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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聲說話的女人

2024-05-01 16:30朱婧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丈夫

朱婧

我當然害怕,因為將沉默轉化為語言與行動就是在暴露自己,而這似乎總是危險重重。

——奧黛麗·洛德《局外人姐妹》

我 曾經能夠口若懸河,事情發生得比想象更早。大約在十歲到十二歲的年紀之間,我從來沒有那么迫切地需要講話,即使我并不是在時時刻刻說話,頭腦中依然能夠感受到迅速擴張的詞匯在洶涌澎湃,彼此鏈接,生成未能出口的繡章。伴隨著說話欲望的是每夜旖旎的夢,幻想的世界有明確的線條與輪廓,細節以理性的方式生長,影像由此連續,豐美、精確、強烈,讓夢境中的我亦為震動落淚。

十歲那年,父親終于給衛生間安裝了新的門。三年前教工宿舍調整時,父親在面積大和裝修好之間選了前者。我們搬到了這間L形布局的宿舍。最外面是客廳,左側有一個小房間是父親的書房。狹窄無光的通道進去,左右各一間臥室,大的是父母的房間,小的是我的房間。通道走到頭,前方是衛生間,右側是側門,側門連接廚房,廚房外是小院。剛搬來時,衛生間的門就殘破不堪,油漆脫落,下部透氣的百葉斷裂,合頁也松松垮垮,終于在一天夜里摧枯拉朽地倒下了。不知父親做何想,他一直沒去換門,好幾年,用一張有客人來吃飯時用的可收疊圓桌,收起立成一個屏風,白天放在衛生間門口做個遮擋,夜里衛生間就門洞大開。教工宿舍和教學區以一條校內河道相隔,是一長排紅磚平房,各戶門前以一條公共走廊連接,方便雨天行走,也可放些雜物,當作門廊。住戶均為本校教師,彼此熟悉,很少有人家關起門過日子,尤其放學后,各家之間相互走動都是常事??晌覅s有些困擾,尤其夏天。我放學后在操場玩出一身汗,回來沖澡,總聽到有人進到我家中,只停在客廳和書房找我父親尚且還好,但也會有人順著通道走進來,到廚房和小院找我母親,那就一定會經過衛生間。每每聽到腳步聲漸近,人聲漸響,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扇圓桌屏風后面洗澡的我,總會很想上廁所,但又知道站在浴缸里絕對不可以,于是天人大戰,尤其聽到男性的聲音。好多年后,一次夜間獨身在山野走路,我才理解那種狀態叫害怕。洗澡時一些熟悉氣味能夠讓我放松,潘婷洗發水的蘋果甜香、力士香皂的茉莉清香、六神花露水的薄荷清涼和忍冬青澀,混合出夏天特有的味道。這種對甜蜜香氣的喜愛延續到了對香水橡皮、香味自動鉛筆芯和香水紙巾的占有欲,我流連在學校門口的文具店,癡迷它們帶來的檀香木的清淡奶香、依蘭的清潤墨香和綠茶的輕盈茶香。十歲那年,父親給衛生間裝上了一扇又新又漂亮的門,奶油色油漆,復古歐式勾線,中嵌磨砂玻璃,幾乎讓整個家熠熠生輝。有了這扇門,洗澡后在潮濕的衛生間,我可以放松地和凝結水霧的鏡子里樹苗一樣生長的身體,和停在瓷磚上細小脆弱的蝸牛彼此好奇相對。

十歲之后,每年學期結束,我的學生手冊帶回來,全優的成績無可撼動,老師的評語一律以“該生文靜內向”開頭,這對于父親意味著另一個“優”。 父親教給我說話的規矩包括:非問不說,不要擅自開頭說,更不要追問,別人問到什么才說話。要懂得控制音量,包括說話的聲音、吃飯的聲音,以及舉拿物品、移動物品的動靜。更高的要求,來自對表達方式的訓練,父親教我學習簡潔精練的語言。他讓我按篇目背誦《古文觀止》,且會不時抽查。他以《鄭伯克段于鄢》為例,“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父親說這短短幾十字勾勒事態,文辭簡約精妙,堪稱典范。后來我才知道這整本書,他其實也只背得這一篇而已。

