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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斐伏爾:一種改變日常生活本身的政治規劃

2024-05-02 07:46張一兵
山東社會科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伏爾譯稿資本主義

張一兵

列斐伏爾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寫下了近七十部論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創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實現了異化理論從宏觀政治經濟關系向微觀社會生活的轉變,并且在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中,實現了觀察歷史的時間線索向空間生產邏輯的轉變。1976年,列斐伏爾寫下《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1)Henri Lefebvre,L’espace : produit social et valeur d’usage,La nouvelle revue socialiste,n° 18,1976,pp.11-20.這篇文章首發于《社會主義新雜志》1976年第18期,后應美國學者弗萊伯格(J.W.Freiberg,美國波士頓大學教授)之邀,1979年英譯刊發于《批判社會學:歐洲的觀點》一書。Henri Lefebvre,“Space: Social Product and Use Value,” J.W.Freiberg (trans.),in J.W.Freiberg (ed.),Critical Sociology: European Perspectives,New York: Irvington Publishers,1979,pp.285-295.一文,這是他在《空間的生產》一書出版后對自己的重要理論發現的一個概括性宣告。1987年,列斐伏爾又發表了《走向一種左翼文化政治學:馬克思逝世100周年紀要》(2)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p.75-88.這篇文章應該寫于1983年,是列斐伏爾為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而作。一文,這既是重申自己一生對馬克思主義旗幟的堅守,也是對一種革命的政治規劃提出自己最后的觀點。本文擬對列斐伏爾晚年的這兩篇重要文章的主要觀點進行初步探討。

一、空間革命:取用與使用價值優先

列斐伏爾的《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是在他的巨著《空間的生產》出版兩年之后發表的,在這篇文章里可以看到他的一些觀點似乎更加清楚明了了,特別是對《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沒有充分展開的社會主義空間生產的本質進行了重要的補充說明。

列斐伏爾在文章的開頭就明確地說,提出“空間生產”這樣令人驚異的概念是針對“最近發生的事情”,即“一定歷史性的城市的急速擴張、社會的普遍都市化,以及空間性組織的問題等各方面。今日,對生產的分析顯示我們已經由空間中的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3)[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這是我們從《都市革命》開始就已經熟悉的觀點。顯然,列斐伏爾這篇文章并不是討論作為元哲學的一般空間生產理論,而是特設性地重點討論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生產本身的本質,這是與《空間的生產》一書很大的不同點。列斐伏爾說,由傳統的“空間中的生產”(production dans l'espace)轉變為當代資本主義的“空間的生產”(production de l'espace),當然是“源于生產力自身的成長”,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不難看出,此時的列斐伏爾仍然堅守著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方法論原則?!皃roduction dans l'espace” (空間中的生產)主要是指發生在社會空間中的物質生產,而“production de l'espace”(空間的生產)則是空間本身的生產了。這也是他反復說明的從物的生產向空間的生產的轉換。首先,在列斐伏爾看來,這種發展已經涉及“知識在物質生產中的直接介入”。我們知道,知識在物質生產中的直接介入也與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斷”相關,所不同的是,馬克思當年所提及的科學技術在物質生產中的對象化還是空間中物的生產,而現在列斐伏爾所認為的這種知識的介入會轉換為關于空間本身生產的知識,特別是通過觀念性的空間表象(設計和規劃)和復雜的表征性空間最終成為“總體性空間的信息”(information sur 'espace entier)。(4)[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Henri Lefebvre,L’espace : produit social et valeur d’usage,La nouvelle revue socialiste,n° 18,1976,p.11.請注意,此時列斐伏爾特別關注信息技術在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中的重要作用,這是他晚年關于資本主義生產力內趨動力的主要著眼點,在1980年出版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5)參見Lefebvre,Critiquede la vie quotidienne,vol. 3: Delamodernité au modernisme: Pourune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Paris:l’Arche,1981.中,信息意識形態和信息拜物教問題也成為他討論的重要對象。其次,在這種從空間中物的生產向空間本身的生產的轉換中,物的生產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轉變為更多地依存于“一種流的經濟(économie de flux):能量之流、原料之流、勞動力之流與信息之流等。工業與農業生產的各單位之間,不再是相互獨存與孤立的。這種轉變導致一個重要的結果:現代經濟的規劃傾向于成為空間的規劃”(6)[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這就是說,空間中的生產也從對象性的物質生產轉向非對象性的功能性流動能量的生產,比如市場的信息流和直接空間流轉的巨大物流系統,在列斐伏爾看來,這種空間生產的本質恰恰是關系性的場境存在及其互動網絡。列斐伏爾說,現在空間中的一切生產過程都不再是“相互獨存與孤立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是一個客觀的功能性交互作用的總體。

