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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連長(三題)

2024-04-29 00:44謝志強
金山 2024年4期
關鍵詞:股長手槍連隊

謝志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和文學評論集35部,發表小小說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教材和考題。曾獲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兩次獲浙江優秀文學作品獎。

袁連長的手表

袁連長從戰爭年代帶過來兩樣東西——手表、手槍。

先說手表。

袁連長的腦袋特別大,剃了板刷頭。收工了,他順路在渠水里洗個頭,回到家,頭發已干。我認為,他的頭發多留點,可能更有風度。他說,戰爭年代,中了彈,好處理傷口。我說,現在是和平年代了。他說,跟天斗,不如跟地斗,也是打仗。

袁連長習慣把軍事術語用在農業上。比如,春耕春播,他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打響春耕生產的第一場重要戰役?!北热?,夏天,稻田拔草,他說:“干凈徹底地殲滅雜草?!鞭r忙的關鍵時節,他組織“突擊隊”,舉行“大會戰”。他還授予我們接受教育的高中畢業生“青年突擊隊”的錦旗。

我們連隊,農業生產各項指標總是跑在全團前邊,可是,袁連長的幾個搭檔像走馬燈般升上去了,而他卻“原地踏步踏”,多年后他離休時還是個連長,職工都叫他袁大頭。

袁連長是1941年參加的八路軍,資格老,性格直,脾氣躁。1942年,他就當了排長;解放戰爭初期,他當了連長,反復過幾次。

有一次,師長點兵點將,直接給他下達命令,讓他帶領那個加強連,堅守一個關系整個戰役成敗的陣地,而且,必須堅守24小時。袁連長的那個連,能攻能守,出了名。

袁連長提了個要求:“沒有表,咋掌握時間?”

師長派通訊員把自己的手表送到袁連長的手里。

袁連長指揮連隊,擊退了五倍于己方的敵人。敵人在飛機、大炮助戰下數次瘋狂進攻,連隊打得只剩半個連,敵人仍然靠不近。手榴彈、子彈差不多消耗殆盡了,袁連長一看手表,24個小時已過了幾分鐘——他挨著時間打。

袁連長在打退敵人進攻的間隙,迅速帶領剩下的戰士撤出戰斗。

結果,后續部隊來接替陣地時,陣地已被敵人占領。后續的那個連,傷亡慘重。

袁連長去師部報到——完成了預定的任務。師長兜頭一盆涼水地訓斥:“戰役結束了我再找你算賬!現在,去把你丟了的陣地,再奪回來?!?/p>

袁連長抬起手腕,說:“命令堅守24個小時,我可一分鐘也沒少?!?/p>

團長說:“你的手表有毛病?!?/p>

袁連長說:“師長的手表,到了我手里咋有毛???”他對師長說:“補充了彈藥,師長,你說,給我多少時間,重新奪回陣地?”

袁連長組織了突擊隊,趁著夜色,奪回了陣地。他劃著火柴看手表,比師長命令的時間提前了半小時。他臉上有蟲爬的感覺,一抹,又紅又黏——受傷,流血了。他說:“以前,子彈都是繞開我飛?!蹦且院?,他留了平頭。

戰役勝利結束,幸虧那個陣地失而復得。團長通知他開會,他到了團部,團長要他跟著去師部。團長的臉像打了敗仗一樣難看。

到了師部,門口的警衛收掉了袁連長的手槍。師長、參謀長已在會議室里。他感覺氣氛不對,比他預想的還要差。

參謀長說:“你檢討,為什么臨陣脫逃,當逃兵?”

袁連長說:“我接受的任務,是堅守24小時,我看了手表才撤離,怎么成了臨陣脫逃?”

參謀長惱火了,掏出手槍,說:“千里之堤,差一點潰于蟻穴?!?/p>

袁連長說:“你為什么不追究沒有按時接替我們的部隊的責任?我一個連,拼得幾乎只剩我這光桿連長了?!?/p>

參謀長說:“戰場上當逃兵,可以槍斃?!?/p>

袁連長拔出手槍對著參謀長,一副同歸于盡的樣子。他臨行前借了躺在醫院里的指導員的手槍。

團長立即插進兩支手槍的中間,說:“現在,撤銷你連長的職務,下連隊當戰士?!?/p>

袁連長交出手槍,摘下手表,說:“這個表,到我手里就不準了?!?/p>

師長說:“回去反省,戴上手表,白送給你,留個紀念?!?/p>

后來,他在戰斗中多次立功受獎,又從班長、排長回到連長的位置。他習慣用師長贈送的手表,跟營長、團長對表,他總是覺得自己的手表不準,擔心延誤了戰機。他有句口頭禪:官大表準。

1974年,稻田里“突擊”拔草,我的手表已到了收工的時間,我提醒從田埂走過來的袁連長。他看看西邊的太陽,說:“你是不是把表撥快了?!”

