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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戲劇表演美學建構:理念闡發、實踐路徑和技術賦能

2024-05-21 09:21楊冬妮
關鍵詞:戲劇美學人工智能

楊冬妮

近二十年左右,文學、影視、綜藝等傳統藝術(1)傳統藝術(原子藝術)指由物質實體(原子)構成的,通過原子符號進行創作、傳播、存儲和消費的藝術形態。廣泛吸納數字技術、數字美學的最新成果,成功實現了自身的數字化轉型,其直接表現是網絡文學、網絡影視、網絡綜藝等復合型藝術形態的飛速發展和廣泛傳播。這些成功經驗為戲劇藝術帶來了重大啟示,但戲劇藝術區別于以上傳統藝術的生產、傳播、消費及美學特性,無法完全復刻這些成功經驗。如何運用數字技術、數字美學推動戲劇藝術的數字化轉型并大規模提高知名度?一條可行路徑是將戲劇表演美學這一戲劇藝術核心美感形態與數字美學有機融合,建構一種優勢互補的新型數字戲劇表演美學范式。圍繞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建構這一核心命題,本文將從理念闡發、實踐路徑、技術賦能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理念的提出

綜觀當下藝術美學生態,奇觀美學、互動美學、人工智能美學等數字美學已然成為最受大眾歡迎的審美形態,網絡文學、網絡游戲、網絡直播、網絡短視頻、XR(2)XR (Extended Reality,擴展現實),指VR、AR、MR等所有形式的現實增強技術。其中,VR (Virtual Reality,虛擬現實)指通過計算機生成三維虛擬影像的技術。AR (Augmented Reality,增強現實)指將虛擬信息疊加到真實世界中形成虛實結合影像的技術。MR (Mixed Reality,混合現實)指將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融合在一起并實現虛實互動的技術。藝術、人工智能藝術等就是數字美學的典型表征,正是這些新型藝術類型的迅猛發展對包括戲劇在內的諸多傳統藝術類型帶來了嚴峻挑戰。近年來,隨著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人工智能技術在戲劇創演中應用廣度和深度的躍增,以及數字戲劇(3)“數字戲劇是將數字科技引入戲劇藝術所形成的一種新的藝術形式?!眳⒖此握?《數字戲劇:藝術與科技的邂逅》,《光明日報》,2023年7月26日。、數字表演(4)數字表演被用以表述數字人的表演,以及以多媒體、計算機、網絡、人工智能技術賦能的表演形式。、數字劇場(5)數字劇場指的是通過數字裝置、網絡演播平臺、VR沉浸式采集系統等打造的線上或線下劇場。等理念的提出,戲劇藝術已然迎來數字化轉型發展的重要契機。其中戲劇表演的數字化尤為引人注目。在數字裝置、數字影像、全息投影、數字演員、網絡采編技術等被大規模應用于戲劇演出的今天,戲劇表演已經不再是人類的特權,也不再拘泥于封閉式的時空、觀演關系,由此引發了戲劇表演美學的系統性嬗變。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建構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提出的理論和實踐命題,它旨在探究數字技術與戲劇表演藝術相互結合的美學基礎,對數字戲劇表演做出理論歸納和實踐前瞻,進一步促進戲劇藝術創新發展。

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本質是什么?如何實現戲劇表演美學與數字美學的有機融合?為回答這些有關數字戲劇表演美學建構的基礎和關鍵問題,首先需對戲劇表演藝術和數字藝術的美學本性一探究竟。

不同于影視、文學等一次性呈現的傳統藝術,每場戲劇演出都是在演員和觀眾的直接情感互動中呈現出最終完成形態的,戲劇的“觀”(觀看)和“演”(表演)因而呈現出一種共時性的現場關系。在戲劇觀演過程中,觀眾與演員面對面共同建構出一個獨一無二的戲劇演出場域,舞臺上強烈的戲劇矛盾和情感沖突直擊觀眾的感官和心靈,引發強烈的感官興奮、情感共鳴和精神共振。這種觀眾與演員之間基于共時性、在場性產生的演出氛圍,及其給觀眾帶來的審美體驗即“現場感”。在戲劇藝術“現場感”這一本質特征的統攝之下,傳統戲劇表演呈現出“現場實時觀演互動”的美學本性。