為了讓讀者能夠理解此處所討論的社會空間概念的特殊規定,列斐伏爾回到“元哲學”的層面說明了這樣一些他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反復強調的重要學術構序點:一是列斐伏爾所講的空間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存在,它并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場所概念,如果我們用自然空間來表示社會空間的歷史性起源和一般客觀基礎,那么在今天的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中,這種“自然空間(l'espace nature)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éloigne)了。雖然它當然仍是社會過程的起源(l'originel),自然現在已經被降貶為社會的生產力在其上操弄(opéré)的物質了”(7)[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如果說在遠古人類的社會生活中,生存主要依托外部的自然空間中的物質條件,而社會歷史的發展則是依靠日益復雜的人的生產力量和社會關系生成的新型社會空間,過去作為人類自然生存的條件不再起到決定性的基礎作用,而淪落為被支配和控制的對象。然而,奇怪的是在資產階級的空間觀中,“社會空間總是社會的產物,但這個事實卻未獲認知。社會以為它們接受與轉變的乃是自然空間”(8)[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將社會空間關系場境誤認為物性對象堆砌的自然空間,這就是資產階級空間生產中出現的空間拜物教意識了。其實,按照我們上面的討論,這可以區分為反對實體論的認識論誤認和資產階級經濟拜物教意識形態兩個層面。二是他特別強調了社會空間存在的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本質,歷史地看,這既包括人自身血緣關系的生產,也包括人的“勞動及其組織的分化”的生產關系的生產。他說,社會“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9)[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這也是他的《空間的生產》一書的理論主旨。三是從更深一層看,空間的生產都必須以一定的方式歷史性地進行,這也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提出的“怎樣生產”的觀點。列斐伏爾用他特有的話語說:“每個社會都處于既定的生產方式架構(cadre)里,內含于這個架構的特殊性質則形塑(modelait)了空間??臻g性的實踐界定了空間,它在辯證性的互動(inter-action)里指定了空間,又以空間為其前提條件?!?10)[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這是一個有著復雜疊層的學術構境,如果將這種過于形而上學的話語通俗地解釋一下就是:第一,每個社會的空間生產都是處于特定的歷史性的“生產方式架構”之中的,或者說,總是以一定的生產方式結構為基礎進行空間生產,有什么樣的空間生產方式就會塑形、賦型出何種性質的空間存在,這當然是歷史唯物主義核心觀點在空間理論中的延伸;第二,空間生產是由空間實踐活動建構起來的,但歷史性的特定生產方式生成的空間條件又是空間實踐的前提,空間實踐與空間的歷史性存在是一個辯證的互動過程。

當然,列斐伏爾這里想聚焦的問題是當代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即“資產階級所管理和支配的社會的空間”。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是一種交換價值居統治地位的抽象空間(l'espace abstrait),這是我們在《空間的生產》中已經熟悉的觀點。

“資本主義與新資本主義(néocapitalisme)生產了一個抽象空間,在國家與國際的層面上反映了商業世界,以及貨幣的權力和國家的‘政治’(politique)。這個抽象空間有賴于銀行、商業和主要生產中心所構成的巨大網絡(énorme réseaux)。我們也可以看到高速公路(autoroutes)、機場和信息的網絡(réseaux d'information)散布在空間中。在這個空間里,積累的搖籃、富裕的地方、歷史的主體、歷史性空間的中心——換句話說,就是城市——急速地擴張了?!?11)[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Henri Lefebvre,L’espace : produit social et valeur d’usage,La nouvelle revue socialiste,n° 18,1976,p.13.客觀的“l'espace abstrait”(抽象空間)是列斐伏爾社會空間理論中最難理解的概念。如前所述,這里的抽象空間的構境背景不是觀念性的主觀抽象,而是馬克思在經濟學研究中發現的資本主義世界中出現的基于商品交換活動的價值關系的客觀抽象。當然,列斐伏爾在這里把資產階級的商品交換的價值抽象放大到整個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維度上來了。抽象空間是用來表征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生產的特殊本質的概念。在前述引文中我們看到如下一些重要的觀點:一是抽象空間是傳統資本主義和當代資本主義(“新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本質;二是從國際與國家的總體性層面看,這種交換價值的客觀的抽象基于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金錢的權力和國家的政治,這三個空間關系層面都是不可直觀的實踐關系,作為一種空間生產、商業交換和金融系統整合起來的“énorme réseaux”(巨大網絡),交換關系在市場中的空間軌跡是無形的,抽象的資本力量成為統治力量,資產階級的國家政治是“中性的”形式合理性的無人的統治,列斐伏爾甚至說“空間已經成為國家最重要的政治工具”;三是在具體的資本主義空間設施層面,高速公路、航空與信息網絡構成了商品和人在交換體系中的流動,它們保證了看不見的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條件;四是作為資本與知識積累的搖籃、財富集中的地方、資產階級創造性實踐的原發地,具有歷史性空間性質的中心城市現在通過急劇膨脹的無形都市化支配網絡控制了全部社會空間存在,列斐伏爾對此還專門提醒說,“城市、都市空間以及都市現實(reality),不能被認為僅僅是消費貨物的地方(商業)與生產的地方(企業)之總合”(12)[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頁。,因為資本主義的都市化本身是一種高度抽象的支配關系。對此,列斐伏爾驚嘆道,今天資產階級的抽象空間存在本身已經被交換價值結構化和商品化了?!翱臻g作為一個整體,進入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它被利用來生產剩余價值。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線,都被納入生產力與產物之中。都市結構挾其溝通與交換的多重網絡,成為生產工具的一部分。城市及其各種設施(港口、火車站等)乃是資本的一部分?!?13)[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頁??梢钥闯?列斐伏爾這里所指認的空間不完全是上述作為社會關系生產的社會空間,而是包括自然空間在內的所有空間,所有這些空間都被資產階級變賣了,大地成為房地產生意的基礎,空中飛行航道成了交換的商品,甚至光線都構成了生產財富的能力。與上述第三、四點一致,城市的港口、車站等所有物性設施都成為不變資本的有機構成部分,都市化支配的網絡本身就是資產階級交換價值的生產工具。

