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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記憶中的斷簡殘編

2004-08-11 07:31
中國民族 2004年8期
關鍵詞:二哥母親

德 岸

離開故鄉已經30年了。雖然隔若干年也回去一趟,卻總是離多聚少。于是夢中圓了誤了許久的歸期,故鄉的景物永遠定格在心屏上。漂泊,是一種無奈的追尋和甘愿的折磨。而鄉戀,卻是愛的死結,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疙瘩。

記得,七十年代末回老家。那時錢掙的少,囊中羞澀,在反復算計往返的火車、汽車票、住店錢后,考慮來掂量去,只給年邁的母親和家人買了幾把北京掛面、幾卷粉絲、果脯和幾瓶二鍋頭酒,就匆匆上路了。大概是仗著年輕和回家的興奮勁兒,在坐了48小時火車硬座,緊接著乘長途汽車和搭便車,連續顛簸,竟沒有感到特別的疲憊??斓郊伊?,隔著家門前那條小河,我老遠就看到了母親拄著拐杖坐在家門口等著我的歸來,在炊煙繚繞的房頂上張望已久的二哥最先看到了我,隨即招呼著家中老小向我迎來,我加快腳步過了妥拉河上幾根松樹椽木搭起的木橋。母親那雙患有關節炎而明顯變形的手、那雙操勞了一輩子的手緊緊抓住我說了句:"老五你可回來了",便泣不成聲,我也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勸慰母親的話來,其他人也都揩拭著眼淚,二哥趕緊勸母親說,老五這不是回來了嘛,應該高興才是??!孫子孫女們也一齊附和著勸慰奶奶。于是大家簇擁著母親和我進了家門。那情景,使我想起古人說的"近鄉情更怯"的復雜心態來。是呵,游子念故鄉、戀故鄉,一旦苦苦的等待變為踏上歸途的相逢,卻又是悲喜交加。"相見時難別亦難",相逢苦、離別更苦。相逢時悲中有喜,喜中含悲,心痛是短暫的,但離別卻只有一個苦字,是永遠的傷痛,壓在心頭的這塊石頭非相逢不能落地。

回家的感覺真好,置身在山水幽靜的懷抱中,傾聽著母親那說不完的話語,心情甭提有多么舒坦。家里的日子過得還很緊,但靠著二哥的精明操持,我還是品嘗到了久違的家鄉美味:奶皮子、酥油炒面、羊肉手抓、捎子面、羊肉面片、甜醅兒、攪團、萱麻拌湯背口袋、豆面然飯和野灰中燙熟的山藥等等。

短暫的探親假眼看著就要結束了,我的心也隨即沉重起來,如何面對近似殘酷的分手道別和一程又一程難舍難分地相送。我最怕母親抓住我久久不愿松開的那雙骨瘦嶙峋的手,我的眼不敢掠視家人們發紅的眼圈,我更怕看母親欲哭無淚、凄楚茫然的眼神。此時此刻,只有無語和沉默,因為任何一句帶著嗚咽聲腔的道別,只能是生離的號啕慟哭。我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腳步終于因長途汽車汽笛的再三催促而挪動了,我不敢回頭張望,直到大山在視野中消失,直到心底是一片失落的空白。

在我的印象中,故鄉是崗什卡峰頂四季潔白的雪,是雪龍紅山那一抹如血的霞,是妥拉河水撥動心弦的詠嘆,是莎宗(山名)敖包的嘛呢達欽。峽谷里傳情的“少年”(花兒)唱紅了多少“花青”般的臉蛋(“花青臉蛋”:比喻姑娘容貌的嬌美);悠揚的“拉伊”(“拉伊”:藏族情歌)穿透了峻峭嶙峋的青石崖,回音蕩漾在擠奶“希毛”(藏語姑娘)的耳邊。青稞酒里的故事世世代代講不完,油菜花就是金絲織成的壁毯。陰山的茂林蒼翠把陽山似戟刺天的裸巖襯托得更加挺拔壯美,山丹花的殷紅和鞭麻花的杏黃在陽坡上與“打丹落兒”(蝴蝶)私語,“水納灘”(沼澤)里的水晶晶花與遍布平灘里的馬蓮花解讀著峽谷里那世外桃園般迷人的景色。天上的鷹、林中的鳥、原野的花草、噴吐的山泉,土茅檐下升起的裊裊炊煙,這一切是鄉土那博大的情懷詠就的一首無聲的田園詩,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鑿的一幅立體的風景畫。