而數字藝術(6)數字藝術指由比特(0和1組成的二進制符碼)構成的,通過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人工智能技術進行生產、傳播、存儲和消費的藝術形態。是與傳統藝術相對的概念,大致分為非互動性數字藝術和互動性數字藝術兩類。前者指基于計算機及各種數字軟硬件媒介生產、傳播和消費的藝術形態,如數字電影、數字動畫、數字電視等。而后者指依賴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進行生產、傳播和消費的藝術形態,如網絡劇、網絡游戲、網絡短視頻等?;有詳底炙囆g是最能體現數字藝術雙重互動(人機互動、人人互動)不確定性這一本質特征的藝術形態。(7)馬立新:《感性、德性、法性——數字藝術三大哲學元命題研究》,《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人機互動指人類與計算機軟件等人工智能在藝術創作、傳播、欣賞過程中的互動。人工智能憑借龐大的數據庫和超強的算力(8)算力即算數能力或運算能力,是一種機器模仿人類學習機制。算力這個概念中天然包含著算法,即執行常規運算的程序和當下最先進的具有自主決策能力的神經網絡程序。,能夠迅速對人類的指令做出計算和反饋,從而與人類進行互動。網絡游戲的闖關升級、隨機抽獎機制,網絡短視頻的彈幕評論、算法推薦機制等,都是人機互動的典型形態。而“人人互動”,顧名思義就是人與人的互動。傳統藝術作品,如《紅樓夢》《創世記》《英雄交響曲》等,能夠使欣賞者在波瀾壯闊、天馬行空的藝術世界中體驗到纏綿悱惻、驚心動魄的自由情感(9)美的現象是一種由情感主體、情感客體和審美情境三種要素組成的有機現象。相應地,我們可將該系統中的情感主體稱為審美主體,將該系統中的情感客體稱為審美客體,而將主體不帶有任何其他功利性動機、單純基于自身情感的需要、積極主動作用于客體的現場過程稱為審美,將主體在審美過程中獲得的具體情感稱為美感或自由情感。,但是欣賞者并不具有主動交流情感、表達思想的能力和自由,體驗到的是一種典型的單向度情感。實際上,傳統藝術中只有戲劇等少數幾種藝術類型具備人人互動的屬性??傮w來看,傳統藝術人人互動機制對于欣賞者的吸引力無法與數字藝術人人互動機制相提并論。例如,在對網絡文學、網絡直播、網絡短視頻等互動性數字藝術的欣賞過程中,欣賞者不但能夠自由發表意見、表達本真情感,而且能夠與廣大網友、創作者雙向、多向互動交流,產生無與倫比的互動快感??梢哉f,互動性數字藝術本身就是欣賞者與創作者互動共創的成果。

“不確定性”是一切藝術類型吸引力的重要來源,它首先指藝術情節、結局、主題等的不確定性。例如,傳統戲劇、影視、文學藝術的不確定性主要來源于情節的未知性及主題的多義性。數字藝術的不確定性則由情節、主題以及人人互動、人機互動機制等共同引發。例如,在參與網絡游戲的過程中,其他玩家的身份、游戲情節走向是未知的,此外,何時會受到偷襲、何時會受到獎勵、受到何種獎勵等也都是在人人互動、人機互動中動態生成的,整個游戲過程充斥著極大的不確定性,極易使玩家沉溺其中乃至產生網癮。數字藝術雙重互動不確定性機制催生了一種全新的美感形態——互動美學?;用缹W是數字美學的核心,也是其致癮(10)數字藝術普遍而強大的致癮性問題由來已久,早已成為一個社會公害并引起國際社會的嚴重關切,世界衛生組織已于2018年正式將其列為精神障礙,數以億計的青少年成為網癮重度主體,給家庭、個人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的主要機理。因此,建構數字戲劇表演美學,須以價值論美學(11)人類一切創造物都蘊含著對人來說有用的價值,而一切價值最終導向的都是促進人類身心健康這一終極標的。價值論美學所關注的正是美對于人類身心健康價值的有無、正負和高低問題。為依托,辯證看待、合理吸納互動美學等數字藝術美感形態。