列斐伏爾說,今天的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存在也是一個突現的總體存在,這種看不見的抽象總體也成為資產階級進行剩余價值生產的工具或者生產資料(moyen de production)。他說,這種“空間是一種生產資料:構成空間的那些交換網絡與原料和能源之流,本身亦被空間所決定。生產資料自身也是產物,不能與生產力、技術和知識分離;不能與社會勞動的國際分工分離;不能與國家及其他上層結構分離”(14)[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50頁。。這三個“不能分離”至關重要,因為當代資本主義的空間交換價值的生產離不開以科學技術等知識為內趨力的生產力的發展,離不開社會勞動的國際化分工,離不開資產階級國家的政治實踐和意識形態布展。當然,列斐伏爾還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離不開”,即離不開資本的國際化空間布展。

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也產生了自身無法克服的矛盾,在列斐伏爾看來,這些矛盾主要是:“私人財產造成的空間粉碎化”(pulvérisation)與科學技術大尺度處理空間信息的總體化能力的矛盾、全球化中資產階級都市中心與被奴役邊緣地區的矛盾、抽空空間生產中出現的“均質化(l'homogénéité)的邏輯和重復策略(stratégie du répétitif)”與官僚空間(espace bureaucratique)自身的條件和結果的矛盾。(15)參見[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頁。這一切已經開始悄悄地生成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自我爆炸。

列斐伏爾認為,更重要的是空間生產中加入階級斗爭加劇了資本主義世界的墜落,這是因為只有階級沖突才能夠阻止資產階級的抽象空間抹除所有的空間性差異(espace de différence)并向全球蔓延,“只有階級行動能夠制造差異,并反抗內在于經濟成長的策略、邏輯與系統”(16)[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頁。。列斐伏爾非常樂觀地看到,在世界范圍內出現的質疑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消費者運動”,可能就是他所說的介入空間生產的階級斗爭的最新形式。這些運動表明“空間不僅是經濟性的,并非所有的部分可以相互交換且具有交換價值”,空間也不是資產階級“用來均質化社會之各部分的政治工具”。與之相反,“空間是一個模型,是一個使用價值的永恒原型(prototype perpétuel),它在均質化國家的權威下,抵制了資本主義中的普遍性交換與交換價值”(17)[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當然,列斐伏爾認為這種自發的運動是沒有前途的,應該引導這種運動“邁向社會主義的空間”。列斐伏爾以前在否定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同時并沒有提出具體的取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空間生產問題。而在這里,列斐伏爾作了必要的補充。

二、邁向社會主義的空間生產

第一,列斐伏爾說,只有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才能實現這種轉向,因為“我們除非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范疇的光照下,將其修正以應用到特殊情境,否則無法分析世界的種種現象”(18)[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這就是說,雖然馬克思主義是我們透視資本主義抽象空間問題的指導思想和方法論,但我們不能照搬馬克思的詞句,因為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中出現的新問題并不是馬克思生前遇到過的事情,所以列斐伏爾堅持的馬克思主義“光照”是經過修正的結果。他這里所說的“修正”具體指的是:“雖然《資本論》并未分析空間,某些概念,諸如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在今日卻可以應用在空間上?,F在我們必須做一個馬克思未提及的區分——對自然的支配(domination)與對自然的取用(l'appropriation)。這個沖突在空間中展開:在被支配的空間與被取用的空間中。比起馬克思的時代,自然在當前更加是所有使用價值的來源?!?19)[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