身離故鄉千里而外,心卻在咫尺。有時候思念就是夜空的星斗,綴滿了牽掛的天空,閃爍著望眼欲穿的光芒,故鄉就在那半輪殘月的背后若隱若現。淡淡的月光在大山的懷抱中勾勒出土墻茅舍的輪廓,在清淅與模糊的思緒中,在明與暗交替的光陰里演繹著人生的悲歡離合。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郊參與農村整黨的組織宣傳工作。紀律的要求是比較嚴的,但忙也有序,閑則看書。一日,突然接到三哥發來的電報說,母親病重,速回。我知道,情況肯定非常嚴重,不然三哥是不會輕易發電報的。前不久我也曾接到二哥的來信,說母親身體不適主要是舊的腿疾引起的。這使我想起母親在年近七旬時的一次意外災禍,母親一輩子忙碌,總是閑不住,她到家門前的草灘上看放小牛犢。一日那小牛犢撒野,牽引的僵繩不慎拌倒了母親,造成右腿骨折。山峽里沒有救護車,二哥和四哥借了輛小毛驢車,墊上草,鋪上被褥,把母親送到了縣城的醫院,我和三哥也聞訊趕到醫院。醫生認為,老太太這么大年紀摔斷的又是大腿骨,況且失血過多,即使動手術也很危險。我們只知道反復央告大夫救救母親,我們的哀求使大夫感動,他表示竭盡全力。手術后的母親竟然奇跡般地一天天好起來,連大夫都說這與母親的堅強和耐力有關。照大夫的說法,母親的狀況至少得住半年醫院。但是剛強的母親卻在住院一個多月后,非嚷嚷著要回家歇著去,說這里飲食不習慣,醫院的墻皮太白晃眼睛等。其實,我們都知道母親是不讓并不寬余的家庭為她花錢。實在拗不過她,只好出院。不久,母親又拄著拐仗活動起來了。我看著電報,心想母親雖歷經磨難,但都奇跡般地躲過了幾劫,但愿這次她也能挺過來。我請假遇到點麻煩,而“乘車難”時期的買車票又遇不順,等我乘上依然晚點的火車到省城,再碾轉縣城,又買到家的汽車票,當我踏進家門已是接電報后的10余天了。母親已經走了,她沒能等到見她最小的兒子一面,而我也終沒能再緊緊地握一次母親那雙為養育了九個兒女而操持一生的雙手。我向陽山坡下的祖墳走去,那一捧新的黃土就是慈母的亡靈所在,我欲哭無淚,長跪在夏日黃昏那滴血的殘陽下,成堆的馬蓮開著淡蘭的花,我用后悔得泣血的心向母親奠祭:我后悔沒能接您到北京——那怕小住幾天;我后悔沒能把您經常念叨的北京兒媳婦和孫女兒帶到您跟前——那怕就叫您一聲媽和奶奶;我后悔為什么不一年回一次家——那怕僅僅陪您說幾句話;我后悔為什么不是接到電報而是在接信后請假回家——那怕母子間僅有一句對話。我后悔呵,我后悔……。