我說:“袁連長,你的手表慢了,已走了那么多年了,該換個年輕的手表了?!?/p>

袁連長說:“別想偷懶,以我為準?!?/p>

我說:“官大表準?!?/p>

袁連長笑了,進了我這塊稻田,肩并肩一起拔草。

田頭的高音喇叭,傳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目——報時了。我說:“連長,你的表慢了半個小時?!?/p>

袁連長難得有笑容,他笑著說:“要想豐收,就得拔草?!?/p>

袁連長的手槍

我簡直不敢相信,袁連長竟然派我護瓜。這不就是讓老鼠守糧倉嗎?因為,我偷過瓜。

去年,有一天晚上,突然餓了,我起興:“我們到瓜地去摸幾個瓜吧?!币股谧o著我們,我們不是直接進去,而是繞個大彎,繞到沙漠,然后穿過防護林帶,進入瓜地。瓜地在連隊和沙漠之間。等到狗叫,我們已撤離。第二天,袁連長來到我們宿舍,他把我們叫到門口,說:“你們自己看?!?/p>

宿舍門前有個垃圾坑,里邊丟了一層開了膛的西瓜、哈密瓜,一群雞在啄瓜。我們忽視了“銷贓”。我說:“都是生瓜蛋?!?/p>

袁連長說:“你們摘的都是生瓜蛋,這叫糟蹋公家財產,現在,我命令你們,把生瓜蛋埋進坑底下,可以作肥料?!?/p>

我們以為這下完蛋了,可是,連隊點名(職工大會),袁連長沒提起生瓜蛋的事情。我們獲知,前一天下午,已卸過瓜了,怪不得都是生瓜——我們還專門摸大的瓜呢,瓜大不一定成熟。神仙難知瓜中事呀。袁連長竟然放過我們。我們就賣力干活,像贖罪。

宿舍的“戰友”聽說讓我護瓜,都笑了,有人說:“這一下不用提心吊膽了,謝志強,我們來個里應外合?!边€有的說:“謝志強護瓜,還用得著我們偷嗎?蹲在瓜地里,敞開肚子享受就是了,我們都是他的客人了,要他親自殺瓜招待我們?!?/p>

我說:“我護瓜,各位給個面子,要是敢來,別說我翻臉不認人呀?!?/p>

原來護瓜的老李生病住院了,他腿腳不便,早年趕馬車,馬受驚,翻了車,壓壞了他的腿,落下殘疾。鐵鏈子限制了狗實施護瓜的職能。我怕狗,就讓老李把狗帶走了,況且,老李和狗形影不離。

我支楞著耳朵,像狗一樣警覺,望見連隊駐地的方向有個黑影往瓜地移動。我埋伏起來,天和地,明和暗,分分明明,黑影的上半截由遙遠的星空襯托出來。

想象中,我是一條狗,隨時準備撲上去,而且,我心里,已在模仿狗吠。那個黑影昂首闊步的姿勢,沒有偷瓜的跡象——我熟悉偷瓜應當采取什么姿勢。我即興說:“口令?!?/p>

對方說:“綠洲?!?/p>

我起身,說:“沙漠。袁連長,你來查崗?”

袁連長說:“睡不著,出來走走,有動靜嗎?”

我想,他還是不放心我。我說:“我第一次見識夜晚這么寧靜?!?/p>

袁連長說:“沙漠的夜晚,可熱鬧呢,狐貍潛入綠洲,只是你看不到?!?/p>

我聽說過火狐進綠洲偷雞的事情,銜著雞頭,尾巴拍撫著雞屁股,雞乖乖地跟火狐走,像跳雙人舞。月光下,我發現袁連長挎著一支手槍、一個水壺。他喝了幾口水。

我說:“連長,瓜能解渴,也能充饑?!?/p>

袁連長笑了,說:“今晚,我陪你打個埋伏,你看看,賊娃子可能從哪個方向進來?”

賊娃子就是小偷。我指指沙漠,說:“那邊,林帶?!?/p>

袁連長說:“知己知彼,賊娃子避近求遠,我們守株待兔。還是你有經驗?!?/p>

我的臉發熱了,幸虧有夜色掩護。我倆埋伏在瓜地邊的田埂里,林帶像一堵高高的墻,墻那邊是沙漠。我希望“戰友”別中埋伏,撞上槍口,不能嘴饞喪了命。袁連長哪來的手槍?

