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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場屯

1999-03-02 09:44安桂芬
清明 1999年6期
關鍵詞:菜窖石場知青

公元一九六八年,我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洶涌浪潮席卷著,從天津市下放到東北邊陲的一個小村子——內蒙古呼倫貝爾盟科爾沁右翼前旗白辛格拉分社庫力俄大隊第三小隊——石場屯。當時我的很多同學都下放去了生產建設兵團,據說那里的條件、生活環境要比農村好,但是我這個“走資派”的女兒沒有去建設兵團的資格,只能“自愿”報名到數千里之外的內蒙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我所在的知識青年小組是四女三男。為什么我們沒有同別的知青組一樣是五女五男呢?因為我們是那一批幾萬下放學生中被最后分配的一組,只剩下七個人了。只好“男女失衡”地被分配到一個知青點。

我們七人有個共同點:都是“革命年代”中“黑九類”的后代。

我們先是從天津坐下放知青專列,經一路長途奔波,到達烏蘭浩特市,科爾沁右翼前旗革委會就在該市。旗里又派卡車將我們送到各自的落戶點。我們在汽車上又顛簸了將近一天,才到達石場屯。記得時間是1968年9月19日,下了車我們看到山壑平地全被厚雪覆蓋著,是一片耀眼炫目的潔白。一位同學驚訝地說:“我們這是到了‘胡天八月即飛雪的胡地了吧?!眮碛游覀兊睦铌犻L穿著臃腫的棉衣,嘴里哈著熱氣平淡地說: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了。我們聽了不由得渾身一陣戰栗,心想這兒的冬季肯定是寒冷而又漫長的。

我們落戶的石場屯不算大屯子,也就二十幾戶人家。房子都是沿一條小河兩邊蓋的,屯子分河東河西。三名男生被安排在河西李隊長弟弟李二哥家住,知青的廚房也安在他家。四名女生住在河東宋大娘家,每天過河西來吃飯。生產隊專門派了金大爺給我們做一日三餐,隊里每天給他記8分工。李隊長說金大爺是全屯燒飯做菜的頂尖高手,屯里來了領導、名人、貴客,都讓他做掌勺大廚師。

這石場屯居住的人家都是漢人,其中以李、方兩姓為多。據說他們的先人是從山東過來的,起因是山東連年遭受蝗災,有李、方兩位青年為生計所迫,踏上了闖關東的漫漫逃荒路。當他們懵懵懂懂地走到這兒時,發現這里三面環山,樹林成片;一條不算窄的小河從山腳流來,穿過一片開闊肥沃的土地,雖然荒蕪人煙,卻是個適合勤勞人家居養生息的好地方。于是兩個年輕人在這兒開山砸石,和泥做坯,在河邊上蓋起了兩間房子,又在沃土上撒下從老家帶來的種籽。到了秋天,收下的糧食吃不完,兩人一合計就在此落腳安家吧。兩人輪流回關里老家,接來了妻兒老小親朋鄰居。他倆建房時開采的很多石頭沒用完,散落在房前屋后,有個半大小伙子說:這里真像個石場。于是一個新村名——石場屯從此就順嘴叫開了。

我們下鄉第一年按政策是吃國家商品糧,由生產隊派馬車到八十里路以外的國家糧庫拉回來;燒的是生產隊的秫秸,隨用隨取,用量不限。金大爺的老伴來看我們時,很羨慕地說:你們吃、燒、住三大樣都是現成的,日子過得多松心吶,可比我們年輕時強多了。想當年你金大爺領著我們從關里往這兒奔,那罪遭老了去了……她把我們當成闖關東的難民了。這也難怪,聽說她從一九二幾年落腳到這石場屯,就再也沒走出過屯子,連公社都沒去過。她不知道“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