十歲以后,當和我一起長大的玩伴們還在廣闊天地,我被父親更早安置進了一種內心生活。事情的起點與父親一位同事的女兒的遭遇有關,一個比我大六七歲的活潑女孩,去了大學的第一年即像水滴一樣消失于人海。父親無由相信自己的女兒保持安靜可以遠離厄運。我和我的伙伴們,曾一起打四角打彈子擲沙包,一起走過學校的矮墻,爬過宿舍的屋頂斜坡,攀過農科班實驗地的蟠桃樹偷果,我們像貓一樣靈巧像狗一樣機敏。假期我們總聚在這家或那家的電視機前目不轉睛,一起喊的是同樣的“鷹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那群人中我第一個走散了,離開屋頂櫛比的瓦片、瓦上的陽光,回到室內,身在客廳的沙發,沙發旁是父親許我共享的書櫥,外面是陰涼的走廊,廊上是水杉的落影,風扇在頭頂兀自轉動。在走向文靜內向的歲月,書上寫就的語言和心內未道出的語言為我構筑出了一個獨自運轉的宇宙,此時誰看見我誰同我說話誰就成為宇宙的中心,而這樣一個人毫無疑問會恰如其分地在我少女時代降臨,成為我最初和唯一的偶像。

十年后,為了科林·費爾斯我一遍遍重看1995年版《傲慢與偏見》,他有和我的偶像相似的方正額頭和圓潤下頜。伊麗莎白和達西相遇的舞會場景出現,如此熟悉。距離故事寫作的時間過去了整整兩百年,在大學生活動中心的舞廳,華爾茲舞曲響起,背挺得筆直、耳朵豎起、眼睛靈敏遞送期待眼神的,依然是女孩們。對我來說,大學和自由同時抵達,它讓我終于離開了父親目光的注視。第一個男朋友在劇社遇到,第二個男朋友在漫畫社遇到,第三個男朋友在舞會遇到。兩個月為期,像舞曲結束優雅道別更換舞伴,我快速地更換男友。與其說在學習戀愛,不如說在學習說話。如果以戀愛為目的,以交往為理由,以“我”“我”“我”開頭的對話就不再羞恥,僅限于兩人之間的私密交談更適合我這種新手,我是在交男朋友的過程中恢復了說話的能力。我的第四個男朋友,在大學的基礎心理學選修課上遇到。當基礎心理學老師稱,誰先上臺誰就當課代表時,我比另一個男生快了幾秒跑上講臺。那個男生成了我的第四個男朋友。第一個男朋友對著我唱歌,第二個男朋友把我畫在畫紙上,第三個男朋友有腹肌和人魚線,分手后在路上遇到還可以被我拐跑,第四個男朋友的特長是說話。

我沒有遇到過那么會說話的人。第一次知道,不是為了展示和表演,我們才說話。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說話,不是說話一定要說對的話、有趣的話、沒聽過的話。曾經我因為怕在別人面前無話可說,囤了多少漂亮的故事和知識,隨時抖摟。很難想象一個人是因為不會說話才總要占據話題的主導,總要讓話題保持繼續,像一個不斷在拋球的小丑,疲憊不堪但無法停止,我就是那個小丑。第四個男朋友告訴我:“說話讓我來吧。當不想說話的時候,就聽我說話吧?!蔽覀儜賽哿巳?,直到畢業,他曾是我的摯友。

大學四年級的冬天我回家鄉小城過寒假。少女時代的偶像如神祇降臨,與我商談結婚的可能。他剛剛結束一場不算愉快的婚姻,財產和孩童分割果斷,沒有給他的未來留下隱患,他邀請我參與他的重啟人生。他分析我的出身學歷背景,道出自己現有的條件和未來可能,并指出這場討論的發生基于他對我教養人品的信任,顯然他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一次次走過公共走廊,看到盤坐在客廳沙發上讀書的我,尚未成熟的身體脖頸纖長柔弱,少有承受陽光的皮膚蒼白無血色,午后的倦怠定住身體,唯獨眉頭微動象征情緒波動,如在前拉斐爾派的畫作里。

