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其量”的情態義及其修辭作用

馮艷芳　王靜

[ 關鍵詞] 充其量；語氣副詞；情態；修辭

一、引言

目前，學界對副詞的研究自《馬氏文通》以來已經取得了較大的進展，但對于副詞的范圍和類別學界還沒有完全達成統一。這就難免使不同的學者對同一副詞的歸類產生分歧?，F代漢語副詞“充其量”是由動賓短語虛化為一個三音節副詞，其詞匯化的演變過程，學界已有深入研究。文章擬從語用功能和語篇功能對“充其量”在副詞系統中的定位及其情態語義和修辭作用方面進行考察，以期對與之相關副詞研究提供借鑒。

二、“充其量”在副詞系統中的定位

（一）“充其量”在辭書中的釋義

關于“充其量”的基本釋義，《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表示做最大限度的估計；至多”，《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三版）中“表示做最充分的估計或評價；至多”，《漢語大詞典》中“表示做最大限度的估算，猶言至多”?？梢钥闯?，辭書中幾乎都將“充其量”解釋為“做最大限度的估計、推測”，但是在具體語用中“充其量”并不表示這一動作具體行為，而是用來表示說話人對事物主觀推測的語氣。

（二）“充其量”在副詞系統中的定位

目前，學界對“充其量”這類副詞的叫法多種并存。亓文香認為，“充其量”是由述賓短語詞匯化和語法化而來的主觀向量副詞。羅榮華、劉英認為，“充其量”經由動賓詞組演變成一個慣用語，后又詞匯化為表示主觀小量的語氣副詞。陳琳認為，“充其量”在詞匯化與副詞化同步進行下發展為詞，并由限定性副詞走向評注性副詞，且逐漸帶有話語標記傾向。姚穎認為，“充其量”屬于黏著性話語標記語。魏昆建將“充其量”命名為上、下限副詞。鄭浩將“充其量”歸類為上確界副詞。

文章從“充其量”的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角度，將其定義為語氣副詞。主要參考史金生判斷語氣副詞的標準，例證如下。

1．在句中充當的句法成分

語氣副詞是用來表示說話人主觀情感和態度的一類副詞，在句中一般充當謂語和補語。而“充其量”在句中主要充當狀語，因此這點不符合標準。

2．與判斷詞“是”共現時的位置

語氣副詞在句中一般位于判斷詞“是”前面。通過檢索CCL 語料庫中關于“充其量”的768 條結果（包括重復語料），其中“充其量”與“是”共現的語料有354 條，其后直接跟“是”的語料有99 條，“充其量”＋“不過、只能、也不過、也就、算”等＋“是”結構的語料有252 條，剩余3 條語料中的“是”非判斷詞。因此，“充其量”符合這條標準。

3．在句子中的位置

多數情況下，語氣副詞既可位于主語前，也可位于主語后，在句中的位置較為靈活。通過統計，“充其量”在句中分布頻率為：句中居多，其次句首，而后句末，通常位于主語和謂語之間，也可獨立存在作插入語。其句法位置的靈活性下文也會提到，這里不再贅述。因此，“充其量”符合這條標準。

袁毓林認為，同一詞類在語法性質上具有相似性，按照所具備的相似性程度，可分為典型成員和非典型成員[1]。因此，有些副詞只符合上述標準的一項或兩項，也可將其歸入語氣副詞?！俺淦淞俊狈仙鲜鰞蓷l標準，因此為語氣副詞。以上三條標準是根據語氣副詞的語法形式判定的，下面將根據語氣副詞的語法意義判斷“充其量”是否為語氣副詞。

史金生認為，在同一義項中既有客觀義又有主觀義的副詞也可歸為語氣副詞[2]?！俺淦淞俊痹谵o書中的客觀釋義為“做最大限度的估算”，表示對具體事物的數量進行最大限度估算。在詞匯化和語法化作用下，“充其量”的詞性發生了改變，由原來的動賓詞組虛化為語氣副詞，現在用來表示說話人對事物進行最大可能的主觀猜測，其主觀程度相比同類副詞“頂多、最多”更占優勢?？梢哉f，“充其量”既具備一定的程度義，也表示說話人猜測語氣的主觀義，因此“充其量”符合語氣副詞的語法意義。

