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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外一篇)

2024-04-29 05:06李海燕
當代人 2024年4期
關鍵詞:木匣斷橋雨衣

斷橋

我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接到父親電話。父親說二叔丟了。語氣傷感。

幾天前父親電話里跟我說,徒河上游正在泄洪,水位已越過斷橋,讓人擔心的是許多年不敢靠近徒河的二叔,這段日子總是站在河邊看,一看就是半天。

二叔會不會被水沖走了?我們順著徒河找了一天也沒找到,怕是兇多吉少了。

二叔丟了,我心里五味雜陳。正是黃昏時分,淡淡的霧像一層輕紗裹著這座城市,裹著我對二叔的一些回憶。

二叔十八歲那年,決定去找我父母。我父母在很遠的城市打工,已經三年,他們走的時候,把我扔給了爺爺奶奶。二叔走那天也是個有霧的天氣,天麻麻黑著,我和爺爺奶奶去送二叔。霧氣環繞著我們,徒河水在霧里嘩嘩地響著。走到斷橋那兒,二叔讓我們回去。我們站在橋頭,目送著二叔上了橋。

那時候斷橋還叫舊橋。橋身很矮,雨季漲水的時候,蹲在橋上能撩撥到河水。一場洪水過后,舊橋從中間豁開一丈寬的口子,成了斷橋。不久,一座新橋距斷橋一里遠的地方建了起來。

二叔在橋上被霧幻化成一個虛幻的影子,眼看就要消失不見。我喊了聲二叔,蹬蹬蹬地跑上橋,把前一天晚上二叔給我買的棒棒糖遞給他。二叔接過去,放嘴里只吮了一下,拔出來塞進我嘴里,然后像以往那樣愛憐地摸摸我的頭,說,等二叔掙錢回來,給你買好多好多的棒棒糖。那年我九歲,上小學三年級。

二叔走了以后,我幾次夢見二叔回來,給我買了好多的棒棒糖??啥寤貋淼臅r候,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的父母親回來了,他們領回已經變得丑陋呆傻的二叔。父親說,他和二叔下工后往宿舍里走,那是一段下坡路,走到半路,一輛停在坡頂上的叉車突然沖了下來,二叔把我父親推了出去,自己躲閃不及被叉車撞到了頭部,險些丟了命。父親說完給爺爺奶奶跪了下去,說,我會管老二一輩子,我死了,父親指了指我,他侄子就是他兒子,為他養老送終。從那天開始,父親常在我耳邊說,沒有你二叔,就沒有咱家的周全,你要好好待二叔。

二叔的智商回到幼兒時期,時常尿褲子,只認識奶奶和我,玩的東西也是小兒科,看螞蟻上樹,拿蛾子當蝴蝶玩,數數永遠數不過六。有一天二叔上了斷橋,用一根竹竿啪啪地拍打著河水,看著濺起的水花哈哈大笑。后來不知怎么就掉了下去,奶奶嚇得連哭帶喊。二叔在水里沉了一會兒,竟然浮了上來,后來游上了岸。從此二叔就像一條孤獨的白條錦蛇,整天在徒河里深入淺出。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疏離了二叔。我依然心疼二叔,但更多的是懷念原來那個俊朗聰慧的二叔。直到初中一年級時的一場大雨,二叔的丑陋與低智商,把一個十三歲少年的自尊撞進了泥水里,造成了我終生的痛。

那天上午第二節課開始下雨,且越下越大。第四節課是數學課。數學老師正在前面講課,突然一張變形的臉貼在窗玻璃上,兩只眼珠子嘰里咕嚕地向里面窺視。一個女同學最先發現了,發出一聲尖叫。

我一下子認出是我二叔,腦袋嗡一下子,臉火燒火燎起來,趕忙把頭垂得低低的。但還是聽見幾個男同學起哄,傻子傻子地叫著。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就在我低頭時,整個班級爆發出尖叫和哄笑聲。原來二叔闖進了教室,手里拿著一件雨衣,直奔我而來。我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那時刻我恨死了二叔,轉身沖出教室。