他約我說話的時機很突然,是一天的黃昏后,他剛剛在超市購物結束,不知是否年節期間超市里濃郁的家庭氛圍激發了他的靈感。我當時正和兩個女孩一起逛街,他打車來到我所在的商場找我。見到時,他拎著兩大袋碼得整整齊齊的盒裝豬肉,內容豐富,有肋排、小排、棒骨、后腿肉、梅花肉等,剛剛恢復的獨居生活讓他學會自己料理日常。我一邊同他走路,一邊焦慮地關注到,他手里沉重的塑料袋在走動中拎手處越發拉伸變細。我去路邊一間專賣店要了兩個紙袋,套起來成一個,從兩大袋生肉中各取出一些轉移到紙拎袋,拿在自己手中。他當我是知己,同我抱怨剛剛離婚了三個月的妻子,無外乎涉及家務分配、贍養老人和孩子教育等常見問題。在街面走到疲倦,我們同坐在路邊花壇水泥臺上,身邊的蛇目菊在車燈的流光中愈發艷麗。冷風吹得周身冰涼,我半個臉躲在圍巾后面,睫毛上凝結起了露珠,他問我冷不冷,我還是說了不冷。他遠遠沒有說完,話題從和前妻的生活矛盾講到精神距離,激動時同我感嘆“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路過的行人側目,我只想躲閃,全然忘記以前他正是以這樣的才華讓少年的我折服。這場對話的收梢極為誠實。他在講完專業能力和前途預測后,向我指出了我們結婚的最大阻礙即異地,建議我放棄已經獲得的保研資格奔赴他所在的城市,他以為讀藝術讀到本科足夠了。他說他是不可能變動的,他的身體情況決定了他更適合在南方生活,且目前的職位回報可觀,前途可期,更換到新的公司很難獲得相當的位置。我嘗試問:“如果我可以接受異地呢?”他斷然拒絕說:“我不可能接受異地,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學會一種語言,斬斷深沉、細膩、溫和、綿長的乏味,無視冷漠、刻板、缺乏同情的指責,我想要通俗、輕淺、浮雜、夸張的自在。我想和女朋友們一起像男孩聊女孩那樣聊男孩。我想談話中將他們的名字和某款游戲的名字隨意穿插,想到游戲說游戲,想到男孩說男孩,他們的重要程度讓他們不至于過久占據話題中心,與他們可并列的詞匯還有很多,比如化妝、購物和八卦。我想將他們和任何一個流行男性偶像隨意比較,并認為現實中的人和影像中的人應貫徹同一標準,過矮或過胖,有肚腩或沒肌肉都是不自律的結果。如果他們離標準太遠那就敬而遠之,或退而求其次取而用之用完即棄。我想在討論他們的時候陳述事實,減少細節的沉溺,我想在評價他們的時候敢于簡單粗暴武斷,形容詞不超過四個字,絕不在否定性話語后面加上“但是”來挽尊或補救。

假期結束回到學校,我按照這個標準和我的室友們認真討論了我的偶像對我提出的結婚提議。我奉獻了一場生動演出,這場表演是對那個晚上我受凍又沉默的兩個小時的報復性反彈。男性可以直截了當,女性在意更多細節。細節驗證一段感情從熱烈到消歇的過程,最后一根被擦亮的火柴燃起最末的微焰,放映混合著喜悅、渴望、希望和失望的全部影像。我惟妙惟肖復刻他當晚的語言、表情和動作,我極力將他塑造成一個可笑的自怨自艾的形象。我在他的語言中尋找漏洞冷酷攻擊,直指他的自相矛盾、自私自大與自以為是,我以我比他年輕十幾歲的天然優勢,預判他一個孤獨終老的結局。我的室友們毫不猶豫參與了對他的討伐,因為她們也目瞪口呆看到我這幾年中最癲狂的時刻。我把我的偶像親手釘在恥辱柱上,因為他即使覺得我是理想的結婚對象,仍拒絕去想象一下我和他的未來可能的第一理由竟是,他的皮膚太干燥離開南方容易生濕疹。濕疹與愛情在任何偉大的文學作品中都無法共存,然而它在一個理智男性的頭腦,與我的美德一起納入他為婚姻考量的無差別條件。那樣冰冷的夜晚難道不應該唱起《多么冰涼的小手》:“多么冰涼的小手,讓我把它來溫暖/我美麗的姑娘,請你聽我來表白/從今我熱愛生活,你給予我希望/生命花朵因為你開放,愛情的歌高唱……”

我的第五個男朋友在兩年后出現,他完全不愛說話,他領我走到了婚禮。為什么和他結婚?因為他讓我想起我少年時走失的伙伴。當他們在球場,當他們在游戲,當他們用行動代替思考,當他們在充分生活的時候,我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跋涉。我想靠近那個我丟失的世界,那個從未屬于我的另一個起點。善于行動的男性更容易成為強者,對于我后來的丈夫來說,尤其他的背景讓他無須謹慎或巧妙使用語言為自己爭取,應該說我知道他是我離開海市蜃樓的唯一可靠航船。