證偽“支配自然”的觀念可能是對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則的修正。關于人對自然的支配關系的反思緣起于列斐伏爾1962年出版的《現代性導論:序曲》一書(20)Henri Lefebvre,Introduction à la modernité : Préludes,Paris:Editions de Minuit,1962.,在此書的第九前奏“自然與對自然的征服”(Nature et conquêtes sur la nature)中,列斐伏爾具體討論了這一問題。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生產力概念仍然是基于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對自然征服和控制的理念,而這正是造成今天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交換價值戰勝和替代使用價值的根本性問題,所以,對自然空間的存在論地位的認定應從占有性的征服和控制轉換到非占有性的取用關系上來,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真正消除當今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交換本質,從而進入社會主義新型的空間生產方式。

第二,社會主義的新型空間生產的本質必須是取用優于支配,使用先于交換的邏輯。列斐伏爾說:“社會主義空間的生產,意味著私有財產,以及國家對空間之政治性支配的終結,這又意指從支配到取用(le passage de la domination á l'appropriation)的轉變,以及使用優先于交換(le primer de l'usage sur l'éxchange)?!?21)[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這是上一個歷史唯物主義基本觀點經過修正后在空間生產中的具體落實,也是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著意突出的觀點。在他看來,“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將世界‘翻轉過來’意味著顛覆支配性空間,將取用置于支配之上,將需要置于命令之上,將使用置于交換之上”(22)[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頁。。如果不能實現這個根本性的轉變,那么仍然以支配自然的經濟增長和交換價值占主導地位的空間生產從本質上絕不會是社會主義性質的。

第三,社會主義空間生產是一個差異性空間。列斐伏爾認為,資產階級抽象空間是“量化與愈形均質(généralisation et d'homogénéité)的空間,是一個各元素彼此可以交換(échangeable)因而能互換(interchangeable)的商業化空間;是一個國家無法忍受任何抵抗與阻礙的警察空間。因此,經濟空間與政治空間傾向于匯合一起,而消除所有的差異”(23)[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而社會主義的空間則是改變這種由交換價值的抽象導致的同質化存在狀態,真正實現空間生產的差異化存在。

第四,社會空間的改變方式將是自下而上的空間生產自治。對于所有西方左翼學者來說,批判資本主義其實并非最難的,真正困擾他們的難題是從資本主義現實中解放出來的具體道路。列斐伏爾在這里給出的社會變革的措施是社會普遍性的自我管理(l'autogestion général)。在他看來,“將先前由‘自上而下’生產出來的社會空間,重新建構為‘自下而上’的空間,也就是普遍性的自我管理,亦即在各種不同的層次上,完成各單位與生產程序的管理”(24)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5.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白陨隙隆笔侵纲Y本的力量從上統治和支配空間的交換性生產,而“自下而上”則是指由勞動者自己取用自然和使用空間。

第五,將社會空間生產的目標重新規定為社會的真實需要。列斐伏爾說,這一要求恰恰是馬克思提出來的?!榜R克思將社會主義社會中的生產,定義成滿足社會需要的生產。這些社會需要大部分關涉到空間:住宅、家庭設備、運輸與都市空間之重組,等等。它們擴展了資本主義生產空間的范圍,同時較大程度地改變了其產品。這樣做有助于日常生活的轉變,有助于以社會而非個人的方式來定義發展,同時又不排除個人的生產方式。社會主義社會中的個人有接近一個空間的權利,以及擁有作為社會生活與所謂的文化活動等之重心的都市生活的權利?!?25)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6.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與資產階級空間生產中的交換價值的虛假需要不同,社會主義的空間生產是為了滿足社會的真實需要,也是要滿足每一個社會個體的發展需要,也就是說空間不是用來變賣的,而是讓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取用的??臻g生產的革命目的當然是徹底改變資產階級的日常生活。

三、高舉馬克思主義的旗幟

列斐伏爾1987年發表的《走向一種左翼文化政治學:馬克思逝世100周年紀要》一文,實際上是他晚年對自己的馬克思主義觀做的小結。在此文的提要中,列斐伏爾明確指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資本主義成功地完全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對馬克思主義來說,我們需要一些新的概念去保持它的潛能:幫助我們理解同時徹底改變這個完全商品化的現代世界?!?26)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5.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在這里,列斐伏爾提醒我們要高度關注當下資本主義社會的新問題,即資產階級對日常生活的入侵和奴役,列斐伏爾認為馬克思主義必須用新的概念才能透視這些新的問題。這正是我所說的晚期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特征。