互動美學是數字藝術2.0時代的產物,在此之前的數字藝術1.0時代,典型的美感形態是數字奇觀美學。數字奇觀美學指通過CG特效、數字音效等數字技術營造的奇觀美學,它使數字藝術呈現出較傳統藝術更加逼真的虛擬場景和形象,能夠引發遠強于原子藝術奇觀的感官型自由情感。然而,這種由藝術外部形式引發的淺表性感官快感,在互動美學基于藝術內部形式激發的深層精神愉悅的面前相形見絀,一般充當著后者的重要輔助。目前,隨著人工智能藝術的產生和發展,數字藝術已經邁進3.0時代,其核心美感形態為人工智能美學。人工智能藝術指的是人類與人工智能在信息“交流-反饋”這一人機互動機制的基礎上共同創造的產物。人工智能藝術兼容了數字藝術1.0、數字藝術2.0階段的主要美感形態,而其區別于所有其他數字藝術的美學本性在于“人機互動共創”機制。

綜上,將戲劇表演藝術“現場實時觀演互動”,數字藝術“雙重互動不確定性”(包含人工智能藝術“人機互動共創”)的美學本性進行有機融合,以“現場實時人人、人機觀演互動共創”為本質屬性的數字戲劇表演美學就被建構了出來。在數字戲劇表演美學這一有機系統內,藝術內容、藝術形式、創作者、演員、觀眾、人工智能等子系統呈現出密切關聯、有機融合和動態平衡的態勢。其中,人工智能也被當作具有能動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類演員、觀眾與人工智能之間現場實時的信息“交流-反饋”互動共創機制是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主要表征之一。

現在,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基本理念已經被闡發了出來,接下來需要著重闡明的,是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內涵及其在戲劇創演實踐中的具體體現和應用問題。

二、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的實踐路徑

從實踐角度來看,戲劇表演作為戲劇創演的核心組成部分之一,需被放置在整個戲劇創作和演出系統中進行考察。戲劇藝術的數字化轉型推動了戲劇創演媒介、創演形式、創演者的多元化、虛擬化、數字化、智能化,極大地豐富了傳統戲劇表演模式。這些新型表演模式從不同側面體現出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現場實時人人、人機觀演互動共創”的本質屬性。其中,“現場實時”指戲劇表演和觀看的現場同步?!叭巳擞^演互動”指的是現場演出中演員與演員、觀眾與觀眾、演員與觀眾之間的現場互動?!叭藱C互動共創”則是指在戲劇演出中人類創演者、觀眾與人工智能的互相交流和共同創造。我們將體現出上述美學特性的戲劇表演藝術稱為數字戲劇表演。數字戲劇表演在戲劇藝術“現場感”這一本質特征的統攝之下,圍繞著人與人、人與人工智能之間現場實時的信息“交流-反饋”互動共創機制,使每場戲劇演出呈現出充滿互動性、不確定性的獨一無二的完成形態。

近年來,“線下演出+線上演播”雙演融合成為戲劇數字化的重要實踐策略,其中線上演播主要包含直播和錄播兩種模式。例如,京劇《龍鳳呈祥》網絡演播版(首日直播+點播回看)(12)京劇《龍鳳呈祥》網絡演播版是由國家京劇院與中國移動咪咕公司聯合打造的線上互動戲劇。,不但使用了5G、VR、4K等技術手段增強視聽效果,還開通了“角兒來了”觀演視角,打造了“人人都是C位”的云包廂,使線上觀眾可以在視頻終端上自由選擇、切換觀看視角(13)國家京劇院:《〈龍鳳呈祥〉亮相元宇宙比特空間,再創演出行業新標桿》,《中國京劇》,2023年第2期。。線上演播模式打破了戲劇演出固有的時空界限,使戲劇真正走進了千家萬戶,有效避免了線下演出“一票難求”的局面。此外,戲劇藝術線上與線下的聯動和循環再生產(14)戲劇藝術循環再生產,指以線上戲劇藝術文本為要素進行線下再生產,或以線下戲劇藝術文本為要素進行線上再生產的藝術生產模式。,還有助于增加票房(流量)收入,提升劇目的市場價值。然而,目前線上演播面臨著一個共同的難題——如何保留戲劇藝術“現場感”和戲劇表演藝術“現場實時觀演互動”的美學本性,使其不至于淪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15)本雅明所謂“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指喪失了“獨一無二性”和“即時即地性”的機械復制品,此二者恰恰是戲劇“藝術光暈”的重要體現。參看[德]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勇才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第84、92頁。和數字藝術的附庸。解決這一難題的關鍵,在于通過技術賦能,建構現場實時的“觀演互動”機制,增強線上演出的沉浸性和互動性,進一步實現戲劇表演美學與數字美學的有機融合和優勢互補。