我們認識于一個平庸飯局,起先很難說注意到了彼此。我跟隨有意關照我的實習單位主管向在場的高位者敬酒,其中一個漫不經心同我說:“你應該感謝你們主管,如果不是他,我們根本不會記得住你?!边@段話的大意,其一,你敬酒了我不領情也沒什么用,圈子沒有這么好混進來;其二,你靠著誰抬舉我們都知道。對于剛剛涉世的女性,這樣的言語意味著什么他并非不知道,但他可以隨心所欲說出來,因為我無足輕重。在講這段話五分鐘之前,他正在為自己在同行業工作的女兒向另一個比他更高位者爭取機會。我與他的女兒差不多年紀,但無法讓這些人理解我也是生為誰的女兒。我知道每個飯局都有生態,但不知道如此生猛。抑制一句話和找到一句話要花費的力氣同樣多,不過這功課我練習了多年從未生疏。我既懂得面不改色微笑,還懂得以最優雅的姿態小心舉起酒瓶,以最科學的角度,為每位嘉賓再次斟上最合適高度的杯中酒。丈夫是在這時候看到我,一個男性如果想英雄救美?結局就會復雜一些,唯一明確的是,成為他的妻子會比較容易被記住。

結婚前,丈夫的母親約我單獨見面,告訴我這場婚禮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丈夫和父母說,如果他們不同意他和我結婚,他這輩子就不結婚了。我沒有告訴過丈夫這次對話。丈夫給我買的第一件衣服是灰紫色羊絨半袖,配同色開衫,搭配的真絲窄身及膝裙再窄一寸我穿著都無法邁步,他眼中的我總比實際要更苗條一點。這種裙子但凡臀部有一點贅肉或者不雅的線條都會畢現,我有時會覺得他是在考驗和試探我保持優美的能力,如那天在晚宴,他冷看我得體應對完畢才出手表現,第二輪敬酒起身領著我去敬完,再無人刁難。他領著穿這套衣裙的我回到家鄉見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朋友們,眾人在酒店聚餐。整個過程很完美,除在酒店門前等車時,我被一個粗心的司機撞倒在地,司機車速很慢,力道不重,那一幕丈夫恰好在低頭看手機沒有注意到,我迅速爬起來,更不敢上前和司機理論半句,直到晚上洗澡時,才發現四肢關節的瘀青。我終究沒有和丈夫說起此事,更未去醫院檢查,怕予人麻煩,更怕看似不祥。我結婚前,父母還沒有搬離舊居,那扇我十歲時新裝的廁所門已經舊敗,我站在依舊潮濕的衛生間,在鏡前,撿起墻上的細小蝸牛,當它是我的珍貴摯友。蝸牛,蝸牛,你也不懂說話,你走過的痕跡就是你說過的話,“蝸牛緩慢蝸牛步,能登富士山”,我們都會到要去的地方。結婚前,哪怕妝容再精致,我都很怕丈夫的凝視,我總忍不住低頭或者側過臉避他的視線,我心里在說的話是:“不要那樣看著我,像在打量一件貨品,像在考慮我值不值得?!苯Y婚后,丈夫給我買不同長度的珍珠項鏈、尺寸各異的絲巾、顏色清淡的花呢外套、成套的真絲睡裙睡袍,以及柔軟的中跟單鞋、軟底便鞋。我們搬到了一棟新的大樓,一樓寬敞的大堂里擺著綠植,住客中心有恒溫泳池和有整面鏡子的健身房。大樓的電梯里也有四面鏡子,鏡子里,我烏發如云,臉龐瘦削白皙,質地柔軟的衣物貼住身體曲線考驗每個細節。

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個男人總喜歡來學校找我,其實也并非為了我。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一個美人能帶來一串美人。我后來當真帶了一位給他認識,他卻再也不來了。多年后他成了暢銷書作家,出了本書叫《那些花兒》,我想,他大概后來遇到了他期待的一串美人。我的丈夫,可以帶出來一串和他相似的男性:相貌體面,出身和教育背景優越,職業和婚姻選擇穩健,儼然未來的社會中堅。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一類人。一類純粹的,未被破壞,未被柔情、過分的同情心和近一百年來說得太多的平等觀(難道平等不是早就存在甚至太多了?)破壞的男孩,是隱秘的兄弟會的成員。要隱藏天賦和能力,才能得到他的愛,他不喜歡復雜的對話和內心。