人,最大的沒出息,就是在珍愛失去后,才恍然大悟,捶胸頓足,追悔莫及,猛抽自己的嘴巴。這是人理性的盲區,也是人的不幸和可憐可悲之處罷。

八十年代末,我帶著妻子、孩子回家了。雖然父母都不在了,命運多舛的大姐和苦命的三姐也已撒手人寰。二哥陪著我們一家去祭奠祖墳。墳前那方天然的大石板供桌依然見證著亙古不變的自然規律,一排起地鉆天的楊柳樹在微風中吐著翠綠,這是二哥特意栽種的。照我們家族沿襲的喪葬習俗,人亡后即請喇嘛念經超度并火化,入土后不留墳頭。栽種這一排揚柳樹就是祖墳在樹前的標記,使后人們紀念時知道大概的方位。祭奠結束回去的路上,年幼的女兒問我:我爺爺也睡在這兒嗎?我回答是的。孩子念及爺爺,是因為我多次向他講過爺爺的故事。我的父親自學成才,峽谷里的人們尊稱“張先生”。我家的世交他雄喇嘛則稱我父親為“阿若先生”(阿若意即兄長)。父親能寫、能算、能繪畫。他的一幅畫面為:山澗崖上一只老虎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平原,遠處的山腳下是一只夾著尾巴逃竄的野狗。這幅畫被當時的鄉長索要并請父親題上“猛虎下山狗鉆洞”的字款,奉為寶貝,連稱“十分了得”。當時我在場,目睹了這一幕。父親和母親一樣是虔誠的佛教徒,常把與人為善和慈悲為懷的佛理講給我們聽。父親用黃緞面包袱皮包裹著他早晚吟誦的書,那都是些豎排的線裝本的書,當時我知道的書名就有《論語》、《大學》、《中庸》和佛經書。父親教導我們如何處世為人,他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是:憑良心做人,靠本事吃飯。他說人心隔肚皮,有善心有惡意,但要憑良心;本事有大有小,要學點本事。他還說身有薄技不受窮,也不受氣,他要我們最好學一門手藝,那怕是木匠、鐵匠和皮匠。在極其困難的歲月里,他用“沙盤”(在方形木盤里放入潮濕的沙土寫字)和“水牌子”(一正方形鋁合金片、可書寫毛筆字)陸續教他的九個兒女識字、寫字,并靠他的記憶教我們背誦《三字經》、《百家姓》,最終我兄姊九人都不同程度地識得些字,最次者也能寫認自己的名字和打珠算的加減法。父親的言傳身教是我兄姊九人最寶貴的精神遺產。盡管因各種主客觀原因我們兄姊九人的命運和歸宿各異,但父親的話如家訓一直影響著我們的人生,而且我相信還將影響我們的后代。

父親一生信佛講善,晚年卻成了“牛鬼蛇神”,備受折磨和凌辱。1967年,我在州民族師范念書,三哥也在附近一所小學當老師。深秋的一天,父親和二哥從峽谷家里來到縣城。父親依然是那么慈善祥和,但臉色顯得很憔悴。他把我們兄弟三人叫到一起,在秋風蕭瑟,飛塵揚沙的土路街面上邊走邊說:你們的大哥已經被揪斗、處境很不好。他又指著二哥說,他也受到了沖擊(當時二哥在鄉信用社當會計)。你們兩個要小心謹慎,不要亂說、不要跟著別人胡鬧去。我和三哥頻頻點頭,表示照父親的話去做。父親唯獨沒有提他自己,其實,在鄉下的他已經戴上“寺院管家”和“剝削分子”的帽子遭到多次圍攻。從來不把自己的不快和遭遇向家人和朋友吐露,這是父親一貫的做法。在給我兄弟仨叮囑完后,父親突然說,咱們一塊兒吃個飯吧,一聽這話,我們哥仨全楞住了,因為,這在我們家里是破天荒的呀。當時,最高興的莫過于我,因為平生第一次要下館子了。在縣城南街一家飯館吃了一頓午飯。吃的肯定很一般,因為至今記不起一樣菜名。餐后,我軟磨硬泡非要和父親照張相,父親竟答應了,并說,岸兒還沒照過相哩,那就照一張罷。真沒想到,我的這個提議竟然留下了我們和父親的唯一一張合影,也是父親存世的唯一一張照片,對我而言,也是平生第一張照片和22歲以前的唯一一張照片。那年,我14歲,我戴的帽子上別著五角星,那是從我四姐夫那里要來的,他五十年代從軍時的帽徽,五星中間有“八一”字樣,我左胸前別著一顆很小的毛主席紀念章。那年月,我特想參加紅衛兵和去串聯,也曾報名參軍,但終因家庭成員問題多,政審不過關而沒一樣遂愿。當時也是很苦悶的。在和父親合完影的第二年,鄉里的一些無賴潑皮們又一次在打碾谷物的場院里揪斗父親和幾個所謂有問題的老人,有的向他們擲石子兒,有的投硬土塊。沒過幾天,父親背著一背斗他揀拾的牛糞回家,在放置背斗的同時他倒下了。在那場“動亂”把窮鄉僻壤也攪得雞犬不寧的歲月里,二哥好不容易請來了鄉里唯一的醫生,他看過后說父親是腦溢血,沒法救了。遠在縣城的三哥和我傍晚聞訊后便朝著50公里外的峽谷家中走去。以前多次走過這條路,似乎不經意間就到了,而且往往還能搭乘上卡車、馬車等便車。然而,這次不知怎么了,心越急、兩腿越發酸,路越走越遠,沒有個盡頭。路上也難見有車輛行駛。終于浩門河兩岸青山頂上泛出了天將拂曉的魚肚色,我倆也隔著熟悉的妥拉河看見了山坡上家中窗戶紙透出的煤油燈暗淡的光。當我兄弟倆的腳步邁進家門檻的同時,撕心裂肺的哭聲頓起,守候的醫生說,父親停止呼吸閉上了眼睛。我和三哥一下子撲到仰臥在土坑上的父親身上,哭喊著:"阿爸,我回來了......"。父親終于走了。據家里人說,父親犯病倒下后,給家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快叫老五和老三回來"。是呵,父親整整等了我和三哥一宿。這一宿父親肯定想了很多;這一宿對父親的生命而言是短暫的,但就等待而言,恐怕是他一生中最慢長的等待。興許父親在瞑螟之中聽到了兩個兒子回家的腳步聲才閉上眼睛的。因為在那"浩劫"的歲月里,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兒女們平安回家的腳步聲。這一次,牽腸掛肚的父親分明聽到了兒子報平安的腳步聲。當然,父親臨終前最牽掛的還是在他縣遭揪斗的大哥。他知道他的大兒子已經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他臨終前只叮囑家人把"運動"尚未完全株連進去的我和三哥叫來。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宿等待,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等待,在家人的嗚咽聲中等待,他終于等來了兒子匆匆回家的腳步聲,這些許的慰藉,使他釋然而瞑目了,這就是慈父深沉而偉大的愛,他同時也等來了峽谷中第一縷晨曦迎接他擺脫塵世的紛擾而踏上天國的云路。