第一,列斐伏爾自認為是馬克思主義者,是用馬克思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研究和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最新發展的戰士。這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聲明。當然,他明確拒絕對馬克思思想的各種曲解:一是反對割裂馬克思的文本,這是特指“主要圍繞著阿爾都塞有一種馬克思主義傾向,即拒絕馬克思的青年著作并將之視為一種意識形態和哲學。難道馬克思主義僅僅只能通過科學的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的著作來定義嗎?”(27)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6.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是他一輩子與之作戰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這種立場在他的表層意識中始終都沒有改變。列斐伏爾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人本主義話語。二是以多元化的方式反對教條主義,但又混淆了“馬克思主義思想與非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的分界線(line of demarcation)”,如用存在主義冒充歷史唯物主義,用結構主義的觀點圖解馬克思等等,這是列斐伏爾不能容忍的邪路。他始終認為:“整個20世紀的所有思想都從馬克思主義孕育而出,甚至是那些反對它或者背離它的那些思想,例如熊彼特與凱恩斯都難以逃脫馬克思主義的影響?!?28)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6.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斷言,這是與薩特關于“馬克思的思想是我們時代不可超越的思想旗幟”,德里達所指認的“我們都是馬克思的負債者”的觀點相近的。在列斐伏爾看來,當代資本主義發展中發生的諸多重要轉型正是受到了馬克思和列寧的影響,凸顯國家干預的凱恩斯主義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運用了社會主義的經濟政治因素,這使得資本主義獲得了幸存的可能性空間。

第二,馬克思主義不是教條,而是一種活的研究方法和思想武器,這應該是列斐伏爾越來越清晰的理論態度。他明確地說:“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是研究和發現的工具(instrument of research anddiscovery);它只有在我們使用它的時候才是有效的。馬克思的思考不能夠被當作一種‘純粹’知識對象; 它也不是一種對對象的認識論反映,甚至也不是一種智力游戲中的解構和重構的小工具。它只有在人們試圖理解在現代世界中發生的事情,并且人們試圖去為之標定方向并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才是有用的?!?29)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是完全正確的觀點。列斐伏爾拒斥教條主義,因為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絕對正確的教義,也不是什么外部世界的反映結果。他也反對西方馬克思學,因為西方馬克思學將馬克思的思想當作純粹知識的把玩對象。對于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它不是一種體系也不是一種教條,而是一種指南”,是一種“使用它的時候才有效”的、去透視現實社會并改變世界的思想武器,這是馬克思在1845年《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第一次萌生這種新世界觀時就確立起來的基本哲學原則。

第三,馬克思主義必須面對發展著的世界。馬克思主義不是僵死的教條,也不是永恒不變的絕對真理,所以列斐伏爾認為,作為活的方法和行動指南的馬克思主義要認識和改變世界,而世界是變動不居的,馬克思主義只有不斷研究和應對社會發展出現的新問題、新情況才能實現自己的歷史使命,這似乎也是列斐伏爾自認為自己一直在堅持和努力的方向。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思考構成了一種原子內核(nucleus)、一粒生命頑強的種子、一種世界的概念的要素,這個世界概念的發展不得不遭遇整個完全差異的(entirely different)事業,就像弗洛伊德與尼采一樣。在現代世界,這種發酵素在世界之中并通過致力于(contributing)世界的改變而對其產生作用(并不是說馬克思主義思想是促成這種轉變的唯一要素)”(30)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馬克思的思想是我們思考和改變世界的科學方法,它就像可隨時爆燃的原子核,但它的作用總是會遭遇發生了變化的新現實,我們必須“重新回想一下過去的整個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變化”,馬克思主義只有在差異化的問題中才能生存和發展自身,這是正確的論斷。我覺得,以上這三個方面是列斐伏爾晚年一直堅守的學術底線,表明了他作為后現代狂潮中晚期的馬克思主義旗手的身份。

