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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侵蝕與國家安全
——美國水土保持的艱難起步(1894—1933)

2024-05-08 01:17高國榮
關鍵詞:內特土壤侵蝕水土保持

高國榮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2488;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1928年4月,美國農業部發布了由本內特等人執筆的《土壤侵蝕:國家威脅》(1)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USDA Circular 33,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28.的報告。該報告將土壤侵蝕(2)土壤侵蝕(soil erosion),又稱水土流失。本文所討論的土壤侵蝕,是指因濫用土地而人為引起的土壤流失,不包括因非人類原因而自然發生的土壤流失。水土保持(soil conservation),又稱土壤保護,是指對土壤侵蝕所采取的預防和治理措施,主要是指防治水土流失,保護、改良與合理利用水土資源??傮w而言,土壤侵蝕、土壤保護兩個術語相對更學術化,常常在科技文獻中使用;而水土流失和水土保持相對更通俗,在我國使用范圍更廣。參見楊子生:《論水土流失與土壤侵蝕及其有關概念的界定》,《山地學報》,2001年第5期。本文標題采用土壤侵蝕和水土保持的表述,也是希望強調水土保持從一個科學問題逐漸成為社會問題乃至政治問題的過程。視為美國面臨的頭號威脅,從國家安全和文明存續的高度,引導全社會關注土壤侵蝕問題。此報告在美國社會產生了廣泛影響,推動聯邦政府開始承擔水土保持的重要職責。作為聯邦制國家,私人土地利用傳統上屬于州與地方政府事權管轄范圍,聯邦政府無從置喙。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水土保持被提到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正是相關宣傳,為聯邦政府介入私人土地利用創造了條件,并開始以資助的形式初步介入水土保持的進程。如果說水土保持在羅斯?!靶抡睍r期進入立法與實施階段,那么,此前30余年間則可以稱為“水土保持”的調查研究與宣傳教育階段,成為20世紀30年代水土保持運動的前奏。

迄今為止,國內外學術界很少對水土保持運動(3)水土保持運動是指羅斯?!靶抡睍r期美國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的土壤保護行動,當時水土保持作為美國國策全面推行,取得了很大成績。在美國的緣起開展研究。有關1890—1910年間所謂“進步主義時代”(progressive era)資源保護的研究,往往沒有將水土保持納入其中。既有研究大多集中于羅斯?!靶抡睍r期,尤其側重大平原土地沙化治理探討(4)Donald C.Swain,Federal Conservation Policy,1921-1933,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Samuel Hays,Conservation and the Gospel of Efficiency:The Progressive Conservation Movement,1890-192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9;Donald Worster,Dust Bowl:The Southern Plains in the 1930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Frederick R.Steiner,Soil Conserv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Policy and Planning,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R.Burnell Held and Marion Clawson,Soil Conservation in Perspectiv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5.。但實際上,水土保持是進步主義時代資源保護的重要方面?!靶抡睍r期的水土保持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傮w而言,美國學術界對水土保持在美國的緣起語焉不詳,國內學術界對該問題也缺乏研究。本文擬探討羅斯?!靶抡币郧八帘3衷诿绹钠D難起步,著重討論土壤侵蝕如何被“發現”,這一“發現”為何長期被忽視,關于水土保持的宣傳及其對聯邦政府介入水土保持的推動等問題。所討論的時間范圍大體是在1894—1933年間,但由于水土保持宣傳是一個連續過程,一直延續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因此,對“新政”時期也會有所涉及。

一、土壤侵蝕問題的“發現”

19世紀末,美國農業部啟動了土壤普查工作,在1894年成立了下屬于農業氣象局的農業土壤處(Division of Agricultural Soils),該機構幾經調整,在1901年升級為土壤局(Bureau of Soils)。20世紀初,農業部土壤局已在全美48個州啟動了土壤調查。

正是在調查的過程中,土壤侵蝕問題進入土壤調查人員的視野。以本內特(Hugh Bennett,1881—1960)為首的一些調查研究人員逐漸意識到土壤侵蝕的存在及其嚴重性。在1903—1918年間,本內特先后在美國南部多個州開展土壤調查,并不斷有新的發現,他也因而逐漸成為知名的土壤學家。這些“發現”主要有三個方面。

其一,土壤侵蝕是造成土壤貧瘠的主要原因。1903—1905年間,本內特在田納西州戴維森(Davidson)縣和弗吉尼亞州路易莎(Louisa)縣開展土壤調查。他的調查圍繞這里為何有如此多的貧瘠土地展開。本內特發現,在同一個區域,尚未開發、有植被覆蓋的地方,土壤深厚肥沃,即便在干旱季節,土壤也含有較多水分;而那些莊稼地,本來是更優質的土地,卻土層單薄,土壤貧瘠,地表板結,看起來和未耕作地帶表土之下的底土(subsoil)(5)土地耕作層以下的部分,又稱心土、下層土。完全一致。那些貧瘠的田地上原有的8—9英寸的表土已經流失殆盡。本內特將土壤貧瘠與土壤流失直接聯系起來。在當時,美國人普遍將土地貧瘠歸因于作物生長消耗了土壤養分。而在本內特看來,同農作物對地力的消耗相比,水土流失才是導致土壤貧瘠的主要原因。本內特率先注意到這個問題,并呼吁政府對其加以重視。他稱:“下泄到大海的那些洪水所呈現的紅色、黃色和黑色,并非天空的倒影,而是從農田沖走的土壤懸浮物質的顏色。這些物質來自地表,來自田地最肥沃的土壤,其流失造成了土地的貧瘠?!?6)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51,p.158.

其二,土壤侵蝕是農民貧困和農村衰敗的重要原因。1910年,本內特在南卡羅來納州費爾菲爾德(Fairfield)縣進行土壤調查。調查表明,土壤侵蝕導致該縣原有的13.6萬英畝高產良田被毀,其中有9萬英畝土地因大雨沖刷變得溝壑縱橫,已經基本不再適合耕種,而另有4.6萬英畝田地因為被從上游沖刷下來的巖石砂礫掩蓋,“基本上沒有耕作價值”。在此次調查中,本內特將土壤侵蝕與農村貧困聯系起來。他主持的費爾菲爾德縣的土壤調查是美國關于大面積土壤侵蝕及其惡果的“最早的量化研究之一”,盡管他希望該報告能引起人們對土壤侵蝕問題的關注,但令人失望的是,該報告在當時對“美國有關農田安全的自滿心態”未構成任何沖擊,“甚至沒有蕩起一絲漣漪”(7)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 pp.158,55.。

