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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你一顆心

2024-05-01 13:22韓東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師

1

手機普及以后,座機仍然存在了一段時間,作為一無所用的擺設被置于每家每戶的客廳里,放在茶幾、電視機柜或者鞋柜上。黃子平家也不例外,書架上放了一部老舊的電話,背后是排列整齊的成套精裝版圖書。小傅在電話機上蓋了一塊扎染手帕,以防落灰。

這天,黃子平坐在沙發上校對書稿,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黃子平吃了一驚,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拿起聽筒,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是黃子平家嗎?我找黃子平?!?/p>

“您哪位?”

“我是梁斌媽媽?!?/p>

“梁斌媽媽?”

“梁斌啊?!?/p>

當這個名字不再作為定語,而是單獨出現時,黃子平終于想了起來?!傲罕笱?,”他說,“阿姨,不好意思啊,太長時間了?!?/p>

“想起來了就好?!绷罕髬寢屨f。

“有二十年了吧,梁斌他一切都好吧?”

“十四年,”梁斌媽媽糾正道,“梁斌不好,一直都住在醫院里?!?/p>

“哦哦,生的什么???問題不大吧?什么時候我們去醫院看看……”

“晚了,晚了?!?/p>

“什么?梁斌他……”

“你想岔了,”梁斌媽媽說,“住在醫院里是前些年的事情了,去年梁斌出院了,現在他住家里?!?/p>

“哦,那就好,那就好?!?/p>

“好也談不上,”梁斌媽媽說,“要是真好,我也不會求你幫這個忙了,也不會打你家電話了?!?/p>

“有什么我能效勞的地方,阿姨您盡管說?!?/p>

“你不讓我說,我也要說?!?/p>

總之,這個電話黃子平打得十分被動,先是沒想起梁斌是誰,之后又有一系列誤判?,F在好了,梁斌媽媽有事相求,終于開始言歸正傳。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手上托著的書稿頗為沉重,于是將其放到書架上,抱著電話走回沙發。窩在精裝書脊和電話機之間的皮線被拉出來老長,差點沒把黃子平絆一個跟頭。等到了沙發上,他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將書稿放在書架上的,最合理的方式是帶回沙發。

說出自己的請求之前,梁斌媽媽又鋪墊了很多,黃子平由于心煩意亂聽得不清不楚的。不過,有一個詞引起了他的注意,被其捕獲住,“精神科”?!鞍?,梁斌得的是精神???”他說。

“他沒得,”梁斌媽媽立刻否認,“他有病,住在醫院的精神科里,但不是精神病。精神病是好不了的,我們家斌斌要是真得了這個病,又怎么會出院呢?”

黃子平無言以對。

梁斌媽媽請黃子平幫忙,聯系白婭麗,讓后者寫一個證明,證明梁斌和白婭麗“好的時候”就已經有病了。黃子平又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地問:“是已經有精神病了嗎?”梁斌媽媽當即首肯,說:“寫是要這么寫,不這么寫斌斌就不好去單位辦提前退休?!币簿褪钦f讓白婭麗出證明的目的,是梁斌要辦退休,可辦退休和證明梁斌得了精神病又有什么關系?

黃子平心里有個大問號,但沒敢再問,只是說白婭麗現在人在美國,早出去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

“在美國不怕,”梁斌媽媽說,“讓她寫個證明用航空信寄回來?!毕肓讼胨终f:“辦的時候萬一需要當事人到場,你就讓白婭麗飛一趟,機票錢我們出?!?/p>

“阿姨,我聯系不上她呀?!?/p>

“我們打聽過了,來回也就七千塊,這個錢我們還出得起?!?h3> 2

黃子平是文藝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半年前已退居二線,不必每天去單位打卡了,實際上他的辦公桌已經被拆掉?,F在黃子平在家辦公,白天小傅上班、童童上學,倒也清凈。工作之余他會喝點小酒,或者看電視、上網,歪在沙發上睡個囫圇覺,十分自由自在。

接完梁斌媽媽的電話,黃子平趿著拖鞋去冰箱里取了啤酒,重新泡了一杯茶,心想,這事兒得好好琢磨琢磨。首先令他不解的是,自己怎么會不記得梁斌了呢?那可是一個活潑外向的人,當年他們相處融洽,幾乎每天都泡在一起。他不僅今天沒有想起來,十四年來都沒有想到過他,真是咄咄怪事。九十年代的那段日子經常會在他的眼前浮現,故事、人物應有盡有,可就是沒有梁斌。說沒有他也不對,準確地說,梁斌的模樣包括名字淹沒在了整體氛圍中,就像是電影中的群演,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一樣?,F在不同了,黃子平將再次捕獲的梁斌其人代入到往事中,又可以別出心裁地回味一番了。

梁斌是白婭麗在鼓樓英語角認識的,當時她二十六七歲,是一所大學的英語老師。梁老師每周一次去英語角,自然不是為了學英語,按白婭麗的話說,英語角就是梁老師的魚塘,他跑去純粹是為勾兌。梁老師的班上有的是女學生,可梁老師口味特殊,喜歡年紀大的,白婭麗恰好比梁老師大了三歲,于是便成了后者魚塘中一條理想的美人魚。而白婭麗去英語角的主要目的,的確是為了找人練口語,那會兒她已經計劃出國了。

白婭麗大概是這么想的,在英語角如果能認識一個老外,不僅語言問題解決了,婚姻問題也可一并解決,而婚姻問題的解決,也讓出國順理成章。這是一個“一石三鳥”方案,其結果,她僅僅認識了梁老師。而認識梁老師后,白婭麗再也沒有去過英語角。她不再去英語角,梁老師也不去了,后者成了前者的家教??牲S子平從來沒有聽過兩人說英語,相反,梁老師的一口老南京話說得尤其地道,以至普通話都說不周全。黃子平不禁深深懷疑,關于英語角的事不過是他倆別有用心的杜撰。

白婭麗說梁老師功利,去英語角是為了釣魚。梁老師說白婭麗的目的更不純,不僅為了釣魚,還想順便練就純正的美語。白婭麗說:“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绷豪蠋煼磽簦骸澳愕哪康倪€差得很遠?!闭f這話時明顯有忌妒的成分。最后白婭麗說:“老娘就是要去美國,嫁個美國佬,你能把我怎么樣!”梁老師說:“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樣,祝你成功!”

