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等

姜慶乙等

沙子

我有一顆沙粒的種子

從黃金的鐵石心腸

淘出

把它送回大海

珍珠喊蚌的疼痛

有一口袋沙子背著

如我孩子的體重

和他一起堆小小沙丘

沙站不穩高處

尖叫著滑落

扭傷了腳

抱起斷折的骨頭到沙漠

更多的沙填補沙的傷口

沙粒磨擦沙粒

細小如針的光芒無孔不入

照見了天堂

神說他無法把沙粒

掰成兩半或六半

雪落在睫毛上

淚

粉身碎骨

我聚攏光的碎屑

指縫傾聽沙的回聲

祈禱

我的主，漫漫冬夜

萬物都在哪里呢

這沒有影子的世界

是安寧的

空街跑過的馬蹄

動聽如泉水

我的主，從紀元起

世上有多少人存在過

從生到死我們流的淚水

是真實的

被你一一數過

這廣袤的春天

一粒種子死了

整個土地得救了

我的主，當我扣好外衣紐扣

我知道沒有誰是不幸的

我們在生命里的時日

看到，聽到的一切

是唯一的

這一瞬的光芒溶入

明亮的河流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

向前迎著窗口

向后

你是世界的前方

感恩

在我大腦的溝回里

擊杖而歌的人是誰

咳出最后的血

用清水擦拭我

骯臟胸衣的人是誰

我有脊椎長出骨刺

那強迫我挺直胸膛的人是誰

喝干整夜的黑暗

讓我狂笑流淚的人

是誰

背走歲月的高山

又被影子壓倒的人是誰

追逐太陽的人甩掉時間

驅趕著我們且

舉起棍棒的人是誰

站在人流的下游

高歌生命源頭的人是誰

那被所有人收留的孤兒是誰

我們乞討過的心給誰

秋日里走來的那人是誰

晨陽依舊溫暖

照我愛與不愛的人

一個詞的誕生

把黑暗打造成名詞

并不斷雕鑿

清晰地走出自身

插上動詞的羽翼

對一個形容詞擁有專利

感到竟然被誰愛著

一個詞孿生夜晚

一個詞咬得碎石頭

一個詞在鎢絲內部

一個詞是我的戰爭

一個詞由慧眼打開的迷宮

行走著一個

我無法命名的幸福

白天的白皮書

我不是不速之客

安寧賜予所有人陽光

這光的彩衣

藍天的額讓浮云吻過

樹葉漫舞

這些風的嘴唇

吻過了風

白天像遠足的孩子

空中的鳥為他導游

尋訪地上所有花朵

每一朵天國里

歌聲飛揚

白天落在我指尖上

落入土地的豐饒

俯伏吻地的人抵達

我們多少年向上的仰望

我看到所有生靈向下生長

倒下的身軀測出大地遼闊

情人

我不知道今天

今天一次次到來

我只有時間這個情人

情人只有此刻

你性情的殺傷力清楚

死為何物

做時間的情人

殺手的幫兇

一支筆手握寸鐵

射中時間這個老妖精

一張紙寸草不生

我做了它的雜種

詩六首

閆文盛

愛情

親愛的，也許有一天我們突然就老了。

我的白頭發和你的白頭發一起老了。

當我在夜風中經過我們二十歲時漫

步的公園

你的聲音依然在風中飄蕩。

你的發香在風中，像許多年前一樣。

我在回頭中可以摟住你的身體。

你的額上的紋又多了一瓣

那么清晰

沒有人會看到許多年前的你。那么

俊秀的你

系著紅頭繩的你。穿著綠上衣。你的

夸張的動作

你大幅度的搖頭和像個傻孩子一樣

的笑。

在經過草坪時歲月一點點慢下來。

在冬天可以在這兒堆個雪人。把你

的左鼻子

和右鼻子都用雪圍起來。還有你的

耳朵和嘴唇