父親的慈悲憐憫之心,常體現在日常生活中。乞丐到家門口,他寧肯把自己碗里的全給予,也不讓乞討者失望。他走路時常低頭看著路面,躲避爬行的昆蟲。他雖然吃葷,但絕不自己殺牲。更不允許我們獵捕當時滿山遍野的飛禽走獸。

父親用他特有的方法教我認字,明事理。沒有教材,父親就把自己對農事、時令和其他的感想吟成詩一般的句子寫在"水牌子"上,然后由我仿照著寫和念。至今,我還保留著兩本四十多年前的,自己用針線縫訂的日記本,那上面有父親為教我識字、寫字而作的詩。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勸君莫睡太陽紅,早起三朝當一功。犬忠守夜自不眠,雄雞報曉五更中。"這是針對我有時睡懶覺而寫的勸諭之作。"淺門小戶房數間,前照大河后靠山。一條公路盤山過,牧民放牛陽山灣"。這是對家居環境的真實寫照。還有一首詩這樣寫道:"晝短夜長北風冷,昆蟲蟄戶鳥無聲。草木干枯水結冰,松柏耐寒雪內青"。把節氣變化帶來的萬物蕭條,滿目蒼涼的峽谷嚴冬白描成了一幅冷色的畫。并向往和贊頌了松柏的氣節。又寫道:"冬至陽生日漸長,全隊社員積肥忙,今年豐收糧入庫,再盼歲來多打糧"。在呵氣成冰的嚴冬,生產隊的社員們忙碌著積攢農家肥,盼的是第二年再多收點糧食。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父親寫于一九六三年的正月初一。這是一首感懷詩:"紅日朝朝東方升,白云日日過空中。草木年年發萌芽,人老歲歲大不同"。真是朝朝日日、歲歲年年、星轉斗移,物是人非之慨嘆呵。父親教我們認字,教我們做人,同時還要求我們養成在當時的山里人們無法理解的一些習慣:早晨起床后空腹先喝溫開水;要堅持磕牙;要常洗腳和搓腳心;要用鹽水嗽口和手指刷牙;要洗臉而且臉盆和洗腳盆要分開。記得當時家里洗臉用的一瓷盆,而洗腳用的則是鐵箍的木盆。要知道,當時不少山里人并不把洗臉洗手當回事。既使洗也很簡單,因為不少人家沒有洗臉盆,所以拿木勺從水缸里舀上半勺水,走出屋外空地上,用右臂把木勺把夾在腋下,再彎腰使木勺中的水傾倒在手上搓幾下,再抹幾把臉,然后解下綢緞或布腰帶的一端擦干凈,就算洗完了。父親當時還要求我們飯前要洗手,碗筷要專用而不要混用,當時父母親各專用一對金絲邊的瓷龍碗,其他大人用普通的蘭邊白瓷碗,而孩子們一律用標有記號的木碗,來客要用鎖在箱子里的新碗。他也不允許我們隨地吐痰,而擤鼻涕要用"納些"(藏語,一種狀似手帕的方塊毛織品),被褥要常曬,屋子要天天清掃,同時用柏樹葉子燻屋子。家鄉的柏樹長在陽山上,樹形似龍如蛇,生長期很慢,能見到枝桿粗壯的大柏樹不易。曬干的柏樹枝葉和老死的柏樹根,點燃后香氣四溢,鄉里人稱"柏香"。當地寺廟的香爐點燃的都是"柏香"。另外父母長輩早晨起床后晚輩要問睡眠如何,晚睡前要道晚安,對家里來的客人也如是對待。同時,父親還常向我們講多種樹和養植花卉的好處。父親帶我們植樹,那個時候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里父親種的樹是最多的,至今在二哥家的菜園子周圍還有幾棵父親種植的楊柳樹。他還慷慨地把樹苗送與他人。我記事時,家中院子中間是一大花池,里面是父親種養的不同品種的花?;ㄩ_季節,小院里姹紫嫣紅、芳香四溢,令人陶醉。我不明白四十多年前在一個用煤油燈和松脂照明的山村,在只有一條崎嶇的羊腸小道通往大山外的閉塞落后的山村里,我的父親要求我們堅持和培養的習慣,竟與今天城市人們的所謂科學文明的生活相吻合。我真的不知道父親對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的要求出自何書,源于何處。唯一能解釋的就是父親愛看書報,他去逝前還訂閱著滿是斗批改文字的《青海日報》。

