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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導師莫宗江先生

2006-01-11 23:55鐘曉青
建筑創作 2006年12期

“12月8日上午,接左川電話,得知莫先生于早上7時35分去了,一時黯然。前幾日還在商量著再去看望先生,計算時日,也認為先生必能親見2000年的到來,現在竟都是見不到了。含悲憶往,不意卻未感沉重,而是覺得先生并無精神之累,飄然仙逝,也一定不愿后人承受苦痛。我這樣想,希望先生不會怪責。

先生是我1978~1981年就讀建筑史研究生時的導師。1980年夏秋,有幸陪先生往福州測繪華林寺大殿。完成任務后,從福州乘車向南,經閩侯、長樂、莆田、泉州等地抵廈門。返回福州之后,又上車向北,經天臺之杭州。繼而下船,沿運河適蘇州。一路飽覽閩、浙、蘇三地沿途古跡,朝夕陪伴先生左右,聆聽先生之見解,感受先生之胸臆,承受先生之教誨,實畢生難忘的一段經歷。畢業之后,半是忙,半是懶,只時常心中念及,卻甚少前去看望。也正因此,先生之于我,不論如何,都是永存于心,不會棄我而去的。

我心中的先生,是一個絕頂愛美之人,摯愛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又是一個極其善良之人,善待周圍所有親朋子弟。先生一生,在這種發乎內心、與生俱來的愛與善的滋潤中渡過,是一種常人難以感受到的幸福。從一開始,就知道先生喜歡各類藝術,而眼光又極挑剔。對于先生來說,畫作之美,首先不在于內容、主題的表現,而在于線條、筆墨的形態。我想,這恐怕也正是先生作品往往與眾不同、并為世人不解的原因所在。就我所知,先生從未放棄對美的追求,并因此而得以保持純凈寧和的心態。前些年,先生在家中研習筆墨,壁上滿布畫稿,并不在意成品,純為領略“美”感,全無世俗目的。先生病重住院之前,有一次我們去探望他,先生指著面前桌上,半遺憾、半調侃地說,因體力不支,已將畫具換了音響。其實愛美之心依舊只是換了一種追求形式罷了。先生在北大住院期間,我陪傅熹年、孫大章先生去看望他。自始至終,談書論畫,從“元四家”中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到萬歲通天時的七人十帖,興致勃勃,完全是揮舞著美的旗纛以驅趕病痛的斗士形象。過些日子,又替傅熹年先生將翰墨軒出版的萬歲通天帖一冊轉呈先生,記得當時先生正在進餐。左手因輸液而固定,僅右手可以活動。一見此帖,先生即擱箸轉身,抬起右臂,以特有的手勢連連示謝,隨之蕩漾起一片會意的笑聲。那一刻,相信先生自己都暫時忘記了病痛。

再三仔細、認真地回想,我所見到的、哪怕是重病中的先生,也只有凝神、興奮、喜悅的面容,而絕無消沉與憂傷的神情??梢娤壬男?,早已超平塵世形骸之外,不為人間得失所累。本來一直默默祝愿先生能見到新的世紀,這樣一想,也就釋然。只要今后見到美好的景物,聽到優美的樂聲,便想起先生,在心中與先生共享,則先生有知,必會快活。就像那時沿途考察之中,每當我們自以為發現寶物而朝他驚喜大叫,先生總是頷首微笑,讓我們小小得意一回……”

上面這篇小文寫于1999年12月13日,先生去世后第6天。是為自己寫的,以寄托對先生的感念,以承載失去先生的哀思。

自1981年畢業后,我一直在中國建筑技術發展中心(現名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歷史所工作,從事中國古代建筑史方面的研究與相關的建筑設計,至今已25年。雖然沒有作出過什么重大的業績,但自信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都始終沒有偏離先生當年的指引,竊以為這是最足以告慰先生之處,可多年來心里始終覺得還應該為先生做些事情。故而當得知《建筑創作》雜志社準備在先生誕辰90周年之際編輯出版紀念刊時,我便立即將上面這篇小文撿出奉上,以表達對先生誠摯的懷念與祝禱,同時又想再寫點兒什么,將自己對先生的種種感念奉獻給大家,讓更多的人了解先生、共享先生留給后人的知識與精神財富。