其三,土壤侵蝕在美國廣泛存在。在1903—1918年間,本內特的足跡幾乎遍布了整個美國南部,沿途的遍地溝壑令他觸目驚心。除了前述的幾處地方,他還在密西西比州勞德代爾(Lauderdale)縣、佐治亞州斯圖爾特(Stewart)縣等地作過細致的土壤調查。自1909年開始,他作為美國南部土壤調查巡視員,頻繁地出現于南部18個州(8)Donald C.Swain,Federal Conservation Policy,1921-1933,p.147.。所有這些地區,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土壤侵蝕。佐治亞州斯圖爾特縣屬于沿海地區,由于耕種不當,土壤侵蝕造成7萬英畝土地被毀,3.6萬英畝土地被切割出“陡峭或垂直的深溝”(9)Hugh Bennett,“The Geographical Relation of Soil Erosion to Land Productivity”,Geographical Review,1928,18(4),p.590.。皮埃蒙特(Piedmont)地區從亞拉巴馬州延伸到新澤西州,這個地區的每一個縣,都存在大面積耕地因土壤侵蝕被棄耕的情況。在亞拉巴馬州進行土壤調查時,本內特還拜訪過熟悉南部黑人社會經濟狀況、著名黑人政治家和教育家布克·華盛頓(Booker Washington),并得到他的指點:南部土壤破壞與單一種植有關:“這個地區的農民需要大量學習合理使用土地的方法,除棉花外還需要種植其他農作物”(10)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 pp.158,55.。

除本內特外,農業部及其他機構的一些科研人員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注意到土壤侵蝕。由農業部主辦的《農場主簡報》(Farmer’sBullitin)在19世紀末20紀初也幾次刊登有關水土保持的文章。1894年,該報刊登了由農業部部長助理小查斯·達布尼(Chas W.Dabney,Jr.)牽頭組織的由該部化學、土壤、林業和植物等多個部門聯合完成的文章《土壤流失:如何防止和修復》(11)Chas W.Dabney,Jr.,“Washed Soils:How to Prevent and Reclaim Them”,Farmer’s Bulletin,20,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894.。該文提到美國每年有成千上萬英畝土地因為侵蝕遭廢棄,并重點討論了防治土壤侵蝕的一些生物方法與工程手段。1910年,農業部土壤局和植物局兩位專家聯合發表了題為《控制土壤風蝕》(12)E.E.Free and J.M.Westgate,“The Control of Blowing Soils”,Farmer’s Bulletin,421,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0.的文章。1917年,農業部簽發的一份簡報,將修建梯田作為控制土壤侵蝕的手段。除農業部以外,美國鄉村生活委員會也關注到土壤侵蝕。該委員會在1908年的一份報告中提到,土壤流失是美國鄉村面臨的普遍困擾之一,“貧瘠荒蕪的土地”總是伴隨著“貧苦落后的人民”,這種情況在南部棉花帶、中西部小麥帶等單一種植地區都至為明顯,很多人失去土地,淪為佃農(13)Report of the Country Life Commission,60th Congress,2nd Session,Senate,Document No.705,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9,pp.36-37.。在1908年西奧多·羅斯??偨y在白宮召開的資源保護州長會議上,美國科學促進會主席錢伯林(Thomas Chamberlin)作了題為《土壤流失》的發言,對土壤侵蝕進行了初步闡釋。他指出,土壤是一種寶貴資源;土壤流失“是一種無法修復的損失”,其后果“比地力下降更為嚴重”(14)Thomas C.Chamberlin,“Soil Wastage”,W.J.Mcgee,ed.,Proceedings of a Conference of Governors in the White House Washington,D.C.,May 13-15,1908,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9,p.78.。在這次會議上,地質學家、水利學家麥吉(William McGee)討論了林地的土壤侵蝕及其對水域,尤其是對航運和水庫的影響,他呼吁人們關心私人土地上的土壤侵蝕及其控制。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農業部在開展土壤調查的過程中,以本內特為首的一些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土壤侵蝕問題,并將他們的報告公之于眾。還有一些機構和知名科學家也意識到土壤侵蝕問題的存在。但總體而言,土壤侵蝕問題只為少數學者所關注,在很大程度上還只是局限于學術圈的一個科學問題。

二、土壤侵蝕長期遭受忽視的原因

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土壤侵蝕盡管已經引起了一些科學家的憂思和警覺,農業部少數有識之士對土壤侵蝕也已經有較為充分的認知,但總體而言,關于土壤侵蝕的討論還只限于學術界內部,甚至連農業部整體上對此也不以為然,更遑論社會公眾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土壤侵蝕之所以受到漠視,在很大程度上與資源不竭神話的流行、自由放任思想的根深蒂固、農業部重調查輕解釋的做法乃至土壤局負責人的一些錯誤認識都有很大的關系。

(一)資源不竭的神話

資源不竭的神話形成于殖民地時期。自17世紀初以來進入北美的歐洲移民絕大多數都是在舊大陸走投無路、幾無立錐之地的貧窮農民,而其母國從面積上說都只能算小國。在拓荒者眼里,北美大陸的肥沃土地無限豐富,可以永久滿足人們對土地的渴望。資源不竭的神話在北美殖民地獨立之后似乎進一步得到了印證。美國在獨立后,不斷對外擴張領土,在1850年前后,其領土已經擴張到太平洋沿岸,國土面積較獨立時已增加7倍有余。在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廣大內陸地區,1840年以前人口極為稀少。廉價乃至免費授予的土地吸引著源源不斷的移民前往西部定居,輕易獲得的土地讓人們總以為西部無限豐富的自然資源可以提供更多更好的發財機會,同時總是不斷遷徙流動。因而對土地持有者,乃至對整個美國社會而言,土地的價值“不在于能將它保留多長時間,而在于它的價值能以多快的速度被榨取出來”(15)Hugh Bennett,“The Increased Cost of Erosion”,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29,142(1),p.170.。

資源不竭的神話造成了嚴重的資源破壞,也遮蔽了人們對土地破壞和土壤侵蝕問題的認識,阻礙了人們對防治土壤侵蝕問題的思考。內戰后,隨著多條橫貫大陸鐵路的修建,美國西部的移民拓殖進程明顯加快。伴隨著19世紀后半葉農業機械化水平的不斷提高,被開墾的土地越來越多,土地破壞也愈演愈烈。在地多人少的情況下,開發土地的成本較維護土地為低,掠奪性開發司空見慣。移民在向西拓殖的過程中,“清除了土地上的自然植被”,幾乎砍光了從大西洋沿岸一直伸展到大平原區的一望無際的森林,“使一度清澈的河流中填滿了從田地上沖刷下來的泥沙。但更嚴重的是:他們毀壞了土地本身”(16)Tom Dale and Vernon Carter,Top Soil and Civilization,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55,p.18.。實際上,資源不竭的神話不過是幻影。在19世紀后半葉,美國南部的黃松,新英格蘭地區和五大湖區的白松,以及賓夕法尼亞州、俄亥俄州、印第安納州和馬里蘭州的闊葉林,也都非常豐富。但僅在約一代人的時間里,這些地區森林資源大量減少,已經難以滿足美國社會的需要。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美國就需要“從熱帶地區進口木材制作家具,每年所需木漿的41%來自加拿大,14%來自其他國家”(17)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168.。而由于土地短缺和土壤肥力的下降,美國花大價錢“去南美購買鳥糞,去德國和法國購買鉀肥”,“深入地球探尋鉀礦”,卻“毫不在意數十億磅的土壤養分隨雨水流失”,被“沖向海洋”(18)Hugh Bennett,“The Wasting Heritage of the Nation”,The Scientific Monthly,1928,27(2),p.117.。也就是說,在20世紀上半葉,資源短缺在美國已經成為不爭的現實。盡管如此,美國民眾對前所未有、大范圍的環境破壞卻不以為意,對土壤流失視而不見。

