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嘆：青海（組詩）

速記青唐

暮春，青唐城白茫茫一片

雪落在南山，也落在湟水河

雪落在行人身上，也落在南方的信箋

雪簇擁著月光，簇擁著萬家燈火

簇擁著小小的青唐城

南禪寺的鐘聲預言了黃昏

雪掩蓋了所有的衰老和嘆息

季節推著背影，歲月推著命運

雪寬宥了行腳僧的疲憊

午夜，風穿過鳳凰山隧道

吹散了人間的桑煙

唐卡：阿尼瑪卿

雪是世間最出色的唐卡畫師

起稿、涂色、暈染，色彩輕盈之美

鍍亮阿尼瑪卿，鍍亮雪山古老的修辭

月光刊印格薩爾的寓言

讓鳥鳴失重，讓戰爭停歇

讓夢境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云端上的阿尼瑪卿

每一縷光都釋放著自由和野性

都足夠點亮心中的舍利

風一幀一幀翻閱命運的詩篇

翻閱記憶的黃昏，翻閱雪的歷史

提取出清亮的泉水，提取出雪白的礦石

提取出火焰，提取出雪中最寂靜的內核

喧囂在雪后熄滅，而后漸漸深邃

光影趨于暗淡，色彩趨于孤獨

雪的唐卡完成最后的工序

只見山體顯影、晶澈、明燦

只見萬物蘇醒、輕顫、重生

在巴顏喀拉

雪在奔跑，順著埡口

闖入河源的基因，探入命運的頌詞

對應最隱晦的秘密

和戈壁上催開疼痛之花的篝火一樣

和陽光灑落的金子一樣

雪早已成為靈魂深處最鋒利的刃

雪落巴顏喀拉，落于月光最純粹的脈流

亙古沉默的祝禱和希望

讓每一粒陽光都滿懷深情

讓每一顆種子都充滿力量

雪在消融，也在流動

雪流向遠方

安達其哈：唐卡畫師

唐卡和畫師互成鏡像

無法確定畫師在描繪唐卡

還是唐卡在描繪畫師

唐卡是畫師的修行

在寂靜中提煉顏料

在孤獨中造就星辰

每一筆都恰到好處

每一筆都絕無僅有

山川是唐卡的骨骼

河流是唐卡的血脈

日月是唐卡的眼睛

世界萬物構成唐卡

唐卡反哺世間萬物

一幅唐卡就足夠

點亮萬家燈火

你在凝視唐卡

萬物也在凝視你

雪：年保玉則

昨夜，一朵雪蓮花在年保玉則

悄然綻放

花開的聲音那么小，那么輕

卻讓石頭激起漣漪

昨夜，一片云化作一匹白馬

到仙女湖飲水

飲水的聲音那么小，那么輕

卻讓雪山驚出一場雪崩

昨夜，一個詩人為孤獨

刻寫碑文

剔刻的聲音那么小，那么輕

卻讓寂靜四分五裂

昨夜，我心中默念

年保玉則，年保玉則

馬廄的煤油燈動了一下

風吹過沉默的群山

車行德令哈

雨竟來得突然

絲絲細雨被織成窗幔

云行遠山，像一只漂泊的船

風在一遍又一遍擦拭草原

繼而一次又一次拂過耳畔

我在車內看雨刷器來回轉動

窗外那場積攢已久的淚水

沖刷著落滿塵埃的鄉愁

而我陳舊的心情被浸染

雨水漸漸模糊了我的雙眼

面對德令哈，一場濕潤的遇見

滿足了所有干燥的眼眸

枸杞頌

一曝十寒，十曝百寒

最容易生長的植物都要夭折

為了這樣一個明亮的清晨

為了這樣一顆艷麗的喜悅

為了這樣一場神圣的使命

我和兄弟姐妹們同黃沙為伴，與貧瘠搏斗

烈日炎炎，汗便一粒一粒滾下

滾落得噼啪作響，滾落得擲地有聲

風沙肆虐，皮膚便一層一層蛻下

像巖石剝開皮囊，像年齡脫去青稚

我們欣然接受蚊蟲的饋贈

身上結滿一顆顆鮮紅的枸杞

我們以己之身塑己之命

以己之軀釀己成蜜

我們已經記不清多少個日夜

在寒風中抱團取暖，枝脈相擁

我們只記得自己的信念：

使勁扎根，把根扎到更深的沙土中去

扎破烈風的肆虐癲狂，扎破戈壁的荒蕪死寂

我們迎風挺立，又隨風舒展

瞧！在紫外線最強波譎下

紅色的，紫色的寶石在閃閃發光

語言頌

那擁有金屬光澤的古老語言

亦是擁有篝火般熱烈的先祖呢喃

古老的詞匯來自遠古祖先的遺落骨殖

古老的腔調來自火石叩鳴的低吟清脆

古老的語法來自星辰演替的軌跡更迭

古老的頌詞被描摹于巖壁

古老的秘密被藏匿于神話

古老的敘事被扣結于繩索

這里有螞蟻、飛蟲、羚羊、老虎舒展的身軀

這里有鳥雀、河流、火焰、星辰攢動的音符

聽到一種聲音，模擬一種腔調

語言自從誕生就被賦予信仰和使命

語言的力量如骨骼般站立，也如巨石般沉重

有時銳利如刀劍，有時清癯如羽毛

一種語言就是一次歷史的見證

一種語言就是一句古老的問候

一種語言就是一段歲月的沉淀

那些滄桑和浪漫將沉浸于語言

那些悲痛和歡喜將鐫刻于語言

一種聲音始終未曾離開

一種音調始終未曾響起

疲命于生存，也疲命于探索的族人

將撿起遺留于骸骨中的語言

點燃與神的對話

生生不息

【作者簡介】郭旭升，畢業于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系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詩歌》《民族文學》《詩刊》《北京文學》《中國校園文學》《中華辭賦》《作品》《江南詩》《草原》《邊疆文學》《青海湖》《詩歌月刊》《雪蓮》《延安文學》《六盤山》等，入選《青年詩歌年鑒（2021卷）》《2021中國詩歌年選（花城年選）》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