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盜

袁良才

在猷州，提起抱殘齋主人陳惟彥，沒人不知道。他的名氣，一半來自他所繪的數千幅丹青，一半來自他家祖傳的一幅名畫。

這幅名畫叫《蓋山登高圖》，是晚清畫壇巨擘吳昌碩的真跡。說起它，還有一番來頭，不僅該畫的主人將其視若珍寶，就連猷州百姓也跟著榮耀風光。

陳家世代居住在猷州西南三十里外的蓋山腳下。蓋山有漢代古跡“化鯉溪”和“舒姑祠”，聞名遐邇。東晉大詩人陶淵明曾慕名來此覽勝。

陳惟彥的太祖父陳艾，字簧舉，號虎臣，是道光丁酉年間的舉人，工書法，倡文教，名重皖南。太平天國運動興起后，曾國藩奉旨建湘軍，設立江南大營，延請陳艾入幕府，甚為倚重。

一日，陳艾提及故鄉蓋山的勝景，曾國藩聽了頓時起了尋幽訪古的興趣。

時值九九重陽，曾、陳各乘一頂官轎，在兵丁的護衛下，曉行夜宿，不消兩天，就到了蓋山腳下，兩人游覽后感慨果然名不虛傳。曾國藩流連于化鯉溪、舒姑祠旁，難抑思古之情，遂賦詩一首：“蘚碑剝落蓋山腰，往事分明說漢朝。清水有泉曾化鯉，春風無樹更生桃?！?/p>

光緒年間，陳艾官至直隸知州，與畫壇巨擎吳昌碩交游甚厚。因曾國藩是他平生最敬重的人，他便常在吳昌碩面前提及蓋山登高的舊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艾七十壽誕時，金銀玉帛等賀儀一概拒收，只將吳昌碩所送的一幅《蓋山登高圖》高懸在堂上。

不久，吳汝綸過直隸，陳艾請他將曾國藩當年游蓋山時所作的那首七絕題于畫上。至此，曾國藩的詩、吳昌碩的畫、吳汝綸的字，三絕集于一身，使《蓋山登高圖》身價倍增，被譽為神品。

陳惟彥深知這幅畫的不同尋常，加上他本人也是丹青好手，因此把《蓋山登高圖》視若珍寶，常和摯友葉知秋開玩笑，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此畫故，二者皆可拋?！?/p>

“嘀嘀——”一輛轎車在抱殘齋門前停下，來人是趙縣長的秘書黃甲三，陳惟彥曾在文聯召開的書畫家聯誼會上見過他。

陳惟彥將他引進書房，沏了杯黃山毛峰，算是禮遇了。黃秘書接過茶杯道聲謝，卻忘了喝，只盯著墻上的《蓋山登高圖》發愣，嘴里喃喃道：“真乃神品！”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想起手里還捧著個茶杯，邊啜邊說：“趙縣長非常欣賞先生的才華，早有起用的想法，恰好縣文聯主席龔以之已到退休年齡，趙縣長力排眾議，擬委先生以重任，且一并解決您愛人工作調動的事。趙縣長特叫我來征求一下先生的意見?！?/p>

陳惟彥大感意外，妻子請調報告不知遞交了多少回，均是泥牛入海，后來干脆不抱希望了。陳惟彥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早就聽說趙縣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看來此言不虛??！文聯主席一職我實在不敢當，我愛人調動的事還望趙縣長多多費心?！标愇┬拇娓屑?，將黃秘書送出抱殘齋，說著“歡迎再來”之類的話。

臨上車時，黃秘書陡然想起了什么：“哦，對了！趙縣長對字畫情有獨鐘，想用一件祖傳玉器換那幅《蓋山登高圖》，又不好意思直接向您開口，先生……”沒等黃秘書說完，陳惟彥早氣得怒目圓睜，擲下一句話：“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非不能也，吾不屑也！”

不久，一家房地產公司老板又找上門來，開口便說：“陳大畫家，咱們用不著兜圈子了，您隨便開個價吧！”陳惟彥立馬就火了，連抱殘齋的門都沒讓他進：“我寧愿將《蓋山登高圖》付之一炬，也不會要你的臭錢！你給我滾！給我滾！”

妻子待他冷靜下來后，吞吞吐吐地說：“我總覺著不對勁兒。這幾天，門外老是有幾個賊頭鼠目的人晃悠，莫不是沖著那幅畫來的？咱可得當心點?！标愇┥钌畹貒@了口氣：“這幅畫可是我陳家的傳世之寶，若出了差錯，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畫是不能再掛了，我這就去買一個保險柜回來。記住，除按祖訓每年農歷六月六曬畫，其他時間一律不示人！”

農歷六月初六是陳家最為神圣隆重的日子，全家老小都不敢稍有疏忽。這時，陳惟彥才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當然，曬畫時一般人是不接待的，惟有葉知秋是個例外。

葉知秋是猷州文化館的美術干部，作品曾多次榮獲全國大獎，是陳惟彥最敬重的人。每年陳惟彥曬畫，葉知秋總是如約而來，與他賞名畫，論古今。

轉眼又到了農歷六月初六。葉知秋帶了一瓶酒和幾樣鹵菜來，與陳惟彥在小院里對酌起來。不覺間陳惟彥有些醉意，瞥了一眼正曬著的《蓋山登高圖》，感動得想哭。

突然，葉知秋驚叫起來：“不好！有人搶畫！”陳惟彥的酒立刻醒了，他看見一個長發青年翻墻進來卷了那畫又迅疾逾墻而去！葉知秋緊追不放，一路高喊著“抓賊??！”

陳惟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撲通跪倒在地，深深地埋下頭顱，任由烈日暴曬，仿佛在承受著列祖列宗的懲罰。

“惟彥，畫讓我追回來了，只是那賊跑了！”陳惟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眼看去，葉知秋正一臉燦爛地向他展開那幅《蓋山登高圖》，畫絲毫未損，葉知秋的臉上卻有了幾道血痕。

自此，陳惟彥廢了每年農歷六月初六曬畫的祖規。

歲月無痕，又是幾年過去了。這天，郵差給陳惟彥送來了《書畫大觀報》，頭版的一則新聞讓他大吃一驚：《蓋山登高圖》日前在京拍賣，以5000萬元人民幣的天價成交！據悉，買主是美國船運大亨瓊·約翰遜先生……

陳惟彥跌跌撞撞地沖進抱殘齋，打開保險柜，那畫還安然無恙地躺在里面。陳惟彥有些釋然：在京拍賣的一定是偽作！但他終究放心不下，于是帶著畫專程到吳昌碩紀念館請權威專家鑒定，鑒定結果竟是贗品！

陳惟彥風塵仆仆地趕回猷州去找葉知秋，文化館的人說，葉知秋已經辭職，不知去何處了。

〔責任編輯? 彭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