(二)自由放任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在19世紀中葉以前,經濟自由主義在美國長期占主導地位,自由貿易、自由競爭受到推崇,而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則被嚴格限制。19世紀末20世紀初,面對日益突出的環境破壞,聯邦政府開始推行資源保護政策,強調對自然資源的明智利用和科學管理,但資源保護只限于在聯邦公共土地上推行,而不適用于占國土面積約2/3的私有土地。私人土地濫用的盛行,在美國造成了嚴重的環境災害。面對這些災害,州和地方政府無能為力,而聯邦政府又無權管制,導致土地破壞問題更趨嚴重。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自由放任思想如此盛行,甚至資源保護人士大多也反對聯邦政府對私人濫用土地的行為加以干預,而寄希望于農民的覺醒。喬治·馬什(George Marsh)被譽為美國的“資源保護之父”,在19世紀中葉,他就清醒地意識到美國資源破壞的嚴重性,并倡導政府保護自然資源。盡管如此,他也反對政府干預私人土地利用,而寄望于土地持有者的覺悟。馬什在1847年提到:在一個民主國家里,個人可以任意處置他們的土地,采取強制措施就是對民主原則的踐踏;“制止資源濫用、防止禍害加劇的唯一辦法”是“呼吁開明的土地使用者追求長遠的個人利益”(19)George P.Marsh,Address Delivered before the Agricultural Society of Rutland County,Sept.30,1847,Rutland,VT:1848,p.19.。馬什的這一觀點被后來的資源保護人士廣泛接受。謝勒(Nathaniel S.Shaler)、錢伯林(Thomas Chamberlin)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著名的資源保護人士,對土壤侵蝕問題有較為深刻的認識,但在遏制私人土地濫用方面,其應對之策卻與馬什如出一轍。謝勒是哈佛大學地質學教授,盡管他對土地濫用痛心疾首,但他強調,“任何有關土地所有權的立法,都要基于這一事實,即在管理土地時,我們需要更多而不是更少的個人利益和責任感?!?20)Nathaniel Shaler,“The Origin and Nature of Soils”,J.W.Powell,Twelfth Annual Report of the United States Geological Survey,1890-91,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891,p.345.錢伯林也將土壤保護寄希望于農民的自覺,他說:聰明人在權衡時考慮的是“一生的總回報”,而不會“為短期回報浪費資源,不計后果”;“終身務農的人們將會發現,多樣化種植既能有穩定的收成,而且能讓土地增值,其長遠的總回報比急功近利的農業經營要好得多”(21)Thomas Chamberlin,“Soil Wastage”,W.J.Mcgee,ed.,Proceedings of a Conference of Governors in the White House Washington,D.C.,May 13-15,1908,pp.81-82.。但由于土地所有權不斷變更、佃農比例較高、農民貧困等社會原因,指望農民依據長遠利益進行調整注定會失敗。在現實生活中,土地濫用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而人們往往也對此渾然不覺,或者習以為常。

(三)農業部重調查輕解釋的傳統做法及土壤局負責人的一些錯誤認識

整體而言,在19世紀末美國由農業社會過渡到城市工業社會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接受法律、金融、經濟、管理、軍事等方面的教育,選擇接受農業教育的少之又少。知識界和政府官員,乃至整個社會對土地這一農業生產的基礎都知之甚少?!皩W者不農、農者不學”在美國也是普遍現象(22)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162.。很多人經營農業,往往是因為沒有其他出路,不得已選擇務農,甚至對農業也甚為不屑。農業部在成立之初就積極推進農業科學研究,早先的研究包括“牲畜養殖、農作物品種改良、農業機械設備等”,但常常忽視了“對土壤——農業生產的基礎——的研究”(23)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162.。實際上,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前,美國農業部的土壤調查工作主要被視為科學研究。對調查人員而言,他們的職責就是對土壤進行識別、分類和繪圖,盡可能提供客觀準確的信息,“為其他人研究這些問題提供較好的基礎”。他們熱衷于收集信息,“而不注重對這些信息進行解釋”(24)Douglas Helms,Anne Effland and Patricia Durana,eds.,Profiles in the History of the U.S.Soil Survey,Ames:Iowa State Press,2002,p.318.。在實際生活中,由于這些調查報告主要在知識分子、政府官員等極其有限的范圍內傳播,而很難到達農民手中。而且即便農民有機會接觸這些文字材料,但由于多數農民很少接受教育,文盲率整體較高,這些材料也很難發揮作用??傮w來看,土壤問題在當時主要被視為一個學術問題,土壤侵蝕則被視為一個技術問題。關于土壤侵蝕的研究并沒有走出象牙塔,還沒有和農民發生聯系,也很難引起社會關注。

對土壤侵蝕的忽視,與時任農業部土壤局局長惠特尼(Milton Whitney)關于土壤的錯誤觀點也有直接關系。他認為不存在土壤流失這個問題,他在1909年提出,“土壤是國家擁有的一種堅不可摧的永恒資產。它是一種不會被耗竭和用盡的資源”(25)Milton Whitney,“Soils of the United States”,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Bureau of Soils,Bulletin 55,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9,pp.66,77.。曾經有人在后來說過,“這樣一個簡單句子,竟然包括了如此多的讓這個國家付出沉重代價的錯誤信息”,實在讓人“難以置信”(26)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11.?;萏啬嵩?894—1926年間一直擔任農業部土壤局的負責人,因而對這一時期的土壤調查和土壤分類產生了很大影響?;萏啬岬挠^點后來有所改變,他雖然偶爾會輕描淡寫地提及土壤侵蝕,但又竭力否認侵蝕對土壤的破壞。在他看來,表土流失“不過只是土壤營養物質的轉移,從上游或高地流失的土壤會在下游或低洼區沉積,形成三角洲地帶的肥沃農田”。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損失會成為另外一個人的福利,對整個國家而言并沒有損失”(27)Milton Whitney,“Soils of the United States”,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Bureau of Soils,Bulletin 55,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9,pp.66,77.。曾經有人在后來說過,“這樣一個簡單句子,竟然包括了如此多的讓這個國家付出沉重代價的錯誤信息”,實在讓人“難以置信”(28)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11.,因此,沒有必要人為干預。這種似是而非的觀點與實際情況不符。來自上游的泥沙常常成為下游農民的沉重負擔。在密蘇里河下游,農民“為防止田地被上游沖來的砂礫掩埋,修建了8英尺高的堤壩”(29)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173.加以保護?;萏啬嶙鳛橥寥谰值呢撠熑?,其錯誤觀點對當時的土壤調查產生了嚴重的消極影響,誤導了人們對土壤侵蝕問題的認識,放任了土壤侵蝕的惡化,使農業部無所作為地放任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土壤侵蝕災害的產生。

三、土壤侵蝕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

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來,在農業部的大力推動下,美國興起了全國性的水土保持宣傳教育活動。以本內特為代表的資源保護人士,指出了土壤侵蝕問題的嚴重性,從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闡述了土壤侵蝕帶來的深重危機以及政府干預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成功地將水土保持從一個科學問題提升為一個社會問題。