我始終覺得先生之于這個世界,是處世不入世,之于我們,則是人離神未離。七年中,每逢清明去八寶山掃墓,都會到先生墓前看望,瞻仰先生熟悉的笑容,體味先生的思想與風格,憶起和先生相處的時日,總有一種親切、一種感染,更有一種凈化心靈的清新。這是由于先生的畢生追求,完全依從著自己的價值取向和精神寄托,不為社會與生活環境的外力所左右。先生的富有,在于精神,稱得上是一位精神貴族。因而他所發散出來的人格魅力、對學生的引導與培養,全在于對事業的無私奉獻、對藝術的感受與發現以及對研究和創作方向的把握,不帶有絲毫功利色彩與世俗目的。

先生是個勤于思考、善于捕捉要素并發現事物本質特性的人。在短短兩年中,我總是發現先生在思考與建筑歷史或其他各類藝術相關的各種問題,并不一定出于實際目的,更不是出于應酬,只是任思緒在廣闊的藝術天地中不受羈絆地馳騁,眼中不時地跳動著思維的火花,閃爍著欣欣然有所得的喜悅神采。這似乎是先生選擇來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最好的存在方式。而毫不吝惜地與朋友、同事,弟子們分享自己的所思所得,則幾乎是先生唯一的社會交往方式,也是先生最好的教學方式。記得在學校時,聽系里的老師戲稱先生為一座開掘不盡的“富礦”,意味著凡去討教。必有收獲,似乎大家都曾不同程度地從先生那里獲得過教益或啟發。

正是由于這種思索的習慣和積累,所以先生總是能夠在事物觀察和實地考察中發常人所不見、得常人所不識。1980年,我們陪同先生在福州考察華林寺大殿時,驚詫于大殿用材等級之高,先生馬上敏銳地聯想到,它的建造或與吳越占領閩地之后閩王宮殿的命運相關。因為大殿的建造者雖然是吳越派駐閩地的守臣,但從建筑風格來看,工匠和材料均取自閩地。大殿梁柱斗拱用材之大、規格之高,即便不是直接取自閩王宮殿,也當與宮廷營造儲備相關。這一創見雖然尚未能從文獻學和考古學上得到證實,但充分顯示了先生以學識廣博加思維敏捷凝練而成的對事物的洞察力。

先生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有著自己獨特的、不同凡俗的取向。在我的感覺中,似乎是更偏重于精神的而不是物質的、過程(方式,方法)的而不是成果的享受,如先生的水彩畫作,筆觸激揚灑脫,畫面柔和奇美,下筆隨心,絕無匠氣,但卻往往于別人認為未完成時戛然而止。今天想來,或許正為留住瞬間體味到的美好心境,不忍破壞畫面與筆觸的和諧吧;又如,先生指導學生繪制墨線圖時,會用指甲輕輕地劃過你的手心,讓你真切地感受繪圖時心態的沉穩、呼吸的平靜,并領悟筆尖滑過紙面的輕柔與勻速,先生說,只有這種感覺下出來的線條才富有美感與力度。在繪制古代建筑構件和裝飾圖形時,先生則要求我們尊崇“離方遁圓”的原則,即造型和線條須極力避免幾何形走向,克服現代人不自覺地陷入方圓套路的習慣性心理,這樣才能使線條富有彈性、圖形呈現活力。而關注細部、小中見大、于細微處獲真知,則是先生治學的獨特方法,如對佛教石窟造像的研究,便充分表現了先生的這一思

想以及對事物作精微觀察與分析的學術功力。先生指出,造型、構圖等風格要素的形成必須依賴于技巧,因此在探討鞏縣石窟藝術風格時,除了對造像的比例、體態、面容、衣紋樣式進行細致的分析歸納之外,先生還分析了各部分所用刀法與線條輪廓的關系,其中特別提到一種僅于北魏神龜、正光間流行一時的佛像眼部雕刻技法,極其簡潔概括,卻又富韻傳神,“在我國雕刻藝術史中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1]。這種對過程、細節的重視,也體現出先生做人做事、看人看事的獨特標準。是追求面面俱到、四平八穩的宏篇巨構,還是每一步的奇思妙得、細致微;是滿足世俗的感官享受,還是珍視點滴的心靈滋養,每個人自然可以有自己的選擇,而我仍然希望有更多的人贊同先生的選擇。