綜上所述，文章將“充其量”認定為語氣副詞。

三、“充其量”的情態語義

史金生認為，語氣副詞用來表達說話人主觀情感認識，分為知識和義務兩大類，“充其量”屬于知識類表揣度性推測的語氣副詞，具有表情態的功能。彭利貞把情態分為認識情態、道義情態和動力情態。其中，認識情態表示說話人對事物情狀做出的可能性判斷[3]?！俺淦淞俊痹诰渲幸话阋哉f話人主觀推理為基礎，與表示主觀小量的副詞“只是、也就、不過”共現，用不以為然的語氣對所述命題情狀做極性揣測和估計，因此“充其量”的情態語義屬于認識情態。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上限性估測

“充其量”常見于對數量或程度進行估測，是漢語中表達主觀量的典型詞語。句中說話人主觀推測的數值一般基于對事物的了解，先做上限性估計或最大可能的認定，繼而對其表示不以為然。舉例如下。

（1）在1956 年之前，全部的越洋電信服務都是通過無線電進行的，當時能夠隨時進行越洋通話的充其量不過20 人。（1994 年《報刊精選》09）

（2）上海人特別喜歡本地產的黃金飾品，去年上海本地產的黃金飾品銷售，充其量只有６噸至８噸。（1994 年《報刊精選》03）

（3）龍港如果是一枝獨秀，就根本不值得大書特書了。事實是龍港人的生活水平在135 座農民城中充其量只位居中上水平。（1994 年《報刊精選》05）

例（1）中“20 人”是說話人對當時條件下能夠實現越洋通信自由人數預估的上限值。例（2）中“６噸至８噸”是說話人對去年上海本地產的黃金飾品銷售量的最大值估計，即最多不會超過8 噸。例（3）中“位居中上水平”是說話人基于對龍港人在135 座農民城中生活水平的了解做出的上限估計?？偟膩砜?，“充其量”在對事物數量或程度做最大限度的估計和推測時，這一限度值雖然已經最大化，但在說話人心里仍然是小量，因此說話人常帶有不以為然的語氣。

（二）預期性

鄧霞認為，預期強調說話人對內心認以為真的事件所持的觀點或態度，主要傳達一種主觀評價，是語言主觀性的表現。莊（Chuang）和汀布萊克（Timberlake）認為，說話人一旦在命題中加入自己的主觀評價，那么句子就不再單純陳述事實?！俺淦淞俊钡念A期性表現在說話人已經預料到所述事件可能出現的全部情狀，重在傳達說話人不以為然的主觀態度，不在于陳述客觀事實。舉例如下。

（1）這種錦上添花的贊助，是否稱得上是“支持文化事業”尚可懷疑，因為雙方（主辦者）最初的目標和最終的效果都是經濟利益。而支持那些沒有多少廣告效益的文化活動，企業是很不愿意拔下九牛之一毛的，充其量也就是以施舍者的身份，勉強恩典一下。（1994 年《報刊精選》07）

（2）京成字畫攤群市場或私人門臉內出售的字畫，幾乎都是以描拓上色手段復制而成的，而且同一幅字畫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描拓出數十張甚至上百張，名人字畫或古代字畫也能這樣描拓仿制，內行人稱其為“行活”。這種東西，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工藝品，根本就不值錢。（1994 年《報刊精選》04）

（3）這些年來，人們從熒屏上、銀幕上看到的“戲院”之類的影視劇可謂多矣，娛樂性、可看性雖是增強了，但歷史感、藝術的真實性卻根本談不上，充滿了“關公戰秦瓊”式的“亂談三國志”，充其量只是些插科打諢的鬧劇、笑劇而已。（1994 年《報刊精選》05）

例（1）中，企業最終的目的是經濟利益，所以企業對那些廣告效益甚少的文化活動不會大廢手筆是在說話人預料之中的，“充其量”和“施舍者”“勉強”一起凸顯了說話人的主觀消極態度。例（2）中名人字畫或古代字畫均可描拓仿制而成，“不值錢”是說話人對其價值的主觀評價。例（3）中“充其量只是……而已”結構加強了說話人對“戲院”之類影視劇客觀情況評價時“不以為然、輕化”的態度。

（三）修正性讓步

語氣副詞在語篇中具有連接功能，鄭浩認為，“充其量”可以表達讓步性的篇章語義關系，這種讓步性體現在語用量級修正性地降級為臨界量級?！俺淦淞俊背Ｔ趶途渲斜磉_“不是A，充其量是B”，從A 到B是說話人心理參照量的修正性降級，表示B 的量級比說話人的心理參照量范圍小、程度輕，但不是對A 的全盤否定，而是一種修正性讓步的肯定。舉例如下。