20世紀20年代中期,水土保持迎來了新的轉機。

其一,在1926年前后,農業部領導班子進行了很大調整。新任農業部長威廉·賈丁(William Jardine)、新任化學和土壤局(30)1927年7月,農業部化學局、土壤局、固氮實驗室合并為化學和土壤局?;萏啬嵩谕晖诵?。局長亨利·奈特(Henry Knight)、新任科研局局長艾伯特·伍茲(Albert Woods)等都非常重視土壤侵蝕,積極推動水土保持宣傳教育,鼓勵本內特大力開展宣傳工作,引導社會關注這一問題。

其二,本內特成長為水土保持的代言人。本內特重視水土保持,對水土保持有著近乎虔誠教徒一樣的執著熱情。在他那里,土地、農業、技術并不是一串串冷冰冰的數字和佶屈聱牙的術語,他對陽光、雨露、土壤、生物飽含深情,將其視為一個有機整體,將不同自然因素對人類的影響通俗地解釋為人與自然、環境與文明的關系,將土壤侵蝕視為美國面臨的嚴重威脅。他能夠用淺顯通俗的語言將復雜的問題講得清清楚楚。他在演講時善于利用各種道具,比如將水分別潑在木板和用毛巾覆蓋的木板上,直觀形象地展示植被覆蓋對減緩雨水沖刷的影響。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他已經成為美國公認的水土保持專家。這主要源于其豐富的田野工作經驗。除了在國內進行土壤調查,他還被派往中美洲,在那里通過水土保持協助當地發展農業生產并取得了發展與保護的“雙贏”。在他看來,水土保持也是解決美國農村貧困問題的良方。他的觀點得到了農業部新領導班子的高度認同(31)1933年,本內特擔任美國水土保持局首任局長,任此職務一直到1951年退休。他因推動水土保持的卓越貢獻,被譽為“美國水土保持之父”。。

其三,1927年,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史無前例的洪澇災害,也為水土保持宣傳提供了契機。當年春天,持續降雨導致干流堤岸潰決上百處,多處堤壩為分洪而被炸毀,也宣告了“堤壩萬能論”的終結。洪水淹沒了7個州共計26000平方英里的區域。231人溺亡,近百萬人變成無家可歸的難民,房屋倒塌16.2萬間,農作物受災面積1600多萬英畝,經濟損失超過3.5億美元(32)Robert Stewart,“Soil Waste and the Flood Menace”,The New Republic,December 7,1927,p.64;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167.。嚴重的洪澇災害暴露了傳統堤壩防洪體系的不足,引起了人們對洪澇災害與防治的廣泛討論。

在這場討論中,本內特從土地利用的角度提出了關于洪災和防洪的獨特看法。他指出,“越來越頻繁嚴重的洪水,主要源于沒有受到遏制的土壤侵蝕”;造成土壤侵蝕的那些農業實踐,也加劇了洪澇災害,如果沒有水土流失,農田和牧場將吸收大量雨水,從而減少下泄的流量,避免洪災。本內特將洪澇與土壤侵蝕聯系起來,認為水土保持是防治洪澇的有效辦法(33)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167.。1927年7月,他在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Tulsa)舉行的一次區域防洪大會上,闡述建設包括水土保持在內的綜合防洪體系。本內特認為,任何單一的防洪措施都難以提供充分的保護,“梯田、林地、草地、固土與保土作物都可以極大地緩解洪澇險情”。綜合防洪體系不僅能加固堤防的防洪功能,而且能使土地最大限度地吸收雨水而減少匯入河流的水量,減輕洪災造成的經濟損失(34)Samuel Flagg Bemis,“Editorials:Can Floods be Prevented”,The New Republic,May 18,1927,p.344.??傊?,“水土保持”應該成為綜合防洪體系的基石之一。本內特的觀點在當時得到很多資源保護人士的積極回應,并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在這種有利形勢下,農業部更加積極地爭取聯邦政府對水土保持工作的支持,推動后者在水土保持方面承擔責任。為爭取國會撥款支持農業實驗站開展土壤侵蝕方面的研究,農業部長威廉·賈丁鼓勵加大宣傳力度,并在1928年印發了由本內特等人執筆的報告《土壤侵蝕:國家威脅》。

《土壤侵蝕:國家威脅》(35)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17.由本內特與林業局研究處牧業調研員卡普林(W.Chapline)共同編寫。該報告以圖文并茂的形式,概括介紹了土壤侵蝕及其惡果。在羅斯?!靶抡鼻昂?,本內特就土壤侵蝕及其危害發表了《我們消失的田地》、《土壤侵蝕的高昂代價》、《土壤與安全》、《土地與人民》、《直面土壤侵蝕》、《土壤侵蝕與土地生產能力的地緣關系》等一系列著述(36)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67-177;“The Increased Cost of Erosion”,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29,142(1),pp.170-176;Soils and Security,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1;“The Land and the People”,Scientific Monthly, 1939,48(6),pp.534-546;“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p.321-326;“The Geographical Relation of Soil Erosion to Land Productivity”,Geographical Review,1928,18(4),pp.579-605.。這些著述的中心觀點是,嚴重的土壤侵蝕并不只是個人、地方或州面臨的問題,而是一個全國性問題,已經成為“國家威脅”,只有國家層面的行動才有望解決。本內特的水土保持宣傳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一)土壤侵蝕問題無比嚴重

土壤侵蝕破壞了土壤這一“珍貴的自然資源”。土壤的形成非常漫長,而其數量又極其有限?!暗乇硇纬梢挥⒋绲姆饰直硗?,需要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而支撐農業生產的表土,其深度“通常少于5英寸,很少超過7英寸”。土壤是“支撐生命的基本條件之一”,“滋養著所有植物的生命,支撐著所有動物和人類的生命”(37)Hugh Bennett,Soils and Security,p.1.。土壤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基礎”,“直接關系到每一個人的利益,與美國當前的福利和未來的安全有著不可分割的直接聯系。土壤對文明的未來發展也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38)Hugh Bennett,“A National Program of Soil Conservation”,Journal of Soil and Water Conservation,1946,1(1),p.21.。但這一珍貴的自然饋贈卻在美國遭受著普遍的嚴重破壞。到20世紀初,土壤侵蝕已經成為一個極為嚴重、置美國于險境的問題,這體現在以下多個方面。

其一,分布廣泛。據《土壤侵蝕:國家威脅》兩位作者的觀察,土壤侵蝕在美國全國范圍內普遍存在。在阿巴拉契亞山區,尤其是其南部山區,“片狀侵蝕觸目驚心”。田納西河“常常被雨水沖刷而下的泥沙染成了紅色”。在密西西比河、密蘇里河流域,“土壤侵蝕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毀掉了得克薩斯州著名的黑土地”。干旱的西部地區和相對平緩的中西部草原和大平原地區,侵蝕“也很常見”(39)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3-4,23,18,19.。大量的農田被廢棄,成為雜草叢生的荒地。到1928年,美國約20億英畝的土地中,“至少有一半的土地受到雨水的破壞性沖刷”,“1/4以上的土地,由于沖刷特別嚴重,土壤過于瘠薄,無法繼續耕種”(40)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71,169.。

