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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性同體”視角下賈母形象的再發現

2024-04-27 15:42溫可馨
九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4年1期
關鍵詞:賈母紅樓夢

摘要:賈母身上具有“雙性同體”的特質,這主要是受到成長環境、管家歷練以及權力讓渡三方面的影響?!半p性同體”特質使賈母形象更加豐滿、生動,超越了過往單一的“寡母”形象。但在封建男性話語權的籠罩下,其“雙性同體”特質內部具有矛盾性,呈現悲劇色彩。曹雪芹對“雙性同體”特質的塑造,是對女性話語權力的伸張以及在特定歷史時期對文人精神困境的思考。

關鍵詞:《紅樓夢》;雙性同體;賈母;女性價值;精神困境

中圖分類號:I207.4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4)01-0046-(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1.009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巔峰之作,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不僅描摹了各色女性于封建社會中的悲慘命運,同時完成了其對雙性理想人格的建構,即在其人格體系中同時具有男性和女性的人格特征?!半p性同體”作為廣泛存在的性格特質,表現在一眾紅樓人物身上,如:“威重令行”的鳳姐、豪爽曠達的湘云以及“怯怯羞羞”的秦鐘與“閨閣良友”寶玉等,他們在行為舉動或性情容貌等方面,都具有較為明顯的“雙性同體”特質。同樣,這種特質在賈母的身上也得到了鮮明體現。

賈母在紅樓世界中占據重要地位,作為賈府中最為位高權重之人,她是“一番佑啟,數代典型”[1]。正因如此,“有了她,《紅樓夢》的女性題旨、女性世界、女性文化才顯得如此完整?!保?]已有的研究成果中,雷鳴在《賈母人生悲劇的女性視角探析》中從多角度論述了賈母作為《紅樓夢》悲劇的核心人物,不僅是悲劇的“主演”,更是“導演”,其悲劇核心由性格、社會與生命悲劇共同構成[3];馮子禮在《豐滿的性格,豐厚的意蘊——論賈母》中對于賈母性格的豐滿與矛盾以及其中所包含的豐富意蘊進行了探討,分析了人物性格中的“歷史容量”“普遍性品格的意蘊”與“相對獨立的人情美”[4]。而傅守祥在《女性主義視角下的<紅樓夢>》,王富鵬于《靜如淑女,動若英豪──論探春的雙性化性格特征》中則著眼于雙性化的性格特征,對王熙鳳、賈寶玉和賈探春等形象進行了分析[5-6]。目前學界關于賈母的多角度形象分析,更多的是從其母性本能或封建權威的角度出發,關注其對寶黛愛情悲劇產生的影響,忽視了賈母作為女性形象本身,父權讓渡對其的影響。而針對賈母身上“雙性同體”的特質,也還未出現系統的闡釋。

一、賈母形象中“雙性同體”特質之生成

“雙性同體”是女性主義的重要概念,最先由英國學者弗吉尼亞·伍爾夫將其引入女性批評。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人的頭腦,是否也有性別之分,正常又相宜的狀態,就是這兩者和睦相處,情投意合。若是身為男人,也要頭腦中的女人有所作為;若是身為女人,也要和她心中的男人相互契合?!保?]她所追求的“雙性同體”更多的是兩性氣質間的和諧與平衡。如同波伏娃對“女性”的論述,“雙性同體”受到社會性別期待的重要影響,“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8]人們往往將“她”與私人領域、個人利益、感性的、溫柔的、被動的相等同;而提起男性,人們往往將“他”與公共領域、集體利益、果斷的、暴力的、主動的相等同[9]。在賈母形象中所表現出的“雙性同體”特質,共受到三方面的影響,既得益于她在童年時期較為自由的成長環境、嫁入賈家后多年管家經驗的歷練,以及丈夫去世后“夫權”與“父權”的讓渡。

