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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初的“開心果女郎”

1995-07-15 05:30揚之水
讀書 1995年5期
關鍵詞:摩登開心果女郎

揚之水

世紀初的“開心果女郎”(見《讀書》一九九五年第二期)有個很貼近生活的位置——從年畫上的仕女脫胎而出,“紅錫包女郎”、“愛國牌女郎”、“大中華女郎”,亭亭地站在月份牌上,年終歲尾,隨著商品,贈送給客戶。最近香港出版的一本書,題作《都會摩登》,就是一九一○年到一九三○年大都會——上海、廣州、重慶、香港——流行的彩色石印商品廣告月份牌。

除了保持流行中一致的欣賞趣味,廣告女郎多半不表現個性。似乎是在一頭烏云和一襲新衣之間預留了地位,然后把批量生產出來的臉,逐個兒填上去。通常是一張粉白的鵝蛋臉,一彎細細的新月眉,靜悄悄一雙丹鳳眼,小小巧巧的鼻子,兩片秀氣的紅嘴唇小心攏住即便露了牙齒也絕不牽動肌肉的微笑,玉立在人工制作的天然中,淡然向著畫面外的風景。仍是閨秀,仍是淑女,即便美艷,也全靠了華麗的包裝,眉眼間是不傳遞任何信息的。便是穿了兒童服裝的小孩子,貼上去的,也還是這樣的成人的臉。從五歲到三十五歲,不必有什么區別。

一九二七年的美國林文煙花露水廣告,女郎足登一雙鏤空黑皮鞋,額前分下一朵桃形劉海,頭發攏到后面,大約是綰了攥兒的。耳后斜斜一朵象生花。玄地織金菊花的緊身坎肩,香黃的地子掐出縐紗寬邊敞口的半袖衫,一腰打出細摺的煙色長裙,寬邊下又是一圍流蘇,齊齊掩住腳脖子。一手捏著紈扇,一手點了腮,倚著一架八寶格子。格子上是盆景、香爐、釉瓶、高高低低函套里的線裝書。背景點綴著月洞門、假山石,粉粉白白爛漫著的一蓬花掩住了歇山頂樓閣的兩層飛檐。周遭是“真正老牌”、“天下馳名”、“花露香水”,下邊寬寬一欄年歷,規規整整為仕女圖鑲出邊框。堆砌起來的風雅和有節制的俗氣和光同塵,工細的畫筆挑開花露香水的半個蓋子,甜膩膩的濃香彌散開來——商業廣告一開始就是充滿誘惑的,用美人計使人在短暫的沉迷中把商品形象記住那么一小會兒,目的也就達到了。

三十年代中葉的一幅陰丹士林廣告是一對女郎。站著的一個,燙了發,耳后蕩起淺淺的一彎波浪。穿一領藍陰丹士林布旗袍,領沿兒、袖口、衣襟,都嵌了玄白相間的邊兒。坐著的,用青蓮色緞帶在耳畔兩邊結了辮子,著一襲柳黃陰丹士林旗袍,沙綠勾邊兒。手里握了一卷洋裝的唐詩。被一片紛紛披披的秋色推到前景。卻是通身沒一件首飾,洗盡鉛華似的,只為了陰丹士林的文雅、節儉和矜持。

同是陰丹士林廣告,到了三十年代末的“快樂小姐”,就省略了一切背景,變得平鋪直敘了。袖口齊肩,窄身修腰,在退紅暈出的地子上挺拔出鮮潤的曲線。臉色終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平板、無生氣,在明明白白標出的“快樂”下面,“小姐”有了一剎那的“巧笑倩兮”。

三十年代中期,日本木村制藥所亞蘇牌殺蟲水廣告,也是一雙女郎。一位披散著大波浪的卷發,通身穿了大翻領的睡袍,燕支紅的地子上漾著層暈出來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銀紅地、嫩黃小簇花的領子直開到腰際才用一枚銀紐扣別住。手里舉了盛著亞蘇殺蟲水的噴霧器,倚住另一位穿了鑲著鏤空花邊的湖色旗袍、一只手輕輕支頤的女郎。后面是半開半掩的兩扇窗子,兩邊垂著油綠窗簾。比蜻蜓還大的蚊子、蒼蠅,標本似的清清楚楚,正從半空里紛紛跌下來。

月份牌廣告展示一種并不普遍的富足,雖然平板但依然明艷的美色,代表了一般風氣的摩登。商業氣中依然充滿著誠懇,在溫和、平易的俗氣中含蓄著溫柔敦厚的消費引導。廣告文字的夸張,帶著笨拙的樸實。剛剛敞開接受東西洋風氣的都市摩登,還掩著一點兒稚嫩的羞怯。不過一九三四年的源和洋行廣告已經有了不加掩飾的誘惑。在醇酒美人的標榜下,廣告女郎穿了半透明、暗條紋的薄紗旗袍,開氣一直開到大腿根兒,坦然翹了腿坐在黑皮沙發上,臉上掛著甜俗的笑。一向退藏于密的部分,也一點一點暴露了。隔了也算悠悠的歲月驀然回首,才發現現代人在某一領域實在已經無法走出更遠。