其二,性質嚴重。土壤侵蝕已經造成了土地的嚴重破壞。較之于降低土地質量的“其他任何物理或化學因素,乃至這些因素的總體影響”,土壤侵蝕對土地破壞的影響有過之而無不及,土壤侵蝕可謂“土地肥力的最大竊賊,最窮兇極惡的土地破壞者,也是農民所面臨的最危險的敵人”(41)Hugh Bennett,The Cost of Soil Erosion,with Control Suggestions,Springfield:Illinois Farmers’ Institute,1934,p.7.。本內特認為,土壤侵蝕比外國入侵還要危險。土壤侵蝕實際上就猶如“惡魔”,它對土地的摧殘比戰爭的破壞還要嚴重(42)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3-4,23,18,19.。在本內特看來,土壤侵蝕就是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這個“巨賊”對土壤的吞噬,“可能使文明和人類從地球上消亡”(43)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

其三,發展迅速。土壤侵蝕隨著美國西部開發而不斷加速擴展。從整體上看,到20世紀30年代之前,美國“大部分土地耕種的時間還不到100年;同時,在20世紀之前,西部相當一部分草地也還沒有開墾”。然而,僅僅在不到一個世紀的短暫時期內,美國“就失去了14%的土地,還有35%的土地瀕臨失去的邊緣”。土壤侵蝕在美國擴展的速度之快,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舊大陸很多地區雖然也出現了嚴重的土壤侵蝕,但這個過程往往長達數個世紀,甚至上千年?!皬臍v史上看,美國破壞其珍貴土壤資源的速度”,“遠快于”其他農業民族或農業文明國家(44)Hugh Bennett,Soils and Security,p.7.。

其四,認識不足。包括農業部專家在內的社會整體上對土壤侵蝕及其危險認識有限,甚至茫然無知。土壤侵蝕不像森林破壞那樣明顯,常常是一個日積月累、隱性、漸進的過程,猶如難以察覺的慢性病。在許多地區,直到“土壤侵蝕的累積效應在不知不覺中放大,成為明顯的災害”,很多當地居民才意識到土壤侵蝕的存在。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由于有關土壤侵蝕的研究“微乎其微”,美國農業部關于土壤侵蝕率、沉積率等方面的信息“極其有限”,“所知甚少”,并不掌握土壤侵蝕的整體情況?!氨M管對土壤侵蝕有所了解的每一個人都承認其是一個嚴重問題,但很少有人意識到大規模的土壤侵蝕究竟具有怎樣的毀滅性”(45)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3-4,23,18,19.。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美國已經“有很多野生動植物保護組織,但是卻沒有一個水土保持組織”(46)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3-4,23,18,19.。在社會“普遍漠不關心的情況下”,“土壤侵蝕肯定會變得越來越嚴重”(47)Hugh Bennett,“The Wasting Heritage of the Nation”,The Scientific Monthly,1928,27(2),p.97.。

(二)土壤侵蝕已經對美國構成了嚴重威脅

1928年,本內特明確提出土壤侵蝕是美國面臨的重大威脅。在此前后,他對這個問題也都有一定的闡述,主要是從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論述土壤侵蝕所帶來的巨大威脅。

其一,土壤侵蝕已經造成了嚴重的經濟損失。

土壤侵蝕給農民和國家造成了驚人的直接和間接損失。直接經濟損失主要包括農民因為農地數量減少、質量降低、土地貶值造成的損失。據本內特最保守的估計,“因侵蝕而永久被破壞的土地超過1000萬英畝”,另外還有300萬英畝土地被砂石掩埋;每年被沖入大海的土壤,“至少達到15億噸”。這些流失的土壤所包含的養分,即便“只考慮氮、磷、鉀”,而“不考慮鈣、鎂、硫”,也“不少于59億磅”。即便按照這些肥料“近期最便宜的價格”計算,這些土壤養分的價值也超過2億美元(48)H.H.Bennett,“Soil Erosion Takes $200,000,000 Yearly from U.S.Farmers”,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Yearbook of Agriculture,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27,p.591.。土壤侵蝕還造成了農田出產能力的下降。在全國范圍內,“棉花每英畝平均產量從1871—1880年間的186.42磅下降到1921—1930年間的152.96磅”,“而在許多地方,農田生產能力下降的幅度遠遠超過全國平均水平”(49)Hugh Bennett,The Cost of Soil Erosion,with Control Suggestions,p.10.。由于土壤侵蝕,西部牧場的載畜量急劇下降。在蒙大拿州,“滿足一頭牛每月飼料所需的牧場面積”,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為“2英畝”,而到20世紀20年代后期已經增加到了“11英畝”(50)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31.。

土壤侵蝕還會帶來其他間接經濟損失。由于泥沙在河湖水庫大量淤積,天然河道“被堵塞”,其泄洪能力下降,水利設施的調蓄功能被嚴重削弱,洪澇災害因而加劇。新墨西哥州1915年開始蓄水的象山水庫(Elephant Butte Reservoir),“其設計的使用年限是220年”(51)Hugh Bennett,“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325.,但在20世紀20年代,該水庫每年的泥沙沉積占庫容量的0.7%,按照這種速度,這個水庫在五六十年后就會報廢(52)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30;Hugh Bennett,“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325.。由于土壤侵蝕,洪澇頻繁發生,小雨小災,大雨大災,暴雨巨災(53)Hugh Bennett,Soils and Security,pp.11,11,15.。在得克薩斯州布拉索斯(Brazos)河下游,一位農民在1928年前后指出:“在過去25年間,他的農場遭受了15次洪水,而這個農場在其父經營的30年間,只經歷過3次洪水”(54)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75,176.。土壤侵蝕還導致山體塌方、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造成交通中斷甚至交通事故。土壤侵蝕通過“種種不同的方式——增加稅收,或提高生活成本,或使基本資源枯竭——正在使我們所有人的利益受損”,每年的損失合計不少于8.44億美元(55)Hugh Bennett,Soils and Security,pp.11,11,15.。

土壤侵蝕導致了農民的普遍貧困,制約了國民經濟的健康發展。土壤侵蝕是“成千上萬在貧瘠土地上掙扎的農民深陷貧困的直接原因”(56)Hugh Bennett,“The Wasting Heritage of the Nation”,The Scientific Monthly,1928,27(2),p.97.。土壤侵蝕使農民的生計變得更加艱難,種地甚至變成了賠錢的營生。在很多地方,受土壤侵蝕的影響,農民的生活“不是在前進,而是在倒退”(57)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75,176.。土壤侵蝕造成的貧困已經迫使“成千上萬的農民搬到城鎮或其他農場,大面積的土地被棄耕”(58)Hugh Bennett,“The Geographical Relation of Soil Erosion to Land Productivity”,Geographical Review, 1928,18(4),pp.579,604.,也使大量佃農企圖通過資金積累變成獨立自耕農的夢想徹底破滅(59)Hugh Bennett and William Pryor,This Land We Defend,p.56.。土壤侵蝕所導致的農民普遍貧困,會“對美國社會和經濟生活產生不利影響”。貧困的農民不僅“無力購買各種工業品”,對國民經濟增長“難以做出貢獻”,而且“其借貸對銀行和貸款公司而言也蘊藏著風險”。如果土壤侵蝕“以目前的速度繼續破壞土地,使農場人口陷入貧困,美國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實現健康和持久的繁榮”(60)Hugh Bennett,Soils and Security,pp.11,11,15.。

