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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兮

2024-04-24 10:47田原瑭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包子鋪立交橋天橋

田原瑭

胡楚生在一個陌生而又冷清的路口下車,司機用手一指,告訴他前面的立交橋就是他要找的立交橋。天還沒亮,滿眼的紅色燈光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沒有找到被樹木掩映的第一人民醫院。他繼續往前走,在夜空中看到了高樓上的紅色十字,緊走一陣,才找到了醫院。醫院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但醫院能證明立交橋的準確位置。他轉身離開醫院,搖搖晃晃來到立交橋下。

他昨天還在桐梓湖邊坐上席。他二姐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親外甥結婚,他作為孩子唯一的舅舅,理所當然坐在最尊貴的席位上。他在桐梓湖里有一方六十多畝水面的池塘,他沒有發大財,但小財還是發了一些的。他的樓房不比別人家的差,甚至還可以說比一般人家要好。他的錢夠用,還有錢送兒子上大學。有粉搽在臉上,應該在外甥身上花的錢,他也毫不吝惜,他送了豐厚的禮金,他有資格坐在最尊貴的席位上。兒子也有席位,可是兒子放棄了桐梓湖的席位。兒子和外甥同年,在城里東奔西走,至今都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席位,更不知道什么時候做大人,做大人就是結婚的意思。一個多月前,胡楚生給兒子打電話,兒子答應回來的。等到結婚日子臨近了,他連續幾天給兒子打電話都沒有人接。兒子公司有個座機電話,他在不同時間段打進去,也還是沒有人接。他心里沒有底,準備吃完酒席就到城里去找兒子。坐在上席對面執壺的壺手,是一個嘴大吃四方的漢子,酒過三巡偏偏就提到兒子:“聽說大舅舅的公子在外面發了大財,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公子還在外面忙財,連喝杯喜酒的時間也騰不出來?!焙染撇簧夏?,但聽到譏諷的話上臉,他端起酒杯掩飾內心的慌亂不安:“發什么財,也就是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做點小事情?!眽厥中χf:“我明白了,大舅舅是怕我們到城里去找你兒子打巴結?!焙Σ黄饋恚骸皼]有沒有,這個不爭氣的還沒有在城里找到席位呢?!眽厥终f:“不會吧,我前天去城里,還在立交橋下看到胡平平了,左右有人扶著,后面還有人跟著,不是大人物,誰會有這么大的排場!”胡楚生站起來:“你見到我兒子了?”壺手說:“見到了,他們正從立交橋上過,我在立交橋下喊了幾聲,胡平平裝著沒聽見的,我快步跑上立交橋,他們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了?!焙泵枺骸笆悄淖⒔粯??”壺手瞇縫著醉眼:“第一人民醫院附近的一座立交橋?!焙膩y如麻地坐下來,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壺手大笑:“大舅舅海量,大舅舅海量!”

立交橋上還有一座更大的橋,那是長江大橋的引橋。兒子不可能出現在引橋上,壺手也不可能看到引橋上的人。立交橋從引橋下面橫穿過,橋下有兩條并不寬敞的馬路。兩條馬路之間的空地上修了寬寬的花臺,花臺旁邊豎立著一個水缸一般大的綠色垃圾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胡楚生很快就找到了東南西北:引橋南北向,天橋東西向。胡楚生站在引橋底下,能夠看到立交橋兩邊上下經過的人。兒子離家時穿一件黃色短袖衫,一圈圈黑色的橫條紋尤其顯眼,好像把兒子瘦弱的身體緊緊地箍住了。他當時就想讓兒子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但兒子喜歡,他不好多說什么。

兒子離開家已經快兩年了。他突然心驚肉跳地想到,兒子離開家的時間太長了,兒子的那身衣服可能早就穿舊了。他不應該讓兒子離開自己這么長時間的,都怪他太相信兒子口中的那些公司,他早就應該來看看的。公司的電話還是沒人接,他連兒子的公司在這個城市的哪個區都不知道。但他相信兒子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就是穿破了,兒子還會再買一套的。他盯著上下過往的行人,只要看到黃色的衣服,心里就一陣激動。有一次東邊一下子上來三個穿黃色短袖衫的人,可惜有兩個都是女子,還有一個是小孩。

