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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探母

2024-05-01 11:12高上興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楊俊老外老頭

高上興

眼見著進了臘八,各家都動了起來。討債的、掃塵的、做油泡豆腐的,整日忙個不休,便是那花鼓戲班子,也鉚足了勁在公園里排練,要在新年里挨著各商店唱下去,好賺它一筆。什么也不準備的,大概只有成天在公園里瞎逛的老頭了。這老頭有他的哲學:過年就是過日,過日就是過年,活一天是一天,苦哈哈準備那年糕、油豆腐、麻糍,又吃不下多少,可不是閑得慌嗎?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在公園里多湊湊呢。

老頭還有個寶貝,隨手攜著的,走到哪兒寶貝就跟到哪兒。公園里的人都知道,這寶貝一響,老頭準要登場了。那時節啊,鑼、板、鑼、鈸、琴、笛、二胡、嗩吶,哇啦啦響徹小半個公園,連小朋友都跟著唱的: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浮丘園的老頭鬧喳喳。

這寶貝體格輕、嗓門大,還耐摔。有好幾次,摔得電池和后蓋都飛了,老頭以為它準要廢了,不承想,一裝上電池,它又能哇哇叫個不停了。一念及此,老頭便多少對他那個不成器的孫子消了一點氣。

古話說,興不興,望后兵。老頭活到了這個歲數,七十有六,眼見著那孫子三十好幾還吊兒郎當,戴耳環、穿紅褲,總不見孫媳婦進門,心中便沒了多少指望。意興闌珊起來,終日里在浮丘公園晃著。他晃著,就想啊,到了這年紀,也沒啥放不下了,哪天閻王爺找他來了,他決不哭哭啼啼,死賴著不走,他會像往常出門一樣,攜了寶貝,后腳跟著就走了。

想到這里,他就唱了一聲:“站立宮門叫小番——備爺的千里戰馬扣連環,爺好過關?!边@一聲唱,直唱得三個老太太低頭就走,兩對小情侶各自偷笑,一條黃皮狗沖他汪汪叫。他把這一句戲詞唱得這么順溜,自然是歸了這寶貝的功勞。他天天攜著個寶貝晃悠著,聽得多了,順口就來。

這寶貝是孫子買的唱戲機。你道這孫子怎么會無端端買個唱戲機?原來那年老頭到了七十大壽,大家伙兒都忙著給老頭買蛋糕、補品、衣服鞋襪的。這孫子兩手空空,大喇喇來吃生日宴席,有人便擠兌了他幾句。他兜里沒錢,卻不受氣,到第二天便買了這么個唱戲機。不承想,老頭倒是真中意這寶貝,天天抱著聽個不休。

閑話不提,單說臘月十二這天下午,老頭剛攜了寶貝出門,迎面來了孫子。這孫子,一頭沖天發染得綠汪汪,兩只小圓耳各戴著三只小耳環,上身是紅夾襖配花襯衫,下身卻穿著一條緊巴巴的斜紋小西褲,那西褲卻并不罩著腳面,只露著兩段白蔥似的腳踝,直晃得老頭渾身哆嗦。

這孫子也不叫爺,也不遞煙,劈頭就是一句土話:“扮扮清水些,帶你去個好地方?!?/p>

“嚯,算你真清水,扮得像昌國?!崩项^回一句。昌國是誰呢?那是本地有名的癲人,一向以行為、打扮奇怪而聞名。

“好心沒有好報嘞,不去就算了?!睂O子卻惱燥起來,“三百六十塊一張的戲票,我自己賣了買煙吃?!?/p>

哦!老頭這下有點聽明白了,這孫子手里頭,大概還有什么戲票。不對,這孫子什么時候這么好心了,還這么大方帶他去看戲?這可真是天開裂——難得見了。

“偷的?搶的?”老頭口中這樣說,心里莫名有點慌。

“撿的?!睂O子說。

路上白撿三百六十塊的票,這便宜占的!老頭這下沒話說了,只要不是偷的搶的就好,路上撿的,那就是運氣了,合該歸了孫子。心里這樣想,嘴里卻半點不露意思,張口就說:“撿的?還不交派出所去,街上到處都是監控,等下給人找上門來?!?/p>