這次回家,聽二哥說大哥的身體不太好,我特地在大哥家住了一夜。他明顯的消瘦和蒼老了。大哥是解放初期參加工作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家里“最早參加革命的”?!拔母铩敝写蟾缡艿臎_擊大,受的折磨也大。父親去逝的第二年,大哥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開除工職、黨籍遷返原籍勞動改造。他拖家帶口回到了久別的家鄉,除了空空的行囊和酸楚的淚,他一無所有。在二哥、四哥的幫忙扶持下搭蓋了幾間房子安頓下來。他從機關干部一下子淪為貧瘠山區的農民。但他沒有垮,他努力地把自己重新融入了山溝,他種樹、放牛、養羊,日子也漸漸地好起來。后來他終于平反了,但是身心受到的創傷是無法平反的。他曾多次似調侃又無不認真地說:“他媽的,解放前老子要是知道有個延安,我要飯也要要到那里去,他馬步芳龜孫子抓壯丁抓個蛋去!”大哥解放前被青海王馬步芳抓壯丁抓去,因不堪忍受欺凌而數月后逃跑。在“文革”中被冠以“國民黨兵痞”的帽子,時任縣畜牧科科長的大哥被揪斗時,造反派們為了上綱上線和泄革命之憤,硬把他與當時揪斗出來的大人物掛鉤。說他是中國的赫魯曉夫埋藏在西北地區畜牧戰線上的一顆定時炸彈,自然是荒唐可笑之極。后來山溝里的一些村民與大哥混熟了,好奇地問他“文革”中到底犯了啥事,大哥以內心的自嘲和神態的自豪回答說“老子是中國的赫魯曉夫埋藏在西北地區畜牧戰線上的一顆定時炸彈”。聽者一臉木然又生幾許敬意。雖然不明個中原因,但村民惴惻肯定與一件很大的人物和事件有關。在大哥家里喝酒聊天,我感到昔日神采飛揚、口若懸河的兄長的確老矣。早先,我曾幾次邀請他到北京轉轉,他顧慮大于決心。這次我再次邀請,他竟爽快地答應了。兄弟倆相約在翌年的五月或十月北京見。然而,第二年新年伊始,大哥卻帶著身心的傷痛和游北京的夢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那么幾年,由于事務纏身而不能回老家,只好讓孩子當全權代表回老家。把回老家作為孩子假期的獎賞,她也非常樂意去。就這樣孩子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大學都以回老家為榮。孩子是使者,帶去了我們的祝福和問候,也帶回來故鄉的消息。更大的收獲是孩子在老家心感身受、耳濡目染所看到的、學到的、感受到的、省悟到的東西,是她在京城任何一所學校都學不到的。她目睹和感受了家鄉各家不同的境遇、拮據的生活,她也親歷了各家生活逐年改善的變化,她為臥病在床無錢醫治的家人焦急,她更為同齡人不能入學就讀而憂慮。同在一片藍天下的人,生活卻如此懸殊,差別如此之大。她不解、困惑,也同情和思考。家鄉的人事景物對她性情的陶冶、人格的塑造、思想的凈化和精神的洗禮,起到了“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作用。她打小就同情弱小,憐憫貧寒、扶持老幼、善解人意。自學能力和自立能力為家人、同事和朋友們所稱道。是家鄉賦予了她自強不息的精神,給予了她成長的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會終生感念老家那一方凈土的。