新疆和平解放。不過,袁連長參加過幾次剿匪、平叛,立了功。軍區司令員特批,這支手槍歸他終身保管……袁連長忽然不講了,說:“有動靜?!?/p>

那一次,我們就是從沙漠穿過林帶……現在,我真想發出信號,可是五個黑影出了林帶。我蹬了一腳,希望瓜像地雷一樣爆裂,弄出點響動來??上Ч纤?,只是滾進瓜秧里。我甚至聽到竊笑聲。同一宿舍的五個人都出動了,大概他們想“摸哨”——嚇一嚇我。仿佛我們還是“同伙”。

只有二十米遠了,突然,袁連長喊:“抓賊娃子啦!”接著,我聽見三聲槍響,像在我身邊爆炸。槍朝著星空開,林帶里驚起飛鳥。

五個黑影像被林帶吸收一樣,消失了。袁連長放聲大笑,如同淘氣的小孩,說:“這下子,你早先的同伙不會怪你了吧!我知道你拉不下面子?!?/p>

我的心像揣了兔子,亂跳。我要求袁連長讓我也開一槍。

袁連長說:“總得有一個目標吧?”

我指著被我蹬過一腳的西瓜。我接過槍,退三步,扣扳機。我閉上眼。槍響,睜眼。

袁連長說:“還是個生瓜蛋?!?/p>

我劃著火柴,觀察瓜上的槍眼,果然是個生瓜。瓜瓤已微微發紅了。

第二天,我回連隊?!皯鹩选闭J定是我設的埋伏。他們都覺得子彈朝他們飛——要是子彈拐個彎呢?我說:“很可能袁連長已經預料你們會來偷瓜,他只不過來考驗一下我,再嚇一嚇你們?!?/p>

那以后,再沒人敢來瓜地偷瓜了。

袁連長的子彈

有一天中午,我上伙房打飯,遇見袁連長。恰巧,我們同一宿舍的六個“戰友”都在。袁連長沖我們笑了,我們也對他笑了。接著,我們和袁連長一起笑,其他職工都莫名其妙。

袁連長說:“都是生瓜蛋?!?/p>

我單獨湊近袁連長的耳畔,說:“連長,那天晚上,你那三槍打得效果明顯,再沒人敢來瓜地偷瓜了?!?/p>

袁連長的主要精力放在第一線生產上邊。不過,他也重視瓜地、菜地、養豬?!白岏R兒跑得快,就得讓馬兒吃上肥草?!彼f。他動腦筋把副業搞好,常來連隊的食堂查看伙食。

即將拉瓜秧的時候(這意味著我護瓜的日子即將結束),袁連長又散步散到了瓜地。所有的瓜,到了這個季節,不得不成熟了。我睡著了。

袁連長說:“要是戰爭年代,摸哨,你被摸走了,你還不知咋回事呢?!?/p>

我看見手槍就來了興趣。袁連長說:“你這瓜還沒熟呀?!”

我說:“再讓我打一槍?!?/p>

袁連長說:“沒子彈了?!?/p>

沒了子彈,槍就像聾子的耳朵——擺設。從哪里弄子彈?況且是老掉牙的手槍。

袁連長說:“卸完最后一次瓜,你就跟我,當連隊的文教兼通訊員,動動筆,跑跑腿,我看你肚子里有些墨水,腦袋也好使?!?/p>

我還是關心子彈的來源??床灰姷谕犚娮訌楋w。我父親也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但他從來不給我提打仗的事情。

稻子入場了,瓜秧拉掉了,田野寧靜了。我坐進了連部的辦公室。有一天早晨,袁連長叫我一起上團部,還叮囑帶上鋼筆。他騎馬,我騎車。他騎的馬,似乎懂得他的節奏,總是放慢腳步,在我的自行車前后,或催或等。馬大概以為自行車像小馬駒吧。

袁連長說:“順便去武裝股領子彈?!?/p>

我說:“多領些,不能讓手槍餓肚子?!?/p>

袁連長說:“那個趙股長太小氣,每次只批十發子彈?!?/p>

趙股長1943年參加的八路軍,袁連長參軍時,他還給地主放豬呢。子彈又不是豬,但能改善伙食——袁連長用子彈打過一只野豬,改善了一頓職工的伙食。我說:“趙股長說你資格老?!?/p>

袁連長說:“人家在團部,宰相府里七品官,我嘛,有辦法讓他多批,人總有打盹的時候?!?/p>

趙股長有個嗜好,喜歡下象棋,棋藝很臭,就是喜歡下棋,下起棋來,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棋盤上了,屢敗屢戰。袁連長有很多獎章,他說:“我不會下棋,可就是屢戰屢勝?!彼么蛘谈w股長下棋相比。