(一)閨中時期的成長環境

賈母的男性氣質,在她的少女時期就有所展現。作為史家的大小姐,她所受到的教養和要求,并非是安靜沉穩的千金閨秀。第三十八回,從她的自述中,提到童年時候的“枕霞閣”,令她印象深刻的除了風景如畫,還有游玩時不慎落水的逸事。作者雖未明寫其中原因,不過讀者們一想便可知道,不外乎是在與姐妹們淘氣玩鬧的過程中失足,方才有此一出。這種如同男孩子般的淘氣,帶有著天真活潑的性靈,是賈母的男性氣質在閨中時期的顯露。這樣驚險且有違封建女子準則的回憶,竟被賈母作為笑談,不禁讓我們想到了縱情恣肆的史湘云,和她每每與姐妹們“笑作一團”,豪放不拘的一面??梢?,在賈母的閨中時期,其成長環境并沒有對她形成嚴密的束縛,她無需嚴格恪守封建規訓。

湘云作為史家小姐,常常被賈母用來與自己類比。史湘云愛玩愛笑的同時,常常有一些“出格”的舉動,如三十一、四十九回中皆寫到湘云女扮男裝;還與丫頭們“撲雪人”“弄得自己一身泥”,更有大口吃鹿肉,大口喝酒的舉動。這樣的行為,表達出湘云對于男性性別的認同心理,和對儒家性別觀念的有意識反叛。像這樣不合“四德”的行為,賈母卻從未反對。其中除了對湘云的憐惜外,賈母同樣欣賞湘云豪爽曠達的言談舉止、闊達爽朗的心性品格,認同她所表現出的男性氣質中自由、開放的生命活力和健康、燦爛的陽剛精神。

心理學家榮格認為人的性格中總是同時具有男性與女性氣質,他用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原型對“雙性同體”進行了闡釋。阿尼瑪用來闡釋男人內在的原型女性?!霸谀腥说臐撘庾R中,通過遺傳方式留存了一個集體形象,借助于此,他得以體會到女性的本質?!保?0]而阿尼姆斯則代表著人類歷史中所積淀的男性經驗同樣存在于女性的潛意識中,象征著女人內在的男性氣質,此二者共同作用于日?;顒又?,表現出男性化或女性化的特質。由此可見,賈母在少年時期所表現出的活潑好動,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男性潛意識的影響。透過她的回憶,可以窺見賈母被隱去的少年時期,通過她對湘云、寶琴的欣賞,可以看到她認同男性化教養方式和她身上不拘小節的男性氣質。

(二)管家時期的才干歷練

青年時期的賈母作為賈府上升時期內院管理層的一員,見證了大家族的各種明爭暗斗,更培養了她不輸男性的才干。在這數十年媳婦熬成婆的過程里,她積累了比鳳姐更豐富的人生經歷。這樣的見識,也讓她具備了更多的理家之才和治家之威。在賈府近六十年的閱歷讓她洞悉人生,所以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通達,深諳“不癡不聾,不為家翁”的治家之道。

表面上賈母不親庶務,奉行無為而治,但在關鍵時刻明銳果決、凜然不可犯。第七十三回中,賈母在查抄大觀園的時候憑借多年經驗,更加一針見血,直指要害,治標更治本。當面對眾人賭博的癥結所在——園中的老媽媽仗主人之勢,胡作非為,賈母一語中的,且雷厲風行,當下處置。即便那些上了年紀,頗有地位的奶媽,賈母也毫不顧忌往日的體面而大力懲治,防微杜漸,全然不顧探春、寶釵等人的求情?!霸趯π詣e刻板印象的遵從的過程中,刻板印象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固定,越來越不容‘越軌。它最終建立起一種性別的秩序,限制了人的自由?!保?1]賈母的理性、坦然、冷靜,不僅沖破了人們對女性感性、心軟的刻板印象,更充分地表現出了這位老夫人身上威嚴的男性氣質。