兩人激烈而甜蜜地爭吵時,黃子平不免顧影自憐。當時他談了一次不成功的戀愛,正處于破罐子破摔的失戀期,白婭麗致電慰問,力邀他加入他們那一伙。黃子平去玩過一次,感覺不錯,于是便每天晚上跟白婭麗出去玩了。

那伙人并不只有白婭麗和梁斌,確確實實是一大幫人,除了白婭麗都是男性,男性中除了梁斌其他人皆變動不居,不固定??傊畷兴奈鍌€、七八個男的,最多的時候甚至有十幾個,跟著白婭麗像一陣旋風似的刮過南京的商業街區、繁華夜市,下館子、打保齡球、蹦迪、唱卡拉OK,甚至集體去洗頭房捏腳,之后泡酒吧、吃夜宵,直至天色微明。后來黃子平叫上了老商,后者是他的發小,日子同樣過得不順。老商做生意賠本,被干公務員的老婆趕出了家門,自己租了房子另過??傊遣皇且粋€好年成,熱鬧歸熱鬧,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有煩心苦惱的事。

老商去玩過一次,也成了白婭麗固定的跟班。白婭麗身后的隊伍經過一段時間逐漸趨于穩定,黃子平、老商、梁斌成了跟隨白總的“核心成員”。對了,還有飛行員,白婭麗的專職司機,五個人正好一車,飛行員駕車,白婭麗坐副駕,后座上則是他們三人。飛行員以前肯定是飛行員,或者干過飛行員,否則也不會叫飛行員,不知怎么的,竟然墮落至做白婭麗的司機,成了開車的。大概也是白婭麗的追求者之一吧,否則不會如此屈尊俯就的。黃子平也是想起梁斌之后,這才想起了這號人,至于姓甚名誰再也回想不起。當然了,想起飛行員其實是一位司機(或者司機是飛行員)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收獲,對厘清那段難忘而混亂的日子而言。

無論去何處消費,都是白婭麗買單。白婭麗不缺男人,但她從不靠男人。說她不靠男人也不全對,正因為和各種成功男人的交往白婭麗才有今天的。和王鑫離婚三年來,據說白婭麗談過無數戀愛,男朋友不是合資企業高管就是政府的處級干部,要不就是私人有上市公司的,像梁斌這樣的窮教師可謂絕無僅有。也可能白婭麗和有錢人交往已經厭煩了,她自己已經變成了有錢人。白婭麗本人則開過酒吧、飯店,和人合伙開辦過青年人才交流中心、女子保鏢有限公司。黃子平、老商開始和白婭麗廝混的時候,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也許什么都不做吧,除了吃喝玩樂。甚至吃喝玩樂也讓白婭麗感到疲憊,這才想起來出國。

梁斌的風格和白婭麗其他的追求者不同,實在要加以形容,就是沒有風格,穿戴簡單隨便,牛仔褲、T恤,冬天的時候則是一件人造羽絨的外套。白白凈凈的一個人,戴一副最常見的金屬框眼鏡,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幾乎就像一個大學生。唯一的特別之處,是他戴了一枚戒指,那戒指戴在哪根手指上并不重要(黃子平也不記得了),關鍵是戒指,既不是黃金的,也沒有鉆石珠寶,一道窄窄的沒有任何裝飾的無色金屬環箍在某根白皙勻稱的手指根部,不時會閃出一道不那么刺目的啞光。白金戒指(梁斌說是白金的)與梁斌同在,從沒有見他取下過,到底有何深意,黃子平無從知曉。也許是比較洋盤吧,梁斌畢竟是一位英語老師。

白婭麗嘲笑梁斌說,“梁老師戴了一個頂針”。

天地良心,那戒指和黃子平外婆戴的頂針完全不同。

梁老師像個白癡似的問:“頂針是什么?”他畢竟比白婭麗小了三歲,比黃子平、老商小了近十歲,不像是故意的。

然后梁老師笑了,他的笑容十分燦爛,真的像個白癡。這主要還是因為梁老師的牙齒內倒而且顆粒較小,笑起來的時候暴露出很多牙床,梁老師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個孩子。白癡的說法來自白婭麗,不過,她似乎很欣賞梁老師的笑容,神情中不無憐愛,于是梁老師笑得更歡了。

回顧至此,黃子平也笑了。他想看看自己是否也笑出了牙齦,于是起身走進衛生間,那兒的瓷磚墻上鑲嵌著一面鏡子。探身過去,鏡子里已是一片幽暗,黃子平是從鏡子里而非身處的現實中發現天已經黑了。

他在昏黑中撒了一泡長長的尿,邊尿邊想,小傅去接童童也該到家了吧?

3

第二天,小傅領著童童出門以后,黃子平又托起那沓厚重的書稿,走到客廳的沙發前坐下,繼續校閱。

這是韓東的小說集《舊生活》的打樣,對韓東,黃子平太熟悉了。二十年前兩人同時操練小說,區別就在于韓東寫了出來,而黃子平由于那場戀愛的變故,一蹶不振,之后又回到出版社上班?,F在他只有校對故人作品的份兒,自己提筆寫作連想都別想。

黃子平很欣賞韓東的小說,其中的一些人物和情節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山裉旌妥蛱煜挛缫粯?,《舊生活》怎么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梁斌、白婭麗的事。黃子平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一篇了,覺得梁斌、白婭麗的故事就是《舊生活》里的一篇?;貞浐托≌f互相混淆,搞得黃子平很不自在:很不自在,但又沉浸其中。最后黃子平還是放棄了(不再校閱),給老商打了一個電話——他本來是想打給韓東的,想想覺得不妥,就打給了老商。

這人正閑著,立刻響應,兩人約了在涅槃酒吧見面,四十分鐘后幾乎同時抵達。等到了地方才傻眼,涅槃酒吧早就不存在了,原址上是一家裝修平庸的水餃連鎖店。水餃店就水餃店吧,店門已開,只是還沒有營業,水餃正在和餡還沒動手包呢。那也不妨礙,兩人坐進店里,要了啤酒,相對而坐空口喝了起來。就這樣一直喝到天光暗淡,店堂里蒸氣彌漫,水餃上來了,小菜也備齊有的點了,也有了其他客人。兩人繼續窮聊,直到那家水餃店再次寂寞,店家開始趕人。這些就不去說了。

一見面,黃子平就問老商,最近過得怎么樣?“還能怎么樣,”老商說,“不就是沒事找點事情做嗎?”他告訴黃子平,這半年自己在學開車,剛剛拿了駕照。黃子平說:“怎么不見你開車過來?”老商說,上路的第一天就發生了擦碰,對方負全責,但他還是嚇得不輕,連把車從事故現場開回去都是找人幫忙的。于是黃子平大大地嘲弄了老商一番。

“我沒有開車是因為我沒有學車,”他說,“如果我學車拿了駕照,就是開翻天了那也會繼續開的。你拿駕照為了什么?駕照,又不是美國護照?!?/p>

這番調侃后,兩人轉入正題,黃子平說起昨天下午梁斌媽媽打電話的事。一開始老商也沒有反應過來,沒想起梁斌是誰。隨后他說:“哦,梁老師?!秉S子平注意到,對方所用的時間大致和自己相當,也就是說自己的記性或者反應速度也不是那么不堪的。老商反應過來梁斌是誰以后,同樣也被梁斌得了精神病給震驚了?!霸趺磿?,”他說,“就是我們得了這病他也不可能得??!”