你說，那樣鼻子和嘴唇都凍成了雪

的樣子。

這樣我們就不用回家了。雪在雪地

里就可以過。

你的眼睛一會兒變成單眼皮一會兒

又成了雙的

當我從往事中回過神來。你的雙手

已經掩上

我的眼睛。你總迷戀于這樣的游戲。

或者，

你的身子軟軟地靠過來。

當我們老了，記憶開始旋轉。我偶爾

把你的

故事提起。你在修剪窗臺前的花。

你這個老頭子。

你這個老太婆。

啊，你的兒子回來了

他左手摟著他的女朋友。右手指著

我伸向你的

額頭的右手。你瞧瞧他們。

你瞧瞧他們長了皺紋的手。

這時我們已經老了。

而時間正在變得天真。隨意。

歲月在經過我們時沒有說出什么

只有在我仔細看時它把我們家的門

吹動

“咯吱，咯吱”?！翱┲?，咯吱，咯

吱”。

親愛的。是我們家的木門在響。

戀愛中的熟人

我們彼此遇見時開著玩笑。秘密就

在這時悄悄展開

她們倆在一起交頭接耳。我們互相

點煙。

當我們再沒有什么可講時，就輕輕

地抬頭往上面看了一眼

天空那么高遠。不遠處有歡快的一

家三口

小孩子走在正中。他們排成三角形

男的吹了一聲口哨，女的用左手拉

了一下他的右手

他們一同看的也是通往明天的門。

公園外面，

陳舊的時間生著銹；里面，河里正發

出舒緩的流水聲

我們后來彼此經過。彼此看見對方

五年前熟悉的面孔

坐在橫椅上，他們向這邊探過頭，回

憶著從前這兒曾有的

一個電話亭。一棵柳樹就在頭頂上

發出芽來。

用手拽一下它的綠色枝條。他們咯

咯笑著，

互相交換視線。一陣風把它們的聲

音吹走。

然后我們靜默了一陣子。我們準備

在附近看看

整個下午，都再沒有人打擾。當我把

舊報紙在

一處小樹林里鋪開，把食物在上面

擺好。我喊他們過來

每個人的臉上帶著笑。

不斷地有人站起來追擊小孩子。她

在我們的快樂中

變得老到。不玩了，到最后她大聲

說。

她的母親坐在那兒不動聲色。黃昏

時一陣大雨把我們趕跑

那春雨十足的粘滑。我們的手沾滿

了熟悉的溫度。

五年過去，我們一個回頭，把時間一

把抓住

路 邊 攤

我抬頭看她時她的目光迎著我的視

線。

她眼角的皺紋明顯。如果她的生活

再規律些

她還不至于顯老。她口中的方言味

濃重

我說來一碗餛飩兩根油條，然后我

就靜下來

看著她在身邊忙碌。這時太陽光在

頭頂上晃蕩

她的白圍裙并不臟。另一處，她的丈

夫與人喋喋不休

我聽不懂這話，低頭翻看我的手機

短信。

我們之間的隔閡一開始就存在。

這時他們的小孩來了。她喊著爸爸

媽媽。

經過我的身邊時她停頓了一下。我

記得她的聲音

漸漸變弱。然后她的小身體搖搖晃

晃。

像剛從睡眠中醒來。她的刺耳的尖

叫是隨后響起的

她的父親揍了她一下：誰讓你偷老

子的錢

有五個行人駐足，更多的人邁向前去。

她們母女倆走到一處，她擋住丈夫

還要繼續下去的巴掌。

她臉上的怒氣開始上升，這時陽光

退到了暗處。

她在我付過錢轉身。像日子忽然在

瞬 間褪色

她神色中的歉疚和屈辱，被我寫到

了詩中

疼 痛

在夜里我稱你寶貝。整個秋季和冬

季，

我在寫作中稱你寶貝。見到你時也

是。

那時候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們戀愛。

我愛那深秋的夜雨中你的背影。你

在

走開后偶爾回頭。你身體中留下水

草和