我的丈夫很受歡迎,因為他總能在他交往的人群中提供一個平均值,身份、情緒和人類質量,或高或低和他交往都不過分。但我知道他真正的朋友有限,當他像幼兒一樣無賴要我時刻相伴時尤其鮮明,人的內心從來晦暗如深海。我的丈夫有一位好友,他們交往多年,也貫穿了我和丈夫的整個交往期。他身高比丈夫矮一點,學歷比丈夫高一點,家境相當。他們的友情語言很少,行動很多,他們最經常的活動是相約玩一款叫PlayStation的足球游戲?!凹s不約?”“約?!薄澳慵椅壹??”“我家?!薄榜R上來?!蔽液驼煞虻拿恳粋€住所他都去過。我已經養成一種流暢地應對他的拜訪的程序,他一般傍晚過來,就著丈夫下班的時間,因為在學校讀書時間比一般人更長的他時間自由。我會準備簡單的晚飯,紅湯面配燉好的牛肉,長粒香米飯澆上煮好的彩蔬大蝦咖喱醬汁,現捏小餛飩配上熬了一天的菌菇雞湯都是不錯的選擇,他們沒有耐心在食物上花費太久時間。待他們雙雙抵達時將食物端上桌開飯,他們一般會在十分鐘內吃完,然后鉆進書房。他的好友會記得把自己那份餐盤放到洗碗池并向我謙遜致謝。飯后半小時,我去書房遞送水果,合適的選擇是剖成兩半V字刀口切去根蒂的草莓,切成合適大小塊狀的芒果、火龍果,獼猴桃對切取出的果肉,總之不要有種子果核,方便食用為宜。再過半小時,送去果汁、熱茶或咖啡,因季節需求而異,配上市售或自制的蛋糕甜點。丈夫會抬頭愉快微笑,他的好友會點頭致意。我進出書房遞送物品總是匆忙,不閑看不逗留,默認那是一個與我無涉的空間,孤立于我的家庭的一塊飛地。有一天,丈夫預告他的好友要帶女朋友過來,我莫名興奮,預訂了好幾種口味的千層蛋糕,已經全職在家做主婦的我未必不期待一個新的說話對象。當我屢次懷孕不順,丈夫提出讓我辭職休養時我并未頑抗,也許在美術館完成布展和照看一個理想的家所需的想象、嚴密和精湛并無二致。女孩留中分長直發,穿黑色無袖直身裙,幾乎不太有胸部,這是當下最時髦的身體線條。女孩全程要么和他倆說話,要么保持沉默。他們三人一直待在書房內,丈夫和好友在電腦前玩游戲,女孩窩在一旁沙發上玩一款手機游戲。我準備的晚飯和餐后水果飲品點心都多加了一份。女孩沒有出現在廚房幫我準備食物,或者做清潔整理,更沒有出現在客廳和我寒暄。她一直留在書房內,只有去陽臺抽煙的時候短暫離開了一會兒。她有時看他們玩游戲,犀利評判,有時對自己在玩的網游隊友發出不屑的嘖聲,并將不爽的遭遇講給他們聽。我覺得她很有力氣,她憑一己之力在一個我絕對無法存身的空間擠出一部分,融入其中,并自得其樂。她在沙發上玩游戲、化妝、吃零食。她自帶小包裝零食,包括鴨脖、雞爪、果凍、奶酪等,種類豐富,像小動物般在沙發旁茶幾上留下小堆垃圾。書房一角立著歌川國芳版的巨型暴力熊手辦,手辦面頰、胸部和大腿上繪制的四個骷髏頭引發了她的興趣,她用眉筆給骷髏頭們畫了八條輕佻的眉毛,她自由自在得令我驚奇。書房里以只有丈夫才理解的邏輯整齊陳列的各類手辦原是丈夫不可動搖的圣物,但對于這樣的行為,丈夫也并沒有特別惱火。后來我才發現女孩認識丈夫和她男友的共同朋友,她參加他們的各種聚會,一起玩桌游,一起燒烤喝酒,一起約網游,她在他們的群聊小組。我認為他們容納她成為其中一員,并為自己的過時感到抱歉。