正午的太陽跳動起來,在跳動的陽光中,胡楚生看到兒子正行走在立交橋中央,兒子還是穿著那件黃色的短袖衫,兒子左右都有人扶持,后面還有人跟著,兒子果然是發達了。汽車尖銳的叫聲讓他停下腳步,原來他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馬路中間。他退回到引橋底下,立交橋上的那群人走下橋來,但中間沒有自己的兒子,連穿黃色衣服的人都沒有,是他的眼睛看花了。

立交橋旁邊有一家包子鋪,等找到兒子,他要和兒子坐在包子鋪里美美地吃一頓包子。他要讓兒子明白,既然城里的席位不好找就不要找了。老家還有席位,只要有老父親的席位,就有兒子的席位。就是老父親的席位不在了,兒子的席位也要保留著。只要兒子回家,就讓兒子當家主事。他可以把桐梓湖六十畝魚池都交給兒子,家中正房的位置也給兒子騰出來,他要讓兒子抬起頭來做人。

一直到晚上包子鋪關門的時候,胡楚生才跑上前去:“我買五個包子?!卑愉伬习逭f:“沒有包子了,還有三個饅頭,已經冷了?!焙劬ν⒔粯蛘f:“那就三個饅頭?!卑愉伬习灏牙漯z頭裝好,又裝進去一盒熱豆漿:“我看你在橋下站了一整天了,什么事情這么緊急,連買包子的時間都沒有?”胡楚生接過塑料袋:“我找人?!卑愉伬习鍐枺骸笆裁慈俗屇悴怀圆缓鹊??”胡楚生說:“我的兒子?!卑愉伬习鍑@了口氣:“如今兒子找老子好找,老子找兒子不好找!我兒子找我要錢說來就來了,我想見兒子一面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彼皇樟撕z頭錢,豆漿送給這可憐的上了歲數還要外出尋找兒子的人。

到了立交橋下,胡楚生的時間變成了兩塊:一塊是兒子出現之前的時間,一塊是兒子出現的時間。日出和日落變得沒有意義,太陽出現不如兒子出現,太陽落水也不等于兒子不會出現。到了喧囂的城市也安靜下來,立交橋上沒人走過了,他更要等著守著,兒子更有可能在沒人的立交橋上出現。他走上立交橋,靠著立交橋的欄桿坐下來,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睡覺。聽見腳步聲,他兩只眼睛都睜開。他坐在立交橋上更想見到兒子,也可能更容易見到兒子。一旦兒子在立交橋上出現,他就緊緊抓住兒子,從此不再松開。早上的人多了起來,兒子可以毫不困難地走上立交橋,他靠在立交橋欄桿上,等待著和兒子見面的美好時刻。中午行人的腳步更快一些,人們急急忙忙,一門心思好像只想躲著他,他不在意,只要兒子不躲著他就行。到了晚上他才發現他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坐在天橋上,只能看到天橋上下走過的人,天橋下面馬路上有很大一部分人他看不到。誰規定了兒子只能走天橋而不能走天橋旁邊的馬路,兒子可能更喜歡走馬路。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扶著騙人的欄桿站起來,直奔天橋底下而去。他到了天橋底下就去買包子,他不能等別人剛好關門的時候才去買包子。

包子鋪老板看到他:“我還以為你帶著兒子回家了呢?!边@話讓胡楚生心里甜滋滋的,他也笑了起來。

“你晚上睡在哪里?”

“我在天橋上面,邊睡覺邊等兒子?!?/p>

“晚上十二點之后,天橋上很少有人過。我店子旁邊有一條小巷子,往小巷子里走六十米有一家小旅館,住宿費很便宜的,他們還有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間更便宜?!?/p>

“不用了,晚上也有人過的,昨天晚上就過去了兩三個人。我再也不能和兒子錯過了,我這兒子不見到我是不肯回家的!”

