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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成為兄弟的那一天

1997-12-31 20:34阿爾貝特·巴特羅梅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7年12期
關鍵詞:玉米田布魯斯卡尼

〔美〕阿爾貝特·巴特羅梅

我10歲那年,父親去世。8個月后,母親認為我需要多受些嚴格的磨練并接觸多些男性榜樣,送我到賓夕法尼亞州赫希市密爾頓·赫希學校寄宿。

1964年2月里的那一天,我們的汽車逐漸駛近學校,我心里越來越緊張。我一再提醒自己:“拿出勇氣來。父親已經去世,該做得像個男子漢了?!逼鋵?,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男子漢,只知道必須不憚艱辛,堅忍不拔。因此,我雖然萬般不愿意來這學校,始終沒發半句怨言,只在心里納悶:‘‘以后的生活會怎么樣?那些男孩子會怎樣待我?”

我們到達以后,學校職員帶母親和我去參觀一幢纖塵不染的農舍式平房。那里是我那個學校16個男孩的宿舍,附有舍監夫婦住的公寓。他們帶我去看我和另一男孩同住的臥室,母親沒有同去。

我回到起居室時,那里空無一人?!拔覌寢屧谀?”我問。

“哦,她走了,”有個人說。

“走了?”我心里說,隨即感到兩腿發軟。我后來才知道,是學校里的輔導員勸我母親不說再見就悄悄離開的,以免出現哭哭啼啼的場面。

那個下午我一直待在我的新臥室里。其他男孩在四點鐘放學回來,都走來看我?!昂?,你真矮,”一個男孩說。

“李,他不是矮,是瘦小?!?/p>

“我們就叫他‘螞蟻好了,”李說。

“不,‘小蟲好些?!?/p>

“我喜歡他多出來的那雙眼睛,”另一男孩指著我的眼鏡說,“也許我們應該叫他‘四眼田雞?!?/p>

評論至此結束,眾人開始做放學后該做的雜務。

晚飯后,自修之前我們有一個鐘頭的自由活動時間。我拿起一本書閱讀,可是室友吉姆來打岔:“假如你不想被人嘲笑,有些事不可不知??赡苡腥说箅y你去提一桶蒸汽或者拿一把左撇子用的扳鉗來。你的牙刷有時候會不翼而飛。哦,還有,你最好任何時候都看住你的眼鏡?!?/p>

“謝謝你的忠告?!?/p>

他聳著肩膀?!凹偃缒悴幌肴思移圬撃?,大概很快就不得不跟人打一架?!?/p>

我靜靜坐了一會兒,想著吉姆告訴我的這些事。突然間他問我:“你父親去世了,是嗎?”

“是的?!?/p>

他看著他自己的書?!皼]有人要聽那種事的?!?/p>

那天夜里我竭力忍著不哭,但終究還是忍不住。

吉姆的預言實現了。有兩個男孩拿我的眼鏡拋來拋去不肯還我,我怒火中燒,結果打了一架。我一頭撞向其中一個男孩的肚子,接著我們扭打起來。

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我父親,也沒有任何人對我提起過他們的父親或母親已經去世。赫希學校的男孩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規則:不僅壓抑自己的情感,也絕口不提已故的父親或母親。

男生最喜愛的游戲之一是擒抱:把一個美式足球拋到空中,誰接住了球就要設法沖過眾人的攔截,不讓自己被人絆倒。我后來才知道,擒抱與其說是一種游戲,倒不如說是一種藉口,讓大家互相碰撞,以發泄胸中的懊惱和憤怒。

入學后的第一個春季快結束時,卡尼夫婦接任我們的新舍監,放松了對我們的管束??墒沁^了不久就人人做雜務都草草了事,有些男孩甚至對卡尼夫婦出言無狀。

卡尼先生的對策是舉行一次會議讓大家發牢騷,同時卡尼夫婦也說明了對我們的期望。在我看來,卡尼夫婦可不是“敵人”,而是真正關心我們的代父代母。我在會中指出:“如果說卡尼夫婦真有什么不是,那就是他們太和氣了。你們有些家伙就抓住這一點欺負他們?!?/p>

立刻就有許多人對我冷嘲熱諷。也許是為了讓我暫時擺脫其他學生的騷擾,那個星期五晚上,卡尼夫婦帶我到他們的周末住宅去作客,在那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釣魚。

我一回到宿舍,吉姆就告訴我:“每個人都認為你在拍卡尼夫婦的馬屁。許多人生你的氣?!?/p>

糟糕!我努力了好幾個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如今一下子就前功盡棄。第二天早晨,我發現我的牙刷在馬桶里,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兩個月后,我無意中聽到李、布魯斯和吉姆在討論如何消磨一個漫長的八月下午?!拔覀兊匠靥寥?,吉姆提議。

“我建議去密室,”李說,指的是一處我沒有去過的神秘地方。

“我們何不只是去隨便走走,”布魯斯說,“看我們最后會走到哪里?”

