭出更隆重的謀殺,拿出更逼近真相的鏡像參照,以使表面的事件和內在需要揭示的主題逐漸圓滿和清晰。

作者讓“我”講述了與新婚妻子路易莎的認識過程,并由此追根究底地搬出了經典,莎翁的《麥克白》,第三重鏡像出現了,它不僅使事件漸趨完整,它也將成為整部小說的點題之筆。

小說的題目即取自莎翁戲劇《麥克白》,而“如此蒼白的心”作為小說中最令人遐想的比喻修辭卻具有了比《麥克白》中更復雜甚至顛覆的含義?!尔溈税住分宣溈税追蛉诵跣跛秸Z(小說中所有絮絮私語都是指代親密之人之間的絮絮私語,它具有多種功能:教唆、說服、分享、強迫等等),慫恿麥克白殺死了他們的王上鄧肯。麥克白done the deed之后陷入了so brainsickly of things,麥克白夫人安撫他說:“My hands are of your colour; but I shame to wear a heart so white.”翻譯家朱生豪對此句的翻譯是:“我的兩手也跟你的同樣顏色,可是我的心卻不像你這樣慘白?!币馑己苊鞔_: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不要再讓自己的心陷于慘白和怯懦之中。麥克白夫人在戲劇中其實是充當了殘忍和邪惡的角色,甚至有分析者認為她是除三個女巫之外的第四個女巫,然而麥克白夫人最終死于神經錯亂,她神經錯亂的根源實際恰是她自己的罪感,雖然她沒有親手參與殺害鄧肯的行動,但她是一個教唆者、慫恿者,后來又是個知情者,她所犯的罪愆讓她無法再存活于世。麥克白夫人的形象是鮮明的,無非一個心性兇惡的人也有她本性軟弱的一面,如此蒼白的心也寓意為終究的膽怯或者怯懦(她最終為此而死)。但到了《如此蒼白的心》,作者卻對整個事件尤其是麥克白夫人和“如此蒼白的心”進行了重新處理,一半是譴責,更多是同情:

我們的背后有教唆者,有我們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竊竊私語。語言是言說者的武器,也是言說者的工具。如同暴風雨后從屋檐滴落的雨水,總是落在同一處,浸濕疏松那里的土壤,直至滲透而入,形成一個洞或一條溝渠。耳語如同親吻,最能動搖心存抵觸不愿為被親吻之人。有時不是眼睛,不是手指,也不是嘴唇,而是說話的舌頭攻克了這種抵觸。它探索對方,使他放松戒備,絮絮私語,如同親吻,幾乎逼人就范……教唆無非三言兩語……無人知曉自己是否愿意看到它們被實施,它們都并非出于自愿,但自從被實施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依附于話語,而是將話語抹去,行為與前情、后果不再相關,成了孤立的、唯一的、不可挽回的存在。

這段交錯進行的描述其實是作者對于麥克白夫人只是無意之間“絮絮私語,逼人就范”的教唆的假設和洗白。

傾聽是最危險的,傾聽即獲悉,即知情,即深度了解。人耳不像眼睛有眼瞼,無法本能的拒絕話語,無法回避遲早會被告知的事物,無意傾聽卻總是為時已晚……麥克白夫人真正成為同謀的,不是她的唆使,也不是她事先為謀殺做的布局,不是此后的配合,而是她對謀殺行徑的了解,對謀殺已經實施的知悉。她讓自己成為他的同謀,被他同化,試圖借此讓他也被她同化,從而擁有她那樣蒼白的心。在那一刻,與其說她是在分擔丈夫的罪責,不如說她是在力圖讓麥克白也分擔自己那無可救藥的清白。