他坐在花壇邊沿吃包子,不知道兒子最近吃飽了沒有。兒子瘦高的個子,就一直沒有長胖過。兒子從小喜歡吃魚,也喜歡捕魚,巴不得泡在湖水中和魚住在一起。蓮花盛開蓮蓬飄香的時節,兒子在船艙里靠在蓮葉旁睡覺。兒子的眉心有一顆紅色的肉痣,痣不大,但紅得有點嚇人,他怕不吉利,偷偷找醫院的醫生和走江湖的郎中看過,還用江湖郎中的藥點過一段時間,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后來又聽說這是一顆喜痣,慶幸喜痣沒有被江湖郎中和自己破壞掉。上次兒子回來更瘦了,原來紅色的痣無緣無故長黑了。城里的水土并不一定適合所有的人,兒子就明顯水土不服。

兒子大學畢業就跟著同學一起去做軟件生意,兩年不到賺了不少的錢。這錢來得太容易,他不是高興而是為兒子擔驚受怕,生怕兒子出什么事情。后來兒子成了銷售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他還是高興不起來,兒子的電話不像是報喜而是報憂。公司是依靠同學親戚在當地的人脈做生意,同學不拋頭露面反倒讓老實巴交的兒子領頭,這本身就讓人懷疑。不久兒子就進了監獄,盡管半年就出來了,但兒子的性情變了。他讓兒子老老實實就在桐梓湖養魚,但兒子不再喜歡老家的池塘,更不愿意下到池塘里去。

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讓兒子有了這么大的改變。那時候兒子就開始放棄自己在老家的席位,要做一個城里人。兒子在老家魂不守舍過了一個月,接到一個電話就逃跑似的離開家。不久兒子來電話,需要二十萬塊錢開辦公司。他不知道二十萬塊錢如何匯出,把存折交給女兒女婿去辦理。不久兒子又來電話,公司遇到了暫時的困難,錢還在,但一時間不能變現。兒子想先到一家中外合資的企業去上班,但需要五萬塊錢的押金。一年后兒子來電話說公司效益很好,他想成為公司的一個股東,還需要投入十萬塊錢。他不想匯錢,兒子太實在而公司太不實在。既然公司效益好,就上班拿點工資不是更保險!先不要想發大財,能過日子就可以了。只過了一個星期,兒子又來電話說,如果不追加投入十萬塊錢,以前的五萬塊錢就只能一直抵押在公司,又沒有利息;如果有了十五萬塊錢,就可以轉為股本了。他從來沒有不相信過兒子,但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種狗屁公司。他叮囑兒子不要再投資了,但還是給兒子匯去了十萬塊錢。他不知道兒子是否掙到了錢,但從此兒子不再主動打電話回來。他有時候被電話鈴聲驚醒,睜開眼睛才知道鈴聲只在夢中響過。他的眼睛開始無端地流淚,太陽光強烈的日子,淚水更是不停地流,他的脖子上總要圍著一條毛巾。

天氣越來越熱,一連二十多天沒有下雨了,空氣干燥,熱氣不斷地從地面往上蒸騰,點上一把火空氣也能燃燒起來。胡楚生不能順暢地呼吸,眼前的立交橋在搖晃,遠去的車輛就搖晃得更加厲害了。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眨眼之后自己好像也搖晃起來了。他閉上眼睛,想一想從前的光景,等著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兒子??墒请娫掜懥似饋?,是老妻打來的電話。

“老頭子,你回家來吧?!?/p>

“家里有什么事?”

