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村“大搜捕”

曾宏亮

叫冤

1988年11月9日，山東省蒼山縣農民崔凱、馬春田、宋傳修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人民日報》社，向記者哭訴著上訪帶來的冤屈：“1986年7月以來，我們先后多次向山東省委、臨沂地委、蒼山縣委等部門反映我們村黨支部書記崔明以權謀私、貪污盜竊、欺壓群眾的問題。有關部門一拖再拖，我們只能不斷上訪。沒料到今年7月19日，縣里帶來了100個武警、公安、交警、法院、檢察院干部。他們大多帶了槍支、警棍和手銬，一進村就在縣政法書記薛振嶺指揮下打人、捕人、搜人……我們村十幾個人被拘留，幾十人遭毒打?！?/p>

是真是假？記者只得前往蒼山調查采訪。

在蒼山縣孫于溝村，19歲的崔向軍敘述自己的遭遇：“那天上午10點左右，俺下地追肥后回家吃飯，十幾個公安人員擁進屋，踢翻了飯桌，幾個人擰著我的胳膊，卡著我的脖子，抓著我的頭發就往外拖。俺背上、腰里挨了不少拳頭。俺娘哭著上來求情，被一個戴眼鏡的用胳膊夾著脖子動彈不得。俺叔在吃飯，被這幫人打得鮮血直流，還戴上了手銬。到了管理區，一個吃西瓜的警察見我瞅他，就將吃剩的西瓜照我頭砸過來，還說：‘叫你看個夠！后來，俺和俺叔被拘留了30天，俺娘被關了15天。我們犯了什么王法？難道就俺爹領頭告狀，我們全家也得遭殃？”

崔向軍的父親叫崔凱。他家被砸斷的銅鎖、踢爛的門板、搗破的飯碗依然殘存。

外村農民馬啟東說：“7月19日那天上午，我到孫于溝村買化肥，幾個警察朝我撲過來，不由分說，照我的頭部連擊幾拳，拖到孫于溝管理區關押起來了……”

搜捕驚動了全村男女老少。人們像當年逃戰亂似的四處躲藏，出逃者達1100多人。他們指望大白天過去，黑夜會給他們帶來安寧。沒想到——

78歲的老漢孫中武回憶：“那天夜里我正睡覺，幾個人不問黑白就踹斷門閂闖進來，把我從床上拖下地，雙手銬在背后，將我按在地上，要我伸直腿。我年紀大，腿伸不直，一個警察就用腳踩我的膝蓋?！?/p>

當年打過日本鬼子的孫傳元說：“那天夜里很熱，我睡在院子里。半夜里聽到狗叫，剛坐起來，就見幾個人從墻上跳了下來，給我上了銬子，還用腳踢我的腰。我問為什么抓我，他們說，你兒子告村支部書記的狀，抓不到你兒子，你頂替也行?！?/p>

在破茅屋里，馬西幫老人指著被踢壞的門框說：“我兒子是三河鄉司法助理員，他回家給玉米追肥，夜里沒去鄉里。夜里聽到雞飛狗叫，在院子里嘆氣，沒想到縣里來的人不由分說，也把他給抓走了。我也讓他們戴了手銬，關了5天?；丶液蟛×艘粋€多月?！?/p>

村民馬金山和家人出逃，來人抓不到人抓走了7只雞。馬財山家的狗也在這天被殺死煮吃。

大搜捕結束后，縣里來的人在區里吃剩的西瓜皮、雞毛、雞蛋殼、啤酒瓶堆得滿地。知情人透露：他們買光了村頭小店700瓶啤酒，在鄉供銷社買煙、白酒1000多元，還從安徽拉來了一整車西瓜……

申辯

張萬連，中共山東省蒼山縣委副書記，分管政法工作。他以坦然的神態和無懈可擊的語言敘述事件的起因：今年夏收后我們按照地委統一部署，趁農閑進行普法教育。孫于溝村有幾個人幾年來一直鼓動群眾上訪。為首的是崔凱、馬連山、孫云高幾個人。他們反映該村支書貪污，以權謀私，我們派人調查，結果是他們反映的問題大部分不實。但上訪的人不服，不斷到省、地、中央去上訪。其他村的群眾也紛紛仿效，致使村里的工作沒法進行。所以我們研究決定，在這幾個村進行普法教育，讓群眾知法守法。根據這個決定，縣政法委員會從公安、法院、檢察院、司法局4家抽調了40多名干部，會同興明鄉60多名干部共100多人組成普法小組，由鄉黨委副書記、鄉長竇文蓮負責，縣政法委書記薛振嶺協助，在該鄉幾個村開展普法教育。我作了動員布置，還特別強調了普法人員在生活上要注意。據說，工作組進村以后，崔凱和馬連山鼓動一批群眾到區里無理取鬧，要求查清村支書崔明的問題，并且圍攻辱罵公安人員。第二天，公安局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對孫于溝村圍攻公安人員的人進行了教育，依法拘留了幾個人。

