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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中的儒家詩人

2006-02-02 06:24錢葉春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12期
關鍵詞:草堂儒家杜甫

杜甫被稱作詩圣,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儒家詩人的代表。杜甫出身于世代“奉儒為官”的家庭,青年時代就立志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竊比稷與契”,且“老大意轉拙”,其愛國愛民之心猶如 “霍傾太陽,物性固難奪”(《至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無論從出身、一生的志向,還是其一生的行為來說,杜甫被看作儒家詩人的代表一點也不過分,這也是歷來公認的事實。

杜甫草堂時期的詩歌一反過去“白頭搔更短”的憂國憂民的詩人形象。這個時期,杜甫借蜀山水發出了和平之音, 甚至主要表現為避世幽棲的心理。如“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有客》),“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遣意二首》),“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洲”(《江漲》),“黃綺終辭漢,巢由不見堯”(《朝雨》)等,從這些述志中可見其隱逸之志。

縱觀詩人的詩歌,沒有哪個時期像在草堂時期這樣親近大自然,對大自然的體驗有那么深刻與持久。正如李長祥言:“少陵詩,得蜀山水吐氣,蜀山水,得少陵詩吐氣”。[1]蜀地山水與儒家詩人就是這樣相得益彰,完成了一位儒家詩人生命的呈現過程。草堂時期的詩歌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其表現為四個方面的關系 :大自然與社會理想的互滲,仁愛之心與大自然美德的互感,人與自然的相融相樂,人與自然的生命相依等。

首先,大自然與社會理想的互滲。儒家詩人一心關注著社會狀況,為和諧的社會理想而竭盡心力。就大自然而言,道家在其中尋找并釋放自己自由的夢想,而儒家則與此不同?!吨杏埂费裕?/p>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這所以為大也。

堯舜是孔子心目中的賢君,堯舜時代是孔子所向往的理想社會?!墩撜Z·泰伯》寫道:“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2]孔子稱贊堯高不可攀,就像天一樣,太偉大了。只有堯能學習天,因為他和天一樣,恩澤無處不在;他的禮儀制度太美好了,因為這些制度順應人性的發展?!洞髮W》也說:“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边@種仁政是堯、舜從大自然中感悟來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這種仁政社會和大自然一樣是各得其所、和諧有序的理想社會。正如《中庸》所言: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無論是理想社會還是大自然,其本質的共同點還在于“盡性”,盡物之性、盡人之性,從而人世與天地就可以相互滲透、互相印證。從大自然中感悟社會狀況的儒家思維方式,在杜甫的草堂詩歌中也得到了充分表現。歷經秦州時期生死的煎熬之后,杜甫初到成都平原,安居草堂,獲得了生命的新生,為大自然的安詳、自由與和樂的景象所感動。這個世界是各得其所盡物之性、和諧有序的世界。如:“無數蜻蜓齊上下,一雙鶒對沉浮”(《卜居》)的熱鬧生機,“細動迎風燕,輕搖逐浪鷗”(《江漲》)的逍遙自由;“芹泥隨燕嘴,蕊粉上蜂須”(《徐步》)的閑適自在,這些動物為自己的生活自在地忙碌,同時也體現出詩人真切觀察的欣美心態。又用疊詞來表現歡悅的心情:“風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狂夫》),“流連戲蝶時時見,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其六)。尤其是《田舍》:

田舍清江曲,柴門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懶衣裳。楊柳枝枝弱,枇杷對對香。鸕鶿西日照,曬翅滿漁梁。

這些自然景物,展現自然界與社會的和樂、安詳和自由。它們是世相的象征,是杜甫心目中美好的理想社會的投影,是現實世界的混亂、困苦生活的反寫照。因為當時安史之亂仍在繼續,可謂“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其次,仁愛之心與大自然美德的互感?!吨芤住ど辖洝费裕骸胺颉笕苏?,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薄墩撜Z·陽貨》上載: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贊美大自然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并切身地效仿大自然的這種美德,是“與天地合其德”的表現。

