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和他的“愛情世界”

文學鑒賞的實踐告訴我們，在古今中外汗牛充棟的文學作品中，能給一代代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那些塑造出了真實細膩、個性解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的作品，有著深刻現實意義的作品。愛情，作為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自然與親情、友情一道成為小說家塑造人物形象、描寫人類生活、表現人類復雜感情世界、探索人生意義的一個重要領域。從《伊利亞特》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從《紅與黑》到《安娜·卡列尼娜》，從《孔雀東南飛》到《紅樓夢》，從《傷逝》到《青春之歌》，匯成了一條愛的長河。愛情，永遠是文學永恒的主題。

路遙，這個從黃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將他對生活的熱愛，對人類的熱愛，具體強烈地投注到陜北故土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身上，創作出了一系列獨具魅力的農村題材小說，為我們塑造了農村青年高加林、孫少平等頗具影響的文學藝術形象。這些黃土地兒女們的愛情生活，自然也成為他密切關注、執著表現的藝術重心之一。他的近二十個中短篇小說，一多半以愛情婚姻為中心，其它不同程度地涉及到這方面的內容，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更是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眾多不同類型的愛情婚姻，對人類這一感情領域進行了廣泛深入地探索。在這些作品中，他全面細致地表現了愛情的不同社會內容，不同表現形成，不同心理狀態，不同人生結局，匯成了一個色彩斑斕、紛繁復雜的愛情世界，同時也表現了自己對當代愛情婚姻領域一系列問題的深入思考與獨到見解。

一、悲劇是路遙的匠心設計

細品路遙的這些作品，我們不難發現，作家一方面真切細膩地表現了不同境遇的青年對美好愛情的渴望、憧憬，尋找到愛情后的歡欣、愉快；另一方面也真實深刻地反映了他們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因種種復雜因素的影響、制約而經受的折磨、考驗、痛苦和失落，提示出他們在愛情中所面臨的層層困惑，描繪出了一幕幕長歌當哭的愛情悲劇。

《姐姐》中，純樸善良的小杏對落難知青高立民的愛是那樣勇敢堅定，動人情腸，換來的卻是高立民一封絕交信；《風雪臘梅》中，馮玉琴對農村戀人康莊的愛如此純真執著，不染塵俗，卻被窩囊康莊供手出賣；《痛苦》中聰明伶俐而富于幻想的小麗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主動愛上了同村學友高大年，卻因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落榜而分道揚鑣；《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薛峰和鄭小芳美好的愛情卻因各自的理想不同而告破裂；代表作《人生》中，作家更是將幾個不同身世的青年在愛情生活中的追求、奮斗與失落糾纏在一起，賦予了這個古老的人生課題以新的時代意義。相貌出眾、溫婉多情的巧珍“剛懂得人世間還有愛情這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心里愛上了加林。她愛他的瀟灑的風度，漂亮的體形和那處處都表現出來的大丈夫氣質”。為了得到愛情，她主動找加林傾訴衷腸；為了讓心愛的人喜歡，她不顧落后村民的嘲笑和父親的阻攔，開始刷牙；晚上收工后從家里偷拿好吃的東西給加林享用。然而，最后的結局卻是含淚上轎嫁他郎。黃亞萍為了追求具有強烈現代城市文化色彩的浪漫愛情，寧可受道德的詰難與良心的自責而背棄以前的戀人，卻又不得不因加林被告發回鄉而再嗆愛情的苦水?！镀椒驳氖澜纭分?，田潤葉與孫少安，田曉霞與孫少平的愛是那樣的純真，而悲劇的結果卻又令人那樣的無奈。

上述的作品基本涵蓋了路遙對愛情這一領域的創作。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悲劇是路遙對他描寫的愛情婚姻題材的匠心設計。

古往今來，引起愛情婚姻悲劇的原因多種多樣：貧富的障礙，門第的阻隔，家庭的世仇，人性的脆弱，生理的變異等等，不一而足。在文學觀念上深具傳統“載道”意識的路遙，在描述他作品主人公們的愛情悲劇時，摒棄一般愛情小說多以編織奇特情節來吸引讀者的模式，側重于在政治、經濟、文化背景制約下的愛情悲劇，并深刻地體現了這種悲劇在社會歷史的特定時期發生的必然性，從而使其愛情悲劇具有更社會價值。