丈夫按部就班升了職位,丈夫的好友博士畢業獲得了高校的教職。他在學校旁邊買了一套二手房,完全按自己心意裝修布置了一番,丈夫去過回來說,臥室像個妖精洞,整個房子里甚至沒有一張真正的床。很快,我聽到他和女孩結婚的消息,丈夫只是隨口一提,好像那是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情。一年不到,他們就離婚了,丈夫的好友隨即出國訪學。這次離婚無關外遇、債務和惡習。不過離婚的時候,丈夫的好友急著出國,確實是因為女孩的父親聲稱要找人去他上課的教室堵他打斷他的腿。這事情最后以那套房子作為一年婚姻的賠償轉給女方告終,這個事情的后續因丈夫的好友不在國內,有些是丈夫幫忙處理的,包括和女孩溝通,以及帶他好友的父母去房子里取回重要物品。也是那期間我見到他好友的母親,是一位不可思議的美人。再后來丈夫的好友回國,唯一的變化是以前齊耳的卷發剪成了寸頭。據丈夫說,他一開始是剃了光頭,回國前考慮上課時學生的觀感,略留了一兩厘米。他們群聊里,放著一張他第一次剪光頭發出來的照片,笑容燦爛得無與倫比?;貒笏琅f定期來我們家里和丈夫一起玩游戲,只沒有以前頻繁,我依舊給他端上各類食物,時間在某種意味上好像從未變動,除了這兩年間,我經歷了懷孕,生育了一個孩子。

丈夫的微信里,有兩個雷同的群,主要成員是他一類的死黨好友:在網上玩游戲認識,同城轉到線下交往,定期活動,還有這些朋友帶來的朋友,來去最終穩定成一群人。因為彼此沒有現實牽連,完全因興趣性情集合,不喜則退,倒能彼此坦蕩毫無負擔。至少在我看來,丈夫和這些人一起,比和父母的關系帶來的那些家族朋友,自在得多。這兩個群,一個群是這些朋友,另一個群是這些朋友加上丈夫好友的前妻。至于為什么要分成兩個群,是因為丈夫好友會在他前妻不在的群里做一些分享,他會大方地展示自己母親年輕時超凡出眾的美貌。他會分享他前妻的照片,這種分享持續了很久,從女孩是他的女友,到后來成為他的妻子。我覺得他一開始是覺得好玩,女孩出現在他鏡頭里,像一只小狗,或者小貓本色流露,在吃飯、在抽煙、在走路、在笑在哭在罵在惱。從他的取景方式可以看出,他真的被她吸引,這些照片顯示的是一種極輕松的關系里的種種樂趣。后來,逐漸出現了一些不太對勁的內容,起點是他工作以后,地點從他的辦公室開始到婚后的房子。群里開始出現,他的前妻只出現后腦的照片和視頻??偸窃诖扒暗娜【?,女孩趴在窗前,背對鏡頭,只露出后腦或者只露出后腦和全裸的后背,視頻鏡頭漫不經心地有節奏晃動,群里跟著的消息一律是,“操”“你狠”“有勁”。第一次看到我只覺到很冷,寒意從心口抵達小腹,我坐在床沿,瑟瑟發抖。我沒有和丈夫說我看到的,更沒有問,抑制一句話和找到一句話要花費的力氣同樣多。

瀏覽丈夫手機的最佳時間是晚上八點左右,從烘干機取出衣物,坐在臥室的床沿收疊時。丈夫此時在客廳看電視,或在書房玩游戲,他的手機在臥室的充電座上。我疊好幾件衣服,停下來拿起丈夫的手機,用熟悉的密碼解鎖(普通男性的所有密碼都是一樣的),動作緩慢、溫柔、淡定、從容,需要關注的首先是微信,然后是QQ。我一般只是看似漫無目的地瀏覽,讓這件刻意的行為變得隨性一點,或者說是為完成一種例行任務而非為某種具體目的(這項任務是在哪次丈夫無傷大雅并輕易被諒解的玩火之舉后開始的呢?),我并不愚蠢或者感傷主義地期待一種結局。丈夫好友拍攝前妻的那些照片和視頻就是這樣被發現的。同樣地,丈夫的女朋友也是這樣被發現的。在我們結婚后的第五年。我在瀏覽微信消費記錄的時候,看到了不應該存在的電影票賬單,然后是花店、餐廳、酒店賬單。