清白!此處的white已被作者賦予了另一層含義:清白!保羅·德·曼說:“有理由認為閱讀是一個否定過程?!钡茱@然這清白不是麥克白夫人的。

以《麥克白》為鏡像其實是對莎翁經典進行了大膽擴展,這個擴展不僅是對第一重鏡像中教唆和謀殺(意識謀殺和行為謀殺)的增強說明,同時也很大程度上完成了作者意欲表達的關于親密關系中自我和邊界、教唆和強迫、敘述和沉默、秘密與分享的主題使命。在此情形之下,秘密的揭曉似乎就應該加快腳步了。

我與新婚妻子路易莎便可被視為隱秘的第四重鏡像。我的不適:“不可避免地有一種日子過到頭的不適感”“無法再惦記路易莎,無法憧憬未來”,甚至蜜月之后一直要以出差來逃避新婚生活(維護結婚之前的單身自我),但每次出差回來看到路易莎和家居布置的新變化,心中又會生出不快(疏離感),我有時還會疑神疑鬼地懷疑路易莎會背叛我(小古斯塔爾多易在我們屋下的那個街角朝我們的窗口探望,他在等待什么,路易莎的信號嗎),而我自己,我擁有我的秘密,我的暗戀妮耶貝絲(就在蜜月前夕,我還故意去她店里買過筆芯)和我的初戀貝爾塔(我出差就住她家里,盡管我們早就沒有男女之親,可我能目睹她的裸體,甚至更私密的地方),我在偷聽米利亞姆和吉列爾莫時發現路易莎也在聽,但我不想與她分享我心中隱秘的想法,我不認為夫妻之間要躺在一個枕頭上絮絮私語,無話不說,事實上,締結婚姻的男女是因為看到了結婚的好處才走進婚姻,“我們無法知道我們當下的處境是個人喜好的選擇還是情勢所迫;我們無法知道,時至今日我們看上去似乎出于個人喜好所做的事是否出自真心”;我在不適感之后還產生了一種不合時宜的不祥之感:路易莎成了病妻(吉列爾莫的西班牙病妻),多長一段婚齡會讓男人產生太太去死的念頭……我的這些昏聵混沌的意識如流水一般貫穿始終,無縫不入,細節描述更是精細到無以復加,但精細不等于確定,我根本不敢確定,所以我總是要借助于括號(括號是小說的重要特色,正如本文也沿用了它的特色),有時我還會前一句肯定,后一句就否定,模棱兩可與似是而非成為我搖擺不定的心思的寫照,而這些其實也即是我的父親、一個同樣身為婚姻中人的尷尬和茫然的狀態,它們互為鏡像,誰知道若干年后,我會不會成為另一個我的父親?第六章,我婚禮的現場,我與父親,兩個男人進行了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但對話不歡而散,也許互為鏡像的兩個在對方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像,并因此惱怒和厭惡,惱怒和厭惡的既有對方也有自己。

所有鏡像都已成熟,秘密和真相的揭示只需要一個最終的解釋。

最終的解釋

正如前文所述,小說到第十四、十五章時,所有鏡像的疊加都已到達作者和讀者皆滿意的程度,真相就像一首交響樂的高潮部分,終于可以水到渠成。渠成的方式就是讓當事人——我的父親最后隆重出場,作最終陳詞,而“我”則比對著鏡像,一一落實對應:

“如果說我曾經愛過她的話,和她結婚時,我已經不愛她了。結婚是為了負責任,盡義務,是因為一時的軟弱……當我們已不愛某個人,可對方卻不顧一切地愛著我們,緊追不放時,我們總希望早些了斷。然而我越是冷淡,她卻越是黏著我,糾纏我,沖我示威。后來我認識了特蕾莎,我變得更加冷淡,我對妻子的同情慢慢消失,怨恨卻與日俱增,我幾乎怒不可遏。

要是按古巴方式,我可以和她離婚,但特蕾莎不會接受。我們最后一個下午見面時,就像是在訣別!‘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她哪天死掉她對我說,‘但那是不能指望的。她說這句話時,嘴巴湊在我的耳邊。她說完吻了我一下。一個匆忙的吻,她已經放棄。我卻把她理解成了其他意思?!?/p>