黃子平告訴老商,梁斌媽媽讓他聯系白婭麗,想讓對方寫一個證明,證明“他們好的時候”梁斌就已經有病了?!斑@和梁斌要辦退休有什么關系?”他說,將縈繞心頭的疑問推給了老商,就像那是一道考題。

老商接招,毫不含糊說了自己的想法。梁斌肯定很久以前就已經自動離職了,很可能就是在和白婭麗談戀愛期間,因為單位是不可能將一個精神病人除名的,這在勞動法里有規定?,F在梁斌的病好了,想回去上班,單位說你已經自行離職了。如果能證明梁斌離職的時候就已經得病了,單位就不可能讓他離職,硬要讓其離職就是除名,而他們又不可以將一個精神病人除名。

“什么亂七八糟的,”黃子平說,“你把我繞暈了?!?/p>

“邏輯如此?!崩仙檀?。

黃子平嘴硬:“梁斌媽媽是說要辦退休,和離職無關?!?/p>

“想回去上班不行那只有提前退休了?!崩仙陶f,“這你都想不明白?很可能梁斌雖然出院了,但也已經無法再勝任教學工作?!?/p>

黃子平說:“是不是真像梁斌他媽說的,那會兒梁斌已經不對勁了,或者有什么前期征兆?”

老商說:“沒有吧,反正我想不起來?!?/p>

黃子平說:“再想想?!?/p>

然后黃子平說了一件事。那時候他們已經不怎么在外面玩了,每天晚上去白婭麗家陪白婭麗打牌,一天牌局結束,梁斌伺候白婭麗睡下后,三人下樓回家。三個人都騎自行車,并行一段后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分頭而去。老商是直行,黃子平和梁斌一個向左拐,一個右拐,也就是說他倆是相背而行的,越騎之間的距離越遠??斓郊业臅r候黃子平要經過一條沒有路燈的馬路,也不是沒有路燈,是那條街上兩邊的法國梧桐長得極為茂盛,枝葉在頭頂上連成一片,昏暗的路燈掩映其間,有路燈就和沒有一樣。夜深人靜之際,穿過這樣一條“隧道”的確讓人緊張。

黃子平總覺得有人跟蹤,當他回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然后,在馬路的另一側也出現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黃子平斷定,就是跟在后面的那人騎過來了。自從和黃子平并行,那人再也沒有加速,就這么在馬路那邊自顧自地騎車,直到黃子平辨認出那是梁斌。

“梁老師!”黃子平喊。

“哎?!绷罕蟠饝?,就像他出現在這里非常正常似的。

黃子平騎過去,將對方逼停:“你怎么會在這兒?”

梁斌粲然一笑,露出內倒的小牙齒和一抹牙齦——按說當時的光線黃子平是看不見梁斌的表情的,他覺得看見了大概是某種自我安慰吧,因為梁斌特有的笑容從來意味著快樂和人畜無害??傊罕笏菩Ψ切α艘幌?,回答說:“我送送你?!?/p>

“你說,有這么送人的嗎?”黃子平問老商。

兩人推著各自的車,就站在那條黑暗、空無一人的馬路邊,說了一番話。頭頂上,風吹枝葉嘩嘩作響,就像伴奏。

開始說了些什么黃子平不記得了,他只回想起場景和那番談話的核心部分。梁斌問黃子平:“你有沒有可能和白婭麗戀愛?”黃子平連忙喊冤,賭咒發誓,說他和白婭麗“啥事也沒有”。

梁斌不無理性地說:“不是說你們已經怎么樣了,我問有沒有這種可能?”

“沒有這種可能?!?/p>

“為什么沒有可能?”

黃子平想說“朋友妻不可欺”,想想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他不免有些氣急敗壞,說:“沒有可能就是沒有可能?!?/p>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绷罕笳f,“你們年齡正合適,你大白婭麗六歲,白婭麗又是一個那么有魅力的女性?!?/p>

于是黃子平只好另辟蹊徑,說道:“白婭麗以前是我嫂子?!?/p>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她是我哥哥的前妻?!?/p>

“不對吧,白婭麗是結過一次婚,她前夫不是叫王鑫嗎?”

“是王鑫!王鑫就是我哥哥,一母同胞,親哥哥?!?/p>

“那你為什么姓黃,他姓王?”

“因為我跟我母親姓,我哥哥跟我父親姓?!?/p>

“嗯嗯,這種情況也是有的?!?/p>

梁斌總算松了一口氣,相信黃子平的確曾是白婭麗的內弟了。黃子平隨之也略有放松,想起來反問梁斌:“白婭麗沒有和你說過我和她的關系?”

“沒有?!?/p>

總算說清楚了,黃子平想結束談話,回家睡覺,卻發現梁斌早已架上了他的自行車,一只手正攥著黃子平車后的書包架?!斑€沒有說完呢,”梁斌說,“為什么是前嫂子就不行了?”

“這他媽的不就亂倫了嗎?”

“不對不對,”梁斌說,“你和白婭麗之間并沒有血緣關系?!?/p>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在我看來就是亂倫,比亂倫還要不可接受!”黃子平真的急眼了。

梁斌再次嫣然一笑——這次不是黃子平的想象,他聽見了對方嘿嘿的笑聲,說道:“好吧,好吧,我信你?!?/p>

黃子平如逢大赦。

說這事的過程中,老商幾次試圖打斷黃子平,因為他也想到一件事,想說出來分享,但都被黃子平“摁住”了。黃子平正說得興奮,不容對方插話。好容易等黃子平說完了,開始和老商碰杯,后者飛快地喝了一大口,沒放下杯子就說:“沒錯,沒錯,梁斌是喜歡跟蹤,我也有同樣的經歷?!?/p>

老商說的故事,前半段和黃子平說的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在白婭麗家打完牌,各自回家,不同的是那天下了點小雨。那條馬路也沒有黃子平家附近的馬路那么陰暗,是新修的。老商發現有人跟蹤,最后確定是梁斌,他招呼梁斌一道去一家單位的屋檐下避雨。梁斌問了老商相同的問題,他有沒有可能和白婭麗戀愛,而老商的回答和黃子平一樣,“沒有可能”。當梁斌問及“為什么沒有可能”時,老商的回答開始不一樣了,他直截了當地說:“白婭麗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喜歡她什么?”一時間反客為主,弄得梁斌十分被動,一再辯解,說自己就是喜歡比自己年紀大的,可能是有戀母情結。想想不對了,明明是他有問題要問老商,怎么成了老商在問自己了呢?于是梁斌迅速調整了位置,反回去又問老商??傊置鎺捉浥まD,幾乎形成了拉鋸,老商問梁斌為什么喜歡白婭麗,梁斌問老商為什么不喜歡白婭麗——對方的答案正是自己的問題,或者對方的問題恰是自己的答案。

兩個人都很固執,不愿讓步,最后老商被弄煩了,對梁斌說:“我就這么對你說吧,就是白婭麗脫光了,老子也硬不起來!”