列斐伏爾說:“自馬克思去世至今已經一個世紀多了,這個世界發生了太多的變化。但是還有很多事情仍舊保持原樣,尤其是所謂的社會關系。既存在進步也存在倒退。為了理解這些變化,我們需要給馬克思的理論和詞匯(vocabulary)補充一些東西?!?31)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列斐伏爾自豪地說,按照上述原則,他自己在過去的一些年中也為馬克思的理論寶庫提供了一些新的概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日?!备拍?。他說,他1982年發表的一篇題為《世界》(LeMonde)的論文(32)Henri Lefebvre,Le Monde,Sunday,Dec.19,1982,pp.IX,X.專門“對日常生活[la vie quotidienne (daily life)];日常[Ie quotidien (the everyday)];日常性[la quotidienneté (everydayness)]這三個概念作了區分。讓我們簡單地界定一下日常生活,它總是存在著,但是被價值和神話所充斥。而‘日?!@個詞意味著日常生活進入了現代性:日常作為一種規劃的對象,它的展開是由市場的等價系統,通過營銷和廣告來強制推行。對于‘日常性’而言,它強調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同質化性、重復性和碎片化”(33)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8.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是列斐伏爾晚年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核心概念最重要的界說,也像是一個小結。這里面包含三個不同的構境層面:一是我們每天都遭遇到但不能透視的被神秘化的“la vie quotidienne”(日常生活),這是一個哲學意味上的日常生活。列斐伏爾從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那時列斐伏爾就試圖從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中,指認出神秘化背后的社會關系支配。他承認:“當我第一次重新思考日常的時候,超現實主義已經試圖想辦法在平庸無奇之中召喚非凡與神奇?!?34)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8.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二是日常生活進入現代性后生成的特定的“Ie quotidien”(平日)。列斐伏爾專門指認:“英文的單詞‘everyday’是對法語單詞‘la quotidienne’ 不太完美的翻譯,后者指的是日常生活中的重復?!逼饺仗刂副毁Y產階級現代性所規劃,被市場的等價賦型和制造欲望實現的虛假消費建構起來的日常存在,這是他從《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和《現代世界的日常生活》開始的新認識。三是“la quotidienneté”(日常性)的質性即被資產階級抽象化空間通過同質化、重復化和碎片化碾出的存在特性,這是從《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一直到《空間的生產》等論著中的觀念深化。轉換到主體與客體的關系的視角上,列斐伏爾說:“我曾經也有過如下表述:‘日?!?在現代世界中,不再是一種‘主體’(豐富的主觀性的主體),而成為了一種‘客體’(社會組織化的客體)?!?35)Henri Lefebvre,La vie quotldlenne ans Ie monde modern,Paris: Gallinard “Idees,” 1968,p.116.這是說,今天的資產階級日常生活已經不再是人的主動的生存活動,而成為一種被規劃的對象存在,即列斐伏爾意義上的人所創造出來卻無法左右的“第二自然存在”。

列斐伏爾認為,在西方哲學中,似乎形而上學就是在形而下的感性日常生活之上的非日常之道,“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來,哲學將自身置于日常性之上,并將之排除在思考的范圍之外”,馬克思可能也過多地關注了工人的“勞動、工作和生產活動”,而實際的情況卻是“工人不僅擁有工廠生活,他們還有社會生活、家庭生活、政治生活;他們有在勞動領域之外的生活經驗”。(36)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8.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資本對雇傭勞動的盤剝已經浸透到勞作之外的日常生活之中。忽視日常生活存在,忽視存在的日常性,恐怕是整個傳統哲學存在的偏差。這是列斐伏爾努力將哲學從抽象的天上拉回地上和我們身邊的具體生活的思之緣起,或者說是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生成的歷史原因。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方面,列斐伏爾提出日常概念的現實原因是當代資本主義對日常生活的全面入侵。在這一方面,列斐伏爾進行了一個歷史性的分析。在他看來,日常在現實社會生活中有三個歷史發展階段:第一階段是日常生活還基于自然存在的節奏,使用價值還是世界的基礎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他與自己的夫人凱瑟琳·雷居利耶—列斐伏爾合寫了《節奏分析計劃》(37)Lefebvre,Catherine Régulier-Lefebvre,“Le projet rythmanalytique,” Communications 41,1985,pp.191-199.一書,刻意凸顯節奏概念。在列斐伏爾看來,這還是“日常仍舊與自然連為一體,即與直接的給定的東西連在一起”的時期。依他所見,在這個階段,“生活的節奏還無法與日和夜、星期和月份、季節和年份等自然節奏(rhythms of nature)區別開來。這種日常生活仍舊孕育在宗教之中,并且使用價值(use value,馬克思意義上的)仍舊占據主導。機器幾乎無法與工具區分開來。城市也無法與農村區分開來,它還是一個巨大的農村,或者是農村的擴大。在這一時期的資本主義還只是忙于建設火車頭、輪船和大炮等等,但是它還沒有涉及日常生活”(38)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9.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

從時間上看,這是一個長時段,因為它包括了整個人類社會的前資本主義時期和資本主義的早期。這一歷史時期具有如下三個特征:一是人的生活節奏還是基于自然的節奏,這是由于根本改變自然存在方式和運動規律的工業生產還沒有充分發展起來,人的生命存在還無法脫離自然存在的節奏,這是農耕社會的自然經濟和資本主義早期工業社會的生活存在的質性。二是這一時期的基本特征取決于兩個關鍵性的質點,即巫術和神學支配的日常生活和使用價值主導著生活存在,在整個自然經濟和資本主義的早期發展中,生產活動還是以人的基本需要為目的,產品的使用價值仍然是生活的直接條件。我們一定要注意,這個曾經是人的生活目的的使用價值的觀念,會以哲學上的取用(appropriation)概念取代人本主義的價值懸設,成為衡量今天日常生活本質關系異化——交換價值和金錢節奏的篡位的歷史批判尺度。這近似于馬克思后來在《大綱》中發現的初始勞動交換關系的“曾有”(Gewesenseins),這是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的先在現實尺度。三是進入資本主義早期發展時期后,資產階級還在忙于工業和商業王國的基本建設,尚未將手伸向日常生活。