結婚五年,丈夫不能說不優待我,生產前他給我預訂了帶獨立客廳、哺乳室和產床的昂貴產房讓我早早入住,無視我因羊水過多容易急產已被醫生提前安排了剖宮產手術,并沒有機會使用那張幫助自然分娩的產床。那張產床在臥室的隔壁,占一間單獨的房間,我得以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產床的構造:攔頭架和支肩架可完全固定產婦的上身,臀板可抬升產婦的臀部,兩邊高高撐起的腳踏可引導產婦平躺在產床上,屈膝張腿將兩只腳踩上去,袒露生門的標準動作。作為誰母親,我看到它時依然會感到恐懼。

生產結束,從手術室被推回產房,麻藥效果尚未結束,我用殘存的意志伸手去拉拽覆在身上的薄薄被巾,努力蓋住因為寒冷而總覺得裸露著的下半身。我最怕的是被我朝夕相處,一同生兒育女的丈夫看見不堪的場景。護理人員每日過來幫我揉壓小腹排出子宮內的殘余,牽扯著小腹下方新鮮的三層刀口,因聽說鎮痛藥物或會影響乳汁的分泌和質量,止痛泵的調節器我從未打開過,但也不會發出一點怕痛的聲音。為我主刀的首席醫生,引以為傲的絕技是剖宮產手術的刀口位置選擇極好,刀口極小,總能讓刀口傷痕從可以忽略不見到真正不見。生產后一周我即用上收腹帶幫助收縮,生產后一個月,我已經用上最小號的收腹帶,肚皮上最終沒有留下一點妊娠紋痕跡。當抱著嬰兒回到我們的家,我幸運地擁有看起來沒有被破壞的外觀,但我知道,腰身的厚重,手腳都粗大,身體早已為另一種目的而變化。生產后兩個月我和丈夫第一次重新親近,它比我們真正的第一次對我來說更像夢魘。我恐懼身體的袒露,怕細節再經不起丈夫眼的凝視手的巡視,疼痛并非來自沒有完全恢復的刀口,而是來自因為高度緊張帶來的痙攣。我完美地避開了生育論壇里所說的各種危機,唯獨沒有料想這一件的發生。在暗黑中我無法看清丈夫的表情,能想象的大約是無聊和無趣各占一半。

我和丈夫分了房間睡眠,避開去談一些難以開口的話題(那不是我接受的教育里可以直接去談的話題),分享育兒的愉快總是簡單,也轉移了我的焦慮。我可以拍出嬰兒很多張看著一樣但細節不同的照片,丈夫也總能心領神會,血脈的聯系如此神秘。但在嬰兒出生后的第一年,我無法分享的內容更多。每周四我卡著給嬰兒喂完下午第二頓奶的時間,開車去醫院,因為這時醫院病人最少。我直奔掛號臺,加一個熟悉的乳腺科醫生的號,上樓去診室通乳。她反復教我的指法我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一次次去醫院。她和我說,也許你可以讓丈夫試著幫你按摩或者吸吮,我驚愕甚至驚恐地看著她連聲拒絕。每次喂完嬰兒,我要在混著鮮血與血痂的乳頭上,抹上一層厚厚的羊脂膏。我自己的一日三餐是完成連續咀嚼吞咽的動作,精確計量我攝入的養分和我的嬰兒被養育的需求關系。我要為丈夫保持窈窕,體重秤和卷尺每天精確測量我能夠降低的數值,我要為嬰兒保持豐裕,去吃下家人盛意安排的各種營養補品。我總是疼痛,但無法說出疼痛在哪里,因為它其實無處不在。直到核磁共振的報告提示,我的膝蓋已存在積液,我才能接受,疼痛是可以被認可的,而不只是嬌氣,也許我可以輕輕呼喊或嘆息。有些話語從不屬于公共領域,近乎冒犯。小時候我在教工宿舍見到過的,九十年代就接受過完整大學教育的女性老師,有些話也只是關起門來和我的母親一起討論。生產固然是不可以說的,乳汁是腥的,流血是血腥的,它們也都不可以直接去說。生產相關疼痛是理所當然的,是宿命(甚至在某些文化里可以說是一種懲罰),不應該說出來,更不該抱怨。漫長的育兒時光里,當我向丈夫隱藏無法分享的疼痛時,丈夫顯然也向我隱藏了無法分享的新鮮戀愛帶來的激情和喜悅。