戲劇線下演出雖然無法實現跨時空傳播,但目前在現場實時的人人觀演互動、人機互動共創方面同樣做出了許多開拓性嘗試。例如,IN-BOX空間舞臺作品《經海山》打破了舞臺空間和生活空間的界限,并利用沉浸式投影系統(16)沉浸式投影作為一種新型投影方式,通過多通道的投影融合,利用虛擬現實、全息投影等多媒體技術,將畫面投射到大型或者多面的投影幕上,營造出繽紛的立體影像。為作品量身定制沉浸式、交互式演出空間?!案櫠ㄎ幌到y在三維空間內精準跟蹤演員身上的感應器,并實時觸發視頻特效、聲像定位、光效的變化,從而實現精準的聲光電呈現?!?17)宋震:《數字戲劇:藝術與科技的邂逅》,《光明日報》,2023年7月26日。觀眾不再被限于固定的觀看區域,而是可以在演出空間中自由活動,并與演員進行互動。不過,該劇在人人、人機互動共創的廣度和深度方面與數字戲劇表演的完全形態還有一定的距離。例如,它僅僅實現了演員與數字影像裝置的單向度互動,觀眾也并沒有被納入劇目的互動演出情境當中。

為最大程度地發揮數字戲劇表演的審美價值、市場價值,需建構一種能夠全面展現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現場實時人人、人機觀演互動共創”這一本質屬性的數字戲劇創演模式,元宇宙概念及其藝術形態的出現加速了這一構想的落地?!霸谠钪嬉暯窍?數字藝術鏈接AR、VR、人工藝術、納米技術和生命藝術等進行虛擬混合現實,以多重敘事的交織構筑起多模態‘現場’,使數字藝術呈現出數字化、智能化和實時參與化等特征?!?18)劉飛:《元宇宙視角下數字藝術的新“波動”與發展趨勢研究》,《北京印刷學院學報》,2023年第8期。元宇宙戲劇與其他數字戲劇的區別體現在戲劇空間場景的虛擬性、戲劇創演與欣賞的超時空性、沉浸性、互動性等方面。其建構機理是在交互式戲劇文本的基礎上,由創作者運用數字技術營造生動逼真的虛擬戲劇場景、人工智能角色、交互式戲劇情境,使欣賞者能夠通過VR眼鏡等智能顯示、傳感設備“具身”地進入元宇宙空間,或利用手機、電腦等智能終端、腦機接口,通過數字化身進入元宇宙空間,在一定場景、一定時間、一定情節內,與人類演員及其他欣賞者的真身或數字化身、人類演員和經典戲劇角色的數字孿生(19)數字孿生指通過數字技術在虛擬數字空間創造的物理實體的虛擬模擬物。,或虛擬人工智能演員、人工智能生成場景(20)人工智能生成場景指通過人工智能內容生成等技術手段創造的、具有人機交互功能和內容生成功能的虛擬場景。進行交互。為建構起元宇宙戲劇創演模式,需通過技術賦能,將線下、線上演出的優勢相結合,全面突破戲劇觀演、人機、虛實、時空界限,實現戲劇創演與欣賞的云端化、虛擬化、沉浸化、智能化、互動化。

綜上,數字戲劇表演美學是將戲劇表演美學與數字美學有機融合而成的全新美感形態,其實踐路徑是以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人工智能技術賦能戲劇創演,打造元宇宙戲劇、人工智能表演等較之以往更具互動性、參與性和沉浸性的數字戲劇創演模式。在數字戲劇表演美學及其實踐路徑的建構過程中,互動美學處于核心地位,奇觀美學、全息身體美學作為互動美學的重要基礎和輔助,能夠有力提升數字戲劇(表演)的感官沉浸性和情緒感染力。例如,民族舞劇《金陵十三釵》將日寇屠城的多媒體畫面與舞臺演員的表演虛實相疊,極大地增強了劇目的感官和情緒感染力。而利用XR、數字孿生等技術營造的元宇宙戲劇場景和戲劇角色,將為欣賞者帶來更具沉浸感的戲劇觀演體驗。目前,處于起步階段的人工智能美學雖然“還未能展現出某種突破性的新質”(21)馬立新:《論數字藝術演進的內在邏輯》,《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4期。,但運用人工智能技術打造的數智演員(22)數智演員即數智技術賦能的數字人演員,所謂數智技術,指的是信息技術、數字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的結合體,綜合了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5G、區塊鏈等技術手段。、浸沒式數字戲劇、VR互動劇目等已經顯現出人工智能技術與戲劇(表演)藝術相結合所具有的美學潛力,人工智能技術賦能藝術生產這一課題引發了戲劇從業者和學界的高度關注。

