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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的座標

1992-07-15 05:29
讀書 1992年5期
關鍵詞:塞特但丁布里

易 丹

托馬斯·曼在一九五三年一月號的《大西洋》雜志發表的一篇題為《“魔山”的創造》的文章中,談到了他的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他承認,《魔山》原本是一篇與《死于威尼斯》大致相同的中篇小說。但動筆之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他不得不中斷計劃。等大戰結束,中篇小說計劃已經膨脹成了一個長篇計劃。在原來的計劃中,曼準備繼續發揮《死于威尼斯》中所描寫的主題一一“死亡意念的誘惑,迷醉的混亂戰勝循規蹈矩的生活”,只不過是用一種幽默的方式來處理罷了。但在新的計劃中,他卻決定了新的主題,新的處理方式和新的風格。一部兩卷本的宏大的《魔山》取代了原來可能有的中篇小說《魔山》,而且這取代的過程之中,爆發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世界性的現代戰爭。這種史實本身,似乎已經向我們暗示了這部作品的某種特質。換句話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盡管這不是一部戰爭小說。

漢斯·卡斯多普去療養地的一家“山莊”國際療養院看望他的表哥。但他一進“山莊”后,就不得復出——原打算住三個星期,卻一下住了七年。他被發現有病,成了“山莊”中形形色色病人們的同類。等到他下山時,他的表哥已經死在了“魔山”中,一場大戰也爆發了。他參加了戰爭,并遭到一顆高爆榴彈的襲擊。小說的情節相當簡單,而關于最后的戰爭的描寫,只占據了小說內容的極小的一部分。因此,我們所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扮演重要角色,不可能是就內容而言的,只可能是指小說的思想構架而言。托馬斯·曼在《魔山》里沒有直接描寫戰爭,卻間接地運用戰爭來作為他的小說的背景。他沒有直接地闡發他對戰爭的看法,卻在小說的情節和形象以及描寫議論中,表現出一種由戰爭而導致的對死亡和生存的嶄新認識。小說描寫的是戰爭爆發之前的生活,表達的卻是戰爭爆發之后的反思。

《魔山》描寫了一座風光秀麗的“魔山”。在這座山中,時間變得飄浮不定,外人一旦撞入就不得復出。一座籠罩著死亡陰影的結核病療養院,供養著一大群來自歐洲各地的病人。漢斯·卡斯多普在魔山中的生活,則像是一次在這些病人和他們的病房組成的世界中的奇妙的精神旅行。我們可以用幾個概括性的座標,來標出漢斯這趟旅行的總體方向,從而把握他在療養院中的這七年的生活的本質,把握托馬斯·曼在這部小說中試圖構筑的意義框架。

一、上下漢斯從大學畢業后,準備當造船工程師。在他開始這一生活方式之前,他卻偶然地上了“魔山”。在這里,上山是極其重要的。他從海港城市漢堡,來到阿爾卑斯山上的療養院,這是一次由下往上的旅行。這種由下往上的旅行,在小說的一開始,就相當引人注目:

這樣子被突然抬高到一些他從未呼吸過的區域里,到一些據他了解生活條件完全不一般而又簡單艱苦的地方,他開始激動起來,內心里漸漸充滿了某種憂懼。故鄉和有條不紊的生活不只遠遠地留在了他后面,更可慮的是深深地落在了他腳下,而且他還在不斷地升高、升高。如此懸浮在它們和陌生的異地之間,他禁不住問自己,他到那上邊將生活得怎樣呢?(第5頁)

從年輕主角的上山旅程開始,小說就不斷地強調“山上”和“上邊的生活”,不斷地強調“上邊”的人們與平原上的人們之間的距離。當漢斯乘坐的火車終于到達目的地,前來迎接他的表哥約阿希姆便告訴他:“在山上,人的觀念也得改變?!?/p>

很顯然,在描寫漢斯上山的過程以及此后他在山上生活的過程的時候,托馬斯·曼不僅僅滿足于“山莊”療養院的地理屬性。也就是說,他不僅僅是在向讀者現實主義地展示“山莊”的現實環境。漢斯從平原向高山進發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從日常生活平原向超然于日常生活的高山進發的過程:他將自己從具體的、現世的生活中,抽象到了一種相對超驗的境地。在這種超驗的世界中,他可以擺脫現世生活的種種煩惱,進入形而上的思辨狀態。因為同時,這種往上的旅行和上邊的生活,又是一次往下的滑墜和一種下界的生活。

在漢斯進入了療養院后,他結識了意大利作家塞特姆布里尼。這位熱情而饒舌的南方人對他所說的一番話,使他大為吃驚:

“我們是些落進了深淵的人……”(第75頁)