“家里事多了,這幾天氣溫高,池塘里的水燙手啊,你回來想想辦法吧?!?/p>

“你跟我養了二十多年的魚,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做的啊,趕快從深水河里抽進水!這么點小事你也好意思拿到嘴面子上來說?!?/p>

“我抽水了,我,我就是想讓你回來歇息幾天……”

“我天天都在歇息!現在還不到回家歇息的時候?!?/p>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穿黃色短袖衫的男子正在過天橋,他連忙掛斷電話,幾步搶到天橋口,這才看清楚走下天橋的男子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他還是往好處想,穿黃色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兒子出現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守住天橋,守住天橋也就守住了希望,守住了終將到來的團圓和幸福。他不可以離開天橋半步,更不可以回到桐梓湖的池塘邊去享福。他再也不能在桐梓湖邊孤零零地去面對一個沒有兒子的世界!在天橋邊他還能活,他還能動;離開天橋,他會轟然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晚上他已經和兒子在一起了。他一把拉住兒子的手,用另一只手在兒子的身上摸來摸去,兒子不好意思,用手拉住他的手,這樣他和兒子的雙手就緊緊拉在一起了。醒來還是不見兒子的蹤影,但這個甜蜜的夢讓他回味了很久,他的舌尖上都有了一絲絲的甜味。他相信今天就是和兒子見面的日子,他的眼睛睜得格外大。太陽剛剛升起來,兒子就出現了。上身還是穿著鮮艷的黃色短袖衫,黑漆漆的橫條紋也變得格外喜慶起來。他看到兒子那張抑制不住內心喜悅的笑臉,頭發也剪短了。他記得兒子喜歡留長發,但兒子到了城里理應有所改變,短發更精神!兒子不是從天橋上過,而是從馬路上走過來,兒子正走到包子鋪門口買包子。兒子竟然知道老子的心思:一個多月前他就有了這樣甜蜜的愿望,和兒子一起美美地吃一頓包子!

“平平,平平,胡平平兒,胡平平兒……”

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胡楚生望著公共汽車笑了,畢竟他離公共汽車遠離兒子近,他有充分的理由過馬路。司機嚇壞了,緊急剎車,一車的抱怨聲,還有孩子的哭喊聲……

在這甜蜜而又混亂的時刻,胡楚生已經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兒子回過頭來,一臉驚訝的神色:“老人家,你這是干什么?”胡楚生也懵了,眼前的年輕人是自己的兒子又不是自己的兒子,這兒子的口音不對,說話的神態也不對。但他不能有半點猶豫:“你是我兒子!”年輕人笑著說:“老人家,你認錯人了?!卑愉伬习遄叱鰜韱枺骸澳銉鹤咏惺裁疵??”胡楚生說:“胡平平!”包子鋪老板笑著說:“你弄錯了,他不叫胡平平?!焙鷤牡卣f:“到了城里連名字也要改??!”年輕人轉身離開,胡楚生幾步跑上前去攔著,他哭了起來:“你就是我兒子,你就是我兒子!”包子鋪老板走上前來:“這位老鄉來這里一個多月了,找兒子找得腦子也出問題了,你走吧?!焙罂蓿骸澳銈儾荒芊抛呶覂鹤?!你們不能放走我兒子……”

胡平平一歲多的時候,晚上睡覺不踏實,老是半睜著眼睛。上了年紀的人都說,這是在什么不干凈的地方受了驚嚇,把魂魄嚇丟了。小兒丟了魂魄,大人不能慌張。先要弄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受了驚嚇,還要弄清楚受驚嚇有多長時間了。胡楚生仔細一回想,就想出來有這么回事:三天前,他抱了兒子去河邊,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河邊的楓楊樹張牙舞爪,尤其陰森恐怖。孩子肯定就是這次受了驚嚇,一不小心丟魂了。只要找到病因,就有辦法對治:喊魂,又叫招魂。

喊魂之前先要燒夜紙。胡楚生兩口子來到河邊的一塊空地上,胡楚生拿出散錢紙,女人劃燃火柴點燃草紙。一陣風吹過,竟把燃燒的夜紙卷了起來。胡楚生肅然起敬,站起身來喊:“胡平平,回來睡??!”