薛振嶺，蒼山縣政法委員會書記，搜捕事件的參與者、指揮者。他以目擊者的口吻說：在鄉里開分工會以后，張書記就回縣里去了。我們分頭到各村去。大約下午6點，我在別的村搞完工作乘車回縣里，正好路過這個村，看見發生了事情，我就過去了。有給我說好話的，也有罵我的。崔凱的老婆罵我是“笑面虎”。這時天快黑了，我看到公安局一姓劉的同志被打了，就讓干部們走，第二天再說。第二天，我領著人一到這個村就遭到群眾的圍攻謾罵。據說，這是事先布置好了的。崔凱的老婆罵得最兇。公安局以擾亂公務，影響正常工作秩序為由，參照前一天的情況，將崔凱老婆和兩個兒子拘留了。這都是公安局具體執行。據他們后來告訴我，抓了幾個老頭，教育教育就放回去了。

王者安，蒼山縣公安局黨委書記。他以入情入理的敘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那天的情況，我是聽匯報知道的。聽說有人挨了打，干警情緒很大，最后局里決定，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拘留了8個為首鬧事的人，由一名副局長帶領執行。這在性質上屬于行政拘留，所以可以不要手續。我們也拘留了幾個老年人，因為法律只規定了最低年齡，而沒有規定最高年齡。干警在執行任務中也可能有點過火行為如果有干警打罵群眾的事，那我們要負教育不嚴的責任……

人證

信誰的？或者說誰可信？

參加這次“普法教育”的許多干部、公安人員、司法人員小心翼翼地給記者提供了所見所聞。

1988年7月18日，蒼山縣公、檢、法、司及興明鄉干部共110多人在縣委部署下前往孫于溝等四村進行普法教育。教育的主要內容就是對違法現象進行處理。由部分公安干警和部分鄉干部組成的工作組到達孫于溝村后，派人叫這個村主要上訪者崔凱、馬連山前來，讓他們交出村辦公室門上的鑰匙。作為群眾代表的崔凱、馬連山說，在村黨支部書記崔明的問題未作結論以前，為防止改帳，鑰匙不能交。按照預先設想，如果他們不交鑰匙，當天就予以拘留。然而，這時來了11個老人，要求查清黨支書的問題。緊接著，又來了300多群眾。他們與11位老人一樣，也要求處理黨支部書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群情激憤。工作組當即向上匯報，孫于溝村工作組遭到圍攻，快來人。

下午6點左右，縣政法委書記薛振嶺帶70人乘車趕到孫于溝村。薛見狀，即告知工作組：今晚人太多，不好處理，先回去，明天再說。工作組便乘車回縣。這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起哄，但無人打公安人員，也沒帶任何斗毆器械。

當晚，縣委召開公安、檢察、法院、司法4家負責人會議，決定對孫于溝村的“鬧事者”采取措施。7月19日10時左右，縣公安、檢察、法院、司法以及興明鄉干部100多人分乘十幾輛摩托車和汽車抵達孫于溝村。其中，公安人員和武警戰士全副武裝，刀出鞘，棍在手，100多人直奔預定目標，抓人、打人、銬人……

在村口，一群婦女見來了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扭頭就跑：“公安局抓人了，快跑！”兩個男青年說：“別跑，公安局是抓犯法的，不犯法的不抓?！币还踩藛T聞聲沖上去就是一個掏心拳：“抓的就是你！”另一個剛想勸阻，被一腳踢倒，雙手銬上了手銬。后來得知兩青年是外村人，才把他們從囚車上推了下來。但其中一人已留下嚴重腦震蕩后遺癥，至今還在醫治。

這一天，孫于溝村13人被抓，整個村莊人靜巷空，如遭一場劫難。

抓完人，全體“普法”人員在縣招待所大吃大喝。13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

7月20日凌晨3點，這幫人馬再度開進孫于溝村。在一片狗叫聲中，村民們有的跳墻，有的鉆草垛，有的跑到黑地里躲藏起來。喝斥聲、打罵聲、哭聲、哀求聲響成一片。天色大亮時，用手銬銬住推進囚車的只有4位跑不動的老人，其中一人還光著脊背。

孫于溝村40人組成的龐大上訪團直奔山東省府濟南。他們希望權力更大的政府機關能夠十萬火急地救孫于溝村出水火。省政府政法委聽完40人的哭訴，急命臨沂地委派人前去蒼山查問。過了幾天，一份由中共蒼山縣委辦公室簽發的文件送臨沂地委。文件上赫然寫著：對部分鬧事為首分子和骨干分子進行了行政拘留，從產生的社會效果看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