第二階段是資產階級用交換價值戰勝和取代使用價值并全面入侵日常生活的時期。依據列斐伏爾的判斷,這個階段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開始的。這一階段日常的根本特點是,“一股強大的工業化與都市化的潮流襲來。交換價值戰勝了使用價值(Exchange value prevails over use value)。商品、市場、貨幣以不可調和的邏輯(implacable logic)占領了日常生活。資本主義的擴張滲透進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the slightest details)之中”(39)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9.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顯然與馬克思在19世紀對資本主義的分析有一個錯位,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生活的資本主義時代,在社會生活中交換價值還沒有徹底戰勝使用價值,資產階級還沒有將支配和奴役深入到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這一切都改變了?,F在,資產階級已經讓交換邏輯支配了日常生活的細微層面。我認為列斐伏爾的這一觀點總體上是對的,但下面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討論,即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市場經濟進行本質批判的時候,從勞動交換關系中抽象出來的價值關系,以及貨幣—資本關系“抽象成為統治”,已經是離開商品的使用價值而對“交換價值”(剩余價值)的瘋狂追逐了。所以,列斐伏爾這里的觀點只有將邏輯邊界回縮到交換關系對日常生活的完全入侵才是合法的。列斐伏爾具體地分析說,現在“需要與日常生活都成為了被程序化的(programmed);技術進入日常生活。極其值得注意的是龐大的跨國公司通過日常生活而進入了經濟領域。它們生產洗滌劑、衣服和所有日常消費品。此時,技術革命本身替代了社會與政治的革命,然而,資本主義占領了那些大部分曾經逃離它的視野的土地:日常生活”(40)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9.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里的關鍵詞是入侵了日常生活的資產階級程序化、跨國公司和技術革命:一是當資本控制的技術全面入侵日常生活后,人的生活就開始被科學意識形態技術化管理和編程,日常生活將不再是人自身的自主活動;二是壟斷資本的跨國公司開始控制和生產日常生活中的所有消費品,“技術官僚操縱著一切;它們通過操縱廣告和媒體操縱著日常生活”,資本統治和盤剝開始使日常生活深深地殖民化;三是今天的技術革命就是最大的政治革命,資產階級正是通過世界的技術化重新占領了全部日常生活。

第三階段是消費被大眾傳媒操控的時期。列斐伏爾說,今天的“日常不僅是被程序化的,而且它完全成為被中介的和大眾媒介的(entirely mediated and mass-mediated)。營銷可以允許預測達到十年之久。日常不僅是被控制的,它完全就是被操縱的(manipulated)。它是被管理和治理的(managed and administered),很大程度上是跨國公司對其進行巨額投資”(41)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79.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是列斐伏爾原先那個“消費被控制的官僚社會”的升級版,應該說,這與列斐伏爾已經看到的信息技術被資本所利用相關,而信息傳播是資產階級控制的大眾傳媒生產景觀的關鍵性工具。

此時列斐伏爾取得的重要理論進展是,他在討論日常、日常生活和日常性的時候,自覺或不自覺地不再以人本主義的異化邏輯為前提,而是將對資產階級日常生活的批判性透視奠基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之上。當然,列斐伏爾并不是完全不提及異化,他還是會談到異化現象,不過這時他那里的異化已經成了婦女被壓抑的不開心的主觀情緒。(42)列斐伏爾在一個注釋中這樣寫道:“異化概念,從馬克思主義思想轉移到文化之中,失去了其完整性和力量。例如,年輕的婦女可能會說她們不愿意要小孩,因為小孩代表著自我異化。我認為,如果你有一個反對你自己的意志的孩子,那就構成異化。但是如果你想要孩子就完全不一樣了。異化不是由婦女的條件所決定,而是由其意志和欲望的行為所決定?!盚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4.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他說日常是一個復雜的現象(complex phenomenon),但是“它是一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擴展的形態(modality)。因此,我的分析是生產方式分析(analysis of the mode of production)本身的實際應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甚至包括財產關系確實已經發生了重大的修正”(43)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0.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他聲明“我的分析是analysis of the mode of production(生產方式的分析)”,這當然是一種方法化自覺。這的確是列斐伏爾思想方法從《都市革命》到《空間的生產》的一個很大的變化,雖然他還不時地在口頭上反對阿爾都塞的“反人本主義”,堅持自己的異化觀念,但一旦深入到對當時的資本主義的具體批判時,面對資產階級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一切新情況、新變化,他卻都是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方式分析方法,這正是晚期馬克思主義最核心的方法論原則和立場。在列斐伏爾看來,今天發生在資本主義社會定在中的“日常不僅是一種生產方式,而且也是一種社會治理的形態(modality of administering society)。在這兩種意義上,它涉及到重復的、時間中的重復性的支配性地位。這種重復性的統治是一種生活方式(way of life)。它是剝削與統治的基礎。但它也是人類與世界之間的一種關系”(44)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0.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