雨霧茫茫,我拼命地蹬著自行車,等看見洶涌的河水時,發現自己已停在斷橋前?;仡^見二叔正拼命地在后面追趕,那件淺藍色的雨衣在他的身后像張開的翅膀。

二叔終于追到我,氣喘吁吁地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沖我嘿嘿一笑,把雨衣往我身上披。斷橋在洶涌的徒河水中時隱時現,一里路之外的新橋在茫茫雨中變得虛無,變得虛無的還有斷橋對面的村莊??粗切┍寂艿耐胶铀?,我被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念頭嚇了一跳。但那念頭一經娩出,就再也無法控制它的膨脹。我被這個念頭鼓動著,帶著二叔上了斷橋。

二叔在后面緊緊地扯著我的自行車后座,幫我把控著趔趄的自行車。站在斷橋的斷岔那兒,我渾身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最終我還是拋開了那個念頭,轉身時,身上披著的雨衣滑落掉進了河水中。只見二叔張開雙臂,像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羽毛的大鳥,緊跟著落進滾滾的徒河水中,轉眼就不見了身影,我嚇得號啕大哭。

回家后我撒謊說沒看見給我送雨衣的二叔,奶奶讓爺爺出去找。一個小時后爺爺自己回來了。我發起了高燒,爺爺奶奶忙著給我喝藥,物理降溫,一直到半夜。爺爺奶奶剛喘口氣,門猛地被推開了,二叔光著身子抱著那件雨衣回來了。二叔渾身是傷,那樣子像從地獄里爬出來似的,進門撲倒在地,人事不省。

那次二叔也病了好幾天,高燒不退。好了以后,二叔再也不敢靠近徒河,而我在第二天就離開奶奶家到了父母身邊。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總是刻意地躲避著二叔,直到考上這所大學,離開家鄉,心里才逐漸安穩下來。

可現在二叔丟了,我的心又無法安穩。父親他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順著徒河邊,一路打聽。父親說,十有八九人已經不在了。難過之余,我覺得這樣的結局于二叔和家人而言,也許是一種解脫。

距離二叔丟了一個星期后,我被門衛告知,說門口有人找我。我跑出去一看,一個一身襤褸的人,站在門口看著我笑。我呆愣在那兒,好半天才叫了聲“二叔”。

二叔笑著笑著,兩行淚流了出來。

二叔傻了以后,一直不會哭。有個老中醫說,等他會哭了,他的頭腦就醒過來了。

斷硯

娘站在小窗前,看著屋后的徒河。剛下過一場秋雨,漫過來的水腥味多了一股清冷。爹喊了一聲娘。娘回到爹身邊,說,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爹似乎沒聽見娘的話,目光癡癡地盯著娘看。娘看出爹的眼神有些異樣,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你可別嚇我!

聽娘這樣說,爹把目光移開,落在那只黑柜子上。娘明白爹的心思,走過去打開柜子,捧出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小匣子。年久的緣故,木匣子已呈紫黑色,那把小銅鎖也長滿了銹跡。

爹的目光被木匣子勾了過去。

那里面有一塊老硯,長方形,翠綠色,晶瑩剔透,上沿兒有浮雕,是一只麒麟。右上邊缺了一角,麒麟被斷掉一截尾巴。

看著看著,爹的眼里有了淚。

要不,把鎖砸開看看?娘小心地問。

爹連連搖頭,會動的右手放在木匣上,樹枝一樣枯槁的手指,在匣面上輕輕撫摸著,最后落在那把鎖上,淚光凝成一股水流。娘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三十年前,那把鑰匙和柱兒一起消失不見,鎖再沒打開過,爹和娘也再沒看過那塊硯。

爹用沙啞的聲音問娘,你說周兄弟啥時候能來?娘猶豫一下,都四十多年了,也許不會來了。娘第一次這樣回答爹。

爹很肯定地說,周兄弟當年走時說好來取的,就一定會來。娘輕輕地嘆了口氣。

爹似乎累了,手撫著木匣子閉上了眼。徒河的流水聲傳過來,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柱兒,像自言自語,又像跟爹說,柱兒離開家都快三十年了。爹睜開眼,臉上有了慍色。娘看著爹,咋,到死也不想原諒柱兒了?爹垂下眼瞼沒作聲,過了一會兒說,看來我等不及了,你替我等周兄弟來。見娘點了頭,爹又閉上眼。