（1）此類廉價微型車如果質量可靠，在近年內將會受到眾多“不康”家庭的青睞。不過從嚴格意義上說，它們還不能被稱作讓人乘坐舒適的小轎車，充其量只能算是代步工具車。（1994 年《報刊精選》03）

（2）10 年前，這里的棋盤上幾乎還無“外向”棋子，人們跑來跑去還跑在本國土地上，當時的外貿公司，充其量也不過是為國內口岸當個“外貨”收購站。（1994 年《報刊精選》09）

（3）我們參展不是來賣勞動力的，中國老板們清楚地知道，做外加工不如做國內加工生產合算，更主要的是，外加工做來做去還是做別人的東西。以此謀生的企業生產量再大，東西做得再好，充其量是個加工廠，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地道的服裝企業。

“充其量”在句中表達讓步情態時，往往是對兩個事物進行認定與評價。一般情況下，“充其量”后面的事物是對前一事物的降級肯定。例（1）中，與性能較高的小轎車相比，廉價微型車只是個代步工具。從“小轎車”到“代步工具”在語義上體現了一種讓步關系。例（2）中“外貨”收購站是對外貿公司這一上位量做出的修正性讓步。例（3）中“充其量是個加工廠”是說話人對“以此謀生的企業”做的讓步推測，“充其量”在句中體現出一種讓步情態，表示在說話人心中分量輕、程度低。

四、“充其量”在語篇中的修辭作用

廣義的修辭表達指用任何方法的語言表達，屬于消極修辭，即不用修辭格的一般表達，重在使說話人把想要表述的內容表達清楚，這種修辭較為抽象。王建華認為，副詞在修辭上并不“副”，能夠產生很好的修辭效果。邵洪亮認為，在陳述清楚基本邏輯語義的基礎上使用虛詞成分，便是體現虛詞成分的修辭作用[4]。虛詞中語氣副詞在句中隱現相對自由，對句子基本語義不會產生影響，直接影響的是話語表達和修辭效果。恰當地使用語氣副詞，不僅能夠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的態度、評價和情感，還能夠充分體現語言的主觀性[5]?！俺淦淞俊痹谡Z篇中的修辭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凸顯語氣

“充其量”在句中主要具有凸顯估測語氣的作用。舉例如下。

（1）記者來到北京較大的圖書批發市場——金臺路圖書批發市場，這里有各家出版社售書點，從事掛歷批發的充其量只占一半。（1994 年《報刊精選》10）

（2）劉偵鋒，個子不高，充其量只有一米六幾，身體也很單薄，真是貌不驚人。（1994 年《報刊精選》10）

上述兩個例句若不使用“充其量”，句子邏輯語義也是成立的，但如果說“從事掛歷批發的只占一半”“只有一米六幾”就過于絕對化。在語言表達中，有時用越不精確的語言越能表達出精確的信息，“充其量”能更加準確地表達出說話人對其數量、身高只是預估、猜測，凸顯不確定的語氣。

（二）凸顯話題焦點

話題焦點是指說話人希望引起聽話人關注的部分，常通過語氣副詞表達?！俺淦淞俊弊鳛檎Z氣副詞，具有一定的話題焦點表述功能，根據句中位置，對凸顯的話題焦點范圍也會產生影響。舉例如下。

（1）充其量，垂體瘤發展到最后影響的不過是人體的身高、視力及內分泌。（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2）實際上，這位幫工耕種李家３畝５分田地，一年產出的糧食充其量也不過值2000 元。（1994 年《人民日報》第3 季度）

例（1）中“充其量”位于主語之前，使句子有停頓，重在強調，話題焦點是整個命題。例（2）中“充其量”位于主語后謂語前，此時話題焦點范圍縮小，即“也不過值2000 元”?？梢钥闯?，“充其量”雖然不影響句子的基本語義，但在修辭效果上還是有明顯差別的，所以在語篇中不會輕易省略或弱化。

五、結語

“充其量”的客觀義為“表示做最大限度的估算”，其主觀義常通過在句中與表達主觀小量的副詞連用體現。按照史金生三條判斷語氣副詞的標準可以例證“充其量”具備語氣副詞的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語氣副詞與情態的表達密切相關，“充其量”的情態語義主要表達對事件發生的極端情狀做估計和猜測，傳達說話人不以為然的主觀態度，屬于認識情態。作為語氣副詞，“充其量”在語篇中還會影響話語表達和修辭效果，主要體現在凸顯語氣和話題焦點上[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