再回到形而上學構境中,列斐伏爾這里的當代資產階級世界中的日常不僅是生產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的方式,而且是不經意地通過不斷的生活重復鞏固社會統治的治理形態,它可以上升為人與資產階級世界的基本關系。

也是在這里,列斐伏爾再一次回到他已經討論過的問題,即馬克思和列寧都預言過的“資本主義行將崩潰”(capitalism was going to die),而當代資本主義為什么不但沒有死亡反倒獲得了發展的悖論上來,這是為了在政治層面上顯擺自己超越馬克思和列寧的地方,這也是他的《資本主義的幸存》一書的主題。列斐伏爾承認盧森堡是第一個對“capitalism was going to die”(資本主義行將崩潰)的結論提出反思的人,但真正解決問題的卻是他自己?!拔以浽噲D延續這一思考的路徑,不僅要回答資本主義是如何幸存的,而且要回答資本主義是如何增長的。我曾經強調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旦在工業中建立起來,它便會整合工業。它就會將農業整合進來,將歷史的城市、將空間整合進來,并且它還會生產我所謂的日常性(la vie quotidienne)?!?45)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0.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

很顯然,這是列斐伏爾再一次回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得以幸存的問題上來,不過這一次他直接將空間生產與日常性聯系在一起。所以,今天的社會革命“不能僅僅是改變政治部門和機構;它必須要改變已經完全被資本主義殖民化(literally colonized by capitalism)的日常生活(la vie quotidienne)”(46)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0.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這就是日常生活革命,這當然也是一個新的革命目標。

列斐伏爾提出,必須制定一項徹底改變日常生活的全新的政治規劃(project),這是不同于資產階級那種不動搖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量化的發展模式,“完全區別于那種數量化的增長,也就是說,那種純粹的和簡單的經濟增長”,它將“改變生活”的口號具體地實現在日常生活的質變之中?!斑@是一個緩慢而又深刻地改變日常生活的問題——身體,時間與空間、社交性等的新的使用的問題;它意味著一種社會與政治的規劃;更高的民主,例如在城市中實行直接民主;一種新市民的定義;去中心化;自治(autogestion)的參與;等等——這是一種社會規劃,同時也是文化的、社會的和政治的規劃?!?47)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p.86-8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

這就是列斐伏爾的具體政治行動規劃:一是他也意識到,日常生活的革命不會是一個一蹴而就的事情,它會是一個使日常生活本身緩慢發生變化的歷史過程。二是這里涉及人的身體的使用,即將身體在空間生產的作用從交換邏輯中脫型出來,使人與自然的取用關系重新成為時間與空間生產,成為社會生活中的社交性的本質。三是創造一種新型的社會與政治規劃,這種政治規劃必須體現“更高的民主”,比如城市空間場境關系中的“直接民主”,塑造做回自己的“新市民”,在都市空間中采取“去中心化”的戰略,消除中心對邊緣的奴役和支配關系,真正實現人的自治。在列斐伏爾眼里,這將是一種關涉整個“文化的、社會的和政治的規劃”。

當然,列斐伏爾最后不會忘記自己嚷嚷了一輩子的烏托邦式的更新的人本主義。他說:“它們隱含在馬克思那里,在一種更新的人本主義(renewed humanism)的意義上來說。借自于黑格爾的術語,馬克思設想了未來的一個總體的人(total person),作為一種身體、作為在感覺與思想之間的關系而發展。這些學術研究接近于一個超越古典哲學的最高和最后的問題?!?48)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他忘不了自己的哲學舊招牌,但可笑的是,他也知道這種想法會是一個烏托邦(utopian)?!八菫跬邪顔?是的,因為烏托邦思想關乎到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與行動有關的所有思考都有烏托邦的成分?!?49)Henri Lefebvre,“Toward a Leftist Cultural Politics: Remarks Occasioned by the Centenary of Marx’s Death,” Eds.in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p.87.中譯文參見魯寶譯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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