到石場屯有一個星期了。金大爺每天早飯給我們做的是小米粥、玉米面餅子,中午飯是一鍋玉米糙子飯,再熬一鍋白菜粉條子或蘿卜片粉條子,一到開飯還勸我們:可勁造!可勁造!意思是讓我們下勁吃,放開量地吃。我們真正想吃的是李二哥、宋大娘他們家這幾天都煮著吃的玉米棒子??粗思夷弥衩装糇涌兄?,一股誘入的清香,饞得我們差點從嘴里伸出一只手來,可礙著面子,卻又張不開嘴去要一個吃。

看著滿山遍野的玉米田,我們幾個饞丫頭商量了幾次,終于作出“決議”:去偷幾個玉米回來煮了吃。

這天收工后,我們幾個人磨蹭到一同干活的人都走光了,就悄悄地溜進了屯子邊上的一片玉米地。

哎呀,沒料到那秸上的玉米是這么難捭下來,用力擰了半天,又兩人合捭一個。費了很大勁總算是捭下四個玉米??纯蠢盍⒛械姆勰樕弦呀洷粍澇隽藥椎姥∽?,張家琳的小辮子也給刮拉撒了,我們狼狽地逃回住處。

這一天我們睡得很晚,等宋大娘全家都睡下后,我們才悄悄地添水燒火煮上了這四個玉米。唉!煮了很長時間,我們嘗了幾次都還是不爛。實在等不及了,四個人硬是把這愣硬的老玉米吃掉了。

吃完了玉米,四個人并排睡在炕上,覺得滿口生香,幸福得很。

第二天早上我們照常過河去吃早飯,發現除了小米粥和玉米餅子外還多了二大盆煮玉米。我們高興得歡呼起來,每人興致勃勃地啃了好多。這玉米可比我們昨天夜里煮的好吃多了,又嫩又香又甜,真是人間美味。

去上工的路上,知青組長邢桂忠告訴我們:“你們昨天晚上捭的是隊里保營員李玉寶家自留地的玉米,那是人家留作玉米種子的?!蔽覀兟犃怂朴兴颍汗植坏冒糇幽敲创?,那么難捭,總是煮不爛呢。邢桂忠接著又告訴我們,我們進地捭玉米的時候,李玉寶就在地邊上,看著我們捭那不能煮著吃的老玉米,他怕臊著我們就沒吱聲。今天一大早,他就捭了一大筐嫩玉米送到知青廚房,叫金大爺給我們煮了吃;還說不知道知識青年這么愛吃煮玉米,愛吃別的咱這兒沒有,愛吃煮玉米咱這兒可有的是呵。

四個女生滿面是羞,無地自容。

下晚收工后,我們四個女生拿著從天津家里帶來的糖果,悄悄轉到保管員李玉寶家附近,等到他家的小嗄(小孩)出來抱柴火,馬上圍了上去,把糖果塞到他手里,還恐怕他不收,連聲道:“拿著、拿著,都拿去,讓你家大人也嘗嘗……”

生產隊分冬菜了。那時候什么都是按人頭平均分配,家里有幾口人就分幾份。家家都要分上幾千斤的菜,有大蔥、白菜、蘿卜、土豆、洋白菜等等。石場屯儲存冬菜的菜窖全都挖在屯后的山坡上,說是這山坡的土質好,保養菜,存上一年都不壞。每家一窖都裝得滿滿的,要吃上一秋一冬一春,接上來年夏天的新菜。

那菜窖大約挖有兩米多寬,三四米長,兩三米深,上面用木棒、樹枝搭蓋好,再均勻地覆蓋上碎土;在窖的一角留出一個能容一個人上下的口,做個小門似的蓋子蓋上就行了。每到要取菜時就去兩個人把每樣菜都掏出一些,夠一家大人小嗄“可勁造”好些天的。

知青第一年到屯里,糧食雖是有國家供應,冬菜可得是吃生產隊的。恰恰生產隊長把我們的菜窖給忘記了;知青們本來就是幾個小糊涂蛋,什么糧倉菜窖的一概不懂,反正有事找李隊長就能解決。等冬菜分到各家了,李隊長拍著腦門道:“看這事整的,咋就把你們的菜窖給忘了呢?現挖也來不及呀?!?/p>

