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澤民
五一長假,自然要安排一天回鄉下去,看望父母。
我選擇了五一勞動節這天,我準備放下筆,拿起鋤頭。
一大早,我便來到菜市場,割了幾斤豬肉,買了一條青魚和一些果蔬,裝進袋子塞進車箱。
我知道鄉下老家的冰箱里已塞得滿滿的,父母也一再強調回去不要買東西,但我仍然要把這些規定動作完成。好像是提前植入我大腦的開機程序,不走完這些程序,就打不開桌面。
這個桌面似乎多少有點像我經常打掃的臉面。
而為了讓我的臉面做足、光鮮,更為了讓母親發自內心地高興,我必須再給她領養一些孩子回去:莊稼苗。
于是,我轉到一家賣秧苗的莊稼漢那里,一次性地要了一百株:辣椒苗二十棵、黃瓜苗十六棵、冬瓜苗十棵、絲瓜苗十棵、西紅柿苗二十棵、麒麟瓜苗五棵……
在買西紅柿苗的時候,我特意問了一句:“老鄉,這結出的果是大顆粒的,還是小顆粒的?”
雖然我不能精準地辨別出西紅柿的種類:什么T粉86、T粉15,什么中雜11號、中雜9號,但我清楚地記得,去年我在這附近的一個攤位買了十多株回去,后來全結出了圓溜溜的小西紅柿。
“保證是大個的”,莊稼漢一定摸準了我的心思,一臉堅毅地回答。
他知道我是要為母親種出一季的盤中餐,而不是為妻子結出一籃圣女果。
上午九點整,我們就把車停在老家門口。
母親早已坐在門邊。她見一團白色的光影哧溜一下停在自己身旁,估計是我們回來了。
母親今年八十七了,身體還算健朗,記憶也相當好,但耳朵明顯背了很多,每次跟她說話都要把嘴巴對著她的耳朵使勁吹,像小時候拿著一根吹火棒吹響一膛爐火。她的眼睛已深深陷進眼眶里,時不時地泛出些潮氣。視力也遠不如前,如今只能遠遠近近地捕捉一些似有若無的光影。
估計著是我們到了,只見她慌忙去拿靠在門上的手杖,由于急切和激動,竟將手杖給碰倒了。她在空中費力地撈了兩下,沒撈著,知道是掉地上了,便把身子從椅子里移出來,向地上摸去。
還沒等我們從車座上把自己放下來,母親已摸到了手杖,撐起了身子,一步一拐地把自己扶到了我們跟前。
“是你們嗎?五斤、園金?!蹦赣H從干癟的嘴里嚕出我們的乳名。
五斤是我的小名,因我出生時四斤八兩,四舍五入了。
我和弟弟見母親已經湊上來,趕緊下車,一左一右把母親的手臂挽住,然后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吹出我們的名字。
等母親的耳朵把我們的名字吃進了耳鼓,她才算徹底放心了。這時,她的左手仍然緊緊握著手杖,右手騰出來,一會兒摸摸我,一會兒摸摸弟弟,噓寒問暖,問長問短:問我們工作忙嗎,問我們這次怎么這么久沒回家,問我們最近生活得怎樣,問媳婦和孫女都跟來了沒有……
我倒是沒怎么聽進去這些“問”,只“好,好”“嗯,嗯”地應付了幾聲。我被她的左手和那根手杖深深地吸引了過去。
這是怎樣的一只手啊,它跟手杖一般細了。手上青筋交錯,皮膚早已失去光澤,只剩下一些暗黃的褶和褐色的斑蟄伏在手背上。它從一件寬大外衣空空的袖管里伸出來,抓住那根比她手腕細不了多少、顏色幾乎一模一樣的手杖,像鉗工用一把鉗子捏住一段鋼管。
這是母親的手嗎?這是母親當年割豬草、栽稻秧、收稻谷的手嗎?這是母親昔日在溪邊搓衣捶被的手嗎?是她一邊淘米,一邊把乳頭塞進我們嗷嗷待哺的嘴里的那雙干凈又溫暖的手嗎?
還沒等我從淚眼里緩過神來,母親已一一摸過我們,被弟弟按回座位,坐下來心滿意足地準備享受子女回家的樂趣。
我只得收拾心情,任父親把我們的包裹一只只搶了去。一邊搶,父親一邊學母親的樣子嘟噥:“叫你們回來不要買東西,一回家就大包小包的,我們倆老的又吃不動什么,太浪費了?!?/p>
我和弟弟趕緊跟父親遞去眼神,示意他不要太大聲,免得被母親聽見后,又傷心難過怪罪一番。
但當女兒把一袋水果提進大門時,還是被母親盯見了。母親一把用手杖攔住女兒,要翻看袋子里的東西。見狀,我迅速地起身上前卡位,把母親與女兒隔開。
我一邊隔,一邊把另一個袋子遞到母親眼前。
“又花錢買了什么回來?”,母親剛剛還滿臉笑容,突然地,笑容里像注入了水,陰了下來。
“沒什么,就是你喜歡的一些莊稼苗?!蔽乙贿呎f一邊打開袋子翻給母親看。
母親一聽是莊稼苗,臉上立馬又掬起笑容,但嘴里仍然念叨:“莊稼苗哪不要錢買啊,多少錢一株?”