潮濕的苔蘚氣味

親愛的，我只是不敢使自己沖動起來。

當你哭泣著離開我的懷抱。你的雙

肩聳動，

仿佛遭遇莫名的苦痛。我想要使你

忘記一切不快。

我用右手拉緊你的左手，你的神情

像我們分開后

再不相見了。你對著我，不發一言。

那么

深重的雨水?？雌饋硐褚倮^續無

數天

我只是不能使勁羅嗦“愛”這個詞。

你明明知道的

當我在路上把車子支好。我們彼此

就要分離。

我們每天都要重復這樣的故事，你

在猶豫中找不到新戰術：

我們用甜言蜜語阻斷所有的退路。

把內心的恐慌延續到

又一個黃昏后。你在那個路口折

向自己的家，而我還要

往前走好幾個月。我們在這里說過

分手。但結果還是不行

直到又一年來了。春天的氣息使我

們懷舊但心里疼痛

直到我們各自心里的秘密會議。好

幾個星期，疑慮和惱怒

在無聲中搖著頭。時間被染成淡灰

色。我在小說中布好了

陷阱。有一些愛情在文字中悄然撤退。

直到我們相見時再沒有話說。埋藏

在心里的愛開始減速

我們彼此遇上時轉過頭去。

三月里我們都沉默寡言

四月到了，我們在歲月蹉跎中成了

陌路

休息日

有時休息日能帶來寧靜，整個中午

等待像一片嚴密的森林中滴著水

燒水時我聽到隔壁的鄰居敲著墻

“咚咚”、“咚咚咚”。她把我的思維

打亂

但時間還早。而外面的陽光正濃郁

地越過柵欄

我住的樓房上面，肯定有一枝蓖麻

稈。

昨夜我就是一個人。夢境里也是。

黎明時看到鄉下的向日葵地。向日

葵。

有一個人，用他的身體組成時光死

去的謎。

在那兒我可能聽到過一次叫喊 。有

一些事情

被相反的力往內拉緊。我屏息靜氣。

猶豫中看到

不遠處吃草的牛群。它們吃著草。肚

子里發出轟鳴

我只覺得寂靜太可怕了。突然之間，

所有的信心

全部失去。而這時我是一個人。樓下

面，仿佛世人皆醒

但沒有一點聲音。他們在說一種無

聲的語言。手指生疏

像同謀者急于找到出路。他們的頭

頂上，太陽光逐漸隱去

可能還會有暴風雨。這一點，同前天

夜里的情形大同小異

而我那時輾轉難安。只聽見我的身

邊，有一個人輕輕啜泣

離開五樓，那里的居住戶都被日常

生活刺痛。

他們會大聲爭吵，整日待在家中。樓

道里舊物堆成山

在齊腰深的休息日的下午，我一出

門就差點絆一跤

而那約好的人就要來了，臨出門前，

我把窗臺一點點地

擦拭干凈。那里有一張舊報紙已經

被塵土覆蓋。

而那約好的人就要來了。她在十分

鐘前整理好了服飾和心情

旅行記

這條路我們沒有來過，即使在夢里，

也充滿了陌生

所有的人都緘默。一只動物飛快地

從黑暗中跑上前去

它不再回頭。當我們唱起歌來。泉水

也開始發出響動

小孩子拉起她媽媽的手。因為恐懼，

她的歌聲變得

曲折而羞澀。有人拿出啤酒瓶，將那

黃色液體送到嘴中

天色越來越黑了。而目的地還在看

不見的遠處

導游在我們前面那一輛車上。她說：

要注意路邊的石頭

數十人喊她過來。直到聲音越來越

弱，路上，只有我們

在蹣跚著上山。沿途經過五條河，如

果步行，清涼的水

就要淹沒我們的膝蓋。突然間如此

寂靜，我聽到水聲

潺潺流過我們的腳底。時間幾乎沒

有停頓，它一直在急行軍

我們在車里都緊張得手心出汗。這

里沒有救援隊，沒有備用的

睡眠裝備，我們的視線與路邊的懸

崖平行，眼睛的上方

有一塊巨石在觀察著這一群人。它