袁連長先辦了其他事情,吃了午飯,他到趙股長的辦公室,我和他站在旁邊。趙股長和另一個股的股長在對弈,他只盯棋,說:“自己找個地方坐,要觀棋,只看,不說?!?/p>

我等待袁連長拿出條子,袁連長倒茶,打盹。我替他著急。

可能到了棋局關鍵的時刻——輸或贏。趙股長發愣地看著棋盤,好一陣不動棋子,一副統攬全局的樣子。顯然又要輸了。

袁連長什么時候站在趙股長身旁了?“戰機”到了,他把紙條放在“界河”這邊,說:“老趙,簽個字,我們要早些趕回連隊?!?/p>

趙股長的目光不離棋盤,把紙條拿起,像扔一片樹葉那樣。我撿起紙條。他說:“啥東西?要多少?”

袁連長拍拍腰(沒攜帶手槍,仿佛腰間別著手槍),說:“子彈,十發?!?/p>

趙股長不抬頭,只伸左手,接過紙條。我趕緊旋掉筆帽,遞上鋼筆。他在紙條上簽了“同意”,并簽了名。目光仍盯著棋盤,像陷入埋伏。

袁連長說:“老趙,空了來我們連走一走,我給你吃野豬肉?!?/p>

趙股長頭也不抬,說:“好?!?/p>

其實,臨出發前,我按袁連長的授意,在條子上寫了二十發子彈。

我自認為我也有功勞,我說:“連長,你要獎勵我,起碼讓我打三槍?!?/p>

袁連長豪放地笑了,像小孩一樣,說:“那個生瓜蛋,也有打瞌睡的時候,顧了棋子,忘了子彈?!?/p>

領出了子彈,回連隊的途中,馬也歡快地叫了,似乎打了勝仗,祝賀他。

袁連長說:“小謝,這個秘密,你知我知,你可不能當叛徒?!?/p>

我蹬著自行車,風在耳畔呼呼響。怪不得他一直原地踏步踏,可是,我喜歡袁連長的脾氣。他不給人扣帽子,穿小鞋,揪辮子。

我脫口說:“袁連長,我們在背后給你起了綽號——袁大頭,我們不該亂起綽號?!?/p>

袁連長笑了,抹一抹板刷頭,說:“我早知道了,連隊小孩配了童謠:大頭大頭,下雨不愁,別人用傘,他用大頭。我的兒子也混在里邊唱?!?/p>

我說:“我小時候也哼過這個童謠?!?/p>

袁連長說:“那個童謠,朗朗上口?!?/p>

袁連長四十歲得子,地里干活再累,回到家,他甘愿讓兒子把他當戰馬騎,不嫌累。

比他小幾歲的妻子會說他:“哪像個連長,看你把兒子寵成啥樣了?!?/p>

我覺得,我僅僅是記憶的容器。提起“連長”這名詞,我立刻想起多位連長的形象,而且,栩栩如生,好像紛紛前來報到,現實中的連長要進入虛構的小說,而他們卻很少講打仗的事兒。問起,他們也是輕描淡寫:那有什么可說的。

我的童年、青年時代,生活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一塊郵票大”的地方,意識里那就是整個世界。在一堂地理課上,上海青年教師帶來一個地球儀,我在地球儀上尋找我們的農場。老師指出:農場太小,還沒資格標注在地球儀上。我就否定:這算什么“地球”,連我們的農場都不在上邊。

那片綠洲,全稱為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農一師農一團?,F為第一團,前身為359旅718團,出過共和國23位將軍。我高中畢業,還記得有一位團長,我和他的子女是同學,20多年后,我才知道團長的軍銜是少將。那是我見過的最后一位將軍。但是,我接觸過的多為連長。

算一算,一個團有近30個連隊,每個連隊200多人,編入序列的是生產連(缺十三連),還有加工連、副業連、運輸連、工程連、保養間等。每個團還有個死者連,一般稱為十三連。墳墓一般建在綠洲和沙漠的接合部,那是綠洲的守望者。難以想象,我們的綠洲曾是戈壁荒漠——老兵墾荒的成果。十三連是個加強連,葬入那里,墳墓跟沙丘差不多,到了那里,皆為“新兵”。農場說一個人死了,會說去十三連報到了。生與死,似乎是換了個“崗位”。