其二,土壤侵蝕會破壞“美國自由、和平與安全”的基礎。

本內特在討論土壤侵蝕的社會影響時,不時將土地與自由聯系起來。在他看來,美國的確是林肯總統所稱的“孕育于自由之中”(61)〔美〕戴安娜·拉維奇:《美國讀本:感動過一個國家的文字》,林本椿等譯,許崇信校,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第354頁。的國家。從本內特的有關著述來看,美國“自由”,首先是生存的自由,是生活得到基本保障的自由,是健康生活的自由,是有機會成為農場主的自由。在殖民地時期,來到美洲的英國移民,多數都是社會底層。這些貧民因為圈地運動而失去土地、無以為生,是沒有尊嚴、沒有安全感的“過剩人口”。而這些移民來到美洲,能日益發展,在相當程度上都是基于美國富饒肥沃的土地?!巴恋匾馕吨踩?、幸福與自由”,是人們珍視的這些權利的前提。作為一名農學家和水土保持專家,本內特更多地是從物質的角度、從生命的角度來理解自由。這種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更接近于富蘭克林·羅斯??偨y所謂的“不虞匱乏的自由”,即在經濟上遠離貧困,“保證居民過上安寧健康的生活”(62)〔美〕戴安娜·拉維奇:《美國讀本:感動過一個國家的文字》,林本椿等譯,許崇信校,第661頁。譯文略有調整。。土地為生命的存在與健康的生活創造了條件,它同時也構成政治自由的基礎。

本內特一再強調土地之于和平與安全的意義。他所指的和平,主要是指沒有戰爭的狀態;而他所指的安全,則主要是指國家免于威脅、沒有危險的狀態,其中既包括對外來入侵的消解,也包括對內部無序的消解,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國家安全。本內特所說的安全,實際上已經超越了國家的獨立和完整不受外來干涉的狹義安全,而且還被賦予了捍衛美國制度和經濟持續發展的基礎這一新內容。而土地的意義,就在于它構成了維護和平與安全的物質基礎,可以持續地滿足美國社會乃至世界對美國農產品的需要?!盁o論是在戰爭時期還是和平時期,數千萬人都依賴美國土地的產出”,“美國農場和農民承擔著向國內外供給糧食的責任”,“要承擔這一重任”,“我們必須保護土地”(63)Hugh Bennett and William Pryor,This Land We Defend,pp.3,5;12,9.。本內特堅持不懈地強調土地對于贏得戰爭的意義。二戰期間,美國參與反法西斯主義的戰爭。這場戰爭實際上也是雙方生產能力的較量,包括食品生產能力的較量?!盀橼A得戰爭勝利”,美國“必須充分利用各種自然資源,為國內人民和美國的盟友提供食物”(64)Hugh Bennett and William Pryor,This Land We Defend,preface,pp.vii-viii.。他因此在1942年明確提出,“土壤是對國防至關重要的基本資源之一”??傊?,本內特認為,土地是贏得戰爭的重要物質保障,土地是維護和平的物質基礎;土地意味著自由、和平、安全;要維護用“血淚澆灌”、“來之不易的和平、安全與自由”,“最重要的、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保護土地”(65)Hugh Bennett and William Pryor,This Land We Defend,pp.3,5;12,9.。

其三,土壤侵蝕對美國文明的存續構成了威脅。

土壤是珍貴的自然資源,連同空氣、水源、陽光構成生物生長的基本條件,是包括人類在內的生命共同體的基礎,是各種有機物和無機物進行物質、能量、信息交換的集中場所。土壤是農業的基礎,是最基本的農業生產資料。破壞土壤就破壞了農業的基礎,破壞了人類文明的根基。土壤通過巖石風化過程而形成,但這個過程比較漫長,常常長達數個世紀。而人類對土地的濫用,可能使自然界數個世紀乃至地質歷史時期形成的成果在短時間內耗盡。也就是說,土壤流失的速度遠遠超出土壤形成的速度。土壤流失因而成為不可彌補的損失,對土壤會造成本質上的、永久性的破壞,因此也破壞了我們“繼承于祖先、傳之于子孫”的寶貴遺產(66)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69,170.,“嚴重影響子孫后代”(67)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23.的利益,會危害他們的幸福(68)Hugh Bennett,“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322.??傊?,土壤侵蝕對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構成了重大威脅。

土壤侵蝕在歷史上已經導致了多個文明的衰落和崩潰。本內特時常提到土壤侵蝕在舊大陸所導致的文明衰落,警醒美國民眾要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他從土地破壞的角度解釋了古羅馬文明的衰落。他說,直到20世紀初,歷史學家大都將羅馬帝國的衰落歸咎于對外征戰、窮兵黷武,但這種解釋并不全面。導致羅馬帝國衰落的“一個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其農業用地生產力的急劇下降”。在世界范圍內,“破壞自然資源已經導致了嚴重后果”(69)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p.169,170.。本內特提醒美國民眾,密蘇里裸露的緩坡地侵蝕率“比草地高出137倍”,裸露農田土壤養分流失“比植被覆蓋農田高出21倍”,“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都是大自然一次次發出的警告。土壤侵蝕的危險已經近在咫尺,“難道美國人還不警醒并采取行動嗎?”(70)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23.

(三)政府干預不僅必要而且極其緊迫

本內特呼吁社會和政府都積極參與遏制土壤侵蝕。本內特呼吁公眾關注土壤侵蝕,依靠社會協作,引導農民在私人土地上開展水土保持。他明確提出,“水土保持是個大問題,不可能靠農民獨自解決?!鼞摮蔀槿鐣呢熑巍?71)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他所說承擔水土保持責任的全社會,不僅指城鄉居民,同時也包括各級政府,尤其是聯邦政府。聯邦政府之所以要承擔責任,一方面是因為土壤侵蝕對美國國家安全已經構成威脅,而維護國家安全是聯邦政府理應承擔的職責;另一方面是因為農民和地方政府無力應對土壤侵蝕這個巨大難題。土壤侵蝕具有長期性、普遍性及嚴重的社會危害性,而其形成原因與聯邦政府的農業、經濟、社會乃至外交政策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同時,土壤侵蝕治理具有周期長、跨地域、投入大、見效慢、受益面廣等特點。因此,水土保持只有從國家的層面進行規劃和管理,才有望得以解決。在遏制土壤侵蝕、保護農田持續的生產能力方面,“聯邦政府顯然應該承擔責任”(72)Hugh Bennett,“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p.326,322.。如果聯邦政府繼續“消極應對”,放任土壤侵蝕“這個慣犯和巨賊……繼續作惡”,那就是應該“加以譴責”的瀆職行為(73)Hugh Bennett,“Our Vanishing Farm Lands”,North American Review,1929,228(2),p.169.。同時基于“公共土地在西部占據了較大份額”這一事實,聯邦政府在水土保持方面也應該承擔重要責任(74)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本內特還認為,水土保持具有緊急性和迫切性,需要社會和政府盡快采取行動。廣大公眾“應迅速覺醒,意識到需要采取緊急行動來遏制土壤侵蝕”(75)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如果“推遲這一勢在必行的行動,僅僅意味著未來的土壤侵蝕治理會更加困難,花費更加昂貴”(76)Hugh Bennett,“Facing the Erosion Problem”,Science,1935,81(2101),pp.326,322.。

