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冰碴的毛巾

令　秋

母親不識字，可能正是因為深受不識字之苦，所以對我和哥哥的學習一向極為重視。在我小學畢業升初中的時候，盡管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母親還是力主我考城里的中學。

我和哥哥在學習上一貫很為母親爭氣，學習成績都名列年級前三名。

父親去世早，家中繁重的農活就靠母親一個人操持。母親盡量不讓我們插手農活，只在農忙時，讓我們下田幫忙搶收搶種。家里養了幾只山羊和幾十只兔子，平時放了學，哥倆就牽了羊到村后山上，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們忙著割草，天黑前背上兩大捆草帶回家喂兔子。待我們吃完飯，天已經黑透了。點一盞小油燈，我們在燈下讀書寫字，母親伴著我們在燈下做針線。

10來歲的孩子，上了一天的學，又干了那么多的活，感覺很累，常常是寫著讀著，眼皮就睜不開了。這時母親就用戴了頂針的手在桌上輕輕地敲幾下，如果還不管用，她就用毛巾沾了涼水給我們擦臉。冬天，那冷水帶著冰碴，擦在臉上會讓人猛地打個冷戰。母親在這個時候是毫不客氣的，而且絕對不許你躲。帶著冰碴的毛巾滴滴嗒嗒，浸在臉上，流到脖子里。一股透心的涼，那感覺幾十年過去了至今難忘。

用冷毛巾一擦，頓時清醒了，接著再寫再讀。那時的課文，不管老師是否有要求，我們是全部背下來的。依母親的觀點，讀書就是背書，讀書就是熬夜。所以，在我小的時候，雖然家里缺吃少穿，但我最大的奢望不是能吃上一頓雞鴨魚肉，而是能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母親在這方面恰恰最是吝嗇，即使是放假或過年，也從不許我們睡懶覺!

在農村，許多孩子把干活當主業，把上學當副業，七八歲的孩子已經能趕著豬羊滿山跑了。十四五歲就幾乎成了強勞力。因干農活而耽誤上學很常見。像我家這樣，放著兩個半大小子把上學當主業，只是喂喂兔子、養幾只羊的并不多，更何況又是一個孤兒寡母的人家f

哥哥小學畢業以后提出回家務農，母親堅決不同意。那一年考進城里中學的就只有我哥哥一個。

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也曾想過不再讀書，因為母親太苦太累了，生活重擔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我們雖小，也懂得于心不忍。那一晚母親流了淚，她說：“你們要是學習不好也就罷了，書讀得好，又不去讀，我怎么對得起你們的爸爸!”那一年，學校又是只有我一個考進了城里的中學。

考進城里的中學在鄉下就如同中了秀才，很讓母親揚眉吐氣。但我們讀書也更加辛苦。到城里讀書，每天要走10多里路，早上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遲。

什么叫勤奮?我從小就得到一個深刻印象：勤奮的標志就是少睡覺!

上了大學，我幾乎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學校為了照顧我生活上的困難，在印刷廠替我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從7點干到11點。下班以后，我至少還必須學習1個小時以上。這使我養成了夜里工作的習慣，越是夜深人靜，我就越來精神。結婚有了孩子以后，這習慣幾乎發展到了極端的程度。當時我正在寫一本書，一本很累人的書。需要查閱大量資料，二十五史翻了個遍，搞得很苦。那時我們只住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常常是9點鐘哄兒子睡覺以后才能坐下來搞自己的東西。一搞就到了后半夜的三四點鐘。畢竟年輕，倒在床上一沾枕頭，不超過2分鐘就能睡著，而且不做夢，早上6點鐘起床照樣生龍活虎忙一天。

現在老了，雖然還是喜歡夜深人靜獨自做事，但漸漸發現，不再是一沾枕頭就能進入夢鄉，常常翻來倒去，就是睡不著。我試著改變一下習慣，晚上12點之前不論再有什么事，一定準時上床。這倒很靈。只要不熬到后半夜，睡覺基本上不會受影響。

睡眠少，會不會影響身體健康，從理論上講當然會。但我從小就睡得很少，身體卻也一向康健。這大概與多年養成的習慣有關吧?現在不再有過去那種做事很緊張的感覺了，但要讓我每天在床上睡上10個8個小時，我仍然做不到。我算過一筆帳，以工作40年計，我比常人每天大約少睡2個多小時，如果都用來工作，我等于比別人多工作了10多年。10多年可是能做不少事情呢，何況人與人之間可比的時間絕對不只40年，人的壽命也等于延長了。

我感謝母親當年的督教。那浸著冰碴的毛巾，讓我清醒，讓我勤奮，讓我終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