梁斌愣住,然后說:“為什么硬不起來?”雖然仍不服輸,但氣焰顯然已經下去了。老商再怎么回答都已無關緊要。

“還是你這樣好,一了百了?!秉S子平總結說,“我干嗎要和他扯亂倫呢?就像如果白婭麗不是我前嫂子,我就會對她有想法似的?!?/p>

兩人一致認為,梁斌和白婭麗“好的時候”就已經不對勁了,不說是精神病,至少也神經兮兮的吧?你說有什么話不能白天說,就算深更半夜說,也沒有必要一路跟蹤,然后再說。并且這樣的行為不止一次,梁斌一貫如此,可說是一個慣犯。說他的方式刻板,這人又有自己的邏輯。黃子平、老商梳理了一下時間,梁斌跟蹤黃子平應該在先,確認對方因不可亂倫的禁忌和白婭麗無染,這才跟蹤老商的。他肯定是這么想的,白婭麗是黃子平的前嫂子,但不是老商的前嫂子,他(老商)滿足在不是親戚的前提下和對方相好的條件,這個次序是不能錯的……

4

黃子平打算拆掉座機,但怎么個拆法是一個問題。直接將電話機從書架上拿走,小傅肯定會過問,這個家是她精心布置的,家具的擺放包括裝飾物的件數、位置小傅一概心里有數,何況電話機是一個“大件”。雖然電話早就欠費了,打不出去,但沒想到能打進來。

將電話線拔掉?黃子平又心有余悸,某種心理陰影還是他和小傅早年的相處留下的。當時黃子平和小傅是“周末夫妻”,周末、周日會在這棟房子里相聚。和小傅同時黃子平另有一個選擇對象,經常會給黃子平打電話,因此一到周末他便會緊張。一次,黃子平自作聰明,提前拔掉了電話線,雖然是唯一的一次,但還是被細心的小傅發現了。小傅問黃子平為什么要拔電話線。黃子平說怕有推銷的電話打進來,打攪他們纏綿。小傅說不妨礙,反倒可以助興,硬是讓黃子平把電話線插上,復原了。

那電話線頭啪嗒一聲剛插上,就像摁下了一個開關,電話立馬就響了,是那個女人。為此兩人大吵一架,小傅以分手相威脅。此事的直接后果就是黃子平向小傅正式求婚了,下午兩人就去領了結婚證,“那個女人”則從此灰飛煙滅。

自然,梁斌媽媽不是“那個女人”,她打電話小傅知道也不會有什么的??砂讒I麗黃子平的確聯系不上,如果再來電話也沒法交代。一了百了,還是拆掉座機,這樣一來小傅又會起疑??傊?,一時黃子平猶豫不決,拆電話的事于是就此擱置了。

黃子平幾乎忘記了座機的事。一天,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比上一次還要恐怖,因為黃子平一家已經睡下了。黃子平一個激靈爬起來,就往客廳跑,路過女兒房間門口時他聽見小傅說:“煩死了,誰啊,深更半夜的!”

黃子平說:“梁斌媽媽?!?/p>

無論梁斌媽媽還是梁斌,小傅都不認識,那都是“舊社會”的事情了,小傅也就這么一問。黃子平懷疑,如今就是“那個女人”給他打電話,小傅也不會深究的。好在童童既沒有被電話也沒有被她媽媽的斥責聲吵醒。

黃子平抖抖呵呵地接起電話,同時拽過一條沙發上的線毯裹在身上,“阿姨……”他說。

“你叫我什么,喝多了吧?”竟然不是梁斌媽媽,是白婭麗。

“嗨,是你啊,這大晚上的詐尸啊,你就不能白天打嗎?”既然是白婭麗,黃子平就不必那么客氣了。

“你真喝多了,要不就是年紀大了,腦子不管用了?!卑讒I麗說,“我們這兒中午剛過,陽光燦爛……”

黃子平驀然想起,對方人在紐約,這是一個越洋電話?!芭杜?,”他說,“你也可以上午打呀?!?/p>

互相“搶白”幾句后,兩人迅速找回了當年說話的氛圍,這才正式開聊。黃子平問:怎么這么久沒有和我們聯系了?南京這邊也沒有你任何消息。是不是發大財了?現任男朋友是不是個老外?八成已經結婚了吧,那我們就應該稱呼“您先生”。你和你先生是不是有孩子了?“雜種”優勢嘛,孩子想必又聰明又漂亮……

白婭麗說:“還聯系呢,差一點我沒有死掉!”總之是說,這些年她身體不好,一直在休息療養。黃子平問白婭麗得了什么病,后者避而不談,她說:“反正病得不輕,折騰得夠嗆?!痹掍h一轉,她又說道,“現在好了,全好了,沒有任何問題了,姐們兒比生病以前還要年輕,有使不完的勁兒!”

什么病會有如此戲劇性的變化,黃子平非常好奇,可對方就是不說?!昂美埠美?,”白婭麗說,“反正你記得我已經好了就行。姐們兒已經決定,要來個貴婦還鄉!”

黃子平只有祝賀,祝賀白婭麗起死回生,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白婭麗以前在紐約唐人街開了兩家賣服裝、箱包的小店,那是她去美國后五年之內的事,已經算是非常成功了。此刻,白婭麗說她早就不做小店了,要干就干點有意義的大事情,比如文化交流、促進兩國關系之類的生意,總之要大干一場。她說自己的身體需要再休養一段,之后便來中國實地考察。黃子平想,白婭麗大概真的去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否則的話也不會如此亢奮,滿腦子都是劫后余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之后黃子平說起梁斌媽媽打電話的事?!傲豪蠋熝?,”白婭麗說,并沒有像黃子平、老商那樣反應遲鈍。不過她說:“這是哪輩子的事情了,他媽干嗎要插一杠子?”

對于梁老師得了精神病,進了精神病醫院又出來了的事,白婭麗卻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這倒不是說白婭麗早料到梁老師會得精神病,而是典型的漠不關心?!暗昧司偷昧税?,”她說,“人這輩子什么倒霉的事不會碰上?我還差一點死了呢?!?/p>

黃子平說:“梁老師媽媽讓我聯系你,讓你寫一個證明?!?/p>

“證明?證明什么?”

“證明梁老師和你好的時候就已經有病了……”

“慢,慢?!卑讒I麗說,“和我‘好的時候是什么意思?”

“‘好的時候就是你們談的時候呀?!?/p>

“談什么?”

“談戀愛啊?!?/p>

“胡說八道!”白婭麗突然提高了音量,幾乎像男人一樣大叫一聲(變聲了),“我什么時候和他談過?梁老師啊,梁斌啊,你是不是說的是梁斌?到底是哪個梁斌?”

黃子平無語了。他說:“這還用說嗎?”

“怎么不用說?你倒是說說看啊?!?/p>

“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在你們眼皮底下我們干什么了?一起睡過覺嗎?還是摟過抱過kiss過?我他媽的說過那三個字嗎?”