本內特呼吁,聯邦政府要重視和加強對水土保持的研究與宣傳。有關土壤侵蝕及其治理的“信息極度匱乏”,“成為難以采取行動或治理嚴重滯后的主要障礙”?!瓣P于不同土壤類型的侵蝕率、不同形式梯田在遏制侵蝕方面的效果,工程措施與生物措施配合使用的可能性、不同條件下的沉積率,都所知至少”,這方面的研究“微乎其微”。而沒有這些信息,就難以采用“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方式實現對土壤侵蝕的“永久控制”。要切實有效地治理土壤侵蝕,就需要通過“最誠摯的鼓勵和最切實的支持”(77)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推動“盡快開展有關的實驗和研究工作”(78)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與此同時,“加強與土壤侵蝕相關的信息發布工作”,以推動“廣大公眾的迅速覺醒,并意識到需要采取緊急行動來遏制土壤侵蝕”(79)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9,34,18,34-35,20,18.。

四、聯邦政府對水土保持的初步介入

20世紀30年代之前,水土保持宣傳運動使土壤侵蝕及其治理從一個科學問題變成了一個社會問題,為聯邦政府介入水土保持創造了條件。1928年《農業撥款法案》的通過,標志著聯邦政府在介入水土保持方面終于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1928年的《土壤侵蝕:國家威脅》集中反映出在羅斯?!靶抡币郧?,以本內特為代表的諸多資源保護人士在水土保持研究和宣傳方面所付出的艱辛努力。該報告融科學性與可讀性于一體,通過圖文并茂的形式,從國家安全的高度,對土壤侵蝕及其惡果進行了概述和追問。在該報告面世之前,美國農業部印發過一些關于土壤侵蝕的零星簡報,但這些簡報主要是一些“觀測數據”,往往局限于“某個地點,或某種土壤”。該報告卻“比所有其他同類文獻更加完整地展示了土壤侵蝕的實際情況”(80)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 p.73.。它對于土壤侵蝕問題的相關研判,在繼承謝勒、錢伯林等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有了重要超越。關于土壤侵蝕是美國面臨的巨大威脅這一論斷,并非本內特首創。在此之前,少數學者已經將土壤保護與文明存續聯系起來。謝勒在1896年曾指出:如果“人類無法規劃和實施保護土壤的方法……在我們耗盡土壤之時,我們將因自己造成的破壞從地球上消失”(81)Nathaniel Shaler,“The Economic Aspects of Soil Erosion”,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1896,7(11),p.374.。錢伯林提到,土壤流失對人類文明發展構成“嚴重威脅”(82)Thomas C.Chamberlin,“Soil Wastage”,W.J.Mcgee,ed.,Proceedings of a Conference of Governors in the White House Washington,D.C.,May 13-15,1908,p.78.。盡管早期的很多資源保護主義者意識到私人土地濫用,但是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反對公共干預,而寄希望于土地持有者的自我覺悟。而本內特清醒地看到了濫用土地背后的很多深層次的制度和文化因素,他認為土壤侵蝕這個巨大難題只有通過國家干預才有望解決。該報告的面世也表明,“經過25年艱苦不懈的努力”,聯邦政府終于承認了水土侵蝕問題的存在。此后,土壤侵蝕問題“才開始真正得到媒體和民眾的關注”(83)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60.。對包括本內特在內的很多人而言,1928年是“水土保持取得重大勝利”的一年,是致力于水土保持的“各種力量集結的開始”(84)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60.。

20世紀20年代,正是得益于水土保持的宣傳,土壤侵蝕問題逐漸從科學問題變成了社會問題,社會公眾對土壤侵蝕問題的態度也逐漸發生變化。在此之前,盡管人們可以接觸有關土壤侵蝕原因、后果及其防治措施方面的材料,但這些材料大都只是一些冷冰冰的統計數字和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人們對這些信息并不在意,覺得土壤侵蝕與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為了引導公眾關注置美國于險境的土壤侵蝕,以本內特為首的一些資源保護人士從20世紀20年代以后,在宣傳水土保持時將其同減災結合起來,開始從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角度對土壤侵蝕問題和水土保持進行闡釋,將其與民生福祉、國家安全、文明存續聯系起來。水土保持被視為鄉村重建、社會進步的有效途徑。水土保持是支撐捍衛文明的物質基礎,是維護子孫后代的千秋大計,是民眾不可推卸的神圣使命。這些發人深思、充滿激情的宣傳,在美國社會激起了廣泛共鳴。

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很多資源保護人士開始認可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對本內特的水土保持倡導予以了積極回應。這從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災之后的討論中反映得特別明顯?!缎鹿埠汀房堑囊黄缯撝赋?,從密西西比河洪災可以汲取的教訓是,防洪不是靠修筑“更宏大更穩固的堤壩”,而是要修復“密西西比河流域有缺陷的農業系統”,這個有缺陷的系統不能蓄積雨水,而是向大海輸送泥沙。美國著名林學家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贊同本內特的看法,他在1927年的一次會議上指出,“想單純依靠堤防來控制世界第一大河的洪水,肯定是徒勞”,“造成困境的因素”不是“一種而是多種”,所以也必須采用“多方面的補救辦法”(85)Samuel Flagg Bemis,“Editorials:Can Floods be Prevented”,The New Republic,May 18,1927,p.344.。平肖公開呼吁將水土保持作為密西西比河上游綜合防洪計劃的一部分。美國農業灌溉協會、美國林業協會、美國農學會和美國地理學會也都對本內特的觀點表示支持(86)Donald C.Swain,Federal Conservation Policy,1921-1933,p.155.。

盡管本內特的觀點引起了廣泛共鳴,但也招致了一些批評。1929年12月《大眾科學月刊》發表的社論認為,土壤侵蝕是一個“仍有爭議的科學問題”,“水土流失構成國家威脅”這一觀點因為“夸大其詞而受到削弱”(87)“Editorials:Soil Erosion Alarmists”,Popular Science Monthly,1929,115(6),p.58.。這篇社論隱晦地提到,本內特使土壤科學偏離了學術,其言辭過于夸張,危言聳聽,杞人憂天。本內特則自嘲自己情感充沛的宣講不過是替支離破碎的土地發出“悲鳴”(88)Donald C.Swain,Federal Conservation Policy,1921-1933,p.155.,希望能夠喚醒對巨大威脅依然無知無覺的昏睡者,希望美國公眾有憂患意識。從20世紀30年代美國頻繁發生的強沙塵暴天氣來看,本內特所言可謂一語成讖,其預警在幾年之后就變成了現實。所幸的是,他的宣傳還是喚醒了不少公眾,為“新政”時期應對“美國歷史上最駭人聽聞”(89)Donald Worster,Dust Bowl:The Southern Plains in the 1930s,p.4.的生態災難作了一定的準備。