把全身的重量下壓，

仿佛一個人，凌空投射他的憤

怒——

而夜晚很深了，我們在山路上繞來

繞去，車子

搖搖晃晃。有時發出一兩聲咳嗽，多

數時候在喘息

我記得它們轉過一個森林茂密的路

口，然后遇到

那刺耳的尖叫。離開一個長滿了篙

草的灘地，我

向后看了一下。有一個睡在帳篷里

的人，露出小半個頭

下個月的記事

■銳旗（吉林）

夜晚是從那朵云背后擴散開的那

朵奔跑的云

沒有火把我找不到那些已經死去

的嬰兒

六弦被繃緊震出今夜的第一個音

能聽到血管里的腳步聲我在向自

己走來

路途遙遠二十四年的苦行找不到

終點

彎腰撿起腳印撿起一個后悔

福爾馬林我熱愛的淡黃色環境

一杯啤酒浸泡起所有微弱的快樂

防止凋謝

滿嘴苦味的回憶在此時盛開不敗

撕不開肋下的陣痛有一個字埋在

那里

有些得失不能去清算就像不能去

放棄

燭火總要點明我是我自己的祭品

落 發

一

4月28日到5月3日，是花神芙洛兒的節日

幻想在這時都有大理石一樣的質感堅硬而且溫和

花朵怒放這夏天的美麗全部盛開

寬闊的天空是通向自由的門云朵

流淌著智慧

城東到城西我仰視一座山的安靜

從那些小羊踩過的小徑到現在人

們是如何穿行

你都長大了我虛度了二十幾個夏

那些鏡子知道一些秘密我不知道

的秘密

古羅馬的孩子我是多么沉醉于你

的手指你的笑

神話的力量也許不及你銀灰色的眼睛

芙洛兒熱烈的芳香揮灑著你的天

真這是你的節日

玫瑰樹在你的身后紅色的花瓣飛

起來白色的花瓣落下

我沒有顏色我透明的眼睛看不見

自己看不見虔誠

那些簡單而矛盾的想象是一場虛

無的夢境

花朵鮮艷而深刻的開著無論是否

屬于我

二

需要堅持的不止是信仰，還有那些頑固的特質

白發的死去是幸福的那些日子溫

柔地舒展著

記憶由此變得輕松了些是常春藤

和淺黃色玫瑰的天堂

我蓄起發讓那些幻想和快樂肆意

地成長

規則顯得那么無力我可以歌唱或

者哭泣

甚至可以讓狂熱的崇拜蔓延成疼痛

一切純粹的理由都是真理阻止不

了花朵開放

我就坐在你身邊靜靜的等幻想結

出果實

我必須是我自己從開始到現在

陰影處的暗色是我驕傲的徽標疤

痕或者肋下的傷

長發是牧羊座的守護神我的天堂

里酒香四溢

三

落發而清靜悟道的我找不到菩提樹

醉生夢死其實與酒無關我沒有

醉的原因

刀鋒永遠是冷靜的雕像的情緒來

自最初的痛苦

割斷那些牽絆能否無是無非無歡

無懼

我的花都在一剎那消散旁若無人

地消散

刀就這么來了骨骼聽見一段情緒

的哭泣

我被自己拋棄還是被誰拋棄空握

起花香的重量

重生六道輪回沒有方向我找不

到我的名字

堅持和理由突然笑出聲音秋海棠

的命運早有定數

有些距離將被封進回憶

肩額善良的表象瞞不過自己

翅膀凝固在血里

給那個老妖一樣的女子

１

告別夜的懷抱里彌漫的虛無我等

待可以觸碰的溫柔

是你走來吧我聽到花瓣落下的哭泣

下雨了空蕩的院子里全是你的足跡

渴望站在你身邊讓我聞你的發香

混合膽怯和自卑的目光將把你包圍

把你穿透

讓鉛云散去我要了解你最初和最

后的秘密

我們都還沒有長大不辨真假你

是我懷疑自己的理由

從現在到永恒

我將畏懼面對那個脆弱的自己

2

屬于思念的夜晚再次來臨我的寶貝

你為什么躲起來我猜想你的發在我觸不到的枕邊

低聲吟唱月光盛開

現在你不在身旁我看不到你的眼

睛你大膽的眼睛