第四十六回,借賈赦娶鴛鴦之機,賈母不僅以雷霆之怒震懾了賈赦夫婦,同時也借機彈壓提點賈政夫婦。這一番議論中所強調的問題已不僅僅是賈赦覬覦鴛鴦,而是即便年老,自己作為至尊者的權力及威嚴,也不得被任何人觸碰。更是將鴛鴦視為自己的私有物,不容他人覬覦。這不僅是對賈赦的憤怒,更是對每一位賈府子孫的提點和警告,鮮明地體現了男性所特有的凌厲。而容易被眾多讀者所忽略的是,此一事后,賈母專等無人之時,才與邢夫人說起。她也知道邢夫人素日里稟性愚犟,身為續弦,對賈赦的話言聽計從,因此也并未多加訓斥,反而好言相勸,并告訴她留著鴛鴦服侍,就如同替賈赦盡孝一般。此話一出,不僅給了賈赦不可再惦記的理由,也讓邢夫人在丈夫面前有了分辯的依據,不至于因此受到賈赦的責怪。其中所表露出的溫和與體諒是她女性氣質的體現。

溫可馨:“雙性同體”視角下賈母形象的再發現

對于管家的過往,賈母并未有過具體說明。但她僅用一句,對鳳姐稱自己“比她還來得”,讀者們便可以遙想青年時期的賈母治家的風姿。賈母曾多次表達對鳳姐的喜愛與欣賞,鳳姐能說會道,常常能在緊張的氣氛中博賈母一樂,平日中也因賈母的支持頗為得意。但她對王熙鳳的疼愛并不僅限于其“彩衣娛親”的行為,而是更看重鳳姐在賈府中治平有術,乃是“脂粉堆里的英雄”。

在第一百一十回,賈母在臨終前特意提及了鳳姐:“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币痪洹疤斆鳌?,道盡了多少機關算盡。賈母非常清楚鳳姐的狠毒與管家過程中的無奈,并沒有表現出“眼里揉不得砂子”的古板,而是充分釋放其才華,也適當滿足其貪欲,這是賈母的用人之道,更是她在賈府中的“為君之道”。她與鳳姐之間,除了鳳姐的刻意奉迎討好之外,更體現了二者在才能、見識和膽魄上的共鳴。在鳳姐身上,賈母看到了當年更加精明干練、“更來得”的自己。如果說鳳姐是果敢霸道、雷厲風行的將才,那么賈母更像是“能將將者”的帥才,有領袖大將之風。這對祖孫的治家才能鮮明地體現了“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的男性氣質。

(三)孀居時期的權力讓渡

《紅樓夢》中作為男性長輩的賈代善和賈代化早已作古,并沒有真正出現在文本中?!凹覈瑯嫛钡募彝リP系建立在以血緣為紐帶的基礎上,而這種宗法制的家庭關系和父親角色的缺席,使男性家長的權力被賦予給了母親,讓賈母在“母權”之外,還獲得了“父權”與“夫權”?!澳袡嗌鐣δ行詺赓|和理想男人的文化描繪與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十分接近,有下列特征:有控制權,強大有力,有效率,有競爭性,有強迫性,愛拿主意,有理性,能自立自足,能控制情感等?!保?2]其中所包含的男性氣質更凸顯賈母對權力的敏感與重視。

父權與夫權的讓渡,使賈母表現出如男性般強烈的控制欲望。賈母視寶玉萬般珍貴,恨不得他時時在身旁。就連賈政叫寶玉去問話,也會引得賈母憂心忡忡,再三派人前去詢問。曹雪芹之妙筆,將一位寵愛、珍視孫子的祖母描摹到極致,使賈母的女性意識得到充分發揮??擅鎸τ|及底線的問題,她同樣不允許晚輩身上有對于禮教的背叛和偏離。在客觀上,她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主觀上,她也有著清醒的權力意識,在第五十六回,對甄府婆子的宣言中可以看出,賈母以鐵的手腕維持著賈府的秩序。提及子孫在外的管教,這位素來溺愛孫子的祖母卻直言“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p>