看爹睡了,娘坐在那兒守著爹。娘想起了四十年前那場大雪和爹口中的周兄弟。

臘月初的一天夜里,雪埋了半截村莊。那時,爹和娘還年輕,娘的懷里奶著一個三個月大的孩子,孩子乳名叫柱兒。

早晨起來,爹站在后窗那兒,看著像鋪了一層白棉被似的徒河。突然爹發現平整的徒河中間,凸起一個雪包。爹一時沒明白那是什么,但覺得那一定是個什么。爹踩著過膝的雪到了那兒,小心地用手扒開,原來是一個被凍僵的人。

爹把人拖回屋子里,讓娘去外面取一盆雪來。爹開始用雪給那人搓身子。娘總共端來好幾盆雪,爹才把那人硬邦邦的皮肉搓柔軟。

那人姓周,長得斯文,說話文縐縐的,爹叫他周先生。周先生跟爹稱兄道弟,說沒有爹這個兄弟,他早就凍死了。

半個月后,周兄弟要走了,臨行前在懷里掏出一個紫檀的小木匣,里面是一塊碧綠的硯,他說,兄弟的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把這塊硯留下做個念想。爹雖是個粗人,但也看出那不是個普通的物件,斷然不收。

周兄弟說,這塊硯是我家祖傳的寶物,我帶在身上不安全。兄弟救人不圖回報,有你替我保管,我信得過。

爹說,這樣一件寶物,萬一有啥閃失,我對不起兄弟。周兄弟眼珠一轉,走到娘的捶布石旁,只聽咔嚓一聲,硯被斷下一角。他把缺了一角的硯放進小木匣里,遞到爹手上,把小角硯揣進懷里,說,日后來取,必見這一角硯。

周兄弟一去五年,沒回來取硯。第二個五年過去,仍沒來取硯。

柱兒上小學三年級了,開始學寫毛筆字了。柱兒說,娘,我想用咱家柜子里那個綠色的墨盤子。娘說不行,那是你爹替人保管的東西。爹說,你要是敢動,我扒了你的皮。次日,爹背著那個小木匣去了縣城,給木匣配了把小銅鎖,鑰匙拴在爹的褲腰帶上。

又是一個五年,那塊硯還靜靜地躺在柜子里。

那是個中午,天像下了火,爹在田里干了半天活,累了,躺在炕上睡著了,醒來發現褲腰帶上的鑰匙不見了。爹記得睡覺前還碰到了那把鑰匙,便問娘,柱兒哪去了?娘指了指后面。放暑假的柱兒和幾個伙伴正在徒河里游玩。

聽見爹憤怒的喊聲,柱兒慌亂地向對岸游去,爬上岸,站在熱辣辣的太陽下,又跑向對岸的村莊,不見了。爹忙回頭查看柜子里的小木匣,還鎖著,用手掂了掂,蹙著眉,罵一句小兔崽子。那天夜里下了一場大暴雨,柱兒沒回來,娘一夜沒睡。第二天柱兒仍沒回來。娘瘋了似的找了多日,也沒找到。

晚秋的深夜,一陣風起,徒河水的涼從窗縫里擠進來,屋子里冷颼颼的。就在這個秋夜,爹走了。寂靜的村莊因嗩吶聲而騷動起來。一個中年男人從村頭跑到大門口,喊一聲爹,撲通一聲跪下,用膝蓋走到爹的靈前,一個頭磕在地上,大放悲聲。

他是十五歲那年離開家的柱兒。

柱兒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要打開那把小銅鎖,娘伸手攔住他。柱兒喊道,娘,那里面是……

娘說,那里面是那塊硯,你爹知道。

其實那里面是半塊磚頭。當年柱兒偷拿了鑰匙和那塊硯,怕爹發現,先放了半塊磚頭進去,想等爹下午去田里干活,再把硯放回去。柱兒跟伙伴們炫耀那塊硯之后,幾個人去徒河里洗澡。聽到爹憤怒的喊聲,他怕爹打他,逃到對岸。上岸一摸褲兜,傻眼了,那把鑰匙還在,硯不見了。他見爹氣勢洶洶地要過河,嚇得鉆進柴禾垛里,一直躲到天黑。一場大暴雨說來就來了,等他從柴垛里出來,再想去河里找硯,徒河已經漲滿了水,波濤滾滾。

(李海燕,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作品見于《作品》《啄木鳥》《安徽文學》等。部分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等轉載,入選年度選本及獲獎。)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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