“交個屁交,你以為真有的撿???我老板給的?!睂O子說。

他給老頭看了票,果然,票上明明白白寫著贈票。老板怎么會把贈票給他呢?說起來,話頭就長了。簡單說吧,孫子所在的那家小廣告公司,前段時間從市里的大廣告公司手里接了點活。到了年底,尚有部分資金沒到賬,老板就去大廣告公司討債。討來討去,錢沒討來,倒弄來了一批演出票。老板一想,也挺好,年貨不用發了,干脆發演出票。

公司里就設了抽獎箱,有人抽走了蕭敬騰,有人抽走了雜技團,有人抽走了白雪公主,孫子把手在嘴邊呵了口氣,將手探進箱子,攪了又攪,摸出一張紙牌。不想這一抽抽中了楊四郎。真他媽抽到活祖宗了!

可不么?孫子姓楊,按輩排行,叫作楊兆軍。他覺得土,給自己取了個“楊俊熙”,后來又取了英文名,翻譯回來,叫作伊萬卡?!m則英文也認不得幾個,但土就是不行的,有個英文名,有時候叫起來就好聽、洋氣。譬如在公司里,美女小同事叫“楊兆軍,你的快遞”,那感覺就像是叫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而叫“楊俊熙,你的快遞”或者“伊萬卡,你的快遞”,聽起來,就有那么一點點時尚的、曖昧的味道在里頭。

當然,妙處難與老頭說。這老頭看了京劇《四郎探母》的戲票,心里頭顯然是想去的。但嘴上卻硬,擺譜不去。楊俊熙就激他一激。

“不去算了,反正票也賣不出去。愛去去,不去拉倒?!睏羁∥鯇⑵蓖项^桌子上一放,自己開了暖火盆烤火,掏出手機在那有一句沒一句和什么人聊著天。三百六十塊錢的票呀,就這么放在桌子上。它看著是一張紙,上頭印著劇目、時間、座位等內容,但換成百元大鈔,得有三張還多呢,換成硬幣,那可很大一堆了。若是不去吧,三百六十塊錢就作廢了。把好端端的錢給作廢了,這是萬萬不可以的。

但老頭畢竟年紀大了,大劇院在市區,他家在縣城。從縣城到市區,聽人說,最快也要一個多小時。老頭心里就有點怕。他身體硬朗歸硬朗,畢竟車上顛簸,再說,晚上戲看完,得十點多了吧。沒車回來,要在市區住一夜。夏天倒也還好,在戲院邊上躺躺,一晚上就過去了。這大冬天的,別說是過夜了,就是在外頭待一個小時,都受不了啊。

約過了十來分鐘,楊俊熙站了起來,又說:“老頭,你可想好了。要去就趕緊,等你兒子回來,你可去不成了?!?/p>

老頭一想也是,要是兒子回來,絕不會讓這孫子在這胡咧咧的。別說是去市區看戲了,就是平日里出門,兒子都得說上半天,就怕外頭人擠人,一不小心把老頭給摔出個好歹來。

見老頭不吭聲,楊俊熙就說:“老頭,去不去啊,給句話啊。不去拉倒,我就走了。去呢,我們就出發。放心,車票我包了,帶你坐轎車去,舒服得很,一點也不顛?!?/p>

老頭就想起來,自己還沒坐過轎車呢。那玩意兒跟烏龜似的,在里頭不會憋得慌嗎?在車里頭悶一個多小時,到了大劇院,看一場戲。人家從大地方來的大戲班子,他也想見識一下,會把戲演成什么樣子。如果有機會,老頭還打算找大戲班子的人問問,看他們認得一個叫小香蓮的人不?

這些念頭戰勝了他對未知的恐懼,讓他決定參加這次大冒險行動。他給自己洗了臉、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把一百塊鈔票小心地收在棉大衣的內口袋里,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也貼著錢放好了。做完這些,他攜上他的寶貝,跟著孫子出發了。

爺孫倆來到大街上。老頭就問:“車子呢?”