初來成都草堂,杜甫從大自然中尋找理想的社會光芒,他又以自己的仁愛之心感受贊美大自然的這種美德。這與《易經》與孔子的思想是一致的。這種精神典型地表現在《春夜喜雨》中: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潛”、“潤”寫出了春雨默默無聞、無私奉獻的美德,以及春雨滋潤后城里花葉更加繁茂的美景,充滿著詩人自己感同身受的贊美之情。又如《春水》

三月桃花浪,江流復舊痕。朝來沒沙尾,碧色動柴門。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已添無數鳥,爭浴故相喧。

以春水為題,詩人敏感的觸系和春水一起,滋潤干堌的沙灘;碧色的春水觸動著詩人家的柴門,像是告知詩人水里將有肥美的魚兒,筒車也可灌小園了。水鳥更是在春水中繁衍、游嬉。春水的厚德載物讓詩人更加傾情相知?!逗笥巍分袑懙溃?/p>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喧日色遲??统钊珵闇p,舍此復何之?

江山的“有待”、“無私”寫出了大自然的有情有意,身處大自然的懷抱中,詩人的萬般愁緒似乎完全被消解了,此時的大自然成了詩人心靈唯一的精神寄托。前首詩歌寫出了大自然惠澤萬物,后一首詩歌寫出了大自然對詩人的情感慰籍,實際上也是詩人濟世思想與落泊心境的投射,一定程度上也反襯出人世的不公與無情。

再次,人與自然的相融相樂。不同于西方文化表現出人與大自然之間是異己的、征服的關系,在中國文化中,人與大自然是親和的關系?!墩撜Z·鄉黨》中記載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敝v的是,一次孔子在山谷中行走,看見幾只野雞??鬃拥哪樕珓傄粍?,野雞便飛向空中,盤旋一陣,又都停在一處??鬃诱f:“這些山梁上的母野雞啊,得其時呀!得其時呀!”這個故事雖小,仍可見孔子對小動物的親昵之情與友善之態?!睹献印けM心上》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边@種愛民及物的思維方式,在宋儒張載《西銘》上有具體論述:“乾稱父,坤稱母。子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边@是把人民看作是自己的同胞,把萬物看作是自己朋友的仁愛情懷。杜甫也有其相似的觀點:“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共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詩人把眼前稠疊的山和花、鳥看作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至愛。草堂時期,詩人用大量的筆墨描繪了自己與自然相融相樂的景象?!胞R鶿鸂鶒莫曼喜,吾與汝曹俱眼明”(《春水生二絕》)表現詩人與小動物處在平等的交流狀態,一種幽默的情調中透露出幾多童心!在寫友情與親情的時候,往往兼寫自然之樂,表現出物我忘機的仁愛之情。如“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南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吓c鄰翁相對飲,隔籬呼起盡余杯”(《客至》);“江鸛巧當幽徑浴,鄰雞還過短墻來”(《同十七侍御掄許隨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等。特別是在《寒食》中:

寒食江村路,風花高下飛。汀煙輕冉冉,竹日凈暉暉。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

景物閑雅娟秀,人情相狎,“至于雞犬忘歸,物性亦與詩人陶然相忘矣?!?[3]如《江村》,詩人在與大自然的相融相樂中充分表現出安寧、溫馨的親情生活情調: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詩人完全沉浸在自然之樂和親情之樂的雙重快慰之中。杜甫在心靈的安寧中甚至寫出《江亭》中這樣的詩句: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

王嗣爽云:“居然有道之言。公性稟明,當閑適時,道機目露,故寫得通透如此?!盵4]仇兆鰲說“二句有淡然物外,優游觀化意” 。[5]

但接下來卻寫道:“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笨梢姸鸥﹄m能在田園山林中尋得真趣,但他不像陶淵明那樣能在大自然中尋得生命的歸依。下面看一下陶淵明的《飲酒》其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為什么能達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是因為他的“心”已“遠”,遠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已與“飛鳥”一同飛向大自然之中。陶淵明的心靈已尋找到了歸宿即大自然?!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就是一種物化的境界,正如王國維所言,是由“以物觀物”的方式寫成的,“以物觀物”就是把自己物化成物,感受物的喜怒哀樂。這種物化的思想在《莊子·秋水》其九中有所體現: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p>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示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p>