賈母的控制欲很大程度上架空了賈政教養兒孫的權利。第三十三回中,甚至當著眾人用“春秋筆法”來斥責賈政對寶玉動手??此朴柍獠婚L進的寶玉,實則字字皆戳在賈政的脊梁骨上。盡管祖孫之間往往存在“隔代親”,但“子不教,父之過”,賈母身為內院的女主人,卻不斷干涉著父親管教兒子的方式。她使用的是男性的強硬手段,但內核卻是祖母對孫子的寵愛,甚至在寶玉挨打后限制父子見面,遇到消寒會之類的活動便讓寶玉“不用上學去”。比起科舉功名,她更注重寶玉的身心健康,這樣不參雜功利性的愛,更加顯現出祖母之愛的純粹自然。

浦安迪作為明清文學的權威研究者,在論述《紅樓夢》的寓意時提出了“二元補襯”的概念。他以中國傳統文化中“陰陽五行”作為背景,借助陰陽觀念中的二元對立,提出“每對概念都被看作是連續的統一體,各種人生經驗的特性時時刻刻地相互交集,總是此消而彼長,是無中有、有中無假設的二元圖式 ”[13]。而曹雪芹對于賈母“雙性同體”的塑造也使用了“二元補襯”(Complementary Bipolarity)的手法。在傳統文化“陰陽相生”的世界觀下,男為陽,女為陰,對人物形象“雙性同體”的塑造,同樣是“二元補襯”的體現。這種“女性的男性氣質”是“兩性間水乳交融的精神……允許女人具有侵略性,也允許男人溫柔,使得人類可以不顧風俗禮儀來選擇他們的定點”[14]。在賈母的身上得到了鮮明的體現,既有女性的溫柔和藹,同時也有男性的強硬霸道,表現出一種“雙性同體”的人格特征。

二、賈母形象中“雙性同體”特質之思索

(一)賈母形象“雙性同體”特質的超越性

在封建社會的時代背景下,曹雪芹對于賈母形象塑造的超越性首先體現在其真實、豐滿的人物性格方面,具有“雙性同體”的特征。賈母是喪夫后獨攬大權的女性代表,在過往的文學作品中并不乏對這類寡母形象的塑造,如孟母三遷、岳母刺字等,她們和藹良善,品行兼備,但多是為宣傳禮教倫常,尚不能稱為豐滿的藝術典型。隨著元雜劇的興起,出現了一批母親形象,如《西廂記》中的崔相國夫人與《董秀英花月東墻記》中的董夫人,但她們在劇中是男女主追求自由愛情道路上的最大阻礙,是封建禮教的具象化身,缺乏個性且類型單一。在世情小說中的寡母形象有了更加立體的塑造?!镀缏窡簟分械耐跏洗ナ赖恼煞蚪套诱萍?,但她對兒子溺愛護短,是“慈母敗兒”的典型?!澳袡嗾贾鲗У匚坏纳鐣?,家庭教育絕大多數情況下是要依靠父親,家庭其他成員,特別是女性對子孫的教育功能是缺失的?!保?5]而在封建男權社會中,母親唯有依附于丈夫和兒子。作者對其短視、愚昧形象的塑造,使其成為一個被批判的、不夠立體的“愚母”形象。同樣是寵愛兒子的母親,《醒世姻緣傳》中晁夫人在兩世姻緣中的形象存在較大轉變。但對于這樣的性格轉換,西周生卻并沒有給出充足的邏輯和現實依據,說明作者也認為晁夫人這樣的行為在現實中缺乏可信度,使她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人物的真實性。

曹雪芹賦予賈母“雙性同體”的理想人格特征,在封建時代背景下追求雙性理想人格,具有時代的超前性??v觀明清長篇家庭小說,鮮少有如賈府這樣的“事務日盛”的大家族,像賈母這樣處于權力頂峰的女性更是罕見。王昆侖指出:“類似于賈母這種的精神面貌,是過去歷史上可能??吹降?,但只有在曹雪芹的筆下,才最集中、最突出、最活躍地塑造出來?!保?6]