刻意的對視把我的恐懼從微笑后面

拉出來

我害怕明天的到來

你怕什么我的失眠我肋下的痛我的花妖

現在夜濃如墨幻想不是在黑暗里

沉沒幻想不是在黑暗里湮散

你的溫度怎么就突然襲來

停住呼吸別擾亂了芳香流淌

夢境完美不可置信

我抓起一只白皙的手

是提琴響起半透明的松香還有束

起的長發燈火輝煌

引力無形背對著我的謹慎有些背景被忽略

月亮就是整個夜空

不敢睡去不敢和你同時放棄對夜

的戒備

想你的聲音淺淺的笑或者輕輕的

嘆息在我耳邊呼氣如蘭

我的毒我幻想的主宰

點燃一支煙能否抑制你影子在眼前

的蔓延

暗藍色煙霧柔軟著擁抱我的溫暖

擁抱一切真實的孤單

手與心房（外五首）

■津渡（浙江）

我的手按在那里比韁誘

里面一口鐘，滴答滴答。

我的手猛然伸進去，什么也

沒有，齒輪或者發條。

我把手抽出來，一張旅行

地圖，灰指甲，老年斑

在彎曲的小路邊。

多年的徒勞，我已抬不起手

鐘聲下垂，越來越淺

忽然了無聲息。

掌上的馬

我看見最小的馬，在我

掌紋間，甩動鬃毛。

我看見最小的鈴鐺

碎成水，和鹽粒的結晶。

最終我轉動拇指，轉動

甲蓋上，最小的月亮。

我試圖摁住它，而它忽然

變大，白亮，金黃。

簡直不可思議——

救贖我們的上帝

騎著它，招搖人間。

一小杯水

她就坐在窗臺上

純凈、透明

珠子般的笑聲，斂著氣

藏在平靜里。

我有時懷疑她，要伸出

水仙一樣的手指。

或者，用一只水袖訴說。

但她持久地沉默

倚著玻壁，安坐于杯底

一只小小的蒲團。

那里，是無有異味的身軀

清涼的內心，以及

純良的表情。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淚水中

我晃動她，如晃動

火焰，我的隔世蘇醒的情人。

時光

你舉起一束鮮花

最后剩下手指

你指尖燃燒，沙漏

漏沙，螞蟻搬走。

你舉起手掌，灑水

風干，惟有骨頭。

你凝視骨頭

骨頭變成拐杖。

你拄杖而行，忽然

靜止，雕像一尊。

古 琴

我撫摸肋條的邊緣

幽暗的花朵聚集。

陷下去，我的指肚

我勒出，加速度的痛

勒出，她承受的重。

血，往指尖上聚集

染紅指甲蓋的月亮。

血往下滴

浸透絲弦，受傷的神經。

她呻吟，繃緊的軀體

不可抑制地抽搐

冷宮深處

震顫，綻裂我的皮肉。

從時光扁平且冷漠的臉上

雨珠，急驟地濺起……

似曾相識

她正在化妝鏡前，面孔繃緊

勾唇線，如床單

留下的凹痕，冰冷。

她朝我笑，隔著杯盅

浮在咖啡上的牛奶，那種笑

保溫，糖沉在杯底。

她扣上坤包出門，像隨手

扣上大門，把我

鎖在里面。

我從窗子里看她，她改變了

方向，在路口消失

那條路我不熟悉。

無論多么遠，她晚上回來并帶回故事，很新奇

目不轉睛，我看我妻子。

放 棄（組詩）

■小米（甘肅）

蜜蜂

蜜蜂停在一朵花上

慌慌張張的腦袋匆匆忙忙的足

誰也不能說它粗心淺嘗輒止

當我俯下身去

觀看饑不擇食的樣子

就像多年以前的我

從鄉下來到城里的圖書館

面對那么多面包不知道從哪兒

楔入我的牙齒

這么大的春天這么繽紛的盛宴

對于一只蜜蜂來說

它的盲目是可想而知的

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個漫長的夏天

一個漫長的夏天它就像

