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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金瓶梅詞話》的作者

1985-07-15 05:54戴鴻森
讀書 1985年4期
關鍵詞:詞話濟寧化名

戴鴻森

在反復校閱《金瓶梅詞話》的過程中,我逐漸形成這樣一個概念:我無法使自己相信這書是出自某一位文人“名士”的手筆,無論是有較多人信從的王世貞、李開先,還是只有少數人主張的薛應、李贄、盧、趙南星、李漁、賈三近……等等,老實說,只要此人接受封建正統教育的文化素養足以取得秀才以上的功名,我就難以相信他會寫出這樣的一部《詞話》,除非有確鑿無疑的證據。從全書隨處捏合穿插時行小調、散曲、套數、院本、雜劇、傳奇、寶卷及其他話本等種種現成材料看,其人必是藝人。他搬弄這些根本不是為了供人閱覽,他是在歌唱,在模擬,在表演,通過聲容來歆動聽眾。今天一個作者,要是異想天開地把正在流行的歌詞、戲曲臺詞、電影對白等連篇累牘地照楦在自己的什么“小說”里,那就成了只堪訕笑的“犯傻”;如果是說相聲之類,效其聲而擬其形,效果就大不一樣了。群眾的這種心理,古今不異。

《金瓶梅詞話》的主體部分卻又絕不是拼湊和沿襲。就其反映社會生活狀態的鮮明時代性,就其故事情節的完整周密,特別是人物形象及其語言的高度寫實,生動真切,富有個性,它又只能是個人獨創性的產物,無愧為天才的創作。它一出世就震撼了許多文士名流的心靈,藝術魅力始終不衰,原因不在搬湊,而在獨創的主體部分。

一個藝人獨出心裁地口頭創作了近百萬言的長篇故事,這可能嗎?我無以自信,希望找到什么來打破這個悶葫蘆。從種種蛛絲馬跡看,此書極可能與李開先其人有不同尋常的因緣,于是懷著幸求一遇的心情細檢《李開先集》。讀到《贈濟寧劉九》詩時,怦然心動,眼前恍惚露出了一絲光亮;進而讀到《瞽者劉九傳》時,不禁大喜過望,雀躍而起,自以為得之。反復循覽審思,心以為非此奇人莫作此書,此一奇書亦非此人莫屬。古人已矣,九原不作,固難強眾心必從一己之獨見。又安知獨見之非妄臆?,F將此一詩一文錄于此,以便廣覽眾參,個人對其間關系的初步認識亦愿借以求教請益。

閑居集之四

贈濟寧劉九二首

世上心盲目不盲,目明不若此心明。

劉郎歌比張司業,博記人稱虞伯生。

(原注:張籍官司業,盲而善歌古詩,韓昌黎謂其不亞吹竹彈絲,敲金擊石。虞集博學善記,以文宗代草事喪明。九官人目雖盲,善記誦,善歌南北詞曲。)

門第原來是世家,不徒鼓吹善琵琶。

推占內養兼醫藥,百試曾無一試差。

閑居集之十

瞽者劉九傳

劉九乃濟寧都御史澤之遠族,自謂是其第九子。其藝能足以名世,不必假此可也。名守,號亭。歌彈乃瞽者常事,劉九于二事有出乎瞽者之外矣。博雅記誦,有目者或不能及。市語方言,不惟騰之口說,而且效其聲音。卜算符咒,醫藥方術,天文地理,內養外丹,悉通大略,半非無目者所能行也,徒以起人敬聽而已。擊鼓粘滑攛斷,雙槌顛倒撇弄,不失一版。善以手著地豎立,歌長套詞,兩手兩足代版,亦不失一。雖久郁積憂者遇之,歡笑速于解郁之藥,而遠過忘憂之草也。惟是未醉使氣,即醉使酒,初見人親之,久則人畏之耳。嘗在高唐禱雨有驗,州守致禮謝,以口語得罪,避之而東。

予素不延接瞽者,而一二友人尤甚焉,以為與其聽善瞽歌謳,不如受丑婦怒罵。兩次相訪,友人不一薦,門者不一通,乃使一小童傳言,愿一相見,有可采則少留,否則長往,不苦求也。因棋士吳橘隱在座,托之試其何如。吳謂拒之則失人,遂館之城中閑第及城外小園,自恨得之晚,惟恐去之速也。曾于酒后口出大言:“吾世習先天之學,腹羅列宿之圖,三教九流,百工眾技,無一不通,有目者惟讓山東李中麓,無目者惟讓在京徐惟霖耳?!庇鑼崯o他長,霖乃淮之子,而維楫之弟,果是該博無雙者也。

予嘗以劉九、雪蓑并論之:劉九則戀戀不舍,油油與偕,一言之合,親如膠漆,一事之差,勢如冰炭;雪蓑則麾之不去,招之不來,釜中注水燎,三朝不起魚浸,冷灰中卻欲爆豆。然皆不同于人,且有益于人者也。

…………

從來評論人物學藝,有所謂遺貌取神,貌合不如神合之說,試將《詞話》全書、欣欣子序和這篇《劉九傳》周覽通觀,神合殆不我欺。神合難可盲詮,只說貌合。傳所謂“市語方言,不惟騰之口說,而且效其聲音”,“劉九于二事(歌彈)有出于瞽者之外矣”,當即序所謂“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亦即《詞話》純用口語白描人情世態的主干部分,袁宏道稱之謂“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與董思白書》)魯迅評為:“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中國小說史略》)。傳所謂“博雅記誦”,“歌長套詞”,“卜算符咒,醫藥方術,天文地理,內養外丹”,“三教九流,百工眾技”,《詞話》書中觸處皆是,更仆不盡,無待縷數。如此知深言切,周悉無遺,“一曬忘憂”之與“解郁之藥”、“忘憂之草”,猶一聲之響。序與傳之出自同一人手筆,豈非如繹樹兩歌,黃華二牘,發自一喉一腕?