楊俊熙說:“急什么?會來的。你先去公園里坐一下。我叫好了來接你?!?/p>

老頭就到了浮丘公園。這地方有傳說,當年有個叫浮丘伯的儒士,帶著一對白仙鶴來這里住過?,F在,白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鶴墟名。萬歷版《鶴墟縣志》上這么寫:“漢浮丘伯,攜雙鶴隱此,因溪濱巖石筑臺垂釣?!崩项^有段時間和一個史志辦的退休老頭很合得來,在他給的縣志里見過這話。他們那時候討論過,縣志就是縣志,講究,“攜”字用得好。那鶴就跟老伴似的,是浮丘伯的寶貝。

老頭攜著唱戲機在公園里晃悠,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浮丘伯,攜著寶貝呢。他今天洗了臉、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棉大衣里還揣著一百塊鈔票和一張照片,整個人就精神了,煥發出一種退休老校長才有的神采。但他從來沒當過校長,頂多就當了幾年小學代課老師。

平日里他在公園看人下棋,就看著,做個“觀棋不語真君子”。今天看人下棋,偏有意無意把話頭往自己這引,不引刮了胡子、穿了厚棉大衣這事,單單引到那張三百六十塊錢的戲票上,單單說孫子請自己看戲,一出手就是三百六十塊錢。

一場戲就看掉三百六十塊錢,這魄力,看看公園里哪個有?當然,這話他自然不會放在嘴上說。憨蛋才放在嘴上說呢。

老頭在公園里晃悠,但凡看了有點眼熟的,他今天都主動打招呼;但凡能多聊兩句的,他決不少半句。他拐彎抹角地,告訴更多的人:他要去看戲了這件事,仿佛大家都知道他孫子請他看了戲,他孫子就要變出息了似的。

他在公園里晃了半天,眼見著紅日漸漸西斜,幾只不怕冷的鳥兒雀兒在樹上咕咕叫著,下棋的罷了手,打牌的歇了場,擺攤的收了攤,公園里一點點冷下去,孫子還是沒有出現,他心里頭就有點慌張。這孫子該不會又出了什么事了吧?別又在哪里跟人喝酒、打架,鬧得不可收拾。這事也不是沒有可能,有回唱戲機沒電了,孫子說去買節電池,老頭等了半晌,等到了派出所電話。這家伙出了門,跟人打了一架,在派出所蹲著呢。

老頭心里頭揣著一點慌張,假意散著步,用又快又慢的腳步,向公園門口走去。

“老頭,你亂跑什么呀?我找了你半天?!睂O子在身后叫他。

他一看,可不就是楊俊熙么?孫子喲,你可別讓我丟臉。

“哪兒去了?我等你半天?!崩项^說。

“去公司討錢去了?!睏羁∥跽f。楊俊熙告訴老頭,公司年底還欠著錢呢,老板溜沒影了,剛剛同事打電話來,說在公司見到了老板。他就和同事一起堵老板要錢去了。

“要著沒???”老頭問。

“要個屁!”楊俊熙說,“那死變態沒說兩句就跑了,攔都攔不住?!?/p>

老頭就不明白了,現在的老板都怎么了。人家辛辛苦苦給你干活,怎么就不能爽快點給錢呢?他心里這樣嘀咕,但嘴上還是說:“別急,再等等吧,人家有錢了總會給你?!?/p>

“明年不干了。錢都拿不到,干個鬼啊干?!睏羁∥跽f。

“別讓我在街上看到這個死變態?!睏羁∥跤终f。

他看了一下手機,跟老頭說,車子沒到,要吃了晚飯才能到。眼見著晚飯時間越來越近,老頭就說:“我們坐客車去吧?!?/p>

他現在也不想坐轎車了。到了晚飯時間,兒子和兒媳婦會等他回家吃飯,他要是沒有按時回家,他們肯定要到浮丘公園找他的。到時候,他們就會攔住他,不讓他去看戲了。

“坐什么客車呀。轎車就來了,還有二十分鐘?!睏羁∥跽f。二十分鐘剛好吃個晚飯。

見老頭還有坐大巴的意思,楊俊熙就說,轎車比大巴便宜,大巴一個人要二十五塊,轎車才二十塊。兩個人,整整便宜了十塊呢。楊俊熙還描述了十塊錢的用處,他說,十塊都能吃兩個鴨頭了。又能坐得舒服,又能賺兩個鴨頭吃,這便宜誰不撿呢?老頭就不說坐大巴了。