尋夢的腳步再遠,故鄉的影子總伴在身傍,漂泊的心無論在何處流浪,總是虔誠地朝圣著故鄉。心中的這塊熱土,不論富饒還是貧瘠,不論遼闊還是偏僻,在游子心中它永遠是孤寂心靈的慰藉,情感升華的祭壇。

世紀之交,聞聽家中年逾六旬的二哥不慎摔斷了腿,接著倉房失火,多年積攢的家底化為灰燼;而年已古稀的二姐也不慎跌倒斷骨傷筋。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呵,我又一次踏上了漫漫回鄉路。我不能妙手回春、解除他們的痛苦;我不是大款,能緩解他們的困境。我能帶去的只有手足之情,我能給予的只是親情的撫慰。我的到來使他們感到高興和愉悅,我的告別又使他們感到惆悵和茫然。

童年時,舉手投足于山野,到處是蘑菇、地軟兒(地木耳)、野兔、獐子、野雞、藍馬雞、半雞兒、蛇、鴿子、紅嘴烏鴉、白脖子烏鴉、長高蟲兒(布谷鳥)以及白鷹、黑鷹和多得令人厭煩的浪毛鷹(玉海雕)。還有河中的魚和“叼漁”郎(一種獵魚的鳥)、水鴨子、水老哇等。然而,這些個曾經伴我成長的動植物和飛禽今天已經很稀少了。是呵,修公路、建電站使人們的生活質量提高了,但生存環境下降了;青山綠水開發為旅游資源,收入增加了,環境污染了;牛羊越養越多,生活富裕了,草場退化了;掏金采藥的多了、植被破壞了;山里山外物資交流頻繁了,純樸的民風遠去了……。我愛現在日益富起來的家鄉,但我更加懷念和熱愛兒時家鄉的純樸與自然。已經過了天命之年的我,不再羞掩歲月雕刻的皺紋,也不怨風霜漂白了雙鬢,也許正是這逝者如斯的流水年輪,在不經意的轉動中,把那濃如陳酒的鄉戀,深入幽潭的鄉愁澆鑄成了不朽的碑供奉在游子的心上,讓那驛動的心永遠為故鄉祈禱。

距上次回家又過去了五年,我又開始打點行裝,準備再一次踏上回老家的路。一些人不解,認為父母早已作古了,自己也開始向老人靠攏,還跑個啥呢。于是,我回首三十年來多次回家的心感身受。記憶的那扇門并沒有緊鎖著,心的扉頁上往事的目錄依然可辯。拂去那年久的塵封,歷歷如在目前的就是那些刻骨銘心斷簡殘片,有甘甜、有酸楚,有愜意,有憂傷。在心田百感交集的是愛與恨的糾纏和情與戀的幽怨。那一方山水輸送的血脈自幼就在心河里流淌,那是對故鄉的絕唱;那一塊曾經的凈土永遠在心海里蕩漾,那是對故鄉的絕戀。敢問誰能詮釋游子對故土的情懷,敢請教誰能注解漂泊的游子呤。一介草民的我卻斷言:鄉愁的魂靈會永遠朝拜啼血的杜鵑,依依楊柳從來就牽掛著那遠行的背影。這也就是我把遠去的記憶,梳理成以上文字的緣起。也是自己對家鄉魂牽夢系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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