上邊的人之所以又成了落進深淵的人,是因為上邊的人都是病人。換句話說,往上的旅行同時又是向下的旅行。往上是離開了日常生活的平原而升華,向下又何嘗不是告別了日常生活而墮落?“魔山”既是一座高山,也完全可以是一只巨大的漏斗形深淵。因為,在這上邊的人,都同時受到下邊或下界的引力的拉扯:他們都在面對死亡。漢斯在上山之初,就被告知這里的死亡是一件極為普通極為自然極為常見的事。他的表哥約阿希姆在山上自以為病好了,回到平原后又舊病復發,于是又只有上山,最后死在了上邊。所以,上邊的世界又成了下界,成了死亡跳舞的深淵。

在這座既上又下、不上不下的“魔山”中,人們都處于“水平”狀態——所有的病人都要在每天的治療過程中采取一種姿勢,采取一種療法,即靜臥療法。他們不得不花大量的時間躺在特制的躺椅上。這種水平生活狀態,從某種程度上加強了“魔山”的不上不下的特殊性質。病人們處于一種不死不活或者說半死半活的狀態之中,“魔山”存在于一個既非天堂也不是地獄的所在。漢斯所進行的精神旅程,實際就只能在這種死亡與生命之間的縫隙中進行了。

“魔山”的這種非現實性,還進一步在時間上體現出來。在小說中,曼花了不少的筆墨來討論時間,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來表現時間。時間在“魔山”上變成了一個讓人捉摸不定的東西,它忽慢忽快,完全與日常生活中的時間不合拍。漢斯剛上山時,對這種時間的變化還不適應。但在上邊過得久了,習慣了水平的生活方式之后,他也就漸漸地適應了,所以他不知不覺地在上邊生活了七年。

托馬斯·曼在《魔山》中創造了一個區別于日常生活現狀的環境,即“人之將死”。當然,在這里,人之將死并非其言也善,而是其言也真。作品中的人物一個個都是與死亡共舞的病人,在面對死亡時來思考人的存在、思考人的前途和歷史,可以達到一種真正的超然狀態,一種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本真狀態。

二、左右漢斯在“魔山”中有七個最為接近的朋友,而在這七個人當中,有兩個人對他的精神旅行起著決定性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講,漢斯在上邊的生活過程,就是接受來自這兩個人物的思想教育的過程。這兩個人物一左一右地居于漢斯的兩邊,都試圖將年輕的漢堡人、未來的造船工程師收編進自己的思想陣營。

左邊的是左派塞特姆布里尼。來自文藝復興發源地的這位意大利作家是一個典型的人文主義者,一個口若懸河的、好為人師的進步、博愛和自由的鼓吹者。他熱情、機敏,口才過人,充滿激情。他相信歐洲從文藝復興以來的一切人文主義傳統,他參加共濟會和“促進進步國際同盟”。當他得知漢斯也被查出肺部有病而不得不留在上邊治病時,他便主動地提出他愿意承擔年輕人的教育的重任,他想將漢斯培養成一個面對未來的人。

與此相對的是右邊的右派納夫塔。這是一個來自奧地利的耶穌會士,一個改變了自己的信仰的猶太人。這個陰暗詭秘、尖酸刻薄的人是一個豪華生活的愛好者,鼓吹中世紀的教會制度,鼓吹歷史倒退和法西斯主義,鼓吹暴力和權威。他與漢斯·卡斯多普的交往,似乎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打碎他腦子中的理性秩序,使他從而產生一種對權力和宗教虔信的迷醉。他也在爭取漢斯,想讓這個年輕人成為他所鼓吹的各種反動思想的信徒。

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在漢斯的教育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斗爭。這種斗爭表現為許多次尖銳對立的思想交鋒。奇妙的是,在每一次交鋒中,并沒有真正的贏家或輸家。塞特姆布里尼雖說是左派,鼓吹進步,卻顯得空泛無力。他關心博愛、自由這一系列人文主義的理想,自己卻寒傖可憐,穿著領邊上起了毛的舊襯衫,像一個街頭“搖手琴的藝人”。納夫塔雖是陰險的右派,卻過著舒適的日子,房間里裝飾著各種豪華昂貴的絲綢。更關鍵的是,他總是有力的。塞特姆布里尼煞費苦心建立起來的理性大廈,往往在納夫塔的尖刻言辭中不堪一擊。與那些意大利人對進步的空洞鼓吹相比,納夫塔所提出的強權和暴力的倒退,往往卻顯示出某種實在的力量。

漢斯夾在這左右兩股力量之間,不斷地在自己的精神獨木橋上左右晃動。實際上,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之間的思想交鋒,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漢斯·卡斯多普內心中的兩種思想潮流的交鋒。而這兩種思想潮流,從歐洲的文藝復興以來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相互沖擊;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更是進入了一種白熱化的狀態。在這種對抗中,進步的思想顯得更積極、更主動一些,但并不更有力和更接近真理。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本身,就是一次人文主義和所謂進步理想的巨大失敗。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塞特姆布里尼與納夫塔之間的交鋒也是如此。塞特姆布里尼為了更多地更接近地和納夫塔斗爭,干脆把自己的住所搬到了納夫塔的附近,成為他的鄰居。當漢斯不解地問意大利作家為什么要這樣做時,他的回答是:“我利用與一位水平相當對手交鋒的機會,磨礪自己的思維之劍”。