我們知道，路遙的小說基本上都是農村題材，重點又放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這段時期的“城鄉交叉地帶”時至中國改革開放初期，這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意識、道德觀念等種種矛盾交織、錯綜復雜的時代。這個時代造就了一些像高加林這樣有文化、有理想、不安于命運，倔強追求理想的農村青年，那么他們的人生之路在哪里？這是極具愛心的作家路遙思考的問題，也是路遙要啟迪廣大讀者一起思考的問題。偉大的西方哲學家黑格爾說過：“悲劇就是歷史的正當要求，和這種正當要求的根本不可能實現?！碑斏鐣陌l展還不能消除，或者平衡那個時代造就的先進與落后、文明與傳統、道德與法律、理想與就業等等出現一系列矛盾時，悲劇便是現實的必然結果。高加林、孫少平各自的愛情雖美麗、浪漫、超越世俗，但在“城鄉差別”等歷史鴻溝面前，卻不得不妥協退讓，留下揪心的無奈與遺憾?！度松?、《平凡的世界》發表后引起了廣大讀者的強烈共鳴，便是對路遙的這個“時代悲劇”觀點的認同和強有力的支持。

如果說社會歷史因素造成路遙愛情小說悲劇的結果，是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客觀要求的話，那么，我認為還有一個作家主觀上的因素指導著他的愛情小說多以悲劇結束，那就是作家充溢于絕大部分作品中的濃郁而深湛的苦難意識。

文學，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特殊產物，其成就和影響與作家對生活的感知和體驗是否獨到、深刻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中外文學史上有些人著作等身而影響甚微，有些人卻能以一部作品傳之久遠，就證明了這個結論。路遙的小說數量并不算多，但在讀者中，特別是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讀者中，產生了強烈而持久的感情共鳴，主要在于不僅成功地塑造了以不同類型的農村知識青年為主體的生動藝術形象，而且在人物與作品中融入了自己對生活和人生獨到、深刻的感知體驗和哲理思考。其中之一便是對人生、對生活的苦難意識。正視人生的苦難，真實地表現人生的苦難，這幾乎是路遙每部小說中的應有之義，和每個人物都必須經受的生活考驗。作家鐘愛的馬建強、孫少安、孫少平這幾個出身于貧困農家而又才華卓越、不甘平庸的青年，苦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吃飽穿暖，本來是人生最基本、最簡單的生存需求，但他們在青少年時期這個人生最重要的長身體的階段，卻首先被貧窮與饑餓困擾著。加林雖沒像他們那樣飽受饑餓之苦，但卻因民辦教師被毫無理由地下掉，斷了他走出黃土地的最后一點希望，把他逼入極端痛苦的煎熬之中，并由此導致了其后的一系列人生悲劇。巧珍、金波、潤葉、潤生、顧養民、李向前這些家境優裕的城鄉青年，在生活條件、謀職就業方面雖然比較順暢，但卻在愛情婚姻上也各自遇到了這樣那樣不同的痛苦。精明的農村能人高明樓、田福堂、劉立本等雖有錢有勢，卻為兒女們的事苦惱傷心。至于那些“官”們，雖不為柴米油鹽焦心，但也會有各自的苦衷：田福軍長期受壓抑有志難伸，更有喪女之痛；李登云為兒子的婚事苦不堪言，張有智因未受重用憤憤難平……

人是從哭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社會的復雜，人世的艱辛，使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或遲或早都會遇到這樣的那樣的磨難。在人生的表層下，痛苦俯拾皆是，所以我們對此更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不要奢望自己的人生之旅會一帆風順。只有經歷了苦難，戰勝了苦難，超越了苦難，才能實現自己人生的價值與奮斗的目標。這是從社會下層掙扎、奮斗出來的路遙，在他的作品中蘊含的自己對人生的體驗和感悟之一，更是路遙愛情小說中的悲劇描寫給我們的啟迪之一，換個說法，這也是主導路遙愛情小說多以悲劇結局的一個重要因素。

二、路遙在愛情領域的探索是一個由淺到深的發展過程

悲劇，是路遙描寫的絕大多數愛情本質的共同點，而他一生創作的小說中，描寫的愛情的不同形式和不同內容，則表現出了作家在這一領域積極的探索、思索和發展的一個由淺到深的過程。