墓中人的夜晚一樣長

一個酷熱的夏天我就像一株

受盡了干旱的玉米——

葉子蜷縮著頭怎么也不肯低

也不想丟掉別在腰間的

巨大的包袱我想把它裝滿

到不能更滿了

再卸下來只是為了熟透之后

能嘗一口輕松的滋味

枯葉

一片枯葉放棄了粘稠的汁液

放棄了年輕碧綠季節雨水和

陽光

放棄了繼續生長的愿望

一片枯葉連樹也放棄了

除了時鐘一樣慢得

看不見行動的歲月

誰也不能在它身上畫什么了

這一片枯葉成熟了成熟并不是

得到了多少而是

放棄了的是不是足夠多

柳枝

那么多的枝條都往天上長

只有柳枝向下向下努力又努力

它想摸到泥土

它想看一看終年不見陽光的根忍

受著

多么堅硬的黑暗它還想看看

那么多力量

根到底是從哪兒取出來的

豹

一只豹曲線明顯身子和思維一樣

敏捷

快如閃電一只豹

它不像虎那么笨重也不像一只貓

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溫順

一只豹似隱似現它靜立

望著遠處

它的目光箭一樣射出去銳利得

它身旁的每一根草全都繃緊了

神經

腳下的荒原一下子沉悶得透不

過氣來

……一只豹回過頭來放低了它的

眼皮

它只是漫不經心地懶洋洋地散

著步

一只老年的豹它只不過是在享

受著黃昏

期待

一棵少女樹穿一身新衣服

一朵朵笑臉簇擁在村口

向外張望

整整一個期待的村莊

站在枝上

內心溫暖表情開放

水 微（組詩）

■侯賽尼?涇河（寧夏）

月光曲

風從西域吹來。天界的奶水如此豐厚

大地暢飲。銀色的恩惠是神的恩惠

不動聲色的牛羊靜伏著

月光暢流。端坐夜里的銀湯瓶盛滿

贊曲

第十二個堡子里，清真寺教長沒來

得及穿鞋子神立在院中

他雙手對掬。古清真寺第十二層墻

頭的一排青磚松動

海面上的潮動蕩過。月光的清香彌

漫著大地

我是我的月光。月光站在我的心頭

頂像一面肥碩的乳

西域的風土神傲。長滿馬的紅鬃毛

新月的光像馬騎在我的心上

茫茫月色無際。神曲從鳳凰的喙上

傳來

此間能舞者皆舞，能鳴者皆鳴

無音之曲濺起一片月光之浪

我的舞娘半邊藏在月亮之后

八千里黃土丘陵像被驚起的紅馬群

我那匹叫月光的青駒便在其中

葵

太陽落山，彩云西遁?？D過來

向晚的河灣里，在淺水域中靜靜站立

一行行葵的小步子踩著了晚禱的頌

經聲

深懷心事的葵低沉著臉。一片光亮

的彩石在葵的腳下

如沿河跑動的群羊?？椭^

遠方的月光在向前逼近

水里的金葉子一層覆蓋一層

淺風送來?？哪樂浩鹁p紅的潮動

站立的葵，心里藏著一個天大的機

密——

它們成片忍受著香醇的成熟，誰都

不說出其中的意義

殉道者

四方大野里只有十二匹身負重命的

小紅馬

喘著粗氣?？諝饫锏幕鹈缤计?/p>

十二匹小紅馬——長著雙翅的紅燈盞

雙雙從我的眼前輕輕走過，奔向四

面八方

我的年輕像掉在泥土里的青果

苦朽不經意間而來。我想說出疼痛

我已來不及

千年的念想啊像長在心里的青春樹

我放飛的十二匹小紅馬已變成識途者

南方回來的叫海風。西域回來的叫

飛天

十二月里十一匹兒回到高原

而第十二匹馬兒卻遲遲沒有回來。我最心儀的火焰駒

——最終留在了不歸途

銅徽記

一把湯瓶運來我平生的湖泊。一把

湯瓶

從我的手上傳向另一把手，水在手

上燙下青銅的徽記

在懸賞高貴的天國，我高舉徽記

“兩片手掌，十指光芒”