這時候五點多。晚風嗚嗚吹著,天上都是云,暗沉沉的。老頭和孫子在街邊粉皮店吃晚飯。老頭吃的是本地出產的粉皮面,很軟,很容易下肚也容易消化,孫子吃的是一種很硬的粗米面,還要了一個鴨頭和一張豆皮。臨了,孫子說口袋里沒零錢,老頭只好替孫子和自己付了錢。

楊俊熙還說:“老頭,反正你的錢是國家發的,不花白不花?!?/p>

老頭就懶得跟他廢話。知道什么呀?國家發的錢就不花白不花了,那你的錢還是老板發的,咋不花掉呢?想歸想,但想到孫子干了活,到年底了還沒拿到錢,老頭就沒忍心說他了。

“老頭,你那是天下掉下來的,不用花力氣。我的錢,那是我的血汗錢,而且還被人拖欠。再說了,我都請你看戲了,你請我吃頓飯怎么了?你怎么這么摳門呢!”楊俊熙說。離了家門,楊俊熙不自覺就說上了普通話。他嬉皮笑臉。

說到戲票,楊俊熙又有氣了。他辛辛苦苦為他干半年,巴望著年底發點紅包什么的,結果呢,這個死變態老板直接用戲票代替年底紅包了。關鍵戲票還賣不出去,別說賣三百六十塊錢了,他賣一百都沒人要啊,不像人家抽到蕭敬騰演唱會門票的,美女小同事一下就買走了。

“老頭,你說我怎么就存不住錢呢?”孫子說。

他要存得住錢才見鬼了。老頭聽兒媳婦說的,孫子會抽煙會打游戲,抽煙要鈔票他知道的,但兒媳婦說打游戲更花錢。楊俊熙會把錢花到游戲里去,這都什么東西啊,玩游戲還要錢了?老頭就不明白了,鈔票怎么就能變到電腦游戲里去呢?

對于這一種花鈔票的方法,老頭倒也不是沒探究過。不過孫子講了幾句,他聽不懂,孫子就不耐煩再講了。他也就只好繼續存著疑問了。孫子說,玩游戲不僅要錢,還能賺錢,現在玩游戲也是一種工作,有些玩得好的,不僅賺了錢還為國爭光。

老頭就死都不信了。騙鬼去吧!

“老頭,你說別人也是打游戲,還抽煙喝酒帶泡妞,怎么兜里還是那么有錢呢?他們哪來的這么多錢呢?”楊俊熙說。

老頭也迷惑起來。他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這么有鈔票呢?他代了幾年課,后來運氣好,趕上了政策,給他發了退休金。他也算是吃國家糧的人了,可跟那些整天閑著跳廣場舞的小老太太相比,可真是個窮人啊,人家動不動房子三四套的,都哪來的?

“老頭,嘿,老頭。想小老太太了?”楊俊熙笑他。

“老頭,時代不一樣了?!睏羁∥跽f,“現在只要有錢,沒什么干不了的。你就在這等著,一會就有人開轎車來接你?!?/p>

果然,話音剛落呢,楊俊熙就在那接電話,告訴司機他們在的地方了。一個跟孫子年紀差不多的人,下車扶著老頭坐到了后座。老頭感覺到一下子就陷進去了,他不大敢動彈,只好用手緊緊抓住唱戲機。他想開唱戲機,聽一段,但又不敢。

在老頭的印象里,轎車以前可是大領導才能坐的車,可現在滿大街都是。雖說滿大街都是,但老頭沒坐過,他還是覺得這是個高級的東西。在這么高級的轎車里開這么個老掉牙的唱戲機,會帶累著孫子被年輕人笑話的。