不僅在工作和事業中,就是在生活中,先生也依然堅持著自己的精神價值取向,盡情地享受著“過程中”的樂趣。在他人看來,先生的生活或許是簡樸甚至粗疏的,但只有先生和他的家人知道,他用自己的雙手做成了多少一般人靠購買得來的東西,從中享受到多少不為人知的情趣,其中又包含了多少對家人、對生活的摯愛。比如先生曾無師自通地動手制作過小提琴,為追求音色的完美,還摸索出一套在琴板上刻劃細密紋路的方法,令人不可思議且欽佩不已。我到歷史所工作不久,還曾聽老所長程敬琪先生說起過一件關于先生的趣事:1981年冬天,去安徽參加中國建筑學會建筑史學分會第一屆年會會議時,先生身穿的是一件自己縫制的、尚未完工的藍布棉袍。在會上先生突感不適,診斷為肺炎,住進了醫院。當時程先生在旁照顧,幫先生脫下棉袍時,忽覺手指刺痛,仔細一看,里面竟然還留有一枚縫針!回想先生當時一定覺得身穿自己縫制的棉袍出席會議,是一件何等愜意的事啊。當今世界雖物質極大豐富,但我相信還會有人特別是年輕人能夠欣賞先生的心曲、領略先生的境界。

先生畢生從事中國古代建筑的考察與研究。直至晚年,在考察中仍始終保持著親歷親為、身先弟子的精神風范和登高攀危、如履平地的非凡身手。1980年測繪福州華林寺大殿時,先生已年逾花甲,每日和我們一起攀登到距地10余米、隨走隨顫的毛竹腳手架上,指導我們實測梁架斗拱數據。之后南下廈門途中考察長樂三峰寺塔時,先生更是顯現出驚人的體魄與功力。三峰寺塔又名南山塔,是一座樓閣式石塔,建于北宋政和七年(1117年)。塔高27m,八角七層,現已公布為全國第六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抵達當天的上午,我們先環繞塔身作了初步考察,在驚嘆于此塔石構精湛、造型瑰麗的同時,也對登塔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因為塔內雖有石階可供登攀,但每登上一層,都得走出塔身,沿著寬僅尺余的石板繞行半周,才能進入上一層石階。石板外無護欄,卻因年久失修多有殘缺,須凌空跨越才得通過,說是不險也有三分。中午稍事休息后,先生便果斷地率領我們上塔,一口氣登上頂層。因為有先生在前,隨行者個個奮勇,了無怯意,就連原本不打算登塔的司機小李也在先生的感召下,隨同我們一起登上塔頂,領略了一把戰勝自我的豪情。站在塔頂,大家都為此次獲取了大量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特別是在頂層發現了北宋題記而狂喜不已。那種感受,至今想起仍令人激動。值得一提的是,最近我在網上查到當地還保存著“1980年夏天,清華大學建筑系莫宗江教授考察三峰寺塔”的記錄,還記有先生對這座宋塔的高度評價“整座塔無論是設計、建造都是高水平的,福州的烏塔、白塔,馬尾的羅星塔,福清的瑞云塔都不如它。泉州的東、西塔名聞中外,但就文物水平來說,長樂的南山塔一點也不比它差。東、西塔大而壯麗,南山塔精致俊巧,在全國沒有幾座這樣建筑物?!?sup>[2]先生的評價準確到位,話語不多,卻是出白干畢生的經驗積累與感知思考,出自于深厚的學術積淀與藝術造詣。

跟隨先生雖然只有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但不僅在學業上而且在思想和行為風格上都極大地受益于先生的指導,深為自己能夠成為先生的弟子、能夠分享并繼承先生的精神財富感到萬分榮幸,可是多年來也一直因未能報答先生而感到歉疚。在此特別感謝《建筑創作》雜志社在先生誕辰90周年之際出版這本紀念刊,你們為所有愛戴先生的人們達成了一個美好的心愿,令先生為之獻身的事業薪火相傳,令先生的精神財富得以傳承永續,這是弟子們對先生最好的報答!

注釋:

1.引自文物出版社平凡社1989年8月版之《鞏縣石窟寺雕刻的風格及技巧》和《中國石窟·鞏縣石窟寺》

2.引自福建長樂旅游網《漫步鄭和公園》一文作者何長民所記應為莫先生當年在長樂縣有關部門組織的座談會上的發言。

作者:鐘曉青,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建筑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收稿日期:200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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