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站

王春迪

車在收費站口的減速帶上震了一下。

小蓉醒了，瞅了一眼窗外，掏出手機，對著嘴，準備發一個語音消息給爸，停了兩秒，又改成了打字——爸，我下高速了。

和那個姓洪的離婚，折騰了兩個月，兩個月里，吵了，打了，摔家伙了。當初把那對狗男女堵在屋里時，小蓉沒流過一滴淚，可如今，離婚大戰打完了，硝煙散盡，沒人惹她，她反而想哭。

小蓉揉了揉眼睛，忍不住罵了一句。

窗外的天空像沒洗凈的白大褂，小蓉想起那年姓洪的第一次來她家時，也是這樣一個灰不溜秋的天兒。

那天，姓洪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地提著煙酒、糕點、水果，還有一條圍巾，圍巾是給小蓉媽的，說是網友給的建議。這包來到巷口，卻不直接進去，而是給街坊們發煙，也發給沒到抽煙年紀的人，還用那只Zippo打火機給他們點火，打火機發出叮當的脆響，叮當，?！?。

爸讓小蓉喊他進來喝茶。喝了幾口，沒話了，爸便說帶姓洪的出去轉轉。三個人并排走，小蓉只貼著姓洪的，還時不時地和姓洪的眉來眼去，摟肩勾手。

路過小蓉讀過的小學，爸告訴他，當年放學的時候，小蓉會在哪里等家長。又路過一個街，指示牌上面寫著“牌坊街”，爸就和他講牌坊街的由來。到了鎮南大堤上，爸和他說，以前，這里沒有石障時，冬天結冰了，小蓉會順著大堤的雪滑下去，滑到冰面上，很危險，為此，沒少挨她媽打。還說大堤上以前是水泥路，兩邊有碗口粗的樹，那年月沒有商業街，到了夏天，人都擠在這兒看日落。

姓洪的不住地點頭，很恭敬的樣子，好似見到了客戶。

第二天，小蓉準備和姓洪的一起回省城，尋了個間隙，小蓉笑嘻嘻地問爸，咋樣？還行不？

爸面無表情，問她，不打算再了解了解？

小蓉不樂意了，眉頭一皺，你還想讓我了解多少？

爸說，他是南方人，剛才吃飯時，我發現他好甜口；你呢，無辣不歡，今后這飯咋吃？

小蓉沒好氣地說，愛咋吃就咋吃！

說完，小蓉氣呼呼地找媽去了。

小蓉一直覺得爸不懂她。爸以前是個軍人，小蓉小的時候，對爸的印象就是墻上相框里他穿著綠軍裝拍的照片，威風凜凜。相框的另一邊多是小蓉和媽的合影，兩人臉上的微笑生硬得像是被拉扯出來的，一家人拍成了兩家照。鎮上也有在外地的男人，隔三岔五會給孩子寄來糖果、玩具，小蓉爸也會給小蓉寄東西——核桃、大棗，還有黃澄澄的子彈殼，天底下哪有父親給閨女寄子彈殼的？

爸惦記小蓉飯咋吃，事實上，小蓉和那姓洪的結婚后就沒點過幾次火。早飯在路上吃，上班在單位吃，到了周末，兩人就叫外賣，或者去商場吃。姓洪的在很多地方都有會員卡，單位每年都會給他錢用來拉攏客戶，可他都拐彎抹角充進了自己嘴里。起初，小蓉會把在外面吃飯的場景拍成好看的照片發到朋友圈，媽刷到了，甩手就點個贊，但爸從來一言不發，爸在朋友圈發的都是商家促銷領取雞蛋、牙刷、洗臉盆的廣告，家里的日用品都印著花花綠綠的商標。

拿到離婚證后，小蓉和爸媽視頻，媽在那頭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爸沒插話，低頭剝著花生，末了，只對著鏡頭說了一句，單位要是不忙，抽空回趟家吧。

鎮上有兩個車站，南站和北站，平?？蛙嚩既ツ险?，偶爾也到北站。今天這一車里只有小蓉去北站，司機?；?，尋了個理由把小蓉丟在了南站。小蓉一股火噌地到了舌尖，想吵架，忍了忍，又咽下去了。這些日子，吵架用的全是普通話，她都忘記怎么用家鄉話吵架了。

小蓉又給爸發了條信息，說車停在了南站，自己打車回去好了。

爸回信息，你不要走，我馬上到。

小蓉便拎著兩個大行李箱，在站口一棵大梧桐樹下等，箱子又高又大，像兩個胖孩，把小蓉夾在中間。

小蓉踮著腳往北看，卻不見爸的老捷達，幾分鐘后，倒是有一輛黑色的奔馳婚車直直地朝她開過來，車頭盤著一堆艷麗的紅花。

小蓉想起自己結婚時，坐的也是一輛奔馳車，一模一樣的。如今……算了，想這個干嗎？

不料，奔馳車穩穩地停到了小蓉的跟前。

門開了，下來一人，西裝革履。

是爸！

小蓉呆住了。

爸接過行李箱，一把甩到車屁股后面，而后手一揮，回家！

進了車，小蓉尋思半晌，才知道啥意思，隨即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爸從副駕駛位上回過頭，嗔她，我花那么多錢租車子來接你，就為了讓你坐在里頭哭？

小蓉撲哧一笑。

爸拍了拍司機的肩頭，從文化路那兒拐回去吧。

小蓉說，繞那么大圈，前面路堵嗎？

爸透過后視鏡看了小蓉一眼，道，人吧，得向前看，不走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