“不要錢的,是一個朋友種的,他聽說您老喜歡種莊稼,知道我五一回來,特拔了一些秧子托我帶來?!?/p>
“那還不是要欠人家的人情?!蹦赣H一生都善良、熱情、好客,她是要把別人哪怕一個小小的恩情也要牢記在心,并摁進肚里念念不忘的。
“但是以后還是不要再帶了,我身子老了,也翻不動土了,你父親又不管!”母親一邊嘴里怪罪著,一邊眼睛斜都不斜父親,嘟嘟嘟地叩著手杖往后屋走。
其實這多少有些冤枉了父親,不準父親種地,是我們哥嫂兄妹們下了命令的。但因為母親太愛莊稼,允許母親在房前屋后種一點,權當她是活動筋骨,寂寞時又能到園子里說說話,算是一種寄托,所以我們兄弟一直由著她,并囑咐父親不要幫,但要看著母親的安全。
沒想到母親竟對父親生起恨來,見我們一次,就嘮叨一次父親的懶。
父親倒是習慣了母親的嘮叨,也不回嘴,只對我們笑。不一會兒,母親便拖著一把鋤頭來到前屋,交到我手里。
“別累著?!蹦赣H輕輕交待了一句,好像說重了我便真的要累著。說完便把我引到最近的那塊地,由我去海闊天空,“胡作非為”。
母親知道我是種莊稼的能手,她放心著呢。
我先是一層層地把雜草全部清除,露出一大塊平整的土地。母親在一旁見了,圍著手杖轉了幾圈,像只系了繩的小牛犢一樣興奮不已。
她幾次想丟了手杖來地里要一起勞動,都被我制止了。
我說我手癢癢好久了,又是五一勞動節,就讓我痛痛快快勞動一次吧。
母親見拗不過我,只得半倚著手杖立著。我搬條凳子讓她坐下,她都不肯。生怕一坐下來,便表示沒帶好頭、做好表率,會影響我揮舞鋤頭的弧度和力度。
母親總是這樣,一生都在用言行影響著我。她雖然不認識一個字,但是我生命里最厚的一本書。
兩個小時的樣子,我挖出了一排排整齊的坑,把各種秧苗準時植進土里:按照經驗,西紅柿植在一個角,方便一起搭架;西瓜栽種在另一角,方便它們向一頭蔓延牽藤;冬瓜、絲瓜、黃瓜都各自占據邊角的有利地形,可以順著坡坎上的樹往上爬;辣椒全部植在了中央,被其他果蔬圍著,甚是溫馨。
母親聽見我如此排兵布陣,甚是歡欣。
等我把所有莊稼苗埋進土里,準備從井里提些水來滴灌時,母親正端著一碗溫水要我先喝。
在我接過碗的那一刻,我又再一次清楚地看見了她的手和那根手杖:“手上青筋交錯……”
一下子,我把母親的手緊緊攥在懷里。她的手杖被我打翻在地,一碗溫開水也潑了一地,瓷碗滾在了一邊。
“怎么啦?”母親一臉的詫異。
她一邊想用手來抹我的眼睛,一邊想要急急地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手杖。
母親從手背上滴落的一點余溫知道了我在掉淚,又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些慌張起來。
“是哪里生病了,還是累到了?”母親不停地追問。
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讓母親擔起心來,便迅速整理情緒,對母親說道:“不是的,是剛沒洗手,揉了眼睛,帶出淚來了?!?/p>
母親半信半疑,望了我一會兒,又急急地要去撿她的手杖。
此時,我才突然地發現母親已離不開手杖了,她是那么地需要它,像寶貝一樣珍惜著,帶在身邊,一刻也不能離。她是哪年用的手杖,是誰給她買的、多少錢,我竟然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只知道,當時的我一直沒敢松開手讓她彎腰去撿。我怕她一彎下腰去,就再也不記得我和我的承諾了。我記得小時候曾答應過母親的,等母親老了,我就陪她,做她的一根手杖。
我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肩膀,緊緊地抱著,抱著,第一次體會一根手杖的顫栗。
作者簡介:
夏澤民,江西省德安縣人社局干部,德安縣作協副主席,九江市作協會員、中華詩詞協會會員。作品先后在《九江日報》《潯陽晚報》《人民作家》《鴨綠江》《綠風》等刊物發表,已發表三百多篇詩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