當天夜里,丈夫在我身邊睡得香甜。我的另一側,是我的幼兒,和他有相似輪廓的女孩,她的眼皮輕微顫動,同樣在甜美夢境。我不怕痛,如果我知道痛帶來的是如此豐盛的回報,我的幼兒讓我再不懼怕虛無,我已和永恒做下約定。我閉上眼睛,少女時的夢多年之后再次找上我,那些內容我在威廉·莫里斯以常青植物的小黑葉圖案做底的花紋中得到驗證,藤蔓有力地抽條,強勁地發芽,渴求生長,花卉和飛禽帶來生命的恣情歡樂,靈性的召喚最終成就遮蔽我的巨林,隱藏我錘煉我育養我。不必掩藏天賦和能量,我是創造本身,我在我的身體里完成了最偉大的創造不是嗎?漫長婚姻的日夜,育兒和家務磨煉出愚鈍的心智,夢都忘記了,滴水穿石的力量,成就為人贊美的家。曾經的玫瑰、孔雀和石榴讓位給更具體的事物,半夢半醒間想著孩子的疫苗本、磨甲器、濕疹藥物,我在更深的夢里總是找不到她,總是驚醒,額上背上都是濕漉漉的冷汗,借著夜燈的微光,一遍遍看不倦她柔嫩嬌弱的面孔。

我取了丈夫的手機,打開微信的對話框,選擇和他的好友聊天,他們至少擁有和我們的婚姻等長的友情史。我也曾受到對方的照顧,如果有可能視他為這個家庭的朋友來討論這個問題也許并非不當。畢竟,不能和與現實生活有密切聯系的朋友討論,更不能和父母討論,那會迅速卷起流言挑起惡戰。我以丈夫的口吻向他坦陳一場出軌的發生和被發現。他除了表示震驚沒有任何評判性的話語,簡單清楚地幫助丈夫分析局面,表示“新找的女人年輕,你老婆年紀大十歲,肯定是年輕的好,但是其他條件她都比不上你老婆,所以你自己考慮”。我才發現企圖尋找同盟的想法多么可笑,多年交往里的具體細節,每一次的碰面,每一餐飯,參與婚禮,看到懷孕和孩子的出生,是他們友情的背景,我只是恰好身嵌背景之中,是隨時可以置換的部分,并不作為真實的人存在,從來如此。

我什么時候真正學會沉默?它發生在一個我不會向父親道出的時刻。我初二的時候,父親供職的農業技術學校要解散將教師分流,一部分留下并入其他毫無前途的職業學校,一部分可以由市教育局統一分配到各普通高中,去留由市教育局組成的聽課團隊決定。我在父親的班上,完整經歷了那次對父親至關重要的公開課。我看到了父親的緊張、失控、混亂,我看到一個人的命運要為他人左右時袒露的軟弱。我只能坐在講臺下面緊緊盯住他,好像可以用目光之熾熱作為力量來支持他。我知道他是多么好的一個老師,因為我不只是聽過那一天那一節課,我聽過做了父親學生后的那一整年的課,我從小到大,聽過父親太多的課??v然我知道他不能完整背誦《古文觀止》,我很清楚知道在真正屬于他的課堂,語言是多么神奇和美妙之物。我如果有一點點幸運和與眾不同,我如果有可能為了安全學會不去說話,但仍然能在內部保持我自己的語言,是因為我從父親那里理解到語言是我們靈魂的棲居地,是絕不可以放棄之物。也是那天我同時理解,不能大聲說話,不能流暢說話,其實是發生在權力結構中有落差的人之間,處于低位的男性面對處于高位的男性也是一樣的。我最終選擇丈夫,或者說讓自己被丈夫選擇,不如說是自甘慕強的牢籠。

我在安靜和冷靜中看著我熟睡的丈夫,暗夜過去,天光將明,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出我的第一句話,但我知道我會去說。我經歷過最深的匱乏、失望、壓抑和疼痛,我才是真正經過訓練的人,我不該懼怕他。

只是,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大聲說話。父親在教我沉默的時候,從未教過我遇到真正的危險應該如何呼喊,我沒有檢驗過也無法知道我有沒有能力發出大聲,我不知道如果我呼喊會發出怎樣的聲音,從我一貫纖弱柔和的嗓音中如何產生尖銳和刺破,無數次在夢中、在極境,我想喊卻喊不出的聲音,是我此生未有的經驗。

我所失去的一切都在我的語言里。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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