其一,賈母的身上不僅帶有博愛的母性光輝,也帶有審時度勢、臨危不懼的男性色彩。當賈府面臨著“大廈將傾”的局面時,賈母在哭泣后卻仍能恢復理性,“開箱倒籠”一一分派。在她的明斷分析下,寧榮二府上至賈赦、賈政,下至賈蘭,并一干女眷,均在賈母的考慮之中。就連黛玉棺材回南方,送還江南甄家的財物等事務都井井有條。她就像賈府的女媧,在突遭變故后,為子孫彌補這道橫亙于家族中的天裂。其慈愛溫和的女性氣質好似經線,冷靜理性的男性氣質就像緯線,交織成一張具有雙性氣質的網,保護受創的家族。

其二,“母權”與“父權”在賈母身上得到了有機的統一,構成了較為完整的社會性格,其“雙性同體”的特質使她成為一個更加完整真實、多側面的人物形象,超越了以往內宅中的老夫人以及寡母形象多是軟弱、落后的傳統模式,突破了“老夫人”在以往作品中的單一化和符號化。在此基礎上,她不再作為封建禮教的傳聲筒,來呼喚女性身上必須具有的“優良品質”。和藹可親與雷霆震怒、安撫與斥責、依賴與支配、感性與理性在她的身上非常和諧,是“雙性同體”特征在賈母身上的展現。

曹雪芹在塑造賈母豐滿形象的同時,并沒有簡單地以女性取代男性作為話語權力中心,而是從社會分析的角度出發,賦予女性形象以完整、健全的性格特質。作者通過對“雙性同體”形象的塑造來反對傳統性別觀中對女性的壓迫,在打破二元對立思維,強調個體自由發展的同時,于“補襯”中消解矛盾。其中所反映的男性文人性別觀念的變動,一定程度上受到明末清初女性意識萌發社會思潮的影響。在社會階層浮動,名教理學與人文精神交匯的背景下,離經叛道與倫理綱常發生碰撞,對文人群體的言行、心態產生影響。面對失去平等的黯淡前路,“使得明清文人極易形成矛盾的雙重人格,轉而會對儒家父權體制下一直處于邊緣的女性群體產生某種認同?!保?7]在現實世界中,政治強權對于文人群體的矮化與排擠,也讓他們更多地注意到自古以來女性處于卑弱地位時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曹雪芹對于雙性理想人格的展示,從性別層面將“男尊女卑”的社會等級予以整合,進而實現一種更自由、全面、健康的理想人格發展模式。與此同時,也在清朝的特定歷史語境中反映現實中文人的精神困境。面對社會衰落的現實,曹雪芹用雙性理想人格關照末世之際的文人群體,通過對“雙性同體”人格特征與男女社會屬性的重新認識與再思考,試圖探索出一條可以付諸行動的救贖之路。

(二)賈母形象“雙性同體”特質的矛盾性

在賈母泰然安樂的背后,雙性同體的性別特征在封建男權的時代背景下具有局限性。她的女性身份和男性氣質在男權社會語境下相互拉扯,使她的雙性氣質形成矛盾,具有強烈的悲劇性。

賈府“父權”的缺席使得賈母在接受權力讓渡后,也不得不肩負起對家族的責任。她的身上同時擁有女性的慈愛和男性的理性,在女性意識旺盛的同時,其男性氣質常常壓倒她的女性身份。故而,“她這個像大家一樣既自由又自主的人,仍然發現自己生活在男人強迫她接受他者地位的世界當中?!保?8]作為被賦予了男性權力的母親,便無可避免地成為了父權的代言人,在許多事情上被剝奪了女性立場與女性本能,成為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女兒國悲劇的導演”。

在寶玉的婚事上,她憐惜寶玉與黛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沒有遵循“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為寶黛愛情的萌發提供了有利條件。同時,她知道“林丫頭自有她的好處”,也曾流露出屬意黛玉,但最終還是替寶玉選擇了寶釵的擔待盡讓。她的社會性別角色也在“母親”與“父親”兩者中糾結,選擇黛玉是她作為喪女的母親,想保留女兒的最后血脈,這是對男權的抗爭;選擇寶釵則是因為她更符合封建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要求,表現為對男性本位的歸附。她站在家族的角度用男權社會的價值判斷來衡量釵黛,替封建家族選擇了更符合儒家倫理規訓的女性,顯露出的是夫權讓渡后被封建倫理異化的男性氣質。這種男性氣質壓倒她的女性身份,很大程度上導致黛玉殞命、她失去外孫女的悲劇,表現了雙性氣質之間的矛盾性。