在羅斯?!靶抡敝?,水土保持宣傳不只是逐漸改變了社會對土壤侵蝕問題的看法,而且還吹響了遏制土壤侵蝕的戰斗號角,將戰斗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在當時,土壤侵蝕被視為威脅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乃至文明存續的“惡魔”、“慣犯”、“竊賊”,這個“敵人”正在悄悄發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偷偷腐蝕人類文明。它“已經造成了慘不忍睹的禍害”,“嚴重影響下一代的福利”。在20世紀30年代前后的宣傳中,土壤侵蝕常常被擬人化為惡魔和敵人,遏制侵蝕被等同于保家衛國的戰爭,而通過各種形式參與水土保持的民眾、專家和官員,都被稱為英雄戰士。這些富有感情色彩的話語,將有志于保護土地的人們團結起來,并不斷激勵著人們同土壤侵蝕做不懈戰斗。

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美國農業部開始了政治游說,以爭取美國國會對水土保持研究與宣傳工作的支持。在當時,得克薩斯州在探索水土保持項目方面走在全國前列。由于該州土壤侵蝕特別嚴重,為減少貸款風險、保障貸款安全,農業銀行將開展水土保持(主要是修建梯田)作為農民獲得農業貸款的必要條件(90)Hugh Bennett and W.R.Chapline,Soil Erosion:A National Menace,pp.18-19.。水土保持工作雖因此取得一定進展,但仍面臨重重困難,推進速度緩慢,亟需國家政策的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該州開始考慮向聯邦政府求助。1928年春天,得克薩斯州民主黨參議員莫里斯·謝潑德(Morris Sheppard)提出一項法案,建議授權并資助農業部開展土壤侵蝕治理研究。該提案雖然在參議院獲得通過,但卻在眾議院農業委員會中夭折了。為贏得眾議院對水土保持的支持,得克薩斯州農業實驗站主任阿瑟·康納(Arthur Conner)開始游說眾議員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anan)(91)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p.74,9.。布坎南是來自得克薩斯州的民主黨議員,是國會眾議院撥款委員會農業小組委員會成員,在制定美國農業部預算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在本內特和康納等人的影響下,布坎南也意識到遏制土壤侵蝕是一個值得全國關注的重要議題,成為國會中力挺水土保持工作的領袖。在國會聽證會上,布坎南作為“過去25年里一直觀察中西部土地和農業活動的人士”,確認了土壤侵蝕的極端嚴重性。他動情地提到,“控制土壤侵蝕是當今在綿延起伏土地上種植玉米和棉花的農民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它比農業信貸、營銷或救濟問題更為根本……侵蝕每年造成的土壤養分流失相當于每年作物所消耗養分的20倍……令人震驚,難以置信……但這就是事實”(92)Hugh Bennett,“The Increased Cost of Erosion”,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29,142(1),p.175.。布坎南并不認可將銀行貸款與水土保持進行捆綁的做法,他認為國家應該對水土保持予以直接撥款資助(93)Hugh Bennett,“The Increased Cost of Erosion”,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29,142(1),p.175.。在一定程度上,布坎南之所以被游說打動,他在國會聽證會上的發言之所以被認可,都與人們對美國國家安全受土壤侵蝕威脅的憂慮有關。水土保持已經被視為一種義舉,逐漸得到了國會的支持。

1928年12月18日,美國國會通過了布坎南提出的《農業撥款法案》,確定聯邦政府撥款資助農業部開展水土保持的研究和宣傳。法案規定:“為了使農業部能就土壤侵蝕的原因以及增加土壤吸收雨水的可能性進行調查,并設計出保持水土、防控侵蝕、蓄積雨水的方法……給該部撥款16萬美元,其中4萬美元應該立即撥付”(94)Frank E.Smith,Land and Water,1900-1970:A Documentary History,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71,p.414.。該條款又被稱為《布坎南修正案》。這是聯邦政府為解決土壤侵蝕問題首次斥資,成為聯邦政府參與水土保持的開始,聯邦政府終于邁出了干預水土保持的第一步。這也是美國環境治理的一個重要里程碑(95)Wellington Brink,Big Hugh:The Father of Soil Conservation,pp.74,9.。

盡管撥款數量有限,《布坎南修正案》在美國水土保持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其一,土壤侵蝕已經從一個社會問題變成了一個政治問題,并成功地被納入政治解決的框架。經過長期的輿論宣傳和引導,土壤侵蝕的嚴重性和危害性、土壤侵蝕治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聯邦政府干預的正當性和緊迫性,不僅逐漸得到了公眾的認可,而且得到了國家的承認。其二,水土保持已經成為國家的重要職責之一。盡管《布坎南修正案》為研究和宣傳土壤侵蝕及其治理所撥付的經費并不多,但它表明聯邦政府已經逐漸開始承擔保護土地的責任。作為一個聯邦制國家,在這一修正案通過之前,聯邦政府干預私人土地利用并沒有合法依據。該法律的通過,只是聯邦政府參與水土保持的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聯邦政府在水土保持方面將承擔越來越多的責任,投入的經費也不斷增多。其三,土壤侵蝕與治理的研究開始大范圍展開,為羅斯?!靶抡睍r期水土保持成為國策創造了條件。在獲得國會資助后,農業部成立了多部門聯合組成的水土流失問題委員會,在1929年3月底制定了以土壤侵蝕及其控制措施兩方面為重點的研究計劃,探討工程與生物措施并舉的綜合治理方法。與此同時,美國農業部也越來越重視通過土地利用規劃防止對土地毫無計劃的開發,通過源頭控制來預防土壤侵蝕。所有這些探索,都從不同方面為羅斯?!靶抡睍r期水土保持運動的興起奠定了基礎。

結 語

在1894—1933年間,美國關于土壤侵蝕的認識和宣傳經歷了一個從初步到深入的過程,土壤侵蝕逐漸從單純的技術問題變成了復雜的社會問題,甚至被提到了威脅國家安全這一戰略高度。唯其如此,水土保持的宣傳才足以打動人心,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才逐漸得到人們的廣泛認可,使國家干預成為可能。本內特在水土保持宣傳方面的成功,離不開其所在的農業部的大力支持。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新政”之前的30余年間屬于美國水土保持的科學研究和啟蒙宣傳階段,是“新政”時期水土保持進入到立法與實施階段的前奏和基礎。同時,水土保持被提到國家安全這一戰略高度,實際上也可以反映國家安全概念在“新政”前后已經從傳統的國防軍事層面擴展到了非傳統的經濟與生態層面。此外也應看到,“新政”之前水土保持的研究和宣傳雖然取得了明顯成效,不過,限于當時有限的信息,大體而言還只是初步的,以定性研究為主,但卻奠定了延續至“新政”乃至戰后以來美國水土保持研究和宣傳工作的框架,為未來開展這方面的工作指明了方向。

(在本文寫作過程中,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盧琦研究員、浙江師范大學孫群郎教授提出寶貴建議,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廖毫揮協助收集了不少材料,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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