懷揣信仰的湯瓶，滿腹月色，行進在

心靈鋪就的海灘上

多像古時的金駝，仰起高傲的脖頸

在塞外的古城之下，鳴唱如此爽朗。

一時看不見的神啊

把這崇敬的念想潛沉在了你的謊言

之上

舉湯瓶者，是傳遺清潔的精神的水

珠啊

一代一代長相神似，衣衫襤褸，卻個

個豐盈如初綻的雪花

幻：紙城

一片紙從我的眼前飛過，落在我的

田野成雪花

一片紙的心里飄著鮮朵。在濃香里

像是冬夜的梅

打開一個黑紅的世間。一片紙與一

片紙相隔著大海

群鳥身著長衫掠過。一片白紙與另

一片白紙相互映亮

它們雪白的身子在黑里流動

我如此迷戀白紙。在它素裹的房子

里獨守空城

一片白紙飛起在我的窗前是一彎明

月，此面潔白，彼面鮮綠

鋪在我的桌上是神諭之書，上面是

前生，下面是來世

一片紙使我看見自己的花朵，在清

水里平靜

幻化的紫蝴蝶在我的筆端底下轉紅

一顆一顆紅焰煥發燈盞睜開豎立的

眼睛

他看流言的濁浪如何浸透信仰者的

城堡

春天發芽的鮮草帶著大地之脈。一

片片輕柔的大樹葉

在風頭狂奔不止，它們要變身為

紙，在干凈的河床

睡滿化蛹為蝶和化身為紙的少女

等待吹口哨的少年唱著清曲突然來

臨

我身穿白紙如同沾滿花香的水珠

在紙張后面悄悄睜開眼睛。我倒在

白紙城頭

如同遭遇雷雨后的白云，在藍天的

寬海里回到后世

一張紙，一萬張紙齊齊不動站立成

方陣

當我說出，一片紙的鋒刃快過時間

女神

把回憶割出累累傷痕

短詩選

■王夫剛（山東）

序曲，或者開始

在無盡的道路上我們必須有愛

孩子們奔跑著；蝴蝶的

翅膀，扇動滴露的陽光照耀大地

菌類長出了諦聽的耳朵

在無盡的道路上我們必須獻出曾經

擁有的愛。

喜愛月亮的人整夜游蕩在郊野。

無題

每一首詩，都有我虛構的知音。

在虛構是國土上我們生病，喝中藥

破鏡重圓，尋找命運的邊界

把記憶比喻為一望無際的

長河——通過它們，向它們的世界

示意

嗨，你好；嗨，你們好。

走近大河

走進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一條憂

傷的木船。

我的心里亂極了……食肉的動物保

護者

試圖跟我探討理論的矛盾

和可行性。一個偽命題的正確是

流水的歲月消失了，或許不值得惋惜。

衰老和成長一樣，屬于規律。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祖國的

問題。

支流奪走了它的根系。永恒的大地

在傾斜，詩人們在撒謊。

我的心里亂極了……不是由于疲倦

而是由于沉默；不是抵達彼岸

而是抵達彼岸的泅渡被扼住了歌唱

的喉嚨。

憂傷加深著木已成舟的腐爛

大河在繼續。大河，允許拋下我。

在廣闊的鄉村安下我的心

在廣闊的鄉村安下我的心——

在廣闊的鄉村，安下我緩慢的心

死水泛起微瀾的心

一覽無余的心；像盲腸一樣

多余的心；在廣闊的鄉村

安下我熱愛的心

悲涼的心，失而復得的心

像生活一樣，具體的心

在廣闊的鄉村

安下我高山的心，流水的心

男人的心，詩歌的心

歲月無痕的心；在廣闊的鄉村

安下我秘密的心，沒有秘密的心

裸露的心，遺忘的心

遙遠的心；在廣闊的鄉村

安下我沉默的心

不可能的心——從命運

到虛擬的命運，安下我黃昏的心

和黃昏以后，黑暗的心

空空蕩蕩

我出生在多山的五蓮。愛著，恨著，

風的世界，風吹過的萬事萬物。

樹上的鳥巢，裝不下老鄉村風燭殘

年的

咳嗽：多少時光把人羈絆；多少路，

走走停停，有始，無終；

多少歡樂和痛苦，普遍的命運，

因普遍而遭棄，像反復耕種的

田畝，時而豐收在即，進而空空蕩

蕩。

我出手在多山的五蓮。愛著，

恨著，我的愛和恨一樣多——

大地豐收在即，而我空空蕩蕩。

與螞蟻有關

請允許我，在傍晚向一支螞蟻的大軍

獻出無限的熱情。它們那么細弱

需要呵護，它們那么勤奮值得贊頌。

請允許我，向大軍的將領

致敬，為落伍者擔憂，天快黑了

要下雨了，而道路和愿望，無休無止。

請允許我，在一支螞蟻的大軍中

建立虛幻的強大——像雷平陽所說

