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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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慕云鎮還在薄霧中沉睡,一聲“豆花兒——”從沁云亭甩下去,脆生生的,響徹整個小鎮。
這是小云的聲音。小云爸每天半夜起床磨黃豆。大石磨、小黃豆、甜井水,磨出來的豆花兒白嫩細滑,入口即化。每天東方泛白,小云就挑著裝滿豆花兒的木桶出門了。沁云亭地勢高,清亮亮一聲“豆花兒——”全鎮都能聽到。
小云吱呀吱呀挑著擔子,第一站直奔黃桷樹。黃桷樹下有一個麻子燒餅鋪,小云把擔子卸在鋪子旁。
黃桷樹后是鎮政府家屬大院,里面住的不是學校的就是醫院的,老師醫生上班早,一般不在家做早餐,都是來燒餅鋪買燒餅,順便舀一碗豆花兒回去過早。
這些人經濟條件好,難免挑剔些,講究的是干凈衛生。小云第一站選擇這里,也是為了讓他們安心,剛出鍋的豆花兒,白白嫩嫩,干干凈凈。
第二站到葡萄架。葡萄架這一片住著縫紉社、醬園廠、糧油店等大集體的工人,這些孃孃大姐都是持家好手,舀一碗豆花兒就算是加菜了。她們嘴里叫著窮,眼珠子緊盯著小云舀豆花的手。給她們舀豆花兒千萬不能手抖,最后還要多舀一勺加進去,讓孃孃大姐們買個實惠。
第三站是苦楝樹,到了苦楝樹,小云好像回到了兒時的家。
苦楝樹下有兩層板壁屋,擠著六七戶人家,有修鞋的、背腳的、做保姆的。小云五歲之前,爸爸在江上跑船,小云便寄住在苦奶奶家,隔壁的亮亮哥大她三歲,總是帶她玩,挖蚯蚓、掏蛐蛐、抓沙包,不玩到滿頭大汗不回家。所以,每天賣剩的豆花兒,小云就半賣半送給板壁屋了。
昨天,修鞋的夏孃孃,也就是亮亮哥的媽媽跟小云說,亮亮這兩天就能到家。
亮亮是慕云鎮的驕傲。慕云鎮之前也出過大學生,但讀的都是地區醫?;驇煂?。亮亮是第一個到大上海讀書的慕云鎮孩子。黃桷樹下的人都感慨,真是“寒門出貴子”。
亮亮上學那天,學校敲鑼打鼓到碼頭歡送,小云沒去湊熱鬧。小云站在沁云亭家門口,遠遠看見亮亮上了躉船,轉身朝著送行的人揮手……江輪開走了,人散了,一小塊云影投在碼頭上,天陰了。
從那以后,小云洗菜的時候,做飯的時候,常從窗口眺望江面。江流蜿蜒,亙古不變。有時候,江輪拉著長長的汽笛劃破江面,小云就想,江輪順著江水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大上海,走到亮亮哥身邊吧。
寒暑假時,亮亮回家,總會給小云帶些小玩意,絨線發卡呀,蛋圓鏡子呀……小云最喜歡的是一個杯套,粉色的底子上編著大紅的“上?!倍?。小云把它套在玻璃杯上,她捧著暖暖的玻璃杯,好像捧著亮亮哥在上海的火熱生活。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小云就被沁云亭的鳥兒吵醒了。小云的心里也像住了一窩小鳥,嘰嘰喳喳的,撲棱著,雀躍著,隨時要躍出心房飛上高空。今天的小云有點反常,烏黑的長發沒編辮子,瀑布樣散在腦后;短布衫寬長褲換成了泡泡紗連衣裙,裙子有點小,緊緊裹住她柔韌的腰肢。她低下腰,挑起豆花兒,一閃身出了門,直奔苦楝樹,她要讓亮亮哥喝第一碗豆花兒!
夜雨洗過的天藍幽幽的,曉風搖著樹梢。小云舒展腰肢走在石板巷里,兩腳生風。平日里沉甸甸的木桶,這會兒卻輕飄飄的,像是要跟著小云飛起來。
來到苦楝樹下,小云卸下擔子,喘了口氣。她掏出蛋圓鏡子,鏡子里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一對梨窩盛滿了歡喜。她想起了小時候,亮亮哥總是用手指點著她的梨窩,取笑她:“糖窩窩,糖窩窩?!毙≡菩邼氐拖铝祟^,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
板壁屋的樓梯嘎吱嘎吱響起來,亮亮哥從樓上下來了。
小云一閃身躲到苦楝樹后,心咚咚咚狂跳不已。
“亮亮,等等我呀?!甭吨闃忧鍧櫟呐?,甜得能擰出水來。
“曉蕓,走,我帶你去沁云亭看日出!”亮亮拽著女孩的手從苦楝樹前跑過,驚飛了一樹小鳥。蛋圓鏡子,碎了。
小云站在樹下,心像是掉進老井的水桶,悠悠地沉下去,深不見底。涼沁沁的井水漫上來,淹沒了她的心。
小云蹲下身子,黑發瀑布一樣遮住了她的臉。晨光用溫柔的大手,輕柔地撫摸著姑娘烏黑的秀發,苦楝樹的葉子閃著璀璨的光芒,嘩啦啦喧鬧起來,呼喚著東方日出。
亮亮拽著女孩的手登上了沁云亭。太陽似熾熱的火球,奮力掙脫群山的羈絆,一躍升天,滿江的迷霧都被驅散了。
陽光灑在小鎮上,像是要給早起的人一個溫暖的擁抱。伴著漫天的云,亮亮聽到一聲親切的吆喝……
“豆花兒——”
沉睡了一夜的慕云鎮,蘇醒了。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