我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我的姨媽在我父親耳畔的“絮絮私語”,也許是無意,然而“絮絮私語,如同親吻,逼人就范”。話語有一種強迫的功能,這種功能不在于話語本身,而在于話語被聽者延伸出來的部分,就像吃進去的食物,通過咽喉,再通過胃部的蠕動,它會被分解成兩個部分,一是被吸收,二是被排泄,胃腸器能的偶爾紊亂或因人而異的消化功能,都會使食物以不同的方式進行轉化。我姑媽是放棄,我父親卻將它理解為殺死第一任妻子的指令,將其實施。

他done the deed。然后當他們終于如愿以償而蜜月新婚時,他熱烈得想要毫無保留地吐露一切:

“當一個人愛得很深,又感覺被愛得很深時,常常會昏了頭,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某些時候,某些夜晚,他會極度興奮,像頭野獸,對愛人胡言亂語,但很快又拋之腦后,像是一場游戲?,F在我很冷靜,那時卻是熱烈得很,你知道的,當一個人熱切地說了什么之后,他會越來越沖動;而當無話可說但又必須對她說些什么的時候,我說了那句‘我太愛你了,愛到可以為你去殺人,就這一句就把她牽扯了進來,便只好把剩下的都說完,只為了彌補那一句話,真荒謬??!述說是我贈予你的禮物,一件所能給予的最貴重的禮物,代表著至高的忠誠,也是對愛和付出的最好證明。你將因此更加愛我,盡管知情會玷污你(如此清白)的心。(你最終因不能承受自己的過錯而選擇了自殺)?!?/p>

婚姻是一個敘述機制,婚姻也是一個分享機制,婚姻更是一個需要經營新鮮話語的機制,我們之所以做這一切,是因為我們是命運共同體,我們要保持步調一致,傾吐秘密無所隱瞞,我們還不能總是重復那些說過的話,我們要挖空心思說得更多,哪怕是虛構的、夸張的、無中生有的、絕不能說的(我殺了人)。傾訴者和傾聽者都那么貪婪,就像磕了藥喝了酒一樣在一個枕頭上,頭靠頭,舌頭緊貼耳際,絮絮私語、綿綿不斷,如同屋檐滴落的雨水,總是落在同一處,浸濕疏松那里的土壤,直至滲透而入,形成一個洞或一條溝渠。

“我”是如何將父親發表的陳詞與鏡像一一對應的?正是小說自始至終運用的方式:括號!“我”聽:我坐在臥室的床尾偷聽父親的講述(答案和真相),“我”聽見:我在括號里把前面幾重鏡像中“我”之不安與不適的語言符碼大段大段地重復使用(想象和推測)。

至此為止,從懸疑到解疑,從秘密到揭秘(父親),從不適到安適,從耿耿于心到釋然于心(我),小說以極其獨特的敘事建構和精細寬廣的主題滲入完成了超越時空的偉大書寫(小說發表于1992年,但至今依然十分契合)。當然,除此之外,《如此蒼白的心》還可以列舉很多它獨到的技巧,無論是語言的組織提煉,還是括號忽而精準忽而含糊的使用,都是它不可模仿的獨特個性。

最后還是借用余華和德國批評家馬塞爾·來?!だ岽幕脑拋砀爬ㄟ@部精品著作及其作者:“在一些最關鍵的地方,在一些細節的地方,你看到作者的處理,就能知道這位作家是多么的優秀。哈維爾·馬利亞斯,他把我們帶向了藝術和文學更加深遠和寬廣的地方?!度绱松n白的心》是絕對的藝術之作。如果要我說出一個能夠與之相提并論的作家,只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任何一本我們時代的書對我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p>

作者簡介:

云墅,女,2019年開始創作,在各級報刊發表散文、隨筆、文學評論50余篇。南通市作協會員,江蘇省評論家協會、南通市評論家協會會員,南通江海文化研究會會員,南通市歷史研究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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