設身處地稍一設想便不難理解,李開先這樣的紳先生,私生活中不妨友劉九這樣的藝人,愛好他的超群出萃的“藝能”,贊助他得以把口頭創作記錄成書,一邊托化名作序流布其書,不忍泯沒這位天才藝人的心血,一邊又在集中為之作傳以“不朽”其人,這已經是珍視藝術、篤于友情,做了非常難能可貴的事了。但他必不能把自己和這樣一部“穢書”的關系如實地公諸世人。這將蒙天下之大不韙,授仇忌者以莫大口實。為了遮掩自己(恐怕也為了濟寧劉氏的族黨),只得把書的作者也托諸化名?!芍幕?,使人無從猜索。

化名原為隱沒真名。文人之起化名又必有其思理寓意?,F在大體已明,不妨猜一猜化名上的啞謎。

“笑笑生”,似明白易解:其技令人歡“笑”;常言道“盲人面?!Α?;先生、后生都是“生”,就其瞽目,則系徇俗的“先生”,李長劉二十四歲,口語稱之謂“官人”,文語稱之謂“生”,卻是“后生”。合成“笑笑生”,堪稱語妙。

“蘭陵”,盡人皆知是嶧縣的古稱。既然為避惡名聲而用了笑笑、欣欣的諧謔性的化名,他就必不會反署真正的鄉貫郡望,讓人得以詢里老、查方志,尋斑索瘢。對此,我有三種設想。唯其有三,不知是莫適一中,還是義取兼關:一、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佳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痹任乙詾橹i底就是這首名詩的末句“不知何處是他鄉”,用來逆堵并調謔尋根索隱者的;現在我以為又關乎李白的姓和詩題,隱含“李客作”三字;二、嶧縣與濟寧州當時同屬兗州府,明初濟寧置府時,嶧縣即屬濟寧。劉九既是都御史劉澤的遠族,且曾假冒為其第九子,劉氏乃濟寧之勢要望族,忌避而推遠之,因托為嶧縣之古名;三、“劉九亭”四字,接連快讀,其語音頗近似于“蘭陵”。李開先是謎語的愛好者,行家里手,撰有專書,他在這里出于技癢,也是費了巧思的。

“欣欣子”無疑與“笑笑生”相偶,既已“欣”悅其技,又復“欣”悅其人(“恨得之晚,恐去之速”),“子”猶老人之自稱“老子”。這是李開先就其與劉九的關系,起的即興式的化名。

“明賢里之軒”:“里”字必非坊里、道里之“里”,《說文解字》:“里,居也?!豹q言明賢居住之軒。李開先家在章丘城內,離城二里有一別墅(“城外小園”),“松柏之間,有一草廬,歲久敝漏,不蔽風雨,且卑隘如坐中,不得已改作焉。撤草而覆之以瓦,左右置牖,前后為門,疏朗空洞,落日后猶能辨蠅頭字。中設一扁,名以‘后知軒。夫松柏皆后凋材也,必于歲寒然后知,又居之四面通明者為軒,孰謂斯名不情稱哉!”(《閑居集》之十一《后知軒記》)我臆測“明賢里之軒”即此“后知軒”,同取喻于松柏能經歲寒,自儆自命可曰“后知”,序友人之作為謀壽世又無妨謂為“明賢”,一柄固可多邊。

劉守,號亭,山東濟寧州人,生于明嘉靖五年丙戌(公元一五二六年)?!巴春抻兴矩澵敯廖铩?,李深知其平生性行,寓言在閻王殿上憤懣難平,我們只需查出陽世“四季考察”“添”于何年,便可確知他的卒年?!对姸U》黃元吉跋文云:“嘉靖四十一年春壬正月,例該天下諸司官員朝覲,吏部會同都察院堂上官舉行考察,堪任者存留管事,不堪者分列等第,開具職名,奏請發落:年老有疾者,致仕;罷軟無為及素行不謹者,冠帶閑??;貪酷并在逃者,為民;才力不及者,酌量調用?!苍谌暌詢日?,遵照舊例查據撫按開送考語,先令論劾奏抄,參以詢訪輿論,從公考察,四千九百五十五人,兼拾遺冒濫京堂十余人,幾有五千之數。世傳官,蓋一筆去者也。邸報到日,值中麓延客,即席以此作燈謎,在《西廂記》中,……一少年厲聲云:‘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中麓笑曰:‘是也?!毕爰创艘皇录?,則他的卒年該是嘉靖四十年辛酉(公元一五六一年),得年“不永”,只活了三十六歲。從可知《詞話》之記錄或書當在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年)〔注〕至四十年(一五六一年)間。

這位畸人似的獨一無二的盲藝人,要果真能被確定為那部籠罩在神秘紗幕里的奇書的創作者,四百多年的啞謎得解,豈非猶如盲目重光,云開見月,令人不勝喜幸之至?學術是科學,科學問題來不得虛誑和輕脫,我竭誠希望得到廣大研究者的嚴格鑒別和過細審核。

一九八五、二、八

〔注〕《詞話》第七十回《正宮·端正好》套曲,出自李開先《寶劍記》傳奇第五十出,《寶劍記》始刻于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見徐朔方《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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