“哪三個字?”

“我愛你啊,I love you,我他媽的說過嗎?”

“那倒沒有?!?/p>

“這不就結了嗎?我對那個什么梁斌壓根兒就沒任何感覺,梁斌啊,怎么可能呢!”

“我明白了?!秉S子平說。他大概想緩和一下白婭麗不無激憤的情緒,故意說道:“那你們就是炮友?!?/p>

“更不可能了!長那么一點點高,還一副娘娘腔,成天戴一個不值錢的頂針,我他媽的缺男人還是怎么的?”

“不缺,你肯定不缺?!?/p>

“那不就結了?”

白婭麗矢口否認她和梁斌有超越朋友的關系。她說:“如果他是這么認為的,那真的就是一個神經??!”

她終于承認當年梁斌就已經是一個精神?。ā吧窠洸 保┝?,黃子平心想,至少自己的工作進行了一半??蛇@一半毫無意義,因為白婭麗不承認和梁斌的特殊關系,因此是不可能出具梁斌是精神病的證明的。

“白婭麗,不帶這樣的?!?/p>

“不帶哪樣的?”

“算了算了,你有你的難處,我們不說這個了?!?/p>

黃子平知道,如果就這一問題再探討下去,他們又會回到原點,車轱轆話會說得沒完沒了??伤€是很不服氣,換了個角度問白婭麗:“你是不缺男人,從來不缺男人,就沒有過空窗期。我們在一起玩的那會兒,你的男人是誰?你的意思不是梁老師,但總得有個人是吧?總不能那兩年你都沒有男人。要不然你的秘密情人是老商?”最后一句顯然是在開玩笑。

白婭麗呵呵冷笑一聲說:“這不明擺著的嗎?飛行員?!?/p>

“誰?”

“飛行員啊,就是我雇的那個司機。我愛他,可人家不愛我,只愿意給我開車?!?/p>

看來,為否認梁老師和自己的關系,白婭麗豁出去了。黃子平很想再開一個玩笑,最后還是忍住了。他想開的那個玩笑是:飛行員為你開車已經是屈才了,現在你又讓人騎馬,那就更不成體統了。黃子平覺得這個玩笑太精彩了,越想越樂,在肚子里樂了半天。

最后黃子平對白婭麗說:“以后你別再打這個電話了,座機我馬上就要拆了。聯系打我手機,號碼是……”

5

“這白婭麗他媽的修煉成精了?!痹谝患宜男羌壘频甑目Х茸?,黃子平對老商說。他再一次把對方約了出來,專門說梁斌、白婭麗的事,因為心中不服,也為梁斌覺得不值,想宣泄一下?!昂偩蕹闪四圉q精,比泥鰍還滑,竟然說她沒有和梁老師好過!”

他們照例要了啤酒,犧牲了大好的午睡時間(午時),需要好好掰扯掰扯這件事。星級酒店的好處是不會面臨趕人,環境也好,中央空調,冷熱適中,壞處就是不能吸煙。因此一進門老商就抱怨:“你怎么選這么個地方,華而不實?!秉S子平嘲笑老商老土,不會享受,“不是方便你停車嗎?”他說。

老商說:“我壓根兒就沒有開車?!?/p>

黃子平問:“那你拿駕照干什么?”

老商再一次說起第一天上路擦碰的事。黃子平說:“這都半個月過去了,你是不是還沒有動過車?真是越老膽子越小?!?/p>

仿佛是上一次談話的繼續,或者,在兩次交談的接縫處需要有一些交疊,也像是嶄新主題的熱身,這一輪閑話后這才進入正題。

老商完全贊同黃子平,覺得白婭麗太矯情了?!皼]好過,你當我們是瞎子嗎?有這么欺負人的嗎?”他的意思不是說白婭麗欺負了梁斌,而是在欺負他和黃子平。于是二人聯手,開始搜羅白、梁“好過”的證據,義正詞嚴就像白婭麗坐在對面。

老商說,一次在涅槃酒吧,白婭麗抓起桌上的一個煙灰缸就向梁斌砸了過去,把梁斌身后的水泥墻砸出一個半寸深的泥坑,幸好梁斌的腦袋及時偏了一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最絕的是,梁斌的表情始終沒有變,笑得牙齦畢露,偏過去以后仍然露著牙花?!澳阏f,如果不是一對能這么砸嗎?不是處在熱戀中能砸得這么狠嗎?不是談戀愛而是一般的朋友能被砸了以后還那么笑嗎?”老商問。具體的事由他已經忘記了,只是這砸與被砸記憶猶新。

老商當時也在場,證明確有其事。他總結道:“這屬于熱戀中幸福而甜蜜的爭吵?!?/p>

黃子平也想起了一件事。白婭麗服安眠藥自殺,120趕來救援,當時也是他們三個人在場。黃子平、老商是接到白婭麗的“告別”電話前后腳抵達的,幾乎和救護車同時,而梁斌已經等在樓下了,這些就不說了。重點是,當援救人員說,需要一位家屬隨車前往,一路對白婭麗進行胸外按壓,黃子平、老商還在猶豫,梁斌已經出列,當仁不讓地爬上了救護車?!叭绻麤]有那種關系,”黃子平說,“梁斌怎么會挺身而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以家屬的名義站了出來?!?/p>

無論是煙灰缸還是120,這些事都可以證明白婭麗和梁斌是“好過”的,不僅好過,而且好得相當激烈。當然了,在熱戀這個前提下,黃子平和老商也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沒有這前提那就另當別論了。至于白婭麗為何要自殺,無論當時還是現在他們都沒有深究。那還用說嗎?自然是白婭麗和梁斌之間發生了矛盾,也許和那個飛行員有關吧。即使是飛行員也是黃子平和白婭麗通越洋電話時剛剛獲悉的新情況,但照樣可以添加進解釋的框架里來。

“不行,不行,”老商說,“說到煙灰缸我就想抽煙,已經忍了半天了,都講了兩個故事?!闭f著,他便邊摸出煙盒邊離開了咖啡座。

沒有兩個人同時離開去外面抽煙,是怕被人懷疑逃單,因此只能一個人出去過癮,一個人坐在咖啡座上守候。

隔著旋轉玻璃門,黃子平看見了老商低頭猛吸的背影,被切分成一條條的,十分虛幻。同時他搜腸刮肚,在想:還有什么事情能證明他們好過?突然,一件“大事”浮現在他的腦海里,準確地說,也不能算是一件事,并無具體的形象、場景,只能說是一個過程、一段時空……怎么說呢,那就是一段空白。真是鐵證如山呀,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老商一連抽了兩根煙,回來后要換黃子平也去外面抽兩根,后者說:“等會兒,等會兒。你還記得他倆失蹤的事嗎?”

“啊,對對對,”老商一點就醒,馬上想了起來,“我怎么給忘了呢,兩人絕對是去打胎,坐月子去了!”