心境與物境融為一體,委運任化,達到與自然泯一的境界,這種道家的生命美學境界是以追求個體的自由與快樂為目的。所以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時,不經意地抬起頭,南山就展現在他面前,那種悠然的喜悅,心靈的期許是含蘊不盡的。所以詩人寫出了高遠靜穆的和諧詩境。杜甫是一位儒家詩人,他的心不可能消融在自然之中,人世才是他心靈牽掛的地方。雖然志為隱逸,但這是一種無奈一種退避一種潛在的期待。因為詩人內心憂國愛民的情結是消不去的,那份牽掛、那份熱情也是難以消除的。所以杜甫雖然不乏“道機”之心,寫出“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這樣“通透”的詩句,但仍然感嘆:“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詩歌是作者心靈的流露,杜甫的心境不能與自然達到真正物化的程度,主要在于杜甫具有儒家的濟世思想。他的詩歌一般都是“有我之境”,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他只是在對政治失望與灰心時在大自然中尋找一些心靈的慰籍,正所謂“薄劣愧真隱,幽偏得自恰”(《獨酌》)。

第四,人與自然的生命相依。既然儒家詩人不能在大自然中尋找到生命的歸宿,而政治高層權勢又排斥詩人實現自己的社會理想,那么那種人世的牽掛與熱情就會受到挫折,漸漸地就會產生被棄的感覺與孤寂。因此,文學史上有很多不得志的文人,采用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來表現這種怨憤,借怨婦詩來抒懷。如辛棄疾的《摸魚兒》、王安石的《明妃曲》等。但杜甫是位性情耿介的人,如《唐才子傳》就記載杜甫“性褊躁傲誕”,他無意借代怨婦抒情。漂泊西南是杜甫退避政治,也是為了生存尋找安寧的需要。開始時的快樂與欣慰漸漸消失,心靈的創傷漸漸袒露出來。這一時期寫了一些與自然生命相依的詩歌。因為他的執著受挫,無所憑依,就從上文論述的儒家自然觀中吸取力量。詩人圍繞草堂的籌建向朋友覓桃樹、覓綿竹、覓榿樹、覓松樹、覓果樹等,固然有美化環境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表達了生命相依的心理因素。在《高楠》中寫道:“近根開藥圃,接葉制茅亭”、“落景陰猶合,微風韻可聽”、“尋常絕醉困,臥此片時醒”:高楠給詩人帶來了幸??鞓?,充滿著親人般的深情。當楠樹為風雨所拔時,他的生命象失去了很多東西似地痛苦:“滄波老樹性所愛,虎倒龍顛委榛棘”、“淚痕血點垂胸臆”、“我有新詩何處吟?草堂至此無顏色”。尤其是“草堂”與詩人的生命依存感更強烈,《堂成》中寫道:“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稍。暫止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楊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睔v經磨難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安定的地方,心里自然很歡喜,并且詩化了它的美。這是詩人理想破滅后,漂泊中避居天涯的最后一道生命防線的生存慰籍,草堂也是“他微賤生命的象征”。[6]對草堂及其周圍的草木詩性化滿足的背后蘊含著無可奈何的悲愴心情。如《草堂即事》:“雪里江船渡,風前竹徑斜。寒魚依密藻,宿雁聚圓沙。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痹娙税炎约旱母F愁旅泊的狀況與寒魚、宿雁進行類比,可見其處境的苦寒卑微與心境的凄愴情狀。這種情懷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但結尾卻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雖有詩人的獻身精神,但更多的是為寒士鳴不平的呼號。

總之,在詩人隱逸期間,大自然是杜甫追尋社會理想、感受天人大德的載體,閃現著儒家詩人崇高的理想光輝。大自然又是詩人的朋友,詩人與之陶然相樂;大自然更是詩人理想破滅后的心靈慰籍。

至于杜甫為何隱逸,以及隱逸后的心態變化及其動因,及其在文化上的闡釋,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

注釋:

[1][3][4][5]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中華書局,1979,P727,P806,P801,P801

[2]楊伯峻、楊逢彬注譯.論語[M].岳麓書社,2000

[6]王富仁.杜甫:一個老年人的悲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賞析[A].古老的回聲[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P203

(錢葉春,紅河學院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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