人文主義者為了證明自己的思想,必須尋找他的對手。進步的思想和反動的思想“生活在同一屋頂下”,不碰頭是不可能的。換個角度看,漢斯的精神旅途,不可能在一種不受左右干擾的真空中進行。他既然進入了這個不上不下的“魔山”,就注定了要遭受來自左右的病友的影響。至于這種影響到底誰勝誰負,對于漢斯來說,就與他自己的努力無關了。

在小說接近結尾時,曼處心積慮地安排了一場決斗。在一場至關重要的辯論中,納夫塔認定塞特姆布里尼污辱了他,并要求決斗。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出于博愛和人道的目的反對這樣做,但他最終還是被拉進了決斗現場。決斗的結果是出人意料的:塞特姆布里尼朝天放了空槍,納夫塔開槍打中了自己的腦袋。塞特姆布里尼活了下來。但他的“勝利”并不來自于他的努力——因為納夫塔的“失敗”僅僅是因為他無法在塞特姆布里尼朝天放槍之后還對著這個溫柔(或者說軟弱)的人開槍。在最后的決戰中,沒有真正的勝者和負者。這種左右爭斗的結局,正是托馬斯·曼所要向我們展示的他的結論:左派也好、右派也好,都經不住死亡的最終檢驗。同樣,漢斯在小說結尾處參加了戰爭,在高爆榴彈爆炸時倒下了。這也是一種結論:任何來自或左或右的影響,在戰爭和死亡面前都無濟于事。當死亡消滅了人的肉體存在之后,任何空泛的關于人和世界的爭辯相對于這個單個的肉體的人而言,都只會如硝煙般飄散??梢哉f,通過這一左一右的兩種思想的爭論以至決斗,通過漢斯受完教育在戰爭的死亡,托馬斯·曼對第一次大戰之前的西方理性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算?,F在,他不僅僅是從戰爭和死亡來反觀漢斯·卡斯多普的存在,而且還反觀了整個歐洲理性和歐洲人的存在。

三、內外實際上,我們對前兩個座標的闡釋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這第三個座標。這也是我們解讀《魔山》的風格意義的關鍵之所在。

漢斯進入“魔山”后便不得復出,這是一個暗喻。曼試圖通過這個暗喻,向我們表明精神對人的誘惑。一個人一旦受到精神的誘惑,就不可能輕易地擺脫。漢斯被描寫成一個中等智力的、涉世不深的青年,但他卻在山上對種種艱深復雜的問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由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的思想對立構成的或左或右的精神陣營產生了興趣。他在山上“養病”的七年,實際上是在人的內在世界中進行艱苦旅行的七年,是進入人的內在精神探求“人和人的地位及尊嚴”的七年。也就是說,整個《魔山》只描寫了一個人,漢斯·卡斯多普?!吧角f”國際療養院中的所有的人,包括漢斯的表兄約阿希姆,都不過是漢斯的內在世界中各種理念的化身,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之間的爭吵以致最后的決斗,都不過是在漢斯的精神屏幕上演出的思想皮影戲。

《魔山》運用了很多與七這個數字有關的細節,似乎用七構成了一個暗示的框架。那么,他在暗示(或象征)什么呢?在分析這個問題時,我始終擺脫不掉“魔山”這一意象。因為,在托馬斯·曼之前,也有一位偉大的詩人描寫過這樣一座山。那是在但丁的《神曲》的“煉獄篇”中。在《神曲》的憑雙腳無法攀登的山上,一共分為七個大的梯級,每一級代表人類七罪中的一罪。漢斯在“山莊”國際療養院里住過的七年,難道不是一種在“煉獄”中接受靈魂洗滌和考驗的七年?難道不是他在“煉獄”中“了解人的一切”的七年?曼的“魔山”是一座但丁式的“煉獄”。在這個“煉獄”中,來自各地的靈魂聚集在一起,怠惰地處于“水平”生活狀態,在大吃大喝、花天酒地的同時又相互嫉妒和怨恨。漢斯在這些靈魂中的穿行,難道不像是詩人但丁在“煉獄”中的爬攀?只不過,但丁只有維吉爾作他的精神導師,而漢斯則有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但丁堅信維吉爾這個向導,漢斯對兩個導師的思想都抱懷疑態度罷了。漢斯的最終結局似乎也諷喻性地暗合了但丁在“煉獄篇”中安排的結尾:但丁結束了“煉獄”之游而往天堂飛升,漢斯結束了在“山莊”的教育而進了“天堂”——在戰爭中喪了命。

讓我們再一次引用但丁在《神曲》開篇處的幾句詩:“就在我們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因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闭麄€《神曲》,是詩人的一次精神游歷的記錄?!赌健冯y道不是這樣?

(《魔山》,〔德〕托馬斯·曼著,楊武能、洪天富等譯,漓江出版社一九九○年十月版,〔精〕12.95元;〔平〕10.9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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