黃子平、老商跟著白婭麗玩了大概半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后者失蹤了,打電話無人接聽,去白婭麗家敲門鋼門緊鎖。兩人一合計,當時就去附近找了一家路邊小店,呼了梁斌,梁斌死活不回電話。也就是說,這兩人是同時不見并失聯的。那天晚上,黃子平和老商在小店里買了啤酒,提溜著又回到白婭麗家所在的高尚小區,坐在大門口邊上的馬路牙子上邊喝邊等,直到深更半夜,甚至都沒看見飛行員開著白婭麗的座駕駛進小區。他們沒有飛行員的電話或尋呼,否則的話也會和他聯系的。第二天,情形依舊,在家各自吃了晚飯,黃子平和老商又去白婭麗家會合,按門鈴無人應答,然后去附近的小店呼叫梁斌,最后提著啤酒回到小區門口坐下開喝。到后來這已經成了慣例,脫離“組織”的日子里,兩個孤魂野鬼每天晚上都去那兒的馬路牙子上喝酒。時值盛夏,有風,室外倒也涼快,至少空氣流通,能看見進出小區的各色人物以及私家轎車,也有的看。后來他們甚至都不進入小區去敲白婭麗家的門了,很敷衍地一看,某棟某層的某扇窗戶,沒有亮燈,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下來喝啤酒。去小店用那兒的電話呼叫梁斌也免了,他們去小店只是買啤酒,看見柜臺上的電話機并無動于衷。反正梁斌不會回電話,呼了他那不是多操一份心嗎(牽掛他會不會回電話)?

在小區門口的馬路邊,黃子平和老商大概喝了十幾個晚上,后來才換地方。因為那畢竟是在守候白婭麗,斯人已去,音信全無,這么等下去也不是個事情,況且他們的關系也沒有到那份上。如果是戀人或者是家人,他們或許早就報警了。難不成,離了白婭麗他們就不能過日子了?就無法過夜生活了?于是他們便換了地方,夜生活的內容照舊,買了冰啤酒找一個能坐下的地方喝。嘗試了幾次,最后也固定了地點,黃子平家和老商家之間的某市民廣場,所有在白婭麗家小區大門口喝的好處都有,就開銷而言仍然是最低廉的。

每過一個星期或者十來天,黃子平和老商會回到“老地方”喝一次,目的無非是打量一把白婭麗的窗戶,看看亮沒亮燈。

白婭麗失蹤以前,她的體態就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變胖了,甚至有些浮腫,“沒胸沒屁股”(老商語)的女人開始長胸長屁股了。而且非常慵懶,總是說累,回想起來那會兒她就已經懷上了。因為懷孕的緣故,白婭麗不再率領眾人去打保齡球,也不再去蹦迪,所有需要體力或展現身段的活動都告一段落。

那會兒,每天晚上他們只是坐在白婭麗家的客廳里打牌,玩八十分或者拱豬,四個人正好一桌。有時飛行員也參與,和白婭麗打對家,梁斌就幫白婭麗摸牌、理牌,白婭麗出牌的時候梁斌就站在她身后,為其摩肩按頸,指點一二。兩人不免吵吵鬧鬧,白婭麗會將手上的牌往梁斌的臉上一甩,說:“有本事你他媽的打??!”站起身來便向臥室走去。梁斌一路護送,安頓好白婭麗須臾回到桌上,撿起白婭麗的那手牌繼續。四個人鏖戰之際,白婭麗就在里面睡覺。到最后,四個男人打牌的時候居多,白婭麗總是在睡覺,但她需要他們待在外面的客廳里,弄出一些此起彼伏的響動。

不用再說了,兩人同時失蹤是去外地打胎了。至于,為何失蹤了這么長時間,肯定是找了個山清水秀、沒有熟人的地方去坐月子。打胎也就是小產,坐月子理所當然。其實,這一判斷黃子平、老商當時就有,竟然選擇性遺忘,大概是對他們失蹤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忽略了何以失蹤的原因。

大概兩個月后,白婭麗、梁斌雙雙出現。如果說同時失蹤是一種巧合,雙雙出現就不能說是碰巧了。問起來,白婭麗、梁斌自然不承認結伴而行,一個說出國旅游去了,一個說,身體不好,去住院了。在黃子平、老商的逼問下,梁斌說他住院是為了做手術。

“什么手術?”

“我去割闌尾了?!?/p>

黃子平、老商不禁大笑。黃子平說:“你們是去拿掉了一些東西,但是從誰的肚子里拿掉的就不好說了?!?/p>

老商補充說:“甭管是從誰那兒拿掉的,都不是一個人的東西?!?/p>

白婭麗說:“滾滾滾,反正不是你們的東西,跟你們有屁的關系!”算是默認了。

經過坐月子休養,白婭麗的身材明顯得到了恢復,浮腫消退了,再次變得“沒胸沒屁股”。關鍵是氣色,又開始白里透紅,體力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一幫人又開始前往保齡球館、迪廳或者去開卡丁車。幾個男人玩得不免酣暢,多數時間白婭麗笑而不語,在邊上觀賞。偶爾也下場,總是由飛行員攙扶,梁斌此時已經勝券在握,反倒對白婭麗不像以前那么殷勤了。當然了,在白婭麗家打牌的時候他還是十分周到的,儼然以男主人自居。除了摩肩按頸,他還會提醒白婭麗吃藥,那些不明就里的各色藥丸放在一個瓶蓋里,梁斌端過一杯不冷不熱的白開水(梁斌一嘗再嘗),督促白婭麗服下,后者竟然也很順從。在白婭麗家吃飯也是由梁斌掌勺,他扎著一條印花圍裙,揮舞著鍋鏟跑到門邊開門(黃子平、老商一般后到)??傊?,白婭麗家過日子的氣氛越來越濃,誰和誰過日子?那只能是白婭麗和梁老師了。

討論至此,黃子平憋不住了,或者是剛剛想起來,跑到酒店門外去抽煙。他抽完回到咖啡座上,老商立馬又跑出去抽,這么長時間他也憋壞了。兩人都過足了煙癮,然后繼續,接下來無非是聲討白婭麗:太沒有良心了,竟然說沒有和梁老師好過!

由于證詞過硬,兩個人更加義憤填膺。黃子平說:“我們為白婭麗辯護的理由都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p>

“是啊,是啊,”老商說,“梁斌現在是這么個情況,但凡他能過得好一點,哪怕窮一點,只要沒得精神病,我們這心里也會舒坦些?!彼筒顚⒘罕蟮貌〉脑驓w咎于白婭麗了。

實際上兩人正是這么做的,開始大罵白婭麗,但由于喝得太多口齒越發不清,具體罵了些什么已經無法轉述。

6

黃子平終于拆了家里的座機。

他的想法是,關于梁斌的事總該有個了結,不能總是沉溺在往事中,動不動就去找老商復盤。他們畢竟不是年輕人了,喝酒、聊天直到深更半夜,雖說四星級酒店的咖啡座比馬路牙子那是高級多了(不考慮抽煙的方便),但總得花錢不是?總得耗神不是?是不可能長此以往的。電話拆了,梁斌媽媽就不會再打來,他也不用想一套說辭去應付了。以前,他可以說聯系不上白婭麗,而現在,白婭麗聯系了他,但在梁斌的問題上拒不認賬,黃子平又該怎么解釋?