“我贊成,”吉姆說。

“我也贊成,”我接腔。

“笨蛋,誰邀請你啦?”李對我說。

“別這樣叫我?!?/p>

“好吧,四眼田雞?!?/p>

我不想打架,強忍了怒火。

“我要往那邊走了,”布魯斯說,手指向前面空曠處?!耙怯姓l愿意跟我一道,歡迎。要是沒有——再見?!彼e步了,吉姆和李跟在他后面。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后也加入他們。

越過野花點點的草地之后,我們來到一條小溪。跳過小溪,不久就到達一片一望無際的玉米田?!拔覀冞M去,”李說,我們毫不猶豫地進去了。

我們很快就隱沒在田里,但仍繼續深入。闊葉拍打我們的臉,玉米穗敲擊我們的頭。我們越過了大約30排玉米之后才停步,在地上坐下。

“這就是密室嗎?”我問。

“不是,”李說,同時從褲袋里取出香煙。

“我認為你不應該在這里抽煙,”吉姆說。

“我也不贊成,”布魯斯附和。

李聳聳肩膀?!昂美?,別緊張?!边@使我大感意外,但我很快就發覺這玉米田有某種東西使我們的行為模式變了。這里會使內心隱痛和強硬外表都溶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們發現自己踏上了進入內心的道路;平時,我們只會私下去探索自己的內心。

布魯斯首先開口:“我父親是推銷員,一天,有輛卡車闖紅燈,撞上他的汽車,他當場喪命。我那時正在學校里上課,他們打電話來叫我回家。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重要的事,卻絕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事?!?/p>

“我父親死于心臟病,”吉姆說,“不過我對他沒有什么印象。我當時才四歲。他是位教師?!?/p>

過了一會兒,李說:“我父親是木匠,有一年夏天他做了個玩具火車車廂給我。他帶我去看過幾場揚基棒球隊的比賽,又去看過一次馬戲。后來他得了骨癌。他原本個子很大,但臨死時瘦得皮包骨?!崩畹难劬窳?,轉頭望向玉米田深處。

另外兩個人也把頭別了過去。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好長一陣子誰都沒有說話,我只聽到玉米莖的沙沙響聲和遠方一只烏鴉的啼聲。

布魯斯打破沉默,對我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父親的事?!?/p>

我可不知道我是否愿意談父親的事。我憑著保持“堅強”,才能一直待在赫希學校,現在我仍然不愿意讓自己變得軟弱。不過像他們一樣,我也渴望把某些我實在無法再壓抑在心里的事傾吐出來。

“我父親患糖尿病,病了很長時間,”我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出毛病的是他的腎臟,他就是因此喪生的。一天夜里醫院打電話來把我母親找了去。后來我在床上聽到大門打開和她上樓梯的腳步聲。那些腳步聲聽起來……好哀傷,因此在她說‘你父親過去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p>

我們沒有多談父親去世時我們自己的感受;那可以從我們的臉上看得出來。我們反而談了些父親的生平,他們的長相,他們的經歷。我們當時要是身上有父親的相片,一定會拿出來給大家看。不過我們誰都沒有帶父親的相片,甚至在房間里都沒有,因為大家都認為,相片這種東西會讓我們想起以前的生活,覺得比現在的更愉快、更正常。

我們從談論父親慢慢轉到談其他不那么沉重的話題,不久就都心情輕松些了。我們終于步出玉米田回到陽光下的時候,大家都已明白了一點——人生免不了有傷心事,但我們不一定要獨自承受痛苦。我們也首次明白了我們不僅同有失怙之痛,也同有宣泄這種哀痛的需要。

回宿舍途中,我們在小溪邊停下來喝水。吉姆在我旁邊,我看著他摘下棒球帽舀水洗臉,用濕手指整理頭發。然后,他沒有把帽子戴回他自己頭上,卻伸手把它戴在我頭上。其余兩人也過來了,我們一起躍過小溪。我們繼續上路回宿舍,我知道我們已成了弟兄。

(天朗摘自〔美〕《讀者文摘》199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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