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學跳舞

陳蔚文

姚姚和馬小夏是好朋友，從幼兒園到小學，她倆都同班，又住得近。寒暑假，她倆幾乎每天見面。多是姚姚去找馬小夏，因為馬小夏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她們可以聊天、翻圖畫書、分享糖果。

有時她們會到院里樹蔭下跳皮筋。馬小夏輕松地一級級跳上去，像蝴蝶般穿梭。輪到姚姚，跳得七扭八歪，那些挑、鉤、踩、繞……的動作對姚姚來說是門完全不得要領的技術，往往才跳一會兒就被皮筋絆到。

馬小夏有個妹妹，叫馬小春。不用說，她是春天出生的。

“要是你妹妹也在夏天出生，那叫什么呢？”姚姚問過馬小夏。

“哈哈，可能叫馬雪糕吧?！瘪R小夏笑嘻嘻地說。

馬小春從幼兒園起學跳舞，馬小夏說她媽媽本來也要她去學：“我才不想學呢，我只喜歡畫畫?！?/p>

馬小夏畫得真不賴！她有一個彩色大本子，里面全是她的畫，公主、騎士、城堡那類，公主的服裝都是馬小夏設計的，對這件事她簡直著了迷，她可以花費一個下午為一條蛋糕裙著色。姚姚不行，她愿意欣賞，卻沒耐心為畫一條裙子坐上半天。

馬小春上舞蹈課的地方在少年宮，坐兩站公交就到了。有次暑假，姚姚同馬小夏來這兒接馬小春。這是姚姚第一次來少年宮，舞蹈房在二樓，馬小夏拉著她在一樓先逛了一圈。合唱團、民樂團、話劇團，有教室傳來悅耳歌聲，走廊上有塊牌子寫著“金色搖籃”。

馬小春還沒下課，姚姚趴在教室外的玻璃窗往里看，馬小夏拽了下她：“走，進去看?！?/p>

舞蹈教室外有個換鞋的小間通向舞蹈室，虛掩的門的上半截是玻璃，音樂聲傳來。姚姚透過玻璃向里張望：她看見一排把桿，一些穿著白色舞蹈服的女孩；還有位盤著發髻的老師背對門站著，邊拍掌邊喊著“咚嗒咚咚嗒”的拍子。

音樂好聽極了，悠揚婉轉，女孩們的動作配合著音樂起伏，姚姚看呆了。她看見馬小春站在隊伍的最邊上，跳得也不錯。

“我看見你妹妹了，喏，那邊?！币σπ÷暩嬖V馬小夏。

“有啥看的，還沒畫畫有意思?！瘪R小夏不屑地說。

姚姚平時本來很重視馬小夏的意見，但這次她不認同。舞蹈多美啊，音樂多好聽啊，那個盤著發髻的女老師穿著緊身黑褲子、白上衣，背影像舞蹈一樣美！

“來，看我示范一遍，有的同學還是沒踩到拍子?！迸蠋熞慌氖?，輕快轉身，重放音樂。

她轉身后把姚姚嚇了一跳——這不是鄰居麗娃阿姨嗎？

麗娃一家是去年春天搬來的，住在姚姚家隔壁。殷伯伯有三個女兒，老大就是麗娃。據說身為體校乒乓球教練的殷伯伯不僅喜歡跳交誼舞，還特別喜歡看蘇聯小說，所以給女兒取了這個名字。麗娃的媽媽是兒科醫生，個頭矮，五官挺漂亮。她把這漂亮完整地遺傳給了麗娃。麗娃學藝術，在一家學校當音樂老師。姚姚突然想起，媽媽是說過一句，說麗娃在哪兒兼職教跳舞呢，原來就是少年宮啊。

有次吃飯，姚姚的媽媽對爸爸說：“哎，老殷家挺特別的?！?/p>

“怎么特別？”

“幾個孩子管媽叫羅醫生，管老殷叫殷教練，沒大沒??！”媽媽說。

“挺好的，父母和孩子就該像朋友?！?/p>

“那是外國，咱們可不興這個，孩子得有個孩子的樣兒！”姚姚媽媽說。

麗娃家時常傳來廣播劇的聲音，那些聲音動人極了！它們從麗娃家的窗戶飄進了姚姚家的窗戶。姚姚的小書桌就靠在窗下，她常常支著腦袋聽。

有時麗娃家傳來的“廣播劇”是麗娃一家人合作表演的，一人讀一段，聲情并茂，姚姚覺得好有意思，但也有鄰居議論“老殷家發神經”。姚姚爸爸很贊許，說老殷家很有文藝氣息。

姚姚趴在教室門邊上往里看，氣都不敢出。麗娃給學生們做著示范，她舒展手臂，輕快得像一只晨曦中的鹿，隨著音樂，身體優美起伏。剛才姚姚覺得那些女孩跳得挺好，可現在麗娃一跳，姚姚才知道什么是更好——就是比“好”要好得多。她聽不出拍子，也不懂節奏，可就是覺得麗娃跳得美。麗娃的每個動作都與音樂融為一體，音樂像水一樣托舉著麗娃，她像一只鳥兒，不，像一只天鵝，在湖面上劃出優美波瀾。

姚姚看呆了，她在電視里看過舞蹈表演，但從沒像今天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只有這么近，舞蹈的魔力才一下真切地釋放出來。是的，像春風催醒芽苞一般，舞蹈喚醒了她心里的某種東西。那是種和芽苞一般想要綻放的渴望，她激動得甚至有點鼻子發酸。