拆了座機,一了百了。

黃子平萬萬沒有想到,梁斌媽媽還是把電話打了進來。自然打的不是座機(黃子平已經拆了),梁斌媽媽打的是他的手機。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他問。

“這你就不要問了,反正我知道?!绷罕髬寢屨f,“這個號碼是你的吧?”

黃子平無法否認,只是心里面不免緊張。為何要緊張,他也說不清楚,大概,他想逃避對方的意圖被梁斌媽媽看穿了吧。正猶疑不定,梁斌媽媽已把電話的事丟在一邊,問黃子平道:“你聯系白婭麗了嗎?她怎么說?”

“這個……”

“這都多長時間了?”梁斌媽媽顯得很不高興,“我們不是沒有給你時間,我們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边@就有點過分了。

“既然您這么神通廣大,”黃子平也開始意氣用事,“那為什么不親自聯系白婭麗呢?你們能找到我的電話,肯定也能找到她的電話?!?/p>

“不,我們就是要通過你?!?/p>

“為什么呀?”黃子平幾乎叫了起來。

“因為,”梁斌媽媽一字一頓地說,“白婭麗是你嫂子?!?/p>

“不不不,”黃子平慌了,“她和我哥哥早就離婚了,二十年前就離了,和梁斌好的時候就離了……”

“這個我們不管,她一天是你嫂子就永遠是你嫂子?!?/p>

“她最多是我前嫂子,”黃子平道,“我嫂子另有其人,叫王怡,我哥早就再婚了,女兒都已經讀大二了?!?/p>

“你說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們是一家人!”

“阿姨,您不能不講理啊?!?/p>

事情至此,就有點鬧僵了,說不下去了。只聽電話那頭一陣蹊蹺的響動,半晌之后,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要不,你帶個話給白婭麗?”

黃子平立刻意識到說話的人是梁斌。也不是他的聲音沒有變,而是,某種超越嗓音之外的東西讓黃子平覺得正主現身了,猶如開了天眼一般,一瞬之間黃子平甚至看見了對方:坐在輪椅上,他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梁斌就一直坐在邊上,這時接過了話筒。黃子平甚至看見梁斌家的電話仍然是一部座機,可輪椅的幻象是如何得來的,卻不得而知。梁斌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并不是身體上的毛病,怎么會坐輪椅呢?也許是某種疑似輪軸的聲音給予的提示吧。黃子平看見了,完完全全地看見了:中年人梁斌端坐在輪椅上,極有把握地手握電話聽筒,那枚白金戒指反射出星點啞光。他目光平視,無喜無憂,比任何正常人都還要正常。

“啊,梁老師,你好?!秉S子平說。

“你好?!绷罕蟮鼗卮?。

“這都多少年了,我們……”

梁斌打斷黃子平,說:“請你給白婭麗帶個話,十個字,把我給你的東西還給我?!?/p>

“什么?”

“把我給你的東西還給我,也就是,我給白婭麗的東西讓她還給我?!?/p>

“梁老師,你聽我說,”黃子平試圖勸解,“這都是哪輩子的事情了?再說了,感情這東西怎么還呀?”

“十個字,你把我說的十個字帶到就行了。謝謝!”然后梁斌就掛了電話。電話雖然已經掛斷了,黃子平仍然可以聽見輪軸聲,看見梁斌掉轉了一個方向,操縱輪椅從電話機旁離開了。

黃子平舉著手機的手好半天才放下。他合上手機,將其放回到茶幾上,掰著手指頭開始數,“把、我、給、你、的、東、西、還、給、我”,不多不少,正好十個字。

7

一年以后,白婭麗如約回到中國,回來了。先去了北上廣深這些有項目合作可能的城市,最后一站才來到南京?;啬暇┖?,白婭麗首先會見的仍然是那些潛在的合作伙伴,商界或者政府部門的故舊,和黃子平、老商見面被安排在最后一天。和白婭麗一直保持聯系的黃子平不敢怠慢,立馬通知了老商,由后者駕車,雙雙去白婭麗下榻的酒店接人。

此時老商上路已經大半年了,但車始終開得別別扭扭。他本來是不想開車的,可黃子平一再堅持,他的意思是雖然白婭麗不會稀罕,可聊勝于無,開車接駕也算是對白婭麗的款待,意思到了也就可以了。

“她把我們安排在最后,可見沒把我們當外人,不是要和我們做生意?!?/p>

“是是,這姐們兒挺懷舊,實際上她并沒有必要見我們的?!?/p>

黃子平從副駕下來,為款款而來的白婭麗打開后座車門。白婭麗上車后,他力道適中地關上車門,回到副駕上。黃子平啪嗒一聲鎖上安全帶,這邊白婭麗也摘去了墨鏡,身體前傾,三個人面照面,黃子平和老商這才看清了白婭麗的面容。

這可是一張相隔十五年的面容,而且是一個相隔十五年的女人的面容,不是說白婭麗變老了,情況恰是相反的。當然,也不能說她變年輕了——怎么說呢,這個年齡段上的女人已經無法用年輕形容,只能說是氣色吧,白婭麗的氣色之好大大超出了他倆的想象,白里透紅,尤其是那雙眼睛,放射出少年般的精光。黃子平的第一個反應是,白婭麗中國之行諸事成功,否則絕不會如此容光煥發的。

“你一點都沒有變?!秉S子平說。

“少來!”

“黃子平說得不對,”老商說,“白總那是逆生長,成妖怪了?!?/p>

“滾!”

一句“少來”,一句“滾”,立刻將三人拉回到當年,彼此之間頓時放松下來。

黃子平說,他家附近有一家酸菜魚,味道不要太好,就是飯店的檔次不行。他的意思是這一路白婭麗想必吃的都是高端飯店,也該換換口味了。白婭麗表示感謝,但說自己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和老朋友說說話,于是A計劃作廢。黃子平的B計劃是,去一年前他和老商聊天的那家四星級酒店的咖啡座上喝咖啡,當然也可以喝酒,肚子餓了再說。

“又是酒店啊,”白婭麗說,“姐們兒剛出酒店,你們就要帶我去酒店,什么意思啊,太無聊了!”B計劃于是也被否定了。

“我們還是開車在南京轉轉,”最后白婭麗說,“我都來三四天了,還沒有轉過呢,南京我他媽的都不認得了?!?/p>

老商發動汽車,顫顫巍巍地開了出去,匯入車流,他們開始在南京的大馬路、高架橋、過江隧道和繞城公路上轉了起來。

邊行車三人邊聊天,由于老商需要集中注意力,主要是黃子平和白婭麗在聊。

白婭麗問起他倆目前的情況,黃子平感慨世事多變?!翱偟膩碚f我和老商沒啥變化,”他說,“還是像當年一樣窮,沒有發財。當然了,水漲船高,像老商這樣的都開上車了?!?/p>

“不錯呀?!?/p>

“但結構性的變化還是有的?!?/p>

“什么意思?”