李二哥獻計道:河東老方家今年又添了倆孫子,嫌原來菜窖小了,又挖了個大的,就讓他家把小的借給知青先用吧。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的冬菜順利入窖了,當然也是在李隊長兄弟倆幫助指導下才整利索的。

留在家里的菜都吃完了,也就是說該下菜窖取菜了。金大爺吩咐道:“今日男學生去隊里倉房大院背柴木,女學生去菜窖掏菜,

各樣都掏些來?!?/p>

我們四個每人背上個筐,興高彩烈地直奔菜窖。等一掀開菜窖門,又馬上都傻眼了:里面黑洞洞地挺瘆人,誰也不敢下去。四個人你推我拉地都讓別人發揚風格。瘋鬧了一陣后,終歸還得有人下去掏菜,若是空手回去,傳出去人家肯定要笑話的。再說了,“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扎根農村鬧革命”,還能害怕下菜窖嗎?四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找一根草棒折成三短一長——抓閻。

我抓到了那根倒霉的長草棒。

三個女友同情又無奈地望著我,說定三人都趴在菜窖口給我壯膽,一旦有什么意外立即用繩子把我拉上來。

戰戰兢兢地我下到菜窖里,定住神。見有光亮從菜窖口透進來,里面并不是很黑,也就不怕了。喊她們放下一只筐來,先裝滿一筐土豆,接著又裝白菜蘿卜。第三筐是白菜,誰知白菜才吊到半空,又“呼”地一聲落下來。我一愣神,就聽見她們在上邊驚恐地大喊大叫起來:不要過來!回去!滾回去!

“安桂芬你快上來呀!牛群過來啦……啊……啊……”驚叫變成了嚎啕大哭。與此同時,我聽到頭頂有嗄吱嗄吱的牛蹄踐踏聲,

啦啦的土和樹枝也直往下掉落。那一刻我的魂魄應該是飛出體外了吧。

事后我怎么也回憶不出我是怎樣爬上菜窖的。我一沖出菜窖口,看見李立男一邊大哭著還一邊為我擋著牛不讓它踩到,菜窖口上;我一把拉起她,飛也似地竄到“安全地帶”——急忙趕過來的牛倌身邊。

牛倌方大全很快就把牛轟走了。他說牛以前從不到菜窖這邊來的,可能是董淑蘭穿的大紅襖撩惹了頭牛的性子,這畜牲就帶著牛群沖過來了。

牛倌的話不無道理。整天滿眼只看見青山綠禾白雪的牛,猛然看見耀眼的大紅襖,很可能會急躁地沖過來。西班牙斗牛士就是揮舞著大紅斗蓬激惹斗牛的嘛。

“斗?!憋L波平息了,牛館自愿下菜窖給我們掏夠了各樣冬菜,還把兩筐的繩子一結,放到了牛背上,懲罰那頭闖禍的牛??吹脚H航浄酱笕贿汉?,就那么馴服那么聽話,當時我們是由衷地崇拜他:這人真有本事!

有牛為我們代勞,我們不用背菜了,于是又恢復了精神,擦干淚水齊聲呼叫:上分社去,看看郵局有沒有我們的信。

從石場屯到分社來回要走三十六里路,可我們并不感到累,樂意跑這幾十里路,哪怕只有一個人收到家信,也是四個人都高興的事。我們一路齊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啊……”踏著積雪返回石場屯。