歡樂的螞蟻，在自己的夢中

練習長跑。請允許我寫下殉難者的

墓志銘

這里埋葬著一個渺小的靈魂

它死于傍晚，路上，生活的慣性

和集體的力量。請允許我

在淚中加鹽，以區別隨之而來的雨水

起風了

■連翹（安徽）

起風時我不在現場

我在一間屋子里

等候一個人的到來

我聽見了風的聲音

但是不能打開門出去

風會把我的秘密吹到很遠的地方

等一個人是很辛苦的

就像逃避一陣風

它狠狠地拍打我的房門

天黑著

屋頂上是否停著一只夜鷹我不知道

我只能在黑暗中坐著

就這樣在黑暗中坐著

等一個人像風一樣

狠狠地拍打我的房門

雪花飛揚

我在某個山頂

用目光撫摸著來時的腳印

它們深深淺淺的疲憊

被一群雪花覆蓋

我看雪花時雪花在腳下打滾

我點燃一支

雪花就笑了

雪花不語

雪花的內心在笑著

我不笑雪花

雪花多情

我也不笑春風

春風里

我是一個多情的少年

在山水間擁抱著美好的天氣

秋天的詩行

——馬車送來落葉我走過秋天

一只鳥飛離樹枝

一片葉子回歸大地

一陣風走過秋天

一場雨覆蓋屋頂

一只螞蟻搬家

一粒石子旅行

一地糧食馱進糧倉

一顆種子落入荒野

一扇門被關閉

一個詞被打開

一頭牛在流浪

一群人在奔跑

一片天空越來越高

一聲蟲鳴愈喊愈冷

一輛馬車送來落葉

一個我走過秋天

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羅 鋮（四川）

天快黑了，最初的故鄉未到

西邊的焰火逐漸暗下來

我飄忽的氣息是神龕上拂燭的

夜風，明明滅滅

車開始長時間的滑行

我像一只懸在空中的魚

要潛入一片陌生的水域

車到谷底，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炊煙、水牛、石板橋

瘦弱的孩子、暮黑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童年是靜止的

那背篼里的豬草永遠無法再醒

究竟有多遠

我開始在顛簸中利用渴望

給顫抖的孤獨取暖

別 離

雨水掛在你的發上

像堆煙的楊柳

填滿小小的城邦

一滴一滴地墜下來

散成潔凈的裙裾

絲綢般，更像朝圣的經幡

梔子花在籃子里擁擠、潮濕

竊竊私語。給你買一朵

當著你的面，扔一朵

扔一朵，再扔一朵

只剩下最后一朵

像你的那一朵

然后，我把自己眼窩的

那滴取下來，謙卑地

含進骨朵，傾聽

雨中的一切聲音

以及一切聲音的雨后

幾顆舊年的紐扣

幾顆舊年的紐扣

搖搖欲墜，瘦弱的身體

晾在曠野上，與風一同喘息

一棵離我最近的灌木

全然不顧野羚羊

曖昧的腰身，低頭取代

夜色的溫柔

我仿佛看見數年之前

被雨水擊中的花朵

焦慮、憂愁、急速地閃躲

過于熱或者冷的氣流緩緩流動

從我周圍運走貧困的懷想

與一片空白的夜色

于是，我點燃一根濃綠的草

掩住自己被愛情淺陷的腳

純粹的黑夜

純粹的曠野

在靜默中

逐漸還原成向月亮撲去的夜蛾

或劃向黑暗深處的螢火蟲

釣魚

殘陽斜射入水

相對于魚，接近側眸的柔情

暴曬于地上

我僅剩下顧羞的遮蔽

僅僅忍耐、僅僅為某些期待

水下的事物屬于另一個世界

透過浮標，我的目光已經失控

順著一根細線

堅定的背影也早已悄悄移動

越來越麻木，所有預感都是自我虛構

陽光到達另一個角度

浸在水中的只是一個

靜止的鉤

浮標偶爾顫動一下

手心的汗蠕動如搖鰭的魚

水波盛開，反旋

然后天色暗下來

我突然覺得

魚在水中悠閑地狩獵我

我的等待只是它的一種消遣

落葉

要寫落葉就寫落葉

為什么要從落葉寫到枝頭

寫到風中的枝頭

要寫風中的枝頭就寫風中的枝頭

為什么要從風中的枝頭寫到樹

寫到懸崖上的樹

要寫懸崖上的樹就寫懸崖上的樹

為什么要從懸崖上的樹寫到秋天

寫到荒蕪蕭瑟的秋天

落葉就是落下的葉子

至于是什么樹的葉子

至于為什么要落下

并不重要

重要的它是落葉

永遠不會再活過來的

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