“當年本人離異,無孩單身,”黃子平說,“老商有老婆、孩子?,F在掉了個個兒,我有了老婆孩子,老商反倒離婚了,孩子歸他老婆,有孩子也等于沒孩子……”

“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兒子……”老商插話。

“是是是,他兒子有出息,自己創業開了一家游戲公司,這輛車就是他兒子孝敬老商的?!?/p>

“那你呢?”白婭麗問。

“我孩子小,還在上小學……”

“他都不好意思接送閨女上學,”老商又插話,“人家還以為是爺爺呢……我操你大爺,想死??!”

一輛SUV變道,沒打方向燈,突然從右側斜插過來,險些蹭著老商的車。老商阿彌陀佛了半天,再也不敢隨便插話了。

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個多小時,不無熱烈的氣氛逐漸趨于平淡。老商建議,還是找一家茶社,坐下來慢慢聊,白婭麗不愿意。黃子平想起來,他帶了兩瓶準備晚飯喝的老白酒,于是從座位下取出一瓶?!?997年的?!彼尠讒I麗透過微黃的液體看印在商標后面的日期。在車上找到一打紙杯,拿了四只,兩兩相套后,倒入酒水。黃子平和白婭麗各拿紙杯,開始干喝,滋味自然非比尋常。

大約一瓶喝完,準備開第二瓶的時候,黃子平聊起了梁斌的事。白婭麗說:“說他干什么?上次你不是說過了嗎,他媽給你打電話,梁斌已經神經病了?!?/p>

“不是上次說的那個電話,”黃子平說,“梁斌媽媽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的座機已經拆了,她竟然打到了我手機上,我沒給過她號碼呀,太他媽的奇怪了?!?/p>

白婭麗說:“這事和我無關,我他媽的早就和那個什么什么梁斌沒有瓜葛了,犯得著嗎?”

黃子平突然想到了什么,說:“對了,那次梁斌也和我通話了?!彼黠@地感覺到車廂深處白婭麗的眼睛一亮。

“他說什么?”

“梁老師讓我帶話給你,十個字?!秉S子平低頭放下紙杯,騰出手來掰著手指頭開始數,“讓、她、把、我、給、她、的、東、西、還、給、我。不對,怎么是十二個字?對了,沒有‘讓她,是‘把、我、給、她、的、東、西、還、給、我正好十個字。好像也不對,對了對了,應該是‘把、我、給、你、的、東、西、還、給、我——把我給你的東西還給我?!?/p>

終于理清了,話也帶到了,抬頭再看白婭麗,后者竟然滿臉的淚水,將臉上的脂粉都沖花了。黃子平嚇了一跳,幸虧老商這時又開始插話:“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什么沒聽我說過?”

“梁斌讓你帶話呀?!?/p>

“他讓我帶給白婭麗,又不是帶給你的?!?/p>

老商被噎住。黃子平回頭再看白婭麗,對方已經泣不成聲,手上的紙杯也掉了下去(幸虧已經喝完)。她仰靠在后座靠背上,一邊呻吟一邊哀號道:“我已經還不回去了,還怎么還??!”

黃子平說:“婭麗你喝多了,至于嗎?當時我就對梁斌說,這都是哪輩子的事了,感情這東西怎么還???”

白婭麗繼續哀慟,說:“我用了十三年,已經報廢了,還怎么還???就是想還也還不回去了?!?/p>

“還真有東西?”黃子平說。

“你們是蠢啊,還是笨啊,沒東西梁斌會跟我要嗎?會得神經病嗎?”

老商再也無法繼續往前開了,體力透支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受了刺激,腦子已經轉不過來,再開下去八成要出事。未經任何商量(此時也無人可以商量,車上其余的兩人,一個大慟,一個忙于勸慰),他就將車靠在路邊停下。恰好這是一條車流稀疏的城郊馬路,路邊綠植成蔭,那車緊挨一棵八十年的法國梧桐泊定,老商打起雙閃。他也套起兩只紙杯,讓黃子平倒一點酒在里面。

“你還要開車?!秉S子平說。

“煩不了了?!?/p>

黃子平和老商雙雙從前排轉過身,靜靜地看著白婭麗。半晌以后,后者抽出紙巾擦去眼淚,一面在隨身攜帶的坤包里翻找一面說:“我這已經是第二次換腎了。這不,兩年前差點沒死掉,死里逃生我他媽的又回來了。我……我對不起梁老師??!”

白婭麗似乎又要哭了,幸好還沒開始補妝。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手持化妝盒等待著。這是一個深知自己的女人,知道自己何時會完全平靜,黃子平、老商只要給她時間就行了。

又過了一會兒,白婭麗說:“他給我一個腎,卻要我的心,我沒法給啊?!?/p>

黃子平、老商深深點頭,并互相碰了一下紙杯。

“腎有兩個,而心只有一個,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卑讒I麗說。

直到這時,黃子平才敢說話,他試探說:“那你的心給了誰呢?”

“我的心給了飛行員,所以,英語老師就沒有啦!”

這突如其來的幽默不免讓黃子平、老商愣住,隨后,他倆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婭麗終于從悲傷的情緒里徹底解脫了。

三人碰杯,以示慶祝,但到底慶祝什么也說不清楚。

這以后他們又說了很多,畢竟闊別了十五年,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這都是一個意思。說了很多,但再沒有提及梁老師和腎呀,心呀,五臟六腑都沒人再提。三個人邊喝邊聊,一直聊到了晚霞滿天,聊到了金星出現,那天晚上居然還有新月。一彎月牙凌空掛在遠處的樓影之上,在它右下方就是那顆著名的星星,而在星月下面的城市燈火自不待言。這時馬路上已沒有其他車輛,老商將車窗降下,四扇車門全部打開,猶如遠古的翼龍一般支棱著翅膀蹲伏在路邊。車上的音響開到最大,是那首當年他們常聽的萊昂納爾·里奇的Say you,Say me,動人的旋律隨著涼下去的晚風在車廂里鉆進鉆出。這三個家伙也上上下下,黃子平跑進路邊的灌木叢里撒了一泡野尿,老商又回到車上醉駕,實際上他只是開車滑行了一百米,為了去路邊亮著燈的小超市買兩箱啤酒。剎那間天地全黑,三個人各仰脖子對著星月俱滅的天空吹喇叭。白婭麗不勝酒力,吐在了車下面。老商再次上車,將他的車挪移到不遠處。離開那一攤嘔吐物后他們繼續喝。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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