轉眼間新的一年來到了。

新春伊始,萬物萌蘇??墒菐滋靵砜偸强吹奖狈降仄骄€上方灰煙彌漫,依稀聞到陣陣焚燒草木的味兒。

李隊長告訴我們,這是老蒙子(對外蒙人的俗稱)在燒荒火呢。要是再刮北風,我們這邊就得準備打荒火了。

原來,以放牧為生的外蒙人每年開春都要燒荒,把陳年的枯草燒掉,這樣不但能給草原施一次草木灰肥料,還可除去蟲害,讓新年的牧草長得更茂盛。這本也無可非議,可是他們在那邊處處點火,那火趁著風勢,往往會漫延過國境,殃及內蒙這邊。石場屯距離邊境只有一百多里路,用李隊長的話說,騎快馬一頓飯的工夫就能跑到國境線?;幕疬@東西趁著北風也是說到就到的。我們這兒可不像老蒙子那邊,他們把氈房一卷牛羊一趕就搬家了,我們可是有屯子、房屋、樹林子的,可不敢大意了,讓荒火燒過來。

于是李隊長著手安排撲打荒火的人員。他自己的兩個大兒子是首要人選,各家的青壯男子也都是姓名在冊,當然這個名冊李隊長是記在心里的,他一個字都不識。

李隊長沒有安排知識青年打荒火。他說我們這些城市里孩子都是光長個子不長力氣,更沒有打荒火的經驗,讓我們干這危險的活,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就對不住我們那些遠在幾千里之外的父母了。李隊長的這一決定令眾人都沒有任何異議,都認為照顧知識青年是應該的。

但是我們知青卻不甘落后,堅決請纓,七個人一致要求參加打荒火。李隊長被我們纏得沒法子,只得勉強同意了。他把我們召集在一起,慎重而又詳細地把打荒火的要領和經驗講給我們聽:每人除帶上打火工具外,還要穿上厚棉衣裹上包頭巾;此外一定要每人帶上一盒火柴,到萬不得已時,也就是四周撲過來的荒火太猛烈人退不出來時,要趕快用火柴把自己身邊的荒草先點著,等這一小片荒草燒完了,人就臉朝下趴在這塊地中央,這樣雖說你可能還會被荒火燎到,被飛濺的火星燒傷,但是不會被燒死。

之后,李隊長又特別向幾名穩重并有打荒火經驗的人作了交待,要他們注意保護我們這七個人。我們知道自己給別人增加了負擔,不免有點慚愧,但去打荒火的決心是不動搖的,這可是保家衛國呀。

知道我們一定要去打荒火,金大爺、宋大娘、李二哥等人一致勸說我們不要去,特別是我們四名女知青不要去,說女學生力氣小又跑不快,到時候是要吃大虧的。無奈我們決心已下,他們又轉過來反復地教我們怎樣打火,怎樣保護自己,還把自己家的大厚棉襖拿給我們,讓我們打荒火時穿上,說我們從關里穿來的棉衣都太薄了,不如他們的厚棉襖經烤抗燎。

已經定下明天一早就要集合出發了,當晚我們七個人都心情激動,帶著幾分“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感做著各種準備。嗨!誰知夜里老天爺突然下了場大透雨,把個煙霧迷蒙的世界洗得風清日朗。

不用去打荒火了,全屯老少都喜氣洋洋像是過節,因為他們深知打荒火的殘酷危險。以前屯里就有參加打荒火被燒殘甚至被燒死的人。那都是青壯年勞動力,領家過日子的頂梁柱呀!

只有我們幾個少不更事的知青有幾分泄氣,遺憾沒能見到撲打荒火的壯觀場面,沒能成為保家衛國的英雄……

人生苦短,青春難再,彈指間三十一年過去了。夜深人靜時,總是不由地回憶起在石場屯度過的日子,懷念在那遙遠的北國小村結識過的每一個人,覺得那里的農民是中國最樸實最善良的人,他們有著做人的寬厚仁愛的美德。在那動蕩的歲月里,我們這幾個年輕人真是很幸運,命運把我們安排到那樣一個“桃花源”,使我們在步入社會的時候少受了許多冷眼和歧視,少經歷了許多坎坷和磨難,在人間真誠和善良的呵護下,開始了漫長的人生起步。

金大爺、宋大娘、李隊長、李二哥……你們的日子都過得平安、富足嗎?

石場屯,你現在還好嗎?

責任編輯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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