他只好撫摸著唱戲機,勸老伙伴說,你就歇歇吧,這地方唱不得,等回了家,我再讓你唱個三天三夜。

老頭從后座打量起年輕人。這年輕人是孫子的朋友嗎?像,又不像。是朋友吧,怎么孫子還說車費要二十塊呢,這朋友也小氣了,不就是順帶去一下去市區么,怎么還收鈔票呢?要是他開車,他是決不收朋友鈔票的。若說不是朋友吧,這年輕人剛剛又特別小心地扶他坐下,年輕人還用手在車門框上擋著,生怕他撞了頭。兒子都沒這樣細心的。

車子開出好遠了,老頭還在琢磨年輕人和楊俊熙的關系。楊俊熙怎么就不能出息點呢?看看人家,這么點年紀就買轎車了,得要好幾十萬吧。哪來這么多鈔票呢?老頭把自己的疑惑又在心里頭轉了一遍。孫子若是不打游戲、不抽煙、不燙頭發,不要一天到晚想著換一份能賺大錢的活,就老老實實學個剃頭之類手藝,得多賺多少鈔票呢。再怎么發展,人總要剃頭的吧。不過話說回來,老頭又想,指不定這年輕人的爺爺和老爸本來就有鈔票呢。

“給你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一下,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崩项^說。他這時候想起來,可以告訴兒子一聲自己的去向了。反正他一馬離了西涼界,兒子要追也來不及的了。

“我不打,打了就是找罵。要打你自己打?!睏羁∥跽f。他把手機交給老頭。

老頭想想也是。他也起了一點頑皮的心,干脆不打了。

本來老頭自己是有一部老人手機的,后來他覺得帶著手機挺煩的。比如說他在公園里晃悠著,冷不丁兒子就打電話來了,叫趕緊回家吃飯。他接了電話,就得回家,回了家,到了飯桌上,他們夫妻倆就開始說楊俊熙了。老頭覺得煩,他就樂意在公園里晃著,不樂意回家吃飯。他假稱自己年紀大了,手機用不來。出門不帶手機后,他感到一身輕松了。

“等下我還要去接一個人。我們四個人都去大劇院?!蹦贻p人說。

老頭這時候大概有點明白了。原來他們現在是在拼車去大劇院。這跟坐大巴是一個道理,人多了大家就統一去車站坐大巴,人少了就坐轎車。那么年輕人就是一個開車人,這車也可能不是他的。想到這里,老頭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他又想到,這其實也挺好的,會開車的人都去開車,就可以多賺一點鈔票了。他另一面又為車站擔心起來,大家都去開小轎車坐小轎車了,那大客車會不會就沒客人了呢?

年輕人在車頭摸了一會兒,便有聲音跑了出來——

本宮,四郎延輝,乃大宋磁州人氏。父諱繼業,人稱金刀令公,我母佘氏太君,生我兄妹七男二女。只因十五年前,沙灘赴會,只殺得我楊家東逃西散……

巧了。原來年輕人也喜歡聽戲,這真是好得很。老頭覺得自己坐轎車,真是沒有錯,還額外免費多聽了一回。

第四個乘客上車了。出乎意料,竟是一個白臉黃發的老外,年紀約二十五六,或者更小一些。外國人的真實年紀,不太好分辨出來。

老外上了車,坐在副駕位置。老頭能感覺到連孫子也驚了一下。楊俊熙有點拘謹的樣子。小小縣城,怎么會來一個小老外呢?雖說現在老外來旅游的也多了,老頭也遠遠看過幾次老外,聽他們哇啦哇啦說過話,但離這么近,而且還同坐一輛車,還是頭一回。

“你們好,都去大劇院嗎?”老外說。

咦,還會說普通話呢。老頭對這個老外就多了一點好感。往日里大伙聚在一處閑談,說外國人時,總一致認為外國人笨——證據確鑿,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只會嗚啦嗚啦。順著這一點好感,老頭多看了幾眼老外,這人長得倒也順眼,不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外國人。他看起來皮膚白,但又沒那么白,眼睛也好看,頭發是偏黑那種黃??傊?,雖然比起不染發的孫子來丑了點,但馬馬虎虎也就這樣了。

“噎死?!睏羁∥跽f。老頭想,孫子怎么這么沒禮貌呢,一上來就說人家噎死。他聽到孫子又結結巴巴說了幾個外國詞,才醒悟這孫子原來在說英語呢。

老外回過頭,沖楊俊熙一笑,說:“我聽得懂中國話。我爸爸是中國人?!?/p>

老頭一想,好,原來是這么回事。中國男人在外頭娶老婆了,就好比楊四郎娶了鐵鏡公主,宋遼兩家結親呢。他們生個小娃娃,所以這小伙子就比那些老外要順眼一些。是這個原因,老頭想。

這小伙子長得斯文,話卻多,又說:“我媽媽叫麥娜,我爸爸姓藍,所以我叫麥格藍。你們呢?”