“回來了!”孩子的媽媽答應一聲。兩個人一路喊到家里,一路答應到家里;到了床邊,媽媽還要把睡在床上的孩子抱起來,喜滋滋地說:“回來了,回來了,我的胡平平回來了!我的寶貝回來了!”

也有想不起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受驚嚇丟魂的,那就得等到晚上戌時以后,夜深人靜時,在家里的水缸中喊。水缸中只能有半缸水,還要用水瓢把水缸中的水攪渾,順著攪七下,再倒過來攪七下。然后媽媽把頭伸進水缸里喊:“胡平平,回來睡??!”胡楚生答應一聲:“回來了!”

在水缸里喊,一般要喊七聲,答應七聲。媽媽同樣需要鞏固效果,抱起孩子,喜滋滋地說:“胡平平回來了!我的寶貝回來了!”傳說水缸里的回聲可以傳到千里之外,游走再遠的魂也能招回來。

胡楚生覺得,兒子現在其實是丟了魂,所以不回家;自己的魂呢,讓兒子給勾走了,他也回家不得。如果先把兒子的魂招回來,兒子就會回家;兒子回家之日,就是胡楚生還鄉之時!

為兒子喊魂,無疑不能到河邊去喊,用水缸肯定是正確的??墒翘鞓蛳聸]有水缸,只有一個垃圾桶。夜深了,十二點多鐘的公交車也停班了。胡楚生把頭伸進垃圾桶喊:“胡平平兒啊,回來睡??!”又把頭從垃圾桶里抬起來,自己趕忙答應一聲:“回來了,回來了!”他可是不止喊七聲,答應七聲,而是一直喊到天亮:“胡平平,我的兒啊,你快回來睡啊……”胡楚生給家里撥通電話,叮囑老妻:“晚上給平兒喊魂……”老妻在電話那頭號啕大哭,扯開嗓子喊道:“你回來吧,老頭子!你回來吧……”

胡楚生相信,喊魂一定會有效果的,何況是在老家和天橋一起喊。不論魂魄游得多遠,沉得多深,都能聽到招魂聲:回來??!

喊過三天,他相信兒子離自己越來越近了,近到只和兒子隔著一層窗戶紙??墒翘焱蝗幌缕鹎锾斓牡谝粓鲇?,這有可能成為新的障礙。在引橋下不會打濕衣服,但他總是不知不覺跑到馬路上去,衣服打濕了,心中的烈火更加猛烈地燃燒起來。晚上他還是靠在天橋欄桿上,雨下過一陣就停了的,沒想到半夜又下了起來,他坐在雨中等兒子歸來,望穿秋水。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又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他在發燒,他的頭上身上都被雨水淋濕了,衣服緊貼在身上。身上少了點什么,他站起身來才發現手機和錢包也像他的兒子一樣離他而去。他扶著天橋欄桿走下來,到了引橋底下還是站立不穩。他走到花壇邊,一屁股坐在花壇上。他昏昏沉沉,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不由己地在花壇上躺下了。他在高燒中睡過去,連和兒子見面的夢都沒有做。他也沒有看到一個頭發蓬亂的人左顧右盼尋尋覓覓來到立交橋下。他在垃圾桶前彎下腰來,繞著垃圾桶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只垃圾桶。他見到這只垃圾桶就像見到了親人,就像見到了久違的故鄉,心中感到說不出來的親切和喜悅。他沒有看到天橋下躺著的人,只是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瓶別人喝剩下的礦泉水,手提礦泉水瓶走上天橋。來到燈光底下,才可以看到他的眉心有一顆黑痣,他背后的衣服撕破了一塊,黃色的衣襟隨風飄動。