三、人工智能技術賦能數字戲劇創演

隨著數字技術的加速迭代,數字藝術生產模式實現了從專業內容生成(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用戶內容生成(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到人工智能內容生成(AIGC,AI Generated Content)的迅速躍遷。在AIGC的賦能之下,人工智能在藝術創造中已經不僅是輔助性的,而且還能夠發揮關鍵性作用,人類與人工智能的互動、共創正在成為包括戲劇在內的各類藝術類型的重要生產模式。在數字戲劇創演實踐中賦予人類、人工智能各自不同的職能分工,使其相互協作、密切交流,有利于發揮人機合力,提升戲劇藝術、戲劇表演的美學魅力和創作效率。

人工智能在數字戲劇創演實踐中能夠發揮怎樣的職能?人類如何與人工智能互動、共創?人機互動共創又會對戲劇創演實踐、審美效果產生何種影響?這些不僅是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理論命題,還是人工智能技術如何賦能戲劇創演的前沿實踐命題。

在數字戲劇創演過程中,人類與人工智能的互動共創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其一是在前期創作階段,由人類與人工智能在信息“交流-反饋”的過程中共同完成戲劇編劇、作曲、導演、舞臺布景、服裝、化妝、造型、燈光、音響設計等創編工作。例如,DeepMind推出了一款劇本寫作人工智能Dramatron,具有“聯合寫作”工具,“當用戶給它一句話,描述中心戲劇沖突后,系統即可以自動寫出標題、角色、場景描述和對話”。(23)陳永東:《人工智能藝術的應用類型及審美判斷》,《文化藝術研究》,2023年第3期。其二是在演出過程中,人類與人工智能的互動共創涵蓋著“現場實時”的“人機互動共創”和“人人觀演互動”兩重模式,即人類與人工智能生成場景以及人工智能演員的互動和共創。一方面,使人工智能場景“動起來”,根據人類的言行實時生成與戲劇主題、美學風格相契合的演出情境;另一方面,使人工智能演員“活起來”,對人類的言行做出符合人性規律的反應,而這些都離不開數字技術特別是AIGC的賦能。

第一個方面主要表現為人工智能程序通過聲、光、電一體化,時間、空間多維度的戲劇場景、數字影像、交互設計、情節設置等,對表演者、觀眾的言行做出實時動態反饋。例如,在《經海山》中,人工智能捕捉演員運動軌跡,并做出視頻特效、聲效、光效的實時變化,京劇《龍鳳呈祥》網絡演播版中觀眾在線選擇觀看視角,《風起洛陽·全景VR》(24)《風起洛陽·全景VR》是由奇境穿越X-META公司與愛奇藝聯合打造的線下沉浸式全景VR劇目。中玩家在虛擬場景中躲避暗器等,都屬于人工智能生成場景與人類的互動形式。在未來的元宇宙戲劇中,人工智能還可能發揮更大的代理人類意志的能動性,如對人類演員、觀眾的言行進行即時反饋,實現戲劇空間場景和時間線索的自由切換,以及戲劇情節的實時動態生成等,給欣賞者帶來更具沉浸感、參與感和互動感的審美體驗。

另一方面是人類演員、觀眾與人工智能演員的現場實時互動。在戲劇演出中,人工智能演員的目標恰恰是讓人類將其當作真人進行互動交流,因此這一重互動具有“人機互動”“人人互動”雙重屬性。數字戲劇表演者除了真人外,還包含真人演員的數字化身、數字孿生、數字虛擬人等不同的數字人(25)數字人是通過數字技術創造出的與人類形象接近的數字化形象,數字人的身份可以按照現實世界中的人物進行設定,作為現實人物的數字分身,也可以是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的虛擬形象。形態,其中后兩者是主要由人工智能驅動的數字人演員,屬于典型的人工智能演員。目前,這些數字人演員已經被應用于數字戲劇、數字演唱會、數字影視、網絡游戲等的演出中。例如,在2020年網絡游戲《堡壘之夜》(Fortnite)舉行的虛擬演唱會中,美國著名歌星特拉維斯·斯科特(Travis Scott)的巨大虛擬化身在游戲世界內漫游、載歌載舞,玩家們可以操縱自己的虛擬化身自如地以任何位置與角度參與演唱會,跟隨演唱者的化身載歌載舞。(26)楊鵬鑫、賈斌武:《元宇宙表演性考察:后人類表演及劇場化生存》,《戲劇》,2022年第6期。再例如,日本音樂劇《盡頭》(TheEnd)由數字虛擬人“初音未來”擔綱主演,使用3D全息投影技術和影視蒙太奇手法展現形象、場景和情節。雖然這些數字人演員背后有人類、人工智能在驅動,但基本上遵循既定程式進行表演,無法對現場觀眾發出的信息進行實時反饋,還未體現出“現場實時觀演互動”這一戲劇表演美學的本質屬性。