“伊萬卡?!睏羁∥鯃笊献约河⑽拿闹凶g名。嚯,孫子,一萬卡,什么時候你卡里才有一萬塊錢喲。

開車的司機也報了名號,叫作李朝陽。老頭也想報上自己的大名楊勤儉,但三個小伙子聊得飛快,根本沒問他,他就只好把話吞回到了肚子里。一個叫李朝陽,一個叫麥什么藍,孫子叫一萬卡,老頭心里嘀咕現在的人名字真是怪,一個個的不知道著了什么魔,像楊勤儉、楊節約、楊發財之類的多好聽。

那邊廂,在麥格藍的帶動下,車里的氣氛活絡了不少。三個小伙子在那聊個不停,有些老頭子聽得懂,有些老頭子就不大懂了,云里霧里,好在老頭也不太愿意管這些。誰管吶!能準時到達大劇院,看上一場戲就好了。這可是大地方來的專業戲班,演出肯定沒的說。他眼睛一點也不花,幾米外的蚊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等開了場,他還要仔細看看,把看到的精彩都記住了,明后天到公園里,也能給人講講。

別人聽了他的講,肯定得說:“楊老師,你可真快活哦。三百六十塊錢的票,就是不一樣?!?/p>

這么想,他就覺得錢花得值。平日里,老頭除了在家里看電視里演戲外,看戲只有看花鼓戲。鶴墟人把看戲叫看生戲,生戲生戲,就是活著的戲。別管是花鼓戲、菇民戲還是別的什么戲,演員抹了臉,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鑼鼓咚咚咚敲起來,嗩吶嗚啦啦叫著,那劉海哇,八仙哇,何文秀哇,一個個都活了。老頭年輕時候也唱過生戲,在本地的花鼓戲班里演過花鼓旦,依戲行的話叫作旦角。那時節喲,戲班子走村入戶,走到哪兒演到哪兒。住宿更是不用愁的事,農村有說法,誰家住著花鼓旦,誰家豬就養得壯。

花鼓旦和豬有什么關系呢?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這么一問,反正把花鼓旦拉往自己家來住宿就對了。那年代,沒有什么電視啊,手機啊的,花鼓戲班就是快活的神仙,他們走到哪里,快活就跟到哪里。當然,也有一些戲是哭戲,他們演得活靈活現,女人們就跟著抹眼淚。但演出結束,大家從戲里出來了,想想為著一出戲他們竟哭了,就又快活起來了。戲是叫人快活的寶貝。

他還教小時候的楊俊熙唱呢,楊俊熙細皮白臉,聲音柔柔的,爺孫倆越唱越快活。后來楊俊熙怕羞,不唱了?,F在楊俊熙知道帶他去看戲了。

一陣笑聲把老頭從演戲看戲的快活里拉了出來。幾個年輕人不知道在那聊什么,快活極了。

李朝陽在說話。他說,你們就猜吧,根本猜不著,真是太巧妙了。他叫人猜,卻不讓人猜,就自己揭謎底了。李朝陽說:“她就是我要找的趙羚?!?/p>

這都什么呀?趙羚是誰?講到哪出了?老頭有點后悔剛剛沒仔細聽,半路才聽,前面半截可就不了解了。

“我趕緊介紹自己?!崩畛栒f。

哦,講他找老婆的事。老頭自己概括。這挺好的,讓楊俊熙這個沒出息的也聽聽,人家是怎么找老婆的,他也得學著點,趕緊地找一個老婆。

“你們很難想象,當時的我,其實對戲曲沒興趣,對加入戲曲社更沒興趣?!崩畛枌湼袼{說,“當時我哪里管這些啊,我就想著,就是她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了。但我也不能憑空就跟人家表白吧,我就決定先加入戲曲社,我就潛伏在那里。我是獵人啊,我還得等機會,拿下這頭小羚羊?!?/p>

“揀重點的說?!睏羁∥跽f,“說點勁爆的,讓我們麥格藍開開眼?!?/p>

“能不能不要這么庸俗?”麥格藍說,“我特別理解你。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怎么樣,后來呢?”