路遙的愛情小說寫作，開始于70年代末，在《李順大造屋》、《喬廠長上任記》等“改革”“反思”小說剛開始興旺的熱潮中，路遙卻獨辟蹊徑，把筆伸向愛情領域，創作了《夏》這篇兩萬余字的短篇愛情小說。在此后一兩年，又相繼寫出了《姐姐》、《風雪臘梅》、《痛苦》、《月夜靜悄悄》、《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等中短篇愛情小說。這些作品，從不同側面表現了70年代中后期到80年代初，農村、城市青年愛情婚姻生活的情景。篇幅長短不一，一般多側重表現人物某時某刻或某一生活階段的獨特愛情感受或經歷，是作者從愛河里擷取的一朵浪花，矛盾比較單一，大多缺乏厚度和深度。雖如此，卻為他此后不斷向愛情之河的深處開掘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82年5月，《人生》發表后，立即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小說圍繞主人公高加林的命運沉浮，不僅對有文化的農村青年謀職就業、追求前途和理想的艱難作了真實、深刻的反映，而描寫了對加林、巧珍、亞萍、克南等人相互之間的情感沖突，這使作者在愛情的描寫上由此前的淺水微瀾進入深流漩渦，從單一的矛盾沖突到了復雜的情感糾葛，給這個古老的人生課題賦予了新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人生》的創作標志著路遙小說對愛情的描寫已由小溪步入深潭，那么《平凡的世界》這部規模巨大的鴻篇巨制，對愛情婚姻在更長的歷史跨度、更大社會范圍、更多人物生活中的表現，則無疑將讀者帶入了一個汪洋恣肆的愛的波濤大海之中，讓我們飽覽了愛情世界的諸種旖旎的風光。其中既有郝紅梅與孫少平那同命相憐的朦朧稚嫩的愛，也有李向前對潤葉，蘭花對王滿銀那狹隘、偏執的愛；既有金波對藏族姑娘那浪漫、飄逸的愛，也有孫少安與賀秀蓮、田潤生與郝紅梅那樸實、溫厚的愛；既有田福軍與徐愛云、孫玉厚與少安媽等眾多普通夫妻相濡以沫的愛，也有王彩娥與孫玉亭、杜麗麗與古風鈴那畸形變態的愛；而書中最為動人情腸的則是潤葉與少安那青梅竹馬的純真的愛，曉霞與少平那超凡脫俗的迷人的愛。

這個汪洋恣肆的愛的海洋，不只是作家在愛情領域積極探求、勇于開拓的外在表現形式，更重要的是，作家在其中融入了對人生、對社會、對現實、對時代、對愛情婚姻更深層的思考、探索和認識，以及在藝術表現上更高層次的追求。我們用高加林與孫少平這兩個命運相似的藝術形象的愛情故事作比較，便可以說明這點。高加林是作家對愛情題材初步突破時期塑造的典型人物，他有文化有理想，不安于命運，積極追求，卻又盲目狹隘，在時代的浪潮中找不到路標，最終沒有把握住命運和愛情而釀成悲劇。高加林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這是作家與千百萬讀者一樣困惑的問題。所以，小說的結尾，高加林不得不回到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孫少平和高加林一樣有才氣有理想，更有一份出外闖蕩的激情，但他的人生步伐邁得比加林扎實、沉穩。雖然他也避免不了愛情的苦難，但卻能理智的拒絕漂亮可愛的金秀的求愛，顯示他已能清醒、理智的把握人生和愛情的航向。在孫少平的身上，顯然寄托著作家對社會變革時期，農村青年命運、愛情的哲理思索：要象少平那樣，腳踏實地、清醒、理智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與愛情。這是作家將高加林的個性和靈魂深處的矛盾進行了調整融合后孕育出的新形象。他的成功，也算是對《人生》問世后，千千萬萬關心高加林命運的讀者們的一個生動回答吧！

三、路遙的成功是現實主義的成功

在愛情婚姻領域探求追尋的作家中，路遙無疑是成功的一位，《人生》發表后引起的反響，《平凡的世界》獲得的“矛盾文學獎”便是很好的證明。他的成功，在于他在現實主義道路上找到了最適合自己藝術趣味和審美個性的創作方法，他把小人物的愛情，融入了變遷的時代，融入了廣闊的社會，融入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的積淀，使這些愛情故事有了豐富的背景，更有了一層厚重的歷史感。這是路遙的成功，更是現實主義的成功。正因為如此，那些脫離社會，脫離現實的愛情題材的探索才是舉步維艱的。王安憶的“三戀”（《荒山之戀》、《小城之戀》、《錦銹谷之戀》）等“純情小說”企望在生命本體價值上，從審美意識上來看待與描寫性愛。作者把他和她從社會聯系中抽取出來，把性愛的制約因素縮小弱化，單純地去表現性愛的力量和位置，希望賦予婚戀性愛比較少的社會內容，從這個角度，對人性進行衡量和檢驗。從本質上說，這些作品還屬探索人性之作。然而“三戀”中的愛情故事無一能夠脫離社會，割絕人的社會本質，即使荒山和錦繡谷也不可能是世外桃源，不可能成為放縱人本能沖動的場所，其中表現的近于瘋狂的性愛生活，更是失去了生活的依據。歷史證明“三戀”只不過是一塊探水之石罷了。

我們慶幸，慶幸路遙在現實主義道路上走的如此堅實，我們也祝賀，祝賀路遙在現實主義道路上取得的成功，我們更感謝，感謝路遙用現實主義的筆觸，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描繪，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思索和探求。

（楊永釗，陜西省寶雞理工學校）