目前,通過3D影視級計算機動畫、人工智能多模態交互、3D引擎實時渲染、動態捕捉等技術打造的“梅蘭芳數字人”(27)“數字梅蘭芳”是中央戲劇學院、北京理工大學、騰訊等機構在2021年聯合打造、推出的京劇大師梅蘭芳的數字孿生人。、虛擬數智演員尤子希(28)尤子希是由中國移動咪咕公司與國家京劇院聯合打造的首個京劇數智人。等人工智能演員已經參與到數字戲劇演出中并具備了與人類實時交互的能力。然而,受到相關技術手段、創作理念的限制,上述人工智能演員還未參與到現場實時的戲劇演出中??梢灶A見,人工智能演員與人類演員、觀眾現場實時的信息“交流-反饋”的實現,將顛覆以往“活的但不可程式化的演出和無生氣的但可復制的科技”(29)Pavis P,La mise en scène contemporaine:Origines,tendances,perspectives (Paris:Armand Colin,2011),161.的簡單二元關系,進一步打破戲劇表演的人機、時空、虛實、觀演界限,為元宇宙戲劇等數字戲劇的創演開辟更廣闊的前景。從技術層面來看,為實現上述構想,人工智能演員至少需要具備如下幾方面的能力:其一,具有視覺、聽覺等基本的感官能力,能言說,有表情,會行動;其二,能夠進行思考和判斷并據此能動地對他人的言行做出即時反饋;其三,能夠理解人類語言和行為中蘊含的情感和思想,并善于模仿、表達情感和思想。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上述功能有望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現實。

首先,人工智能已經能夠運用智能傳感器、多模態交互等技術,通過對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多模態數據進行感知、認知、計算的方式,對外界信息進行實時反饋?!癆IGC自然語言理解技術的成熟則推動智能機器對話情境理解能力和程序語言解析能力的升級”(30)解學芳、祝新樂:《“智能+”時代AIGC賦能的數字文化生產模式創新研究》,《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8期。,使人工智能具備更強的與人交互的能力。另外,借助3D動作捕捉、實時渲染等數字技術打造的超寫實數字人,在外貌、語言、表情、動作等方面已經幾乎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31)楊鵬鑫、賈斌武:《元宇宙表演性考察:后人類表演及劇場化生存》。,極大地增強了人工智能表演的感官真實性。

而理性和欲求(32)對于主體來說,理性所發揮的是一種工具或手段的作用,主體通過理性實現自身的幸福。人工智能不是具有生命欲求的真實主體,但可以模擬人類的欲求能力,并通過模擬人類邏輯推理等理性能力達成欲求。能力又是人工智能言說和行動的前提。美國斯坦福大學和谷歌公司合作的論文《生成式代理:人類行為的交互式模擬》(33)Joon Sung Park,“Generative Agents:Interactive Simulacra of Human Behavior,” last modified August 6,2023,https://arxiv.org/abs/2304.03442.記錄了如下實驗結果:在實驗人員創造的虛擬村落中,由ChatGPT(34)ChatGPT (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聊天生成預訓練轉換器)是由美國Open AI公司推出的聊天人工智能程序。ChatGPT完成了自然語言處理的歷史性跨越,能夠與人類通過簡單的自然語言進行溝通和協作,完成繪畫、劇本、音樂、視頻等藝術的創作。模擬的村民會根據自身角色設定,主動為自己安排一天的行程,并借助ChatGPT對周圍的事物和角色傳達出的信息進行記憶、詮釋和反思,篩選出重要信息并對其作出反應。在實驗中,經營店鋪的村民會自發地舉辦促銷活動招徠顧客,男士會主動邀請心儀的女士見面。這個虛擬社區的實驗證明了ChatGPT能夠塑造具有記憶、反思、欲求、推理、判斷能力并根據外界信息做出即時反饋的人工智能角色。在此基礎上,科學家完全有可能研發出一款融合感知能力、認識能力、欲求能力、理性能力、行動能力和內容生成能力于一身的人工智能,使其作為人類的智能代理參與到戲劇創演中。