李朝陽正待說話,楊俊熙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老頭,你兒子來電話了?!睏羁∥跽f著,按了接聽鍵,把電話塞到老頭手里。

“是你爸,又不是我爸,我不接?!崩项^說。但他還是把電話放到了耳邊,接了。

對老頭擅自做主,也不先說一聲就跟著孫子出門,兒子在電話里好一通說。他說,他一個老人家,做事也沒譜,出外都不說一聲,害得他們在家里等他吃飯。

“等到天都黑了,還不見你回來。我就心慌慌趕到公園,才知道你做的這把戲?!眱鹤诱f。

老頭自知理虧,不好說他故意不給兒子打電話,只好一個勁說臨時起意,還沒來得及跟他講。

兒子顯然不滿他這套說辭,在電話里,他用“癲了”來形容老頭,用“作惡”形容楊俊熙,用“真沒路”來形容萬一老頭有個好歹他的無助和絕望。末了,他叫老頭把電話給楊俊熙。

“求你修修福,別把老頭子賣了?!眱鹤诱f。

楊俊熙就不愛聽了,狠狠掛了電話。

“老頭,你聽聽你兒子講的都叫什么話?!睏羁∥鯇项^說,“我倒是想把你賣了,有人買你嗎?”

“什么叫修修福?哦,我帶老頭去看個戲,倒是作惡了。像他這樣只讓老頭待在家里,倒是修福了。真沒路哦,好心沒好報。他就是擔心我把老頭賣了,我也賣不掉啊?!睏羁∥鹾靡活D抱怨,好像要李朝陽和麥格藍替他主持公道似的。

車的音響里,鐵鏡公主唱:“您說出來,大小拿個主意也好呀!”

麥格藍把聲音調低了一些。經此一事,李朝陽和麥格藍好像醒悟到了剛剛自己冷落了老頭。麥格藍就扭頭盯著老頭看了一會兒,李朝陽則說:“現在社會上,對老人家的孝敬,能注重到精神層面的,真不多哦?!?/p>

這話說得楊俊熙就高興起來。他就說:“對啊,像他兒子那樣的,就是給錢、給東西,根本就不管老頭要什么。老頭缺錢嗎?老頭不缺錢。老頭就缺精神生活,他愛看戲,你就帶他去看吧。你看看老頭手里那寶貝,我在地攤上買的,花了二十塊錢,老頭聽了六年了?!?/p>

“是這樣的,老人家有時候不在乎東西貴不貴。就像我奶奶,我從意大利給她帶了一雙皮鞋,她聽人說,意大利皮鞋好,就高興了,天天穿著。其實呢,那也就是我從塔蘭托街頭隨便買的,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丙湼袼{說。

“我說孫子,你半個老外,怎么會喜歡聽京劇的?那東西咿咿呀呀的,你聽得懂嗎?”楊俊熙說。年輕人熟得快,沒有拘束。楊俊熙叫麥格藍孫子,他卻也不惱。對這一點,老頭倒有點佩服麥格藍他們這些小年輕。要是自己年輕時候,有人要是叫他一聲孫子,他們非得打一架不可。

“我倒不是很喜歡。我爸爸喜歡?!丙湼袼{說。

“華人華僑,喜歡這些傳統東西,也在情理之中?!崩畛栒f,“我倒是想聽聽你們在外國的故事?!?/p>

“其實也沒什么?!丙湼袼{說,“我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中國。我大概有三年多沒見到我爸爸了?!?/p>

三年,可真夠久的。這小年輕都不想家嗎?老頭看了一眼楊俊熙。楊俊熙就做不到三年不回家,他外出打工,干了幾個月就受不了了,又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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