此外,她在大觀園中為紅樓女兒們開辟的一方凈土,讓她們充分施展才華,享受青春的美好時光??擅鎸μ酱哼h嫁、迎春早夭的悲劇結局,她也愛莫能助??梢?,在封建社會的背景下,即便是處于封建家族權力頂端的賈母也只能給予女性有限的保護和尊重。這種價值取向,抹殺了賈母對于情感的訴求及其“女性”的身份,使其受到父權與夫權的禁錮。封建男權所賦予的權力讓賈母享受美滿的生活,而這種強制內化所產生的矛盾也讓她墮入痛苦的深淵。相比于作者用諸芳消逝來譴責封建男權對青春生命的壓迫,讓賈母如鮮花著錦的一生在賈府敗落的倉皇中收場,體現了更為濃厚的悲劇色彩。作為賈府的“老祖宗”、貴妃祖母、一品誥命夫人的風光,與葬禮上枯槁衰敗的局面形成鮮明的對比,帶給讀者如英雄末路般的悲涼,再次印證了“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千百年來的悲劇命運的不可逃脫性”[19]。這不僅是個人悲劇,更是封建男權統治下的社會悲劇。

三、結語

紅樓夢展示了以賈府為中心所構筑的龐大社會關系網絡,而處于賈府”寶塔尖”的賈母,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都t樓夢》以其人本主義關懷和獨創的藝術手法,關注到了女性生活權利的伸張,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強調“雙性同體”的表現與開拓,展現了曹雪芹的藝術追求與人文理想。

從賈母以莊敬威嚴、冷靜理性的齊家之術統治賈府,到鳳姐在生活中諸如粗口渾話、貧嘴潑辣的男性化表達,再到探春終于說出自己若是個男人則可以做一番事業(這是她對自己男性氣質與男性身份的認同),可見女性的才華不僅沒有泯滅,她們身上“雙性同體”的特征也更加明顯,其試圖反叛與獨立的決心也更加明確。這不僅彰顯出“閨閣中歷歷有人”,所完成的更是曹雪芹對女性生存價值的傳遞,表現雙性理想人格代代相傳。同時,賈母所表現出的“雙性同體”更有其獨特之處,她受到了男性權力讓渡的影響,并同時表現出對男權社會的反叛與順從。所以,即便她看似符合封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成為了紅樓世界中“福壽才德”皆全之人,但剖析之后,依然可以感受到賈母“雙性同體”的理想人格在封建社會中的局限性。其中表達出來的強烈悲劇性,再次加深了曹雪芹對于封建男權的批判。

本文針對賈母的“雙性同體”特質進行分析,在性別研究視角下對賈母形象提出了新的思考。曹雪芹對于賈母“雙性同體”的書寫顛覆了過往文學作品中對于社會性別角色期待的限制,使陽剛與溫柔的性格特征不再與性別捆綁;同時,顯示出人物的多面性與復雜性,沖擊了過往文學作品中女性的刻板形象,成為人物形象多樣性的優秀范本,更在其中寄托了曹雪芹對女性命運與理想人格建構的思考。而曹雪芹對于雙性理想人格的塑造,無疑有著偉大的前瞻性與現實意義。這不僅是對于女性價值的認可,拋棄過往男性及男性作者對于女性的凝視。他用真實的視角“為閨閣昭傳”,而不再被動地接受封建男權的主導和控制,改善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女性的“失語”地位。同時,曹公雖有“補天之志”,但面對封建文化的衰微與士人群體的邊緣化,“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的他將目光投向“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的女性群體,進而實現了對女性生命價值的關懷并對文人精神困境作了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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