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超強的機器算力并沒有賦予其自我意識這一人類與生俱來的生命機能,換言之,人工智能產生的欲求是建立在人類預先輸入的數據和指令的基礎之上的。為保證人工智能的創演行為符合人類的需求和期待,需要預先為其設置一個絕對指令——按照藝術創作原理和人類審美規律進行藝術創造。當然,這需要科學家和藝術家們首先培養人工智能的審美感受、審美創造、審美判斷能力,使其能夠創造出符合人類審美規律且具有一定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

在理性之上還有著更難以習得的感性。實際上,人工智能至少需要模擬出人類感官、言行、欲求、理性、感性這幾大能力,才能像真人那樣與人類進行互動交流,其創造出的戲劇作品才能激發欣賞者強烈的自由情感。人工智能情感計算、審美計算領域的相關研究為解決這一難題提供了思路。簡言之,人工智能可通過深度學習大量情感標注數據,對人類輸入的內容進行情感分析和計算,認識、理解人類的情感運作機制、審美生理、心理機制,從而有效識別和表現情感和美感,并通過強化學習(35)強化學習(Reinforcement Learning)是機器學習的范式之一,指人工智能在與環境的交互過程中獲得反饋并強化自身功能的方式。提高自身情商和美商。

推而廣之,完整的人性是感性、理性的有機統一體,人工智能雖然很難具有真正的人性,但卻可以認識人性、模擬人性,唯有如此才能創演出符合人性規律的、能夠真正打動人心的藝術作品。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對藝術創造活動做出過這樣的描述:“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地對待;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所謂‘有普遍性的事’指某一類人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會說的話,會做的事?!?36)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6年,第19頁。藝術創造的最高旨歸就是再現和表現人性,人工智能從事藝術創作的關鍵在于掌握人性的規律,這也是科學家未來需要著重攻克的課題。暫且不考慮人工智能在生命感受、生活經歷、情感體驗等方面的短板,就目前來看,具備了上述仿真性、智能性和能動性的人工智能,足以與人類實現交互,從而有力推動元宇宙戲劇、人工智能表演等數字戲劇創演模式的建構。

那么,上述數字戲劇創演模式對欣賞主體和創演主體會產生怎樣的作用和影響,創演主體又該如何應對這些影響呢?從審美接受的層面來看,其一,數字技術營造的高仿真虛擬場景、人物和表演,能給欣賞者帶來更具沉浸感、臨場感的審美體驗,為人人、人機深度互動共創奠定了感官和心理基礎;其二,“在數字表演的時代……新興的設計和實時、跨地域的表演模式被創造出來,它們構成了極度開放和互動的系統、有機體、游戲場景與感覺主題”(37)Birringer H.Johannes,Performance,Technology & Science (New York:PAL Publications,2008),326.,數字戲劇創演還“具有算法帶來的超越人類想象的生成性與未知性”(38)陳暢:《當代歐美戲劇與表演研究的非人類表演理論建構》,《戲劇藝術》,2022年第5期。,能夠使欣賞者獲得更強的互動快感和不確定性。

從創演層面來看,在元宇宙戲劇等數字戲劇的創演過程中,專業內容生成、用戶內容生成和人工智能內容生成將實現交匯與融合,促進一種新型集體創作模式的誕生。首先,由科技催生、賦能的人機協同、全民共創、虛實結合、低成本的藝術創演模式,能夠進一步降低普通大眾參與戲劇創演的門檻,擴大其藝術生產權利。對于專業生產主體來說,上述數字戲劇創演模式可以擴展其藝術實踐邊界,突破傳統藝術理念和創演手段的局限。例如,除了與人工智能共同完成戲劇創編工作外,導演、編劇、演員等創演主體也可以將自己的創作手法和代表作品等通過數據喂養的方式灌輸給人工智能,使其作為人類的智能代理參與到戲劇的創演、排練中去。這些變化意味著,“人類在數字文化生產領域的角色不再是純粹的內容生產者,而是轉變為‘元編輯’——智能機器和算法的設計者、訓練者、規范者,以及作品的構思者、把關者”。(39)張微、彭蘭:《示能、轉譯與黑箱:智能機器如何顛覆與再建內容生產網絡》,《新聞與寫作》,2022年第12期。