我和許多連長的子女至今還有聯系。比如,我高中畢業,接受再教育那個十八連的童連長,是我同學童先喜的父親,她熟悉的父親和我相處的童連長,經我和她之口,判若兩人——她的父親,我的連長。童連長總是肩扛一把坎土曼,上班鐘一敲響,他就站在連隊東邊排堿渠的橋頭,看誰先誰后。收工,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田野,話不多,很能干。礙于面子,我們也在地里收尾。我們背地給他起了個綽號“童扒皮”。晚飯后,我們打籃球,他認為打籃球浪費了力氣,要是這種力氣用在地里,那會多產出糧食。他給青年排排長承諾,秋后豐收,給每個人發個籃球,那么多人爭一個球不值。他是個“唯生產力”者。我們十八連是全團的先進單位。2015年,我特意舊地重游,還保留著空置的土坯房,但已建了磚瓦房。

在上海落戶的同學陸敏,她的父親是起義國軍的一個副連長,同在一個連隊,已是“農工”(農業工人)。記憶中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干活毫不含糊,從不偷懶。1949年,陶峙岳將軍率領八萬“國軍”起義,和王震將軍率領的十萬進疆的解放軍,計十八萬人,整編后成了后來屯墾戍邊的基礎。有一個連隊,指導員是“共軍”,連長是“國軍”,合作得很好。那批老兵,平均年齡38歲,基本是“光棍”。還有我的同學的父親,是老紅軍。印象最深的是“尤八路”,其實是老紅軍,他“放養”兒子,我很羨慕,因為,我被父親“圈養”。我發現,戰火硝煙中活出來的父輩,對待后一代會走兩個極端。

尤八路當副連長,他沒有“往上爬”的執念。據說,團部要調他,他婉拒,因為連隊里他有“自主權”,管理后勤,安于現狀,活得自在。改善伙食,要殺豬,那像過年。他決定豬的生殺“大權”,到了豬圈,豬不知大難臨頭,還爭搶豬食,他指著一頭霸道的肥豬,那頭豬就被食堂的炊事員帶出了圈。然后,他會在連隊駐地轉悠,托兒所、食堂等,似乎在巡視檢查,聽到豬的叫聲停止,他踱步到食堂,豬已被開膛剖肚。宰豬的炊事員把刀遞上,他剜了一塊散發熱氣的五花肉,約莫半斤,掏出懷中的小酒瓶,喝酒吃肉,然后,抹一下嘴唇,離去。連領導不能多吃多占,可是,他的這種行為已理所當然——沒人提出質疑,不然,你有本事也吃生肉試試?他長征時吃生冷的食物,已習慣了。他肚腹很大,像十月懷胎。他從不刮胡子(農場稱訓人、批評為“刮胡子”),卻能把后勤管得風生水起,保障了生產一線。他的兒子喜歡畫畫,給我們展示過他父親的形象。他父親也只能說:“你把我畫成那樣,那還是我嗎?”

還有一個連長,表面看是個慢性子,那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仿佛能掌控一切天地萬物。他的氣象預報比團部的氣象站還準確,因為,他在戰爭年代多次負傷,身體對天氣反應靈敏。由此,他安排農業生產總有前瞻性。露天放電影(無疑是小孩的節日),放映前,他一定要說幾句,似乎想延遲我們觀看電影的享受。有一次放阿爾巴尼亞的影片《地下游擊隊》,他說:“團首長關心我們連隊,送來一部片子《地下游擊隊》。我們都是農業生產的正規軍,但跟天氣打交道,也要采取游擊戰術?!苯又?,他趁機布置明天的生產任務。我們小孩兒嫌他話多話長,就到處轉,轉到銀幕背后觀看,還借著放映機的光柱,做各種動物的影子投在銀幕上。

多年后,參加大田勞動,我疑惑,連隊有拖拉機,有馬車,為什么安排牛車送午飯?田野和連隊,一條機耕路相通,那送飯的牛車像一個豆粒,漸漸泡漲,那時,油水缺乏,腹中已空。老牛拉慢車,連長會趁機號召大家再加一把勁兒,與其等待,不如行動。因為有飯在路上,職工們掀起了空前高漲的勞動熱情。多年后,我理解了連長的良苦用心,用牛車延緩我們對食物的向往,把那一段時間的熱情轉移到土地上邊,那是勞動效率最高的時段。那位連長是處理快和慢的高手。

綠洲往事系列小小說,我寫了多位連長,連長是基層干部,不能說大話、打官腔、耍噱頭、放空炮,直接面對土地。人騙土地一時,土地騙人一秋。連長得務實實干。那些連長各有奇招——不同的做法成為不同的形象。艾麗斯·門羅很在乎人物“怎么做”。做什么是故事,怎么做是人物——此為塑造人物、跳出模式的一種有效的文學表達方法。所謂的“這一個”,不就是怎么做,人物才有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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