胡楚生睜開眼睛,以為自己還是在夢里。他看見兒子站在他的面前,臉還是像以前一樣白,只是眉心的黑痣不見了。兒子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一副很懂事體貼的樣子。他想抓住兒子的手,立刻帶兒子回家。兒子滿臉都是明晃晃的笑,伸出雙手幫他把被子重新掖好。他看見兒子的嘴巴在動,知道兒子正在跟自己說話。兒子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楚,兒子說了什么不重要,只要兒子在身邊就行了。兒子的聲音好像不太真實,但兒子身上的衣服是真實的,黃色的短袖上衣,嶄新的牛仔褲,這些衣服是不會騙人的。兒子身后一片亮白,他身上蓋著的被子也是雪白的,他和兒子之間還隔一層白紙。兒子身后的白紙突然動了起來,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又害怕起來,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白紙是陌生的,兒子也是陌生的。女護士走進來,他才知道自己躺在醫院里。他一時間想不起來,是他把兒子帶到了醫院還是兒子把他帶到了醫院。他似乎沒有多余的錢住醫院,也不需要住醫院??墒羌偃鐑鹤佑绣X了,他就可以像兒子說的一樣躺在床上享福,兒子讓他住醫院,他也可以放心地住進醫院!

兒子又端來了吃的東西,他聞到了魚湯的香味。兒子要喂他,他的心里熱辣辣的,兒子以為他老得不能自己動手喝魚湯了!兒子的孝心是好的,但有點過分了,他沒有這么嬌氣,不需要喂,只要兒子在身邊,他還有足夠的力氣下湖打魚!兒子笑著說:“還是讓我來喂?!?/p>

兒子的聲音越來越不真實,他沒有心思喝湯了,一雙眼睛急急忙忙在兒子的衣服上尋找更加有說服力的證據。兒子笑著問:“您不認識我了?”

“你是我兒子!”他聲音沙啞地說。

“您這樣說也對,我就是您的兒子!”兒子笑著說。他聽出兒子的話里有些勉強和蹊蹺,心里又抽動了幾下。

“您不要多想,我就是您的兒子,讓兒子來喂您喝湯!”兒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還是笑著說。

他喝了一口湯,看到護士還站在旁邊,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多虧了您的這個兒子,是他把您送到醫院來的,再晚幾個小時就危險了?!弊o士笑著說。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湯從嘴角流出來,兒子用紙巾幫他擦掉。這是意外收獲,他的兒子成了他的依靠!他喝了一碗魚湯,又吃了一碗稀飯,精力又恢復了。這要在老家,他早下地干活去了??墒谴采咸娣?,他看著兒子身上耀眼的衣服,一顆懸著的心落實下來,他的眼睛不知不覺閉上了。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又聞到了魚湯的香味。他看到床頭柜上兒子帶來的飯盒,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女護士走進來,他端起飯盒喝湯。

“您如果不喜歡魚湯,可以換成雞湯的?!弊o士笑著說。

“不用,我就喜歡魚湯?!彼f。

“還是您兒子了解您,他說湖邊人都喜歡魚湯,還真是說對了。也難怪,他也是湖邊長大的?!弊o士說。

“這還用說,我兒子肯定是湖邊長大的!”他說。

可是他突然想起來,兒子又很長時間不在身邊了,他心慌地問:“我兒子呢?”

“上班去了?!弊o士說。

“去哪里上班?”他趕緊問。

“公安局,您兒子還沒有跟您說過嗎?”護士說。

“他,他是今年才去公安局上班的吧?”他怯生生地問。

“不是,在公安局上班有四五年了?!弊o士不經意地說。

他翻身從床上下來,護士嚇了一跳。他向門口走去,護士攔著他,不讓他出門,他以為護士找他要住院的費用。

“我找到兒子,就有錢付醫藥費用了!”他心急地說。

“您放心好了,您兒子已經交過住院費用了!”護士連忙說。

“我兒子不在公安局上班!”他心亂地說。

“這不打緊,他跟您的兒子是一樣的?!弊o士說。

“我不能用他的錢!”

“其實也不是他的錢,他在單位申請了一些費用,又到慈善基金會申請了一些費用,您就安心住下來,再過兩天您就可以康復出院了!”