今天的美人掛歷仍然是商業化的,比以往更不代表女性的趣味,并且是入侵式的逼近生活。女性作為一種符號的時候,仍然被社會所操縱所利用。廣告女郎早是活生生的模特兒,卻比畫出來的更加千篇一律,可以更徹底地沒有個性。不僅一張臉,便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可以按照需要批量生產。廣告十掛歷十美人既是“跨國界”的也是跨性別的,“開心果女郎”也包括了時風呵出來的標準化的男士,其冶容也如彼,其巧笑也如此,倒不必特別為普遍的在喪失中依然努力保持著性別的女性打抱不平。

和摩登女郎一起作弄出都會繁華的是美國永備牌電池、日本谷回春堂健胃固腸丸、英國鏈條牌線轆。想感覺一點兒遙遠和陌生,竟不大容易。麥當勞和雙考而夫球圖,可口可樂和雙美人牌香粉,女郎和開心果,世紀初和世紀末,風景換過來,換過去,卻是一座旋轉舞臺。光鮮的一幕后邊兒,空空的,虛了一片。大概從世紀初的“開心果女郎”開始,都會里就張起一面一面目迷五色的小彩旗,消費引導中的商業形象,不斷以“非我族類”的繁榮,攻破脆弱的心理防線。于是摩登在輪回中一次一次死而復生,風氣中,有什么東西——也許是文化個性吧——一點兒一點兒的,消解掉了。

讀月份牌廣告,也讀出了半部“更衣記”——世紀初的二十年,女裝的革新從過去了的所有時代尋找靈感,幾乎把各個朝代能顯示出性別的式樣都在改良中溫習了一遍。一九一四年協和貿易公司廣告,女郎下穿秋香色百摺裙,上著寶藍地、折枝花、左右開氣元寶領的大襟襖,袖口露出里頭窄袖鑲邊白襖的一截子,高高豎起的領子掩住了半個臉。清代便服四面不開衩“一裹圓”的僵硬直線終于被沖破,雖然仍是小心翼翼,畢竟顯山露水兒暗示出一點兒身段了。

但上衣還應更短。于是逐漸地,只用一件緊身坎肩掐出腰身,而讓裙子更顯出修長。一九二四年太和大藥房廣告,女郎上穿翻領圓下擺粉青夾襖,下裹月白地小簇花的裙子,裙子下邊露出登了白色鏤空高跟鞋的半截小腿。這大概是當日的“時世妝”了。至一九三一年寶成銀樓廣告,女郎所穿,除領子外,一件品紅長衫已全是西洋做法。

趨洋是摩登,復古也是摩登。二十年代末永泰和煙草公司代理的紅錫包香煙廣告,女郎蔥白地淡藍花的長裙下擺剪裁出綴了排穗的圭角,是兩漢魏晉燕尾式衣的一點兒遺意。短上衣、長裙子,則栩栩然頗有唐風。敞袖短襖、上罩齊肩緊身長袍,或者是從宋明以來流行的比甲化身出來。服裝改革從旗裝中也挖掘出了趣味。不取它的寬博,不取裝飾的華美和繁復,也不必“妝花”、“重錦”,“鋪翠”、“平金”,把它改造成質料輕薄的一件扣身衫子,瑣碎的細節裝點都減省掉了。

林花謝了春紅,《都會摩登》二十年,太匆匆!瞬息雨,瞬息風,轉眼就把“更衣記”的全部過程走完了。到了三十年代末“池邊異趣”的泳裝女郎,好像就已經走到了頭。這過程迅疾得教人又吃驚又遺憾。因為只有過程才是熱鬧的,情節叢生,色彩紛紜,充滿創造性。一旦大團圓,故事就很難再往下寫。以后在趨新和復古之間來來往往,就不大有驚心動魄的突破。這時候才有點兒奇怪:為什么在此之前,中國竟有那么長的規規矩矩的歷史。

我們這個時代過去之后,大約不會再有“輿服志”——雖然有過一個時期,“輿服志”是寫在政治空氣里。在一個沒有規矩的時代,解放了很久、甚至解放得已經疲倦了的職業婦女,也不再有太強烈的沖破規矩的好奇和冒險。不過看見這一葉一葉跳動的色彩,仍會牽起“翠籠熏繡衣”的想象。那倒真的是非常非常遙遠了。

(《都會摩登》,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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