“上這個舞蹈課……貴嗎？”當音樂聲停下時，姚姚小聲問馬小夏。

“不知道，我媽交的錢。你不會也想學吧？跳舞還要練基本功，劈叉什么的疼死了！畫畫多好啊，有支畫筆，想畫什么都行?！瘪R小夏說。

畫畫是很好，但是和跳舞比起來，姚姚毫不猶豫地更愿意學跳舞。

暑假快結束時，姚姚又和馬小夏去了次少年宮接馬小春。馬小夏惦記著少年宮邊上的一家店，有好吃的辣椒餅、麻辣藕片、雪糕，店里還賣各種明星小卡片。而少年宮最吸引姚姚的是那間舞蹈教室。教室里傳出的音樂，舞動的身影，包括麗娃老師的示范。為了這些，她央求馬小夏早點去，這樣她能多看會兒跳舞。

等公交的時間超出了她們的預期，到舞蹈教室外時，已經快下課了。有幾個家長等在門邊，姚姚踮腳往里張望，看見麗娃老師靠著把桿，穿著一套黑色練功服，顯得身材格外修長。

“好，最后來一遍！”她笑著拍拍手。

音樂響起，是和上次不同的音樂，上次的歡快，這次的悠揚。鋼琴前奏水一般流淌，仿佛從遠方帶來了風吹的聲音和鳥鳴。這個火爐之城原本炎熱的天氣在音樂里清涼了不少，至少姚姚感覺不到熱——她的魂都被音樂和舞蹈牽走了。

麗娃在前面示范，邊喊著拍子，鏡子里映出她優美的舞姿。姚姚幾乎不敢直視麗娃老師，她怕麗娃認出她。但她還是忍不住盯著鏡中的麗娃：她時而腳步輕緩，像平湖里推涌的波浪；時而一個小跳轉身，像風卷起葉子，飄忽上揚……

姚姚看呆了。她真羨慕馬小春能跟在麗娃老師后面學跳舞。如果她也能跟在麗娃后面學跳舞該多好??！

也許進到麗娃老師班上要經過挑選吧？馬小夏說她媽媽說過，跳舞的人胳膊和腿都挺長，腿還要直。有的人天生腿不夠直，為了矯正把腿綁在床板上睡覺。所以學跳舞真是麻煩死了！

姚姚對照了下自己的身材，她不瘦，骨骼不精巧，胳膊和腿似乎也不算長。腿直不直呢？她不知道。但有一點，如果能讓她學跳舞，萬一她的腿不夠直，她情愿把腿綁在床板上進行矯正。

她看了眼教室里的女孩，多數挺苗條，不過也有一兩個偏胖的，看來進到麗娃老師班上并不需要對身材有很嚴格的要求，只要報名就行吧。

從少年宮回來，姚姚和媽媽提起想學跳舞的事，可媽媽根本沒當一回事?！皩W那個干嗎？把學習學好就行了！你看隔壁小穎，數學又考了一百分呢！”

小穎是個表情嚴肅的女孩，走路吃飯都像在思考，碰見人也從來沒有目光交集——好像她的目光會自動過濾所有人和物，只投向題目。她父親據說是上海一所名校畢業的，不大和鄰居說話，最大愛好就是教小穎做數學題。

媽媽雖然喜歡文藝，喜歡看電影、聽越劇，也會在睡前翻幾頁《紅樓夢》，但媽媽對姚姚學文藝一點都不贊成。她甚至流露出那么點意思——文藝是讀不出書的人從事的次等職業，而一等選擇當然是念書考大學。

媽媽一提“把學習學好”，姚姚就不知說什么了，她的學習顯然沒達到媽媽說的好的標準，尤其是數學。姚姚的班主任、教數學的李老師曾在第一堂課上說：“你們記住，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胖胖的李老師擲地有聲，她短發的樣子好威嚴，迅速掃視一圈，就像撒出一張疏而不漏的網，姚姚一下緊張起來。

大概從那天起，她特別怕自己學不好數學，可似乎越擔心，擔心的事就越會成為現實。一、二年級還好，進入三年級后，她的數學?？嫉寐浠魉?，尤其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這些重要的考試，她的成績簡直像是在考驗李老師的忍耐力。

李老師威嚴的目光不止一次落在姚姚身上——點名讓她發言時，數學考卷發下來時，甚至做早操時，排練節目時……在姚姚的感覺中，李老師的目光總包含著責備與失望。

姚姚害怕李老師的目光，每當這目光有可能投向她時，她都盡量把自己縮小、縮小。她希望自己像《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愛麗絲那樣，喝口水就能縮得像老鼠一般大，讓李老師看不到。

“我們班上有好幾個女生都報名學跳舞了?！币σ€想微弱地反抗下。

“文藝那是青春飯，能走多遠??？姚姚，你現在屬于不上不下，尤其數學，要趕緊補上去??！再往后，要學的知識可就更難了?！?/p>

“還有，”媽媽像生怕姚姚要反駁一般，又補了一句，“學跳舞可花費不少。咱家不寬裕，我和你爸的工資要顧兩邊老人。奶奶身體不好，要花錢的地方可多著呢！”媽媽這么一說，姚姚再也說不出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