“我一分鐘也住不下去了,我要去找兒子!”他哭喪著臉說。

“顧亦凡正在幫您找,已經找到線索了,說不定今天就有好消息告訴您,您至少得等顧亦凡來了才能離開!”

他只得又回到床上躺下來,眼睛睜開,假兒子在眼前忽大忽??;眼睛閉上,真兒子在眼前忽遠忽近。護士給他端來晚飯。他把飯菜吃得干干凈凈。顧亦凡昨天喂他吃了一頓飯,他竟然沒有認出來,說到天盡頭沒有人相信的!吃完晚飯,他看見顧亦凡笑著走進門來,他還是覺得這個年輕人長得像自己的兒子。顧亦凡還是沒有穿制服,而是穿著和他兒子一樣的衣服,還提來了一袋子水果,他不能不把這個年輕人當成自己的兒子!但顧亦凡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這樣麻煩人家,他的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顧亦凡拿出一張身份證說:“我們找到了胡平平的身份證?!?/p>

他又驚又喜,雙手接過身份證。他看著兒子的身份證,眼淚越聚越多,就不可遏制地涌了出來。他聲音顫抖著問:“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在出租屋里?!?/p>

他打了個冷噤。顧亦凡接著說:“在立交橋下,您把我當成了胡平平,看到身份證,我們還真是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我當時接到一個舉報電話,也沒有時間詳細詢問您的情況,我們根據舉報電話找到了傳銷窩點。我在房間的角落里發現了這張身份證,看到身份證上的名字,突然想起您在立交橋下叫過這個名字,胡平平就是您正在尋找的親人?!?/p>

他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涌出來。顧亦凡把紙巾塞到他的手上,他低下頭,用紙巾擦干眼淚,又點了點頭。

“您放心,胡平平肯定還沒有離開這個城市,我們一定能找到他!我們已經把胡平平的照片打印出來,下發到每一個派出所和社區,只要有人看到他,就會第一時間通知我?!?/p>

他抬頭看顧亦凡一眼,又低下頭來,聲音顫抖著說:“我,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您只要告訴我胡平平的事就可以了,胡平平在家的時候一般喜歡到什么地方去玩?”

“湖邊,他喜歡到湖邊玩水,也喜歡去摘蓮蓬吃蓮蓬,但是長大后又不喜歡了,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p>

“他以前做什么工作?”

“以前銷售軟件,現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不相信他會去做傳銷?!?/p>

“我知道尋找的方向了?!?/p>

顧亦凡走后,他又躺下了。剛躺下就做夢,夢見自己又躺在立交橋下。他看見兒子在垃圾桶里翻來覆去尋找著什么。兒子竟然不認識他了,兒子看見他只當是沒看見的,轉身上了立交橋;兒子走過立交橋,在立交橋的東邊下橋,向長江邊走去……

他嚇出一身冷汗,翻身從床上坐起來?,F在正是長江漲水的季節,長江邊是非常危險的。他腿上有一塊肌肉不停地跳動,他在肌肉的跳動聲中下床。他換了一身衣服,走到門口,探出頭來,看到走廊里沒有一個人,就下樓去了。

他向長江邊走去,只聽到長江引橋上汽車行駛過時發出的轟隆隆的響聲。有一個年輕人從引橋下跑過,他的心也跟著跑動起來,他聽到胸膛里拳頭捶打一般的聲音。年輕人跑過引橋就停下了,看背影并不十分像兒子,他還是幾步搶上前去;年輕人嚇了一跳,瞪了他一眼,他出了一身汗。他轉身朝長江邊走去。

他來到江邊,這里的江堤并不寬敞。江堤邊有一道圍墻,他走了一百多米才找到圍墻的入口。他走進去,看到江邊連成一片的燈火。在燈火的映襯下,顧亦凡手牽著蓬頭垢面的胡平平,正緩緩地迎面走來。燈火跳動起來,兒子在跳動的燈火中不停地搖晃。胡楚生扯開喉嚨喊道:“平平兒,回來睡??!”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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