與此同時,創演主體也需要根據數字戲劇表演的美學特性、技術特性對創演方式做出調整。例如,數字戲劇創演模式催生出交互式敘事和交互式表演等新型創演方式,它不但要求演員提高臨場反應和人機交互能力,而且還依賴編劇將敘事元素以一種可供人機交互的形式進行編排,還需要導演了解人工智能技術原理并密切關注未知的演出走向。因此,數字戲劇創演主體不但需要來自專業數字技術人員的技術輔助并在整個創演過程中與技術人員通力合作,而且本身也需要具備一定的數字戲劇表演美學素養,需要密切關注數字技術、數字藝術的最新成果并將其有機地融合到藝術構思和藝術傳達中。此外,數字戲劇表演還將催生出專業的戲劇NPC(40)NPC是Non-Player Character的縮寫,原指網絡游戲中的非玩家角色,此處指戲劇中指引欣賞者參與演出的工作人員。、數字舞臺監督、沉浸式體驗策劃等新的戲劇工種,這對戲劇人才隊伍建設提出了新的要求。

最后,數字戲劇表演美學作為美學的一個分支,理應被納入美學的價值目標體系中,促進戲劇作品審美價值的提升。質言之,數字戲劇創演與傳統戲劇創演一樣,都應該是以藝術真實(41)所謂藝術真實,即藝術創作者通過對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生活場景、歷史事件、情感、人性等的外在形態和內在規律的再現和表現,激發審美主體自由情感的方式。為基本創作方針,以愉悅人、陶冶人、啟迪人為價值目標展開的。就數字戲劇表演來看,為實現上述審美價值,表演者需在現場實時人人、人機觀演互動共創的過程中,在矛盾沖突的展現過程中,生動再現和表現角色的外貌、語言、動作、表情,并以此塑造鮮活的形象、動人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在數字戲劇表演中,真人演員與數字人演員除了能夠再現生活真實、情感真實和人性真實等藝術真實外,還能實現超現實真實(42)所謂超現實真實,指藝術創作者創造出現實生活中不存在但卻能引發人類的真切感知和自由情感的藝術形象、場景等的方式,如好萊塢電影《阿凡達》中的納美星球及納美星人就體現了超現實真實。的藝術呈現。例如,真人角色與卡通角色配合演出,以數字光影為道具和媒介進行表演,數字人角色在演出中當空飛舞、變換身形等都屬于超現實表演的范疇。同時,創演主體還應警惕過度追求沉浸性、互動性等藝術形式,警惕那些忽略戲劇矛盾、人物性格、哲理情思等藝術內容的呈現,以防劇目審美價值降低甚至呈現出負審美價值,排除那些危害審美主體身心健康的隱患。在此基礎上,還應不斷擴充優質內容創意來源,拓寬藝術表現形式,力爭創造出高審美價值的數字戲劇作品。

結 語

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技術在戲劇創演中的應用,不僅改變了戲劇演出的外在形態,而且還深刻影響了戲劇藝術的存在樣態和美學屬性。網絡戲劇、數智演員、浸入式互動數字戲劇等的出現,就使傳統戲劇藝術、戲劇表演的本體特征和美學本性受到了沖擊。如何認識、把控這一沖擊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筆者嘗試用一個比喻對這一問題提出自己的思考。如果將傳統藝術的數字化轉型看作一條道路,那么,數字戲劇(表演)就是一輛在道路上行駛的列車,其中,戲劇本性、戲劇美學是列車的車頭,豐富多樣而富于吸引力的藝術內容和藝術形式是列車的動力,戲劇的審美價值是列車的軌道,戲劇從業者和廣大審美主體分別是駕駛員和乘客。這個比喻所傳達的思想是,數字技術、數字美學、數字藝術,是為了提升數字戲劇(表演)這輛“列車”的審美價值,使其更好地滿足“乘客”的需求而被采納的。無論戲劇藝術如何發展、怎樣轉型,都不能丟棄戲劇本體特征及其美學本性,不能無視審美主體的審美訴求,不能偏離或背離藝術創作應遵循的審美價值導向,也不能離開豐富的藝術內容和藝術形式的支撐。在此基礎上,戲劇藝術對于一切新型技術手段、藝術形式和美感形態的包容和吸納都是值得嘗試和鼓勵的,都蘊含著戲劇創新發展的潛在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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