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志堅
1988年8月,我去丹陽市呂城鎮任黨委書記。一個星期,只有星期日可以休息,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一般星期六下午就可以回家看看父母親和妻子女兒。
這是一個星期六。清早,門一開,門口等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中等個子,頭發蓬亂,蠟黃的皮膚一臉倦容。他急促地喊了我一聲,進門便作自我介紹。
我想起來了,他是建山水泥廠的。我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的時候,水泥廠的殷廠長帶著他找我,要我幫助解決一點計劃用煤,還到我家里去過。
他大老遠一早趕來,是向我借錢的。說家里建房卸樓板時,樓板斷了,壓折了父親的腿,父親在醫院做手術急等用錢。
窮人發財如受罪。剛剛富裕一點的農村,許多人家忙著蓋新房,水泥樓板又笨又重,由于國家鋼材供應緊張,有些建材廠澆筑水泥樓板時偷工減料,且大多數用的是質量很差的“地條鋼”,蓋房時水泥樓板斷裂傷人的事經常發生。
他低著頭,表情很痛苦。
“你哥哥呢? ”他哥哥是水泥廠的副廠長,我也認識。
“哥哥在醫院?!?/p>
“那你來找我,你哥哥知道嗎?”
“知道,他也借了一點?!?/p>
俗話說救急不救窮,我總得想辦法幫一下。
“要多少呢? ”
“我要借500塊?!?/p>
500塊!我身上也沒有這么多錢。要知道,我一個月的工資才87元。我想了想說:“借200吧,你先用起來?!?/p>
他點頭答應了。我找辦公室秘書,讓他找會計,等會計上班以后,從我工資中預支200塊借給他。
忙忙碌碌一上午過去了,中午空下來,經過值班室的時候,楊秘書告訴我,錢給了,那人也走了。便想起他父親受傷的事,走進值班室給水泥廠殷廠長打電話。
殷廠長情緒很激動,說,這個小家伙,家里根本沒有建房的事,父親好好的,他借了廠里的錢賭博都輸光了,要我千萬別理他。
此刻,我在電話中也只能與殷廠長寒暄幾句。錢都已經借出去了,還說什么呢?我沒有告訴殷廠長他來借錢的事,只是自己像吃了一只蒼蠅。
下午三點,我參加鎮里的水利工作會議,有朋友來找我。他們一共來了四個人,是在附近鄉鎮辦事,路過進來看看。老朋友相見,自然十分開心,我將他們請到接待室坐了坐,等會議結束或吃了飯再走。他們說晚上還有事,能不能安排個車子送一下。
秘書小楊告訴我,鎮里唯一的一輛小車去了常州,不知道什么時間才能到家。鎮里的企業也沒有一家有小車子的,讓楊秘書到哪兒去調車呢?于是他們一行不顧我再三挽留,急著離開了。
呂城是丹陽經濟比較發達的鄉鎮,到市里開會,見到許多鄉鎮和企業都新買了小車,一輛桑塔納 13.8萬。說句不謙虛的話,呂城鎮個個企業都買得起,可偏偏黨委政府就只有一輛開了近十年的北京吉普。
為保證鄉鎮工業用車,鎮里的領導都十分自覺,輕易不動用。分管工業的王鎮長年紀大了,有時也不得不借消防隊的破吉普用一下。一年寒冬,他到上海聯系設備,由于這輛破車車門關不實,寒風從門縫灌進來,回到家時,右腿被凍得麻木下不了車,從此落下關節炎的病根。
發展鄉鎮工業,建廠房,添設備,購材料,要保證資金流動,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誰也沒有提買小車的事??墒?,買車確有一萬個理由,也是工作需要,而我就是這么“迂”!
“桑塔納”是一定要買的,誰先買,什么時候買都可以,那屬于企業行為,不需要我發話,但就是黨委和政府不能帶這個頭。
我的為人處事,好像失敗了。一天不到,經歷了兩件糟糕的爛人破事。盡管沒有什么好心情,還是告誡自己 :“學會適應,讓環境變得明亮;學會寬容,讓心中沒有煩惱;學會理解,讓生活充滿陽光?!?/p>
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要回家了。到汽車站,工作人員說:“最后一班五點鐘進城的車子才開走,咋不早一點來?”
沒有汽車了,那就乘火車唄,幸虧呂城還有個火車站。又趕到火車站,順道經過呂城的火車很多,但呂城不停,反向往常州、上海方向的車,晚上經停的也只有最后一班。
我很快買了去常州的車票。丹陽縣城處在南京與上海之間,簡單地說,就是先乘車往上海方向到常州,再從常州往南京方向走,返回到丹陽。明明是向西走,可只有先向東再向西,倒騰著走,好似張果老倒騎毛驢上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有時迂回路線也真是個好辦法,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沒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漢。你的目標是登山,管它南坡還是北坡,只要能登上山頂,爬上喜馬拉雅山就行。對于我,不就是只要能回家就行了嗎?
回到家已是九點多了,原以為迎接我的是明亮燈光下妻子女兒燦爛的笑容,這溫暖的港灣,可以讓我靠一靠,置放片刻疲憊的身軀。
可是,樓道里黑洞洞的,沒有燈光。我敲門門不開,又敲,加重一點敲,好像聽到屋里有聲響。停一停等一等,啪一下燈亮了,汪寧開了門:“飯在鍋里,你自己弄吧!”轉身又回房間去了。
我又餓又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我要是死在外面,也沒有人知道了! ”
“我們死了有誰知道?”汪寧很嚴厲地回敬。我一聽覺得不對勁,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進屋再看,女兒呼呼地睡著,滿臉通紅。問了才曉得,岳母一直在照顧她們,剛剛離開。妻子和女兒都發燒到39℃,兩餐沒吃飯了,才從醫院回來。
我為冒昧沖動不問青紅皂白地發牢騷感到羞愧。
在外面不行,回到家對老婆孩子發起脾氣來頭號本事